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意气之语,说说也就罢了。沐老将军辛苦挣下来的爵位,沐老夫人怎么舍得让它就这么没了?依我看圣上的意思,要么是打算等沐驰去了直接把爵位收回,反正是个庶子,名不正言不顺。要么是想看客儿是否堪用,姐夫是立了大功的,便是看在那功绩的份上,只要客儿还过得去,这爵位就该是他的,沐驰只不过是先占着。”
“所以,客儿必须是安远侯府的嫡长孙,你见过哪家的嫡长孙养在姨婆家的?沐老夫人就算再昏庸,也不至于想不明白这一点,我们是不占理啊!”陈黎也为难,他倒是不在乎养着客儿的,一个孙子是养,两个也是养。只是人家肯定不答应。
杜欣何尝不明白,她就是自欺欺人想试一试,“客儿要回去,荇儿必定是要跟着的,她还这么小,还是个孩子,又得照顾客儿,又得应付沐驰和徐氏……”
“要不你多找几个稳重的丫鬟婆子跟着?”陈黎试着提议。
杜欣也愁,“行是行,只不过丫鬟婆子再怎么样也是仆婢,主子发了话也得听着。我更在意的是沐老夫人的态度,她若是护着荇儿还好,偏偏也是个不明事理的,唉!”
陈黎接不上话了,内宅的事他一向不太懂,这种丫鬟婆子妇人的关系他一听就头疼。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想其他的办法,“岳父和岳母那里是什么态度?”
“嗯?”杜欣微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犯愁,“还是那样,爹和娘也是拧脾气,跟沐家闹翻了也就罢了,关荇儿什么事,竟然迁怒荇儿这么久。但凡他们肯出面护着,荇儿也不必要回到越中去。”
当年沐家出事,姐姐身死,沐家坚称姐姐是殉情。爹娘不相信,姐姐一向是刚强自立的,心胸气魄不输男子,哪里会就这么撒手去了。何况荇儿和客儿还在,便是为他们着想,也该挺过来才是。她起先也存着怀疑,后来看了姐姐的遗体,确实是自缢身亡,这才罢了。
这么多年了,爹娘还是不肯原谅,甚至连荇儿和客儿一并迁怒。她为人女不能说什么,私心里却觉得爹娘这事做得不对。
乾清宫东暖阁。
金丝楠木的罗汉床上置了紫檀木的小炕桌,桌上一盘棋局正在激烈厮杀,清河玉棋子一枚枚交替落下,黑与白你来我往,进行着一场不见硝烟的争锋对决。
对弈的人,一个身着暗紫色亲王常服,气度沉稳,眉目间不见丝毫为难,对方每每落子,不过思索一瞬便随即跟上。
而对面身着明黄色龙袍常服的帝王眉宇间偶尔蹙起,显然是遇到了困境。
一盘棋从日中下到日落,直到天边余晖将尽,承安帝才丢下了手中棋子看着赵璟笑叹了一声:“朕输了。”
面上非但没有恼怒之色,反而十分开心的样子,“好久没下得这么畅快,也就是你还敢赢朕!”边说边站起身舒展筋骨。
赵璟随手把棋子丢到棋钵里,起身答道:“您这话可不对,不是还有杜老吗?”说着也忍不住揉了揉肩膀,一坐一下午,筋骨都乏了。
承安帝看他这番不讲规矩的样子非但不怒,反而显得十分高兴,“这倒也是。不过,杜玄太不讲情面,朕总是输,也怪没意思的。”
赵璟嗤笑一声,随口答道:“下棋若是还让来让去的有什么意思?您若是喜欢,外头有的是人想跟您输棋。”
两人说着话,换到了一旁的桌旁,便有内侍过来收拾残局,重新沏了茶。
承安帝倒也不恼,抬手示意他坐下,笑骂:“也就是你敢跟朕这么放肆。”
“是是是,换成别人您早给拖出去了。臣谢您隆恩!”他这么说着,面上却随意的很,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感恩戴德的样子。
承安帝似是早已习惯他这副样子,只笑着说道:“朕也不指望你的谢,你早些成家给朕添个侄孙才是正理。”
说完犹觉得不够,“你这还没回来呢,太后就跟朕念叨了不知道多少回了。你这次回来可别想走了,无论如何把亲成了,生个一儿半女的让她老人家安心!”
赵璟皱了皱眉,“就知道回来没好事,还不如在北境待着快活。”
承安帝哭笑不得,“北境苦寒,漫天风沙你竟还觉得好?你别看朕,快活也不行,太后可是发话了,早准备了京中闺秀的画像等着你选,朕就不信这满洛京的女子你就挑不出个喜欢的。”
赵璟这下子是真头疼了,他就知道回来一准又要被太后催着成亲,他现在这身份,还是不成亲的好。
承安帝看着这个名义上的侄子,二十又一,最好的年纪。几年不见长得越发健壮了,单论人品样貌比他几个皇子都要出色,偏偏性情不定易喜易怒,又常年待在边关,竟然拖到现在还没成亲。太后这次也是真的急了。
“你母后那里去看过了?”承安帝复又问道。
当年烈帝出征北狄,重伤不治身亡,太后以烈帝膝下子嗣年幼,不足以担当大任为由,说服朝臣推举烈帝的皇弟明王即位,就是如今的承安帝。
烈帝膝下四子三女,承安帝即位后,立了烈帝的长子赵玹为太子,可惜太子体弱,不久病逝,承安帝复立烈帝的次子赵玦为太子,承安二年,洛京突发瘟疫,赵玦不幸染了瘟疫去世。其后,淮河泛滥,皇三子赵玟受命赈灾,谁料巡视河工之时遭遇淮水堤坝崩溃,人被卷入洪水冲走,尸骨无寻。
赵璟便是烈帝的第四子,因着兄长三个儿子早早逝去,承安帝自责未曾照顾好兄长遗孤,是以对这个唯一的侄儿格外纵容,几乎是予取予求。即便是犯了错也是袒护得多,处罚得少。
赵璟的母后是烈帝的元配妻子郑皇后。郑皇后十六岁嫁入皇家,十八岁晋封皇后,生下烈帝长女明华公主和皇四子赵璟。烈帝薨逝,郑皇后避居皇家寺院千悯寺。这千悯寺原本是帝王去后,无所出的嫔妃所去之地。郑皇后有子有女,太后不忍心儿媳受苦,便与承安帝商量,在洛京宝严寺外另建大昭寺,专供郑皇后清修。
是以承安帝才有此问。
赵璟摇摇头,“前日刚回京,还没来得及去。”
大昭寺在洛京城外宝相山上,来回快马也要三个时辰。
承安帝想起来,赵璟身为将领回了京先要等候召见,确实不好先去城外。
“该去看看。”承安帝淡淡地说了一句,复又说道,“说起杜玄,朕仿佛听说他外孙女回京了?”
赵璟想了一下才想起来杜玄的外孙女是谁,杜太傅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怀宁侯陈黎,一个嫁给了安国公沐骏。陈黎膝下无嫡女,这个外孙女自然是指安国公的女儿,安国公只有一个嫡出的女儿——沐清溪。
“的确,皇上竟也有所耳闻?”赵璟不动声色地回道,猜测承安帝的意图。
承安帝摆摆手,“不是说了,私下里唤朕伯父即可。人刚回京,参沐驰的折子就递上来了,朕想不知道也难。”
赵璟眸中暗光一闪,随即神色如常地答道:“礼不可废,否则明天您就该看参侄儿的折子了。说起杜太傅的外孙女,臣倒是认识。”
“哦?说来听听。”承安帝起了兴致,也没再计较他的称呼问题,算是默认了。
“臣入京前去了一趟越中,在您圣旨下之前去的,”见承安帝面露疑惑,赵璟解释了一句,“皇祖母的腿疾一直不好,臣一直派人留意智空和尚的去向,前些日子听说他在越中,便亲自走了一趟……”
他去越中的事皇帝不可能不知道,甚至可能早就知道他跟沐清溪相识。以他的城府怎么可能放任他行事而不加监视,这幅父慈子孝的模样不过是表面功夫。
如今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怀疑他跟沐驰过不去?
赵璟心中冷笑,面上还是把经过说了一遍。只是改成了他是为寻找智空南下,找到智空的时候他正好在兰溪村,碰巧认识了沐清溪。至于承安帝肯不肯信,信多少,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承安帝听完到来了兴致,“照你这么说,这小姑娘倒是个孝顺的。安国公为国尽忠,沐驰做得也太过了。”一句话,给京中的流言定了性,也落实了沐驰苛待兄长遗孤的罪名。
赵璟没接话,这个时候话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绽,他不能对沐清溪表现出太多的兴趣,否则难免会让承安帝把目光放在沐清溪身上,那于她绝非好事。
不过承安帝还是追问了一句,“你觉得那沐家小姑娘如何,朕听说安国公夫人当年也是出了名的才女。”
赵璟假作无语地答道:“皇上,她今年才十三,跟元瑜年纪相当。”元瑜是赵璟长姐明华公主的女儿,赵璟的侄女儿,言外之意,他只把她当晚辈看。
承安帝还想再说什么,却又宫人来禀报,说是太后请景王殿下过去有话说。母命不可违,承安帝只好放人。
赵璟走出乾清宫,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宫殿。回想着方才那番交谈,叙旧是假,试探居多。看来这次皇帝是打定了主意把他留在京里,恐怕是对他手里的兵权起了忌讳。至于沐清溪那里,他能帮的已经帮了,结果如何单看她的运气了。
怀宁侯府。
陈相昀说到做到,一大早便来邀请沐清溪出门游玩,为了怕她不自在,还特地请了嫂子谢氏作陪。沐清溪过了生日便是年满十三,算是大姑娘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随意出门,又要顾及男女之嫌,陈相昀虽然性子跳脱,办起事来却顾虑的很周全。
只是,沐清溪却没能答应,因为还没出门,便有意料之外的访客上门了。
沐清溪的三婶殷氏。
沐伦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嫡长子沐骏,庶出二子沐驰,嫡次子沐骕。殷氏便是沐骕的妻子,出身殷国公府,只不过是庶出的女儿,不受宠,才嫁了沐骕。
沐骕幼年跌落水塘,双腿受了伤不良于行,极少出来走动,连带着殷氏也十分低调,极少出门。若不是她忽然上门,沐清溪几乎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位三婶。
沐骕身有不便,拖到二十岁上才成亲,比殷氏大了整整五岁。沐清溪只依稀还记得三叔三婶之间的感情极好,膝下有个女儿,名唤清欢,小的时候她还抱过。
三叔为人温和有礼,若不是双腿受了伤,肯定也是名闻天下的人物。三婶虽然是庶女,但是教养学识都很好,跟母亲很亲近,待她也好。
前世爹娘刚刚出事的时候,三叔三婶都很照顾她,后来因为三婶无子,徐氏撺掇老夫人给三叔纳了一房妾室,那妾室不是个省心的,把三叔房里搅得乌烟瘴气。三叔和三婶无暇顾及她,她也只能任凭徐氏磋磨。
她被迫嫁入严家的时候,三叔还曾站出来说过话,只不过他人微言轻,徐氏的手段又太下作,容不得她不答应。
后来的事她知道的不多,只依稀听说三婶难产丧命,三叔伤心之下带着女儿离开了沐府,一去不回,再无音信。
原本好好的一家人妻离子散,也不知她那好祖母有没有后悔过。
不过,三婶这时候来找她是为了什么?
殷氏在闲桂堂的东次间里跟杜欣说话。
杜欣心里憋着气,对沐家的人打从心底里厌烦,自然没什么好话,“沐三太太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沐骕身无官职,殷氏身无诰命,只能称之为太太。
殷氏来之前便有准备,沐家那般对待沐清溪,杜欣能有好脸色才怪,听了这话便笑着说道:“早想来拜访您的,只是家里事情多,三爷身边离不得人,您别怪罪我才是。”
杜欣扯出个笑,也不想废话,直接说道:“说罢,你们家老夫人让你来的还是徐氏让你来的?”
殷氏这才明白陈夫人为何这般态度,只好笑着解释:“陈夫人您误会了,这是我和三爷的主意。我来这里,二嫂和老夫人都不知情。侄女儿入京,我这个做婶婶的总该来看看。三爷原本也想来的,只是他怕给您添麻烦,便让我一个人先过来看看。”
这话便是说她和沐骕待沐清溪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撇开老夫人和沐驰夫妻,她和沐骕是认这个侄女儿的。
杜欣跟殷氏接触不多,自然不会因为三言两语就相信,但是想到沐家三老爷的情形,面上总算不那么明显了。
“劳烦你跑一趟,溪姐儿在我这里住得好好的,倒不用你们劳心。”
殷氏闻言心里苦笑,这话……真是教她不知道如何接了。想了想还是说道:“我知道陈夫人心里不痛快,我跟三爷没照顾好清溪,这原是我们失职,夫人说什么我都听着。只是,我跟三爷的情形您也清楚,实在是有心无力,还请您体谅一二。”
殷氏说的都是实话,沐家三老爷因为腿疾一向是不管事的,殷氏虽然出身殷国公府上,但是是庶出,底气就少了几分。她如今这么低声下气,可见沐家三老爷也算是有心。对于真心疼爱沐清溪的人杜欣是不吝啬给予宽容的。
“也罢,我知道你的难处,溪姐儿知道你来应该也高兴,我已经派人去请了,你且安心等等。”
沐清溪到了东次间里便看到殷氏和杜欣相对坐着,虽然说不上相谈甚欢,面上还算融洽。
殷氏听到丫鬟通报表小姐来了,便抬头看去。
沐清溪穿了件桃花云雾烟罗衫,下裳是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外罩鸦青色如意纹褙子,头发松松挽了个纂儿,戴了珍珠发箍。不施脂粉,却是腮带陶霞,粉面含春。
三年前还是个小女孩儿,如今竟是长开了,像是夏日里刚刚透出水面的莲花苞儿,亭亭玉立,灵气逼人。
殷氏看着那肖似其母七分的面容有些晃神,还是沐清溪先喊了她几声才回过神来。
“溪姐儿!”她上前几步拉住沐清溪的手,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长大了些,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哄着玩。可若是说别的,不外乎是吃穿,她又觉得不够尽心。
室内安静下来,杜欣见状推说自己有事,起身离去,留她们单独说话。昨晚跟陈黎一番长谈她已经想过来了,沐清溪总还是要回沐家,殷氏既然愿意待沐清溪好,她也能放心些。
沐清溪见殷氏呆呆看着她不说话,只好先出声:“三婶怎么过来了?您身子还好?三叔还好吗?”她其实有点抗拒别人的接近,但是也明白以后接触的人只会更多,这个毛病终究还是得改掉,只好刻意压住了心底的不舒服。
殷氏回神,杜欣走了,她也自在不少,拉着沐清溪在她身旁坐下,抚着她的额发叹道:“长大了,若是大嫂还在,看到你如今这模样不知该有多高兴!”她说着眼圈也泛了红。
沐清溪乍然听她提及娘亲,心中酸楚,鼻子也有点堵,她还是不能原谅娘亲狠心抛下她,但是也真心敬爱娘亲,娘亲只是在她和爹爹之间选择了后者,说不定他们在天上相遇,仍旧幸福地在一起。
“看我,一时没忍住,又招你了!”殷氏及时止住,转开了话题,她也没啰嗦,“前天发生的事我跟你三叔都知道了,徐氏做得太过分,她自作主张,老夫人原不知道你回京的事,这事情闹出来徐氏还想瞒着,是沐清菀说漏了嘴。老夫人知道发了好大的火,徐氏和二老爷挨了一顿骂。”
“老夫人也骂我了吧?”沐清溪闻言笑着问道,她大概能猜到老夫人说了什么。
殷氏迟疑,沐清溪哪里不明白。
“三婶不必瞒我,老夫人是什么性情我还不知道吗?她怪徐氏自作主张,更怪我将事情闹大,让安远侯府失了颜面。”她微点头,笃定地说,“嗯,恐怕比起前者,后者更让她生气。”
殷氏见她都猜到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老夫人当日听了传言确实也把沐清溪怪上了,话说得很重,连“包藏祸心”都出来了。对徐氏和沐驰只是教训了一顿,什么处罚也没有。
想想就觉得寒心。
“老夫人这几年也真是……你怎么说也是大哥唯一的一点骨血,怎么就不肯多顾着点。”殷氏叹道,这几年她在府里看得多了,心也凉了,“自从沐驰承袭了爵位,侯府里就是他说一不二,你祖母先时还管管,后来索性全交给徐氏,由着她胡闹。先前大哥大嫂在的时候府里是什么样子,再看看如今,老夫人竟看不明白!”
“她是老糊涂了,”沐清溪淡淡地说道,见殷氏吃惊地看她,一脸不赞同,便笑着补了一句,“三婶别担心,我也就是在您面前说说,您还能告到老夫人面前不成?”
殷氏这才发现,自她进了屋,沐清溪称呼婆婆一直是“老夫人”而不是“祖母”,她想起当年奶娘刘氏的事,“客儿呢?怎么不见他?他……都好吗?”
当时只是听闻中了毒伤了脑子,她不好直接问,便换了个问法。
沐清溪明白她的体贴,也没瞒她,轻笑着答:“还好,长成了个小胖墩,我都快要抱不动了。昀表哥带着他跟官哥儿玩呢,三婶要是想看,我叫人带他过来。”
殷氏忙道不用,“他玩得开心就别扰了他,毒都解了?”
沐清溪点点头,“算是吧,只是说话慢了点,别的都好。”
殷氏放了心,“那就好,老夫人那话你在我这里说说也就是了,可千万别让旁人听了去。知道的明白是老夫人行事出格,不知道的还要怪罪你不孝了。”本朝重孝,不孝的罪名若是扣下来,任凭你是谁,人都毁了。
沐清溪知道殷氏是一番好意,点头应下。又问了三叔沐骕和沐清欢。
沐骕身无官职,便在家帮着打理庶务,他行走不便,人却是极聪明的,只是难免还要受制于徐氏和沐驰,少不了受气。好在他心胸豁达,连腿疾都挺过来了,一点闲气还不放在心上。
沐清欢今年九岁,殷氏进门三年才怀上的,爱若珍宝,只是性子也不知随了谁,害羞又胆小。人倒是乖巧可爱的,殷氏说起来也是满面慈爱。
沐清溪记不太清前世沐骕是什么时候被逼纳了妾室,她困在小院里,很多消息都是滞后的,不过现在看来徐氏和老夫人还没这个打算。她看着眼前温婉的殷氏,无法想象她将来会被迫害的难产致死。
徐氏为三叔找的那一房妾室是什么身份?殷氏虽然是庶女,可也是出身殷国公府,什么样的妾室敢公然为难她呢?应该说,比三婶身份还要高的女子,怎么会甘心入府为妾?
老夫人是最终规矩和礼数的,按理说她断容不得妾室作威作福。当年沐驰初袭爵位,生母罗姨娘着实嚣张了几天,最后还不是被老夫人打压下去了。不仅如此,沐驰主动提出把自己过继到老夫人名下,罗姨娘赔了儿子又作死了自己,得不偿失。
沐清溪想不出,但是,就凭殷氏和三叔待她的这份心意,她也要帮他们一把才是。外人不知道,以为三婶嫁给三叔是委屈了,但是她是知情的,沐骕和殷氏是两情相悦,夫妻俩感情甚笃,若非如此,当年殷氏死后,沐骕也不会下定决心带着女儿离开沐家。
“溪姐儿?溪姐儿?”
沐清溪听到殷氏的呼喊,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忙歉然一笑,“想到些事情,三婶见谅。”
殷氏以为她是累了,便打算告辞,她今日来该说的也都说得差不多了,只是临走还是放不下心,又嘱咐了几句,“老夫人恼你,沐驰和徐氏又丢了脸面,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这几日还是多注意着,若是有什么事就派人到桑榆街的玲珑斋给掌柜的递个信儿,那是我的一处陪嫁铺子,你往那里一说,我就知道了。”
说着又叹了口气,“我和你三叔能帮你的不多,但是也断不会看着你受欺负。遇事千万不要一个人扛着,还有我们在呢。”
她跟一旁的丫鬟招了招手,从丫鬟手上接过个酸枝木的盒子递到沐清溪手上,“今日天晚了,我是找借口出来的,不能多待,客儿那里改日你回了府上我再看他。这是我和你三叔挑的,给他带着玩。”
沐清溪接过打开,只见里面是个精巧的项圈,上面坠了块和田玉的玉佛。用了掐丝的制法,比实心的轻巧,不怕压了脖颈儿,也是用心了。
青灯古卷,钟声佛号。木鱼声一下一下伴着更漏一滴一滴,在寂静的夜里无限延长。
跪在佛前的女子双眸紧闭,长长地睫毛在灯火的映照中洒下一片暗色的羽翼在玉白的脸庞。她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的年纪,身上穿着茶褐色的松江细布僧袍,整个人瘦削得厉害,背脊却挺得笔直。
手中的菩提珠串拨过最后一颗,郑皇后睁开了眼——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仿佛漫天的星辉洒落其间,沧海桑田,风云变幻,都化作翦水秋瞳深处叹息般的沉寂。那双眼睛太美太亮太深沉,当它睁开的时候完全叫人忽略了五官的精致,只能定定地看着那双眼睛,任凭自己陷落进去。
身后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郑皇后停下了手中的木鱼,佛经的声音消散在空中,打着旋儿从来人脸上拂过,消失无踪。
“是你。”郑皇后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只淡淡地说道,声音中有种寂静的冷淡。
“你不该来这里。”她淡淡地说。
来人撩开了头上的兜帽,一张英挺俊朗的脸便显现了出来——赫然正是白日里乾清宫中的承安帝。他脸上没有笑容,脸色漠然,五官便直观了起来,这才叫人发现单从长相上来说,他并不那么和善,甚至是有些凌厉。特别是面无表情地时候,直叫人看了便从心底里升起一股畏惧。不只是常年身居高位形成的威压,更是他身上本就有的气势。
“颜卿真是像极了你。”承安帝没有回她的话,只是笑着随口说了一句。
赵璟,字颜卿。
这一笑不曾入眼,只是嘴角轻牵,为笑而笑。
那个久久不曾听到过的名字入耳,郑皇后微微怔了一下,只是一瞬便恢复了古井无波的面容,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不说话,承安帝也没有逼她开口的意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也像极了朕。”
郑皇后握着佛珠的手倏然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的颤抖。
承安帝却像是没发觉一般,他的目光落在大殿中的释迦牟尼佛上。金身佛像,无悲无喜地俯瞰着世人。贪嗔痴怨,爱别离,求不得,他什么都看着,也只是看着,又真的度了谁?成全了谁?
“朕来只是想告诉你,颜卿很好。他回来了,带了一身军功回来,朕会把他留在京城。太后已经决定在京中为他挑选闺秀,到时候朕会为他赐婚,绝不会亏待了他。”
承安帝淡淡地说道,就只是淡淡地说,不带任何感情。
郑皇后背对着他几次张口又几次闭上,最终只轻声而又淡漠地道了一句:“谢皇上隆恩,谢太后隆恩。”
她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冰凉彻骨,她挺直了背脊跪着,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复又响起,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她闭上眼,烛光映照下,两道清晰可见的泪痕印在了白玉脸庞上,深且重。
夜风轻轻吹过,宽大的僧袍随风微动,那背影越发显得弱不胜衣,偏偏又挺得那样直,在空荡荡的夜里渺小而又倔强。
当朝杜家,九代鸿儒,说起徽州杜氏,大梁朝上上下下便是三岁孩童也知道,书香之家,世代帝师。杜家女儿不入后宫,杜家男子不掌兵权,生生将“明哲保身”四个字做到了极致。
杜家家风严谨,教出的女儿个个才华横溢,知书达理。杜家的男子人人都是良才。杜家人只认皇帝,不认其他,只为学问,不问身份。这样家风门楣,使得杜家即便是在乱世之中也处处受人敬仰,无论在哪朝哪代都地位超然。
女子不入后宫,便绝了外戚干政之嫌,像杜家这样的清贵门第,也不屑于以女子来保家门前程。男子不掌兵权,但是纵观大梁朝治学之体系,上至国子监、翰林院,下至府学庠序,几乎处处都有杜家人的影子。这意味着,整个大梁朝至少有一半的学子都直接或间接的跟杜家人有师承关系。这种关系看似浅淡,但是却无形中将杜家捧上了士林首领的地位,一呼百应不在话下。
何况,杜家几乎历代都出帝师。沐清溪的外祖父杜玄已是三朝帝师,舅舅杜预如今已是正四品的詹事府少詹事,盖因当朝两位太子病亡后,皇上不曾再立太子。他日太子再立,杜预三少之一是跑不了的,再往上便是帝师了。
如此煊赫却不曾为帝王忌惮,杜家人实在是聪明。把心思都用在学问上,涉及官场倾轧职官变动一概不理,甚至也极少有嫡系子弟入六部三司执掌实权。在帝王眼里,虚名再盛,手无实权,便是想做什么也做不出来。于是也乐得宠信杜家,彰显求贤仁德之名。
站在杜府门前,沐清溪的手心一片冰凉的冷汗,站在安远侯府门前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张过。一想到待会儿要见到外祖父和外祖母,她就觉得慌乱无措。
杜欣也察觉到了,她摸了摸沐清溪的头,安慰道:“别怕,有姨母在呢。”
沐清溪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来杜府是她和杜欣商量的结果,她回京于情于理都该上门拜见外祖父和外祖母,何况她自己也想来看看。
前世爹娘去世以前她跟外祖父和外祖母很亲近,比跟祖母还要亲。两家都在京中隔得不远,娘亲时常会带上她回家小住。后来娘亲去世,杜家与沐家决裂,她一直想不明白是为什么。若说是因为母亲殉情,这理由太牵强,何况外祖父和外祖母为人和善,断不会因为母亲殉情也迁怒到她。
她依稀还记得,小时候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很疼她,待她和待几位表哥表姐一样,甚至因为她不常去,更疼她一些。家里有了新鲜玩意儿从不会忘了她,隔三差五便有人送东西过来。她练字的字帖是外祖父亲自写的,后来外祖母嫌弃外祖父的字太过冷硬,不适合她,还又重新写了梅花小楷的字帖儿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