她不爱滔滔不绝讲自己?,却习惯了别人告诉她很多,带着殷勤讨好地挑起诸多话题,期待着自己?的共情或回应。
就像小时候她跟着父母做公益,去一些?福利机构捐款捐物?,她习惯了听别人诉说苦难,习惯别人去展示自己?是一个需要她的同情或帮助的人。
但庄在不是。
她想?起一些?最近才?记起来的不算高兴的往事,更加肯定了——庄在从来不是,十几岁的时候,他?就没有跟她分享信息的念头。
他?也从不展示自己?的苦难,大多时候他?过分漠然,冷静得异于常人,几乎让人忽略掉了他?的生活其实坎坷又麻烦。
好像一点也不需要她的同情或者帮助。
车厢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庄在瞥了眼旁边,发现云嘉微微有些?神游,想?是回忆起了什么,脸上表情不太好,他?很担心?地喊了她一声:“云嘉,你不舒服吗?”
不舒服吗?有一点吧。
但这种?情绪没有人能负责,因为细算起来,她和庄在之间说是朋友,都算是并不真心?的客套话,你不能怪一个跟你连好友都算不上的人,他?不对你敞开心?扉。
即使别人都如此,唯独他?偏偏不,你也没有理由?怪罪他?。
怪他?什么呢?
没有能说出?口的理由?。
云嘉深深一呼吸吐气,试图尽快调整情绪,她提醒自己?此刻的身份——庄蔓的老师。
这一趟夜车,她是作为老师和庄蔓的哥哥来找人的。
云嘉选择略过庄在刚刚客套的关心?,只以老师的身份问?他?:“庄蔓跟她的父亲是有什么矛盾吗?她是怎么在实训期间跑到?这边来的?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呢?”
她说话的声音,甚至是说话的模样——庄在快速看了一眼,都没有任何异常。
但庄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如果?她是因为到?了田溪县而?不自在,她不应该很快变成此时这个状态,好像一下抛开所有情绪,只关心?学生的情况。
庄在带着一点并未显露出?来的疑惑,如实回答了云嘉的几个问?题:“他?们没什么矛盾,准确来说,离婚以后,她父亲就再也没有管过她,后来蔓蔓的病治好了,那时候我父亲也已经去世,他?托人找过阿姨说过想?要复婚,但阿姨不同意,今年,我没记错的话,他?好像是检查出?了癌症,说过想?见蔓蔓,阿姨也不同意,至于他?们怎么遇上的,庄蔓又是怎么过来的,具体还是要见到?人问?了才?知道。”
话落不久,庄在打开车内的阅读灯。
柔黄色的灯光覆下来,有种?暖调,他?的声音很温和:“马上要到?了,你要是不舒服,可以跟我说。”
听完他?的话,云嘉又追踪溯源地发现一个问?题。
她好像无法长久地对着这个人生气,或者是长久地对他?抱有负面?情绪,明明不久前有一个瞬间,她还很赌气地在想?,以后不跟他?说话,也不跟他?聊天了,你的心?扉爱敞不敞,谁在意,完全不稀罕。
可是这个不对她敞开心?扉的人,却也从没有对她铁石心?肠,甚至他?对自己?,比对其他?人好像还要和颜悦色许多,也很在乎她的感受。
当然了,她想?,自己?所获的这份优待,或许也有老板女儿的身份加成。
她发着呆。
庄在轻声喊她:“云嘉?”
她懵了懵,回过神,在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中,快速想?他?上一句话——不舒服可以跟他?说。
云嘉摇摇头说:“没有不舒服。”
她忽然觉得不对劲,他?开着车怎么能这么侧身看着自己??再一恍然,她才?发现,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
“到?了?”她问?。
庄在解开安全带说:“嗯,这是村镇上的一条街,庄蔓她父亲就住在这儿。”
“街?”云嘉也解开安全带,面?露疑惑。
这里半点儿没有她印象中街的样子,她下了车,四处看才?发现两?家明显的店面?,一家不太大仍亮着白炽灯的烟酒超市,一家已经关门的,挂着简陋店牌的五金零件。
人很少,灯也很少,连街道两?旁发育不良的樟树都显得萧条。
“走吧。”庄在对她说。
云嘉收起打量四周的目光,加紧两?步,跟在庄在身边:“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
他?答得干脆。
云嘉慢一拍才?反应过来自己?问?的不是什么好问?题,这里是庄蔓生父的家,他?当然没有来过,这里跟庄在没有一点关系。
她想?问?“那你的家呢?”或者是“那你爸爸的家在哪里?”
却发现都问?不出?口。
他?好像没有“家”这种?东西,很久以前就没有了。
街道很旧, 老式的三层排楼,一楼也不全是做小生意的商铺,也有住户。
夜色里,有人出来倒水收衣, 望见门口路过的一对年轻男女, 从来没见过, 两?人衣着打扮也完全不像这一带的人,于是多看两?眼,甚至与身边人低声询问?起, 这是去谁家的。
两?人走?了?一段路, 庄在一直留意着云嘉。
“你怎么突然一句话都不说?”
这一天下来,云嘉心里团着许多复杂难明的情绪,此时眉心不展地反诘道:“干嘛?你?喜欢活泼话多的是吧?”
“不是。”
庄在声音低了?些,又补充一句, “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儿的是吧?
云嘉发现跟庄在聊天时, 如果明显感觉自?己?占上风,而他很被动的时候, 很能让她的心情恢复愉悦。
她随口挑事,语气讨打:“孙小姐呀,孙小姐不是很活泼话多吗?”
庄在转头默默看了?她一眼, 又将视线转回去。
照此看, 他是不打算计较的, 云嘉正要再愉悦一分。
可庄在没让。
他忍了?忍, 并?没有忍住:“那?假的孙小姐呢?活泼话多吗?”
“要你?管!”云嘉很蛮横, 但这蛮横因理亏而不长?久, 是她先招惹他的,企图在言语上当快乐妄为的强盗, 结果呢,人家也并?不是什么软柿子,反击回来,力度十足,她也吃瘪。
“算了?,是我不对。我以后不说这个?烂梗了?,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庄在的神?情毫无介怀,“这件事说起来,我还没有谢谢你?。”
村镇夜晚的街道独有一种静谧,云嘉走?在残光余亮里,静静看向庄在。
这个?人,她态度强硬时,他肯迁就她,她要是稍有服软迹象,他要比她还好脾气。明明绝非软柿子,却总给云嘉一种错觉,可捏扁搓圆。
清港人信风水,也爱看人面相,云嘉的二伯就非常迷信这类事,久病成医一样,后来也成了?行家,小时候点着云嘉的小小眉心,说她这张脸,天生好命,叮嘱她一定文静再文静,千万不能摔破相。
云嘉并?不太懂这些,只凭感觉,看着庄在的侧脸,觉得这人气质里,有种过刚易折的执拗,也有些了?无牵挂的冷情。
可能是她看人不准,又或是面相之说,本就是空谈。
庄在似乎并?不像他的面相所示。
不然此时此刻,他也不会亲自?过来找庄蔓。
庄在只知道地址,这种旧排楼,门牌号码多少年前就已经无影无踪,凭感觉走?到尽头,还需要问?人再确定。
他跟一个?骑电动车夜归的男人打听:“请问?董建民?是住在这里吗?”
男人打量他们一眼,手?一指:“那?家。”
道了?谢,云嘉跟着庄在往那?边走?去。
甚至已经不需要走?过去确定了?,因为那?一扇灯光明亮的门内,此时闪过一个?女生纤巧的身影,拿到热水瓶后又再度掠过去。
不是庄蔓是谁。
云嘉登时疑惑,庄蔓跟她生父的关系这么融洽吗?转瞬又想到庄在说那?人得了?重病。
或许有这个?原因吧。
走?近时,他们乍然听见一道男声,很意外的,这个?声音非常年轻,正跟庄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话:“蔓蔓,你?看到了?吧,建民?叔现在多可怜啊,根本没有人照顾他,他去医院都分不清在哪儿检查、在哪儿拿药,他只有你?这一个?女儿。”
云嘉已经看见庄在嘴角下沉,神?情微妙地变冷。走?进门内,到了?光亮处,她的视线清晰了?,发现他居然露出一点笑?。
深秋夜里的风一样,透着飒然的凉。
“对,不如不念书?了?,就来这里照顾他吧。”
说完,庄在看向刚刚说话的年轻男人,冷笑?问?道,“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说这个??”
庄蔓闻声扭过头,惊瞪着双眼:“哥哥……云老师,你?们怎么会……”
庄在没什么表情地将视线移到自?己?的妹妹身上:“原来你?不知道,你?无故消失会给别人添多大的麻烦是吗,你?现在几岁了?,庄蔓?”
庄蔓了?解,她的哥哥真正生气时绝不是跟人大声发火,而是此刻的这种轻声质问?的样子,好像你?回不回答都没有关系,之后也就什么都没有关系了?。
她着急解释道:“不是的哥哥,我没有无故失踪,我的手?机没电了?,我有让班里的同?学帮我带消息回去啊,然后这边……没有苹果的充电器,我没办法……”
说着,庄蔓就没有声音了?。
站在庄在清厉的目光中,她骤然意识到自?己?这一天做了?什么样的错事。
跟她小时候一起玩一起长?大的邓硕安,现在在曲州的一个?产业园上班。这次庄蔓过来写生实训,两?人在微信上聊过,说有机会就见一面。
庄蔓以为见了?面,会分享一些彼此如今已经截然不同?的生活情况,没想到邓硕安第一时间?告诉她的,是董建民?的近况,认为她应该去看望重病的生父。
当时赵秋意在,庄蔓无法应答时,是赵秋意将话题岔开,她这个?人脾气不太好,可庄蔓也不知道她对第一见面的人说话就能这么直接。
赵秋意问?了?一些邓硕安的现状,只见邓硕安越回答脸色越差。最后赵秋意不问?了?,耸肩平平道:“你?们其?实已经不适合当朋友了?,至于其?他类型的朋友,更不适合。”
她又指了?指庄蔓,对邓硕安说:“不过你?要是真心喜欢她,就是那?种只希望她好,其?他别无所求,痴心无悔的那?种,那?也好办,你?替她去照顾她那?个?爹不就好了?。”
邓硕安深感其?辱,眉头拧得很死,失望地对庄蔓说,他们一起长?大,他以前一直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女生,但不知道庄蔓现在为什么会交这种朋友,说她现在身边都是这种不遵孝悌的人,她早晚也会被影响。
当晚回去,她跟赵秋意也是因为这件事吵起来。
赵秋意把只有一面之缘的邓硕安分析得很不堪,还骂庄蔓没脑子。
今天邓硕安又来镇上找到她,说希望作为女儿的庄蔓能去医院看看董建民?。
那?时候庄蔓手?机没电了?,正找同?学借充电宝,她让邓硕安等等,这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话,邓硕安对她更加不满,提醒她:“手?机难道比你?亲爸还重要吗?肝癌,你?不知道肝癌是什么吗,他现在在医院,可能真的活不长?了?!他想见你?也是为你?好啊,你?是建民?叔唯一的女儿,他想着要把自?己?房子留给你?啊,就算他以前有一点做的不对的地方,你?就这么冷血吗?”
庄蔓几乎要被他一句接一句的话喊懵了?,怔了?数秒,微张着嘴,却半点声音不敢发出来。
好像稍有言语不当,她就会立刻变成一个?罪不可赦的人。
那?时候,她刚好看见从特产店里提着袋子走?出来的赵秋意,赵秋意个?子高,那?身黑色风衣也尤为醒目,庄蔓便跑过去将人喊住,说自?己?现在要去医院一趟,麻烦她回去跟老师说一下,她今天没法儿按时去集合了?,但她会在晚上查寝前回去。
邓硕安对庄蔓这个?看着就毫无人情味的女同?学印象尤其?深,也尤其?坏,他眯眼看向两?个?女生这边,很不耐地喊庄蔓。
庄蔓交代完,正要折回去,赵秋意一把攥住她胳膊,不让她走?,难以置信道:“你?居然还是要去见你?那?个?什么破爹啊?”
“我就去看一下。”庄蔓弱声说。
赵秋意提醒她:“我都说了?,这个?男的没安好心,你?没脑子,也听不懂是吧?”
庄蔓叹气,很是无奈:“他不会没好心的,他这人……可能只是比较孝顺,我跟他真的认识很多年了?,我们家里都是互相认识的。”
“你?既然不听劝的话,那?你?就自?己?负责吧。”
庄蔓连赵秋意的话都没听清,邓硕安就已经等不及地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庄蔓拉走?,他一边走?一边不悦地告诉庄蔓,以后还是少跟你?这个?女同?学来往吧,这人看着就不像好人。
庄蔓虽然有点生气赵秋意讲话直接,但相处下来,凭心说,她觉得赵秋意人并?不坏,正想开口跟邓硕安解释她同?学并?非他以为的那?样,但邓硕安并?不留说话的时间?给她,已经讲起董建民?在医院如何如何。
之后,两?人去了?医院,庄蔓见到了?董建民?。
她好久没见过他了?,乍然再见,只觉得他比自?己?印象中老了?很多,也瘦了?很多,几乎不能和冯秀琴口中那?个?脾气急躁常常摔锅砸碗的男人合在一起。
这个?男人也从来没有对自?己?露出过那?么局促的笑?容,关心她的生活和学习,还有之前她做手?术的事。
庄蔓简单回答了?。
她有妈妈和哥哥,现在什么都很好。
董建民?很慢地点点头,笑?不像笑?地说她改了?姓,认到一个?好哥哥,挺好的。
再接着,聊到出院问?题,董建民?说不化疗了?,进口药太贵不想再折腾了?,邓硕安的父母在一旁絮絮地劝。
邓硕安则给庄蔓使眼色,希望她能说些什么话。
庄蔓咬住嘴唇,迟迟不语。
她自?己?也是生过大病、做过手?术的人,当然比正常人更容易对病痛共情,但是看着不远处半躺着的生父,她并?没有那?种对亲人的依恋不舍。
冯秀琴的腰不好,梅雨季一到就犯老毛病,作为女儿,她很牵挂,在家时,帮她贴药膏,看妈妈稍有大动作就敲骨连筋一样的难受,她会心疼得掉眼泪。
对董建民?……她会希望他不要太痛苦。
可她并?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办完出院手?续,庄蔓跟着邓硕安一起回来,走?到病房门外,她听到邓硕安的父母在安慰董建民?。
“老董你?也别太难受,蔓蔓她啊,肯定是听了?她妈妈说那?些话,才跟你?不亲,小孩子哪懂什么,不都是大人教的吗,你?们都多长?时间?没在一块住了?,离婚那?会儿,蔓蔓都不记事的,感情嘛,都是慢慢相处出来的放心,硕安会帮着开导她的,亲生儿女哪能对父母不孝,那?这还得了?。”
庄蔓听了?这话,不太舒服,甚至有一刻,她想扭头就离开这里。
但邓硕安已经喊她了?。
“蔓蔓,建民?叔好歹是病人,你?态度好一点行不行?”
一行人出院打车,回了?董建民?的住处,天已经黑了?,邓硕安的妈妈进门后看着简陋的没半点儿人气的屋子,“这人病了?,没人照顾,连口热水都喝不上”,感叹完,她将不锈钢的电水壶插上水,就跟着邓硕安的父亲回去了?。
邓硕安留在这里帮忙,毕竟庄蔓做不到搀扶董建民?上床躺下这类事。
等水开了?,她往水瓶里装好了?热水。
本来已经打算说很晚了?,自?己?要回去了?,邓硕安从里屋出来,却先一步说起了?董建民?如何可怜。
庄蔓来不及反应作答,庄在和云嘉就已经来了?。
听到庄在的话,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的无故失踪给其?他人造成了?多大的麻烦,连云嘉都出来找她了?。
庄蔓抿抿嘴,不再多解释。
邓硕安是认识庄在的。
好几年前,几个?好成事、喜做媒的街坊邻居受董建民?之托,凑一块去找冯秀琴,说庄蔓现在病也好了?,她二婚的丈夫也死了?,小孩子也是需要爸爸的,既然现在两?个?人都单着,原锅配原盖,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对孩子也好啊,蔓蔓能有一个?完整的家。
邓硕安的母亲也在其?中游说。
他受母之命跟着一起过去,他妈妈让他私下问?庄蔓,想不想爸爸妈妈在一起,要他告诉庄蔓,小孩子有一个?完整家庭的温暖。
庄蔓思考的时候,他等不及地替她分析着:“你?想想,别人都有爸爸妈妈,但你?只有妈妈,你?就跟别人不一样了?。”
庄蔓皱了?皱眉,下一秒,她抬起头,看到路口缓缓走?过来的高大身影,顿时神?采飞扬地大声喊“哥哥”,她眉心舒展,扭头对邓硕安说:“可是我有哥哥!我也不想和别人一样。”
那?次见面,刚上初中的邓硕安就对庄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此之前,邓硕安只听别人说过庄蔓的继兄,说他是县里第一个?中考状元,以及他爸爸在工地上意外死亡赔了?很多钱。
他和庄蔓站在一起,看着庄在走?近。
这个?明明只大他几岁的男生看起来很不一样,他身上没有那?种大男生的张扬浮躁,他看着很沉稳,又跟那?些架着厚厚的眼镜片读死书?的书?呆子不同?,他都不用说话,只淡淡看着人,就像能把人看透,站在他面前,那?时候的邓硕安没由来的紧张。
不过现在的邓硕安想,自?己?也已经是一个?步入社会的成年人了?,还不至于像上初中时那?样,呆呆站在这人面前,话都不敢说一句。
邓硕安挺起气势,出口就是具有力度指责:“庄蔓是建民?叔的女儿,女儿照顾父亲,这有什么不对的吗?还是说你?们这些有钱人,眼里只有钱,一点孝悌廉耻都没有?”
“孝悌廉耻?”庄在微挑了?一下眉,觉得这话有意思,他轻声问?庄蔓,“今天往外拿钱了?吗?”
今天的住院费是她跟邓硕安去交的,卡里存了?钱,回病房,她本想把身上仅有的五百块塞给董建民?,但是他不要,只说她好多年没回家了?吧,要不要回家里看看。
庄蔓眼圈已经红了?,摇摇头说:“……我身上的现金只有五百,我给他,他说不要。”
“他当然不要,他没命花了?,而且五百也不够,如果是五百万,他可能没命花也会先接过来。”
这时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董建民?披上衣服,一边咳,一边着急说话,于是话说不清楚,反而咳得越严重。
“谁!咳咳咳——谁在说话咳咳——”
庄在看过去一眼,冷淡提醒道:“你?少说话吧,多多保重。”
董建民?被邓硕安扶着,似乎有很多话要讲,刚刚庄在的话他听到了?,他说自?己?想见庄蔓,只是牵挂自?己?唯一的孩子,而且他不仅不要庄蔓的钱,还要把这个?房子给庄蔓,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
庄在并?不接他的煽情,他从积了?页的老式日历上撕下一张,写一串电话号码,推给董建民?:“你?决定好之后,打这个?电话,我助理会来帮庄蔓处理过户的问?题。”
董建民?被噎得无话可说,也可能是精力有限,看了?眼低着头的庄蔓,说“蔓蔓,你?好好的,别管我了?”,庄蔓余光瞥了?瞥庄在,没应声,他便收起一张薄纸,拢拢外套,不再说任何话,拖着步子回屋里了?。
见此,邓硕安倒更义愤了?,冲着庄在说:“你?这个?人!你?凭什么替庄蔓做主啊,你?又不是她的亲哥哥!”
庄在毫不受其?影响,甚至慢条斯理:“那?你?是庄蔓什么人,你?又想替她做什么主?”
邓硕安自?是急红脸也说不出话。
庄在继续问?:“你?知道她现在上大学一年要多少钱吗?”
邓硕安眼一动,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不用紧张。”庄在安抚他,“这笔钱不用你?给。当然你?也给不起。”
“我说这个?,只是为了?提醒你?——你?不要再靠近她了?,你?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不配。”
“哥!”
沉默已久的庄蔓此时忍不住喊道,她很惊讶庄在会说出这样的话,“……你?这样说,也太伤人了?吧?”
云嘉这一刻也看向庄在,也觉得他有些陌生。
两?人的目光在昏黄灯色里短暂交织,庄在的视线自?然地划过去,他看着云嘉身边的庄蔓,停了?一会儿,淡声问?道:“他是不是说过他喜欢你??”
庄蔓咬着唇,犹疑后,小声“嗯”了?一声。
庄在了?然地颔首,看了?一眼几步外的邓硕安,这人听到庄蔓承认了?反倒有底气了?似的,庄在又将视线转回,已经偷偷抹过眼泪的妹妹,此刻眼圈泛红。
这时云嘉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辅导员,可能是打来询问?情况的。
她跟庄在说了?一声,走?去门口接听。
深秋夜里的风很冷,云嘉站在门口的树下,听着头顶上空枝叶哗哗吹动的声响,很是萧索。
她跟辅导员说他们已经找到了?庄蔓,学生没有什么事,也没什么意外情况,等一会儿应该就能回酒店,但不一定能赶上平时查寝的时间?,又说自?己?会联系酒店派一个?女员工去帮忙。
结束通话,云嘉握着手?机,刚走?到门前,只听屋内传来庄在说话的声音,混在枝叶沙沙的风声里。
“一个?人在没能力爱你?的时候,他能为你?做的最好的事,就是不要爱你?。”
云嘉脚步一顿,停在明暗交界处。这个?位置能瞧清光亮里的一切,却也容易忽略自?己?正身处混沌。
她一动不动,静静听着。
“在暴雨天的屋檐下喊住一个?有伞的人,是不礼貌的。他明明知道,还喊住你?,说明他不介意你?因为和他同?行而淋湿,无论怎么说,这样的人都不够爱你?。”
第40章 正在加载
从董建民住处出?来时, 风停了,夜间的脚步声也因此清晰可闻,踩到石子?或落叶,会发?出?小而轻的响。
三人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庄在走在前面, 云嘉手臂搭着小声抽泣连带着肩膀一下下颤抖的庄蔓, 低声絮语地安慰她。
云嘉不知道自己刚刚打电话不在那会儿, 庄在是不是说了什么重话?,就她最后听到的那?两句,完全是一个?负责的兄长对妹妹出于真心的忧虑关切。
可庄蔓哭得厉害。
即使她努力不发?出?哭声, 但一路上眼泪不停掉, 云嘉包里仅剩的几张纸巾都不够用?了。
找到车,云嘉陪庄蔓坐在后面,她朝驾驶座的庄在伸手:“把?纸巾给我。”
庄在把?纸巾递给云嘉,也看了庄蔓一眼, 叹气后, 温声道:“不哭了行不行?”
庄蔓乖乖地点头“嗯”了一声,但下一秒还是控制不住情绪, 她扭头将脸埋进?云嘉的肩窝里,眼泪往外冒,后背有?点发?颤。
云嘉抚抚她的背心, 哄着:“好了好了, 没事的。”
庄在启动车子?, 带着她们驶离这条老旧的街道, 微微颠簸中, 云嘉听到庄蔓含着哭腔的低弱声音说:“对?不起?。”
年纪小的时候, 犯了一点错就六神无主?,像天塌了似的, 不经事,很正常,云嘉轻拍了拍她,柔柔说:“没事的,睡一会儿吧,等到了酒店我喊你。”
车子?朝前开着,疝气灯破开村镇夜晚的黑暗,车内仪表盘里散出?无声无息的冷光,开车的男人同样用?沉默隐匿存在感,云嘉半搂着既伤心难过又精疲力竭的庄蔓,手心一下下轻轻拍着,感受着小姑娘的呼吸渐渐平稳。
车子?停在无人路口的红灯处,四野寂静。
云嘉一抬眼,发?现庄在通过后视镜正看向?她们,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过来的。
以为他是担心妹妹的情况,云嘉极小声告诉他:“已经不哭了。”
不知道他听到没有?,云嘉感觉自己还没说完,庄在就已经匆匆收起?目光,转过身去,却也并不回应。
云嘉有?点莫名,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两个?人不是亲兄妹,从性格上看,也是铁证十足。
一个?呢,有?什么事都跟没事人一样,另一个?,已经没事了都像有?天大的事一样。
回到酒店,已经过了平时查寝的时间。
云嘉把?庄蔓喊到自己房间待一会儿,跟她说了赵秋意并没有?帮她告知老师的事。
庄蔓坐在云嘉床尾,像株枯水的细杆小花一样,颓软弯着腰,抬起?头,还肿着一双大眼睛,从云嘉手里接过一杯热水,在这个?问题上倒是没脾气,只“哦”了一声,也没生气。
过了一会儿,喝了点儿水,她还替赵秋意找起?理由来:“她可能是不想帮我吧,她说邓硕安没安好心,我也没听她的,她可能很生气吧,所以不帮我。”
云嘉今天第一次见邓硕安,跟这个?男生甚至话?都没说上一句,但经过今晚这一通折腾,即使是个?外人也能看出?来一点苗头,“没安好心”这种话?可能过分了,但或许,这个?男生,真?的没有?庄蔓想得那?么好。
以自己为标准来要求庄蔓,满口孝道,希望庄蔓可以去照顾对?她并无养育之恩的生父,却完全不考虑庄蔓的前程问题。
一瞬歹念,云嘉也会忍不住把?人想坏——可能他就是不希望庄蔓有?前程,因为有?前程的庄蔓,跟他绝非一个?世界的人,他清楚知道,所以才那?么急切用?所谓的孝道想拖庄蔓到他的世界里。
云嘉有?预感,庄在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才对?着这个?男生,把?话?说得直接又难听。
云嘉拖来椅子?,坐到庄蔓面前,认真?问她:“蔓蔓,你真?的觉得邓硕安这个?人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