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香—— by叶蓁蓁
叶蓁蓁  发于:2024年0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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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夜刚过,一场姗姗来迟的大雪把整个博闻县都笼罩在了一层银装素裹之中。
兰溪村坐落在博闻县东南,背靠青山,旁边有条河叫兰溪河。这村原本不叫这名字,前唐有位大诗人兴游至此,见山清水秀,桃花十里,便留了首诗: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村里人附庸风雅,便将村名改作兰溪。
说是桃花雨,沐清溪亲自来了以后才发现其实就只有七八颗歪歪扭扭的桃树罢了。戴大诗人对着稀稀疏疏的几瓣落花是怎么臆想出一场桃花雨的,她并不关心。那时候客儿刚刚出了事,沐驰和徐氏暗中挑拨族人处处为难,她是无奈之下才选了这里定居。对外说是乡间静养,合族上下有眼睛的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衣食尚且不足,哪还有心情吟诗作对?
好在溪水中的鱼甚是肥美,个头大,肉质鲜嫩,清蒸红烧炙烤都是上品,委实让许久不见荤腥的她大饱口福,吃得心满意足,连带个子都窜了起来。
兰溪村背靠的这座山就叫青山,戴大诗人只顾着欣赏桃花,倒忘了顺便为山头留个雅名儿,村里人想不出,便只好这么“青山青山”得浑叫着。这山不算高,景色倒还不错。越中一带雨水丰足,植被葱茏,处处是青山绿水,不像北方的山,一入了冬便成了剃了头的秃子,乏味的很。
“小姐,您在哪呢?”
远远地半山腰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那声音仿佛落入白玉湖里的一滴水,一圈圈地在山间荡起了涟漪,过了许久,尾音才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枝叶间。
午后的阳光洒下来,半山腰上几丛低矮小乔木窸窸窣窣地动了几下,下一刻竟冒出个妍丽的小姑娘。
她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身量尚小,眉目虽然稚嫩,细看却有种巧夺天工的精巧,便是山巅上那被村人称为山神遗迹的鬼斧神工的桃花石也比不过。
圆圆的杏眼又大又亮,眼珠子像是水洗过的黑曜石般光彩荧荧,眼波流转,便像是汪了一泓清泉,带着股子通透的灵气。秀气的鼻梁挺且直,放在女子脸上本显得硬气了些,偏到了她这就是锦上添花,将整张脸都带的立了起来,显得五官更加夺目。许是因为走了路,又或者是因为吹了冷风,两腮红扑扑的,仿佛点了凝香斋里新出的胭脂。只是小巧的鹅蛋脸还带着点婴儿肥,两颊肉嘟嘟的,让人看了便觉稚气犹存。
“琉璃,我在这呢!”沐清溪脆生生答道。
那一把清泉鸣涧般的嗓音,既清亮又婉转,像是黄莺出谷遇见了泉水叮咚。
琉璃循声穿过树丛,拂开蓊蓊郁郁的灌木,便见自家小姐提着几个小竹筒,笑得正欢,那模样哪有半点侯府嫡长女该有的稳重样子?
“小姐,您怎么跑这来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只在山脚取水?天色不早,今日收集的雪水也该够用了吧?”她只不过去放了个水,一转身沐清溪就跑没了影,幸好这山上没什么猛兽,若是有个万一,不用锦绣出手,她自己就得先把自己拍死。
沐清溪笑着看她,“就你话多,这山我都爬过多少遍了,还能丢了不成?你看这天还不到申正,哪里就着急回去了?”
琉璃见她不听,忍不住一跺脚,“若是回去晚了,锦绣姐姐是要教训的。”
沐清溪提着竹筒,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你不说,我不说,锦绣怎么会知道?若是知道了,那定是你说的!”
她说的理直气壮,琉璃竟拿不出反驳的话来,“可毕竟是才下了雪,山上路滑……”
“就是才下了雪才来呢!”沐清溪招招手,示意她快点跟上,自己则在一处溪涧旁停了下来,拿出几个竹筒递给琉璃。
琉璃见劝不动,只好接过竹筒,走到旁边的矮树旁收集树叶上残留的雪。她从旁边摘了片完好无损的叶子,将竹筒送到叶尖儿底下,拿新鲜的叶子小心翼翼地将叶面上的雪顺着树叶的脉络一点一点地扫进竹筒里。待积满了一筒,便将叶子放在封口处,再用竹盖封紧。
沐清溪则俯身走到了溪涧旁,拿出个竹筒,硬帮底的鹿皮靴最是防滑,她左脚踩在一块溪石上,右腿微微蜷曲,整个人趁势往前探去,手中的竹筒一轻一重,拿回来时已将覆着积雪的那片溪水收了进去。
一回头刚好看到这一幕的琉璃吓得差点一个哆嗦把好不容易收集来的雪水丢出去,连忙就去把她往回带,一边拉人一边念叨:“我的小姐,您就不能放着让奴婢来吗?”
她掌握的角度再好,竹筒浸到溪水中,手指难免也要被波及。冬日的天溪水冷冽刺骨,那双葱白柔嫩的小手被冻得瑟瑟发抖,一根根手指活像是才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又冰又凉。
“跟您说了多少次了,不要碰冷水,您的手哪受得住啊?您要做什么放着让奴婢来就是了。”琉璃心疼地念念叨叨,赶紧拿了帕子出来将水擦干,又把一双受了大委屈的小手包裹在掌心里取暖。余光瞥见她衣缘下摆也湿了,更是着急,生怕她因此着了凉。
这些唠叨听在沐清溪耳朵里又温暖又妥帖,其实她想告诉琉璃,上辈子落魄的时候她还曾在河边凿开冰面洗过衣服,天寒的时候手指生了冻疮,十根手指动也不能动,偏偏又痒得厉害,她没忍住抓破了,又没钱买药,伤口便化了脓,一双手肿的跟萝卜似的。那样的苦她都挺过来了,哪还会在意这点冷水。
但是,那毕竟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重新活过来了,真好,她看着喋喋不休地劝导她的琉璃,这些爱护她的人都还在,真好。
“酿酒一重酒曲,二重水,你别以为只有茶才看水,酒也是一样的。这水必须要清、活、轻,还要余味甘甜清冽,这‘隔层水’就是水中上品,比你收集的那叶上雪还要好。咱们平日里用的丼花水虽好,却失之以轻,兰溪水也一样。流霞酒我从六月三伏天里就开始准备,光是做酒曲就用了大半个月,才得了那么一点,用水自然要挑好的,如今有了它,便是酒曲里的丼花水差了点也没关系,酿出来一样能让你回味无穷。”沐清溪笑嘻嘻地说道。
青山终年苍翠没有积雪,越中一带本来就少有下雪的时候,便是下了过不了两天也就化没了,上元后的这场大雪已经称得上是百年不遇,现在不多收集点,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琉璃叹口气,“好好好,小姐您怎么说都有理,可您也没必要非得亲自取啊,奴婢在这呢,有什么您吩咐就好了,下次可不许这样了,不然、不然下次就让锦绣陪您出来!”
“噗嗤——”沐清溪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腮边的两个梨涡便浅浅的浮了起来,像是在水波荡漾的湖面上,悠悠曳曳。
“知道啦!就会拿锦绣来压我!”沐清溪耸耸鼻尖儿以示自己的不屑。
琉璃这次倒是挺直了腰杆,没好气地说道:“那您也得锦绣姐姐压得住才行!”
沐清溪吐吐舌头,连忙告饶。她才不想带锦绣出来呢,锦绣规矩大,肯定是不许她满山野乱跑的,哪像跟琉璃出来这么自在。
接下来,沐清溪听了劝,指点着琉璃将剩下的几个竹筒装满便下山回家。来时的老黄牛就拴在山脚上面一点的树桩上,两个人把大大小小的竹筒收拾妥当,手指都快要冻僵了。
冬日里天短,这么一会儿功夫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西边的天空一道道晚霞争妍斗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致的美,山间的流岚也氤氲起来,余晖下,沐清溪和琉璃的影子被拉得悠长。
到了家门口时,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了下来,琉璃赶着老黄牛进了院子,沐清溪忍不住回首看了看天边消失不见的霞云。
像极了她短暂的前世——瞬间的绚烂与漫长的黑暗。

第2章 客儿
北风打着旋儿在枝头呼啸,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秧苗,青黄相间,一层层蔓延开去,像是直直到了天边儿。
天高地阔,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前面的人骑着匹棕红色的高头大马,近看马额上一撮白鬃格外显眼,马上之人一身玄衣劲装,外罩一件镶了毛的深色披风,暗着松竹锦纹,以金线压边儿。眉目清峻,鼻梁高翘,削薄的嘴唇,眸光深沉似海。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年纪,周身却有种渊渟岳峙的气度。后面的人骑着匹棕褐色的马匹,身着暗蓝色劲装,外罩同色披风,眉清目秀,天生一双桃花笑眼,煞是招人。
“爷,前面不远就是博闻县了。”贺子琦勒马驻足,朝着身前的人回道。
骑着棕红色马匹的人微微颔首却不曾回头,只是抬眼望向天边,冷冽的视线似乎穿过了地平线,直透云霄。
“越州沐氏?”他的声音低沉却不喑哑,反而有种极不相称的清亮感,低调的贵气。
“正是。”贺子琦恭声答道,眉眼带笑,又或者不曾笑,只是他那眉眼实在是天生带笑,反叫人看不出真正的表情。
玄衣劲装的男子轻笑一声没有说话,可那笑分明不曾到达眼底,更像是讽刺。
贺子琦眼观鼻鼻观心,自家主子对沐驰老儿早看不顺眼,有这反应再正常不过了。也实在是那沐驰太上不得台面,连他都不想多谈。
“时候不早,爷……咦?”贺子琦想劝他赶路,一抬眼却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玄衣男子眉峰蹙起,不解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旁边通往县城的乡间小路上,远远地赶来了一辆奇怪的车驾,说奇怪,是因为那车竟然是一头老黄牛在拉。车厢倒是用的上好的铁梨木,厚实又抗寒,四角上雕成飞檐的样式,车前挂着个金色的铃铛,其上浅浅雕着缠枝云纹,烫金鎏了“吉祥如意”四个篆体小字,风一吹叮叮咚咚,清脆的铃音给这寂静的天地增添了几分灵动。
车厢越是华丽,便与那老黄牛越是不相衬。
日头升高,前几天下得雪还没化尽,乡路上变得泥泞不堪。老黄牛一步一晃悠,走得极慢极慢。
“有趣,有趣!”贺子琦看着那车笑道,桃花眼满是兴味。多少年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东西了,里面的人想必也有意思得紧。
玄衣男子轻掠他一眼,贺子琦见状连忙端坐马上,连声告饶:“爷您息怒,小的保证不惹事,就是看着好玩而已。”
两人都是练家子,即便隔得远还是能听到车厢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对话声。
“姑娘,糕糕甜!”声音软软糯糯,像是新鲜出炉还热气腾腾的糯米团子。只是,语速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仿佛是牙牙学语的孩童。语调也有些奇怪,“姑娘”二字竟不是平常听到的“姑娘”,而是读成了“姑娘(阳平)”,“娘亲”的“娘”。
玄衣男子眉峰微动,眼中竟也流露出几分趣味,这称谓,倒是当真有几分特别。
车厢里,沐清溪看着小侄儿小弯了的眼睛,有心逗他,故意板起脸,慢慢地说道:“甜才不能多吃,今儿可只有这一块了!”
所谓“姑娘”,其实是“姑姑”和“娘亲”的合称。沐清溪的大嫂和娘亲去的突然,客儿乍然失了娘亲和祖母,谁都不认,只认沐清溪。沐清溪便只好天天将他带在身边,客儿习惯了便以为她就是娘亲。后来,沐清溪也曾试图纠正过,却又发生了奶娘那件事,从那以后客儿就有些慢,分不清姑姑和娘亲,于是就干脆合并在一块喊,这也是唯一的一个他不会使用叠词的称呼。
玄衣男子远远地听见了,只觉得那把声音清且冽,脑海中不自觉地想起了摩诘公的那句诗——“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在凛冽的北风呼啸声中一枝独秀,独一无二,声音的主人不知配不配的上“色静深松里”五个字?
一念及此,自己也是愣了一下,他竟会因着一句话而揣测一个人——真是魔障了。
车厢里,沐清溪全然不知自己和小侄儿的话都被人听了去,她此时全心都放在小侄儿身上,等着小侄儿的反应。
果然,话音刚落小侄儿那胖乎乎的圆脸立刻皱成了一团。眼角眉梢挂上浓浓的失落,腮帮子鼓成了小包子,粉嘟嘟的小嘴撅得高高的,能拴住两头小毛驴,圆圆的眼睛里更是汪了一泓泉水,仿佛下一刻就要溢出来,任谁看了都要于心不忍。
偏偏沐清溪就是不为所动,反而好笑地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腮帮子,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视而不见,转头便拿起桌案上的线装书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今日本是去县里打理账目,只是她向来不喜欢那些琐事,便将琉璃和珠玑留下帮忙,自己则带着客儿逛了街市打道回府。
小团子嘴撇了半晌,姑娘也不肯搭理他,只好自己主动挪了挪凑到她身边,委委屈屈地抱着块甜糕继续啃。他啃得仔细,咬一口便要换一个位置,换一个位置还要看看先前的牙印整齐不整齐,若是歪了便要再啃一口保持整齐。这么一直啃,没多会儿腮帮子便被塞得鼓鼓的,活像只贪食的小松鼠。
“这小娃倒是可爱。”贺子琦听着那软软糯糯的声音心里痒痒,那娃娃肯定是圆乎乎白胖胖的,抱在手里全是肉,手感一定好!
玄衣男子侧首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走了”。话落,双腿一夹马腹,棕红色的马匹一个纵跃飞出去五六米。
“哎,爷,等等我!驾!”贺子琦心下暗叫命苦,爷那匹马是什么马,他这匹不过是驿站的普通马,一起出发还跟不上呢,这不是有心把他甩下么!
车厢外,赶车的锦绣和流沄听得声音看过去,只见一前一后两匹骏马飞驰而去,便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地赶着自家的牛车慢悠悠地走。
沐清溪眼角的余光扫过埋头大啃的小侄儿,心下好笑又怜爱。
这孩子是沐清溪兄嫂留下的遗孤,大名沐含章。因刚出生时实在孱弱,爹娘怕养不活,便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客儿,取做客家中之意,以求瞒过阎王爷。他今年三岁半了,话还说不利落,脑袋也不大灵光。说话必须要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稍稍快了舌头便要打结。别人与他说话也要放慢了语速,略微急了点便会听不过来。因他生得好,年纪又小,旁人乍一看也只觉得呆呆的可爱,只是两世看着他长大的沐清溪却不这么认为。
客儿其实学舌很早,七个月大的时候便能说“爹”“娘”等简单的字词。大人跟他说话,他便睁着一双大眼睛认认真真地听,时不时点头或摇头,像是真听得懂。沐家的孩子大多聪明,但是像客儿这样早慧的上上下下却是找不出一个。那时候爹爹高兴,又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嫡长孙,顶着族规给他改名为“含章”,含章素质,冰絜渊清,期许之深,可见一斑。
只是后来……都怪她,沐清溪闭起双眼不敢再想。
“姑娘?”客儿眨着大眼睛看她。
肉乎乎的小手拍在手背上,依稀能感觉到掌心的黏腻,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与温暖。沐清溪睁开眼,便见小侄儿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她,又是窝心,又是愧疚。
他们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对一个孩子下手?!
“姑娘?”见她不说话,客儿眨着大眼睛又唤了一声。
沐清溪低头,这才发下手中的书已经快被自己揉成一团废纸。
“吃完了?”丢开书,费了点力气才把他从榻上抱起来,带着奶香的小身躯入怀,驱散了心底弥漫的暴躁。这是她相依为命的亲人,天地间仅剩的真正的亲人。抱着他才觉得自己不是孑然一身,自己活着还有意义。她取出手帕,捏着他的小肉手一点点把残留的糖渣擦去,又叮嘱他不许吃手指,会闹肚子。
客儿摇摇小脑袋,连带着帽子上的两个小毛球也跟着晃来晃去。他脑袋转得慢,记不住太多东西,这会儿沐清溪一问,他原本要说的话也忘了,心思就跟着沐清溪走了。
“收收,宵宵。”客儿奶声奶气地答。
沐清溪笑了,这一笑宛若冰天雪地里开出的火红色的鸢尾花,温暖而绚烂,耀眼而夺目,驱散了漫漫寒冬里的阴冷。她抽开桌案下的抽屉,果然盘子里躺着块形状规则印满了小牙印的白糖糕。这是要留着当宵夜呢,沐清溪点点小侄儿的额头,人小鬼大。
“姑娘,看看。”胖乎乎的小手捂着被戳的额头,直往沐清溪怀里躲。
沐清溪笑得更深,嘴角的梨涡都现了出来,不深不浅,整个人平白多了点俏皮,客儿这是夸她好看呢。
“你这么小,知道什么是好看了?”话是这么说,沐清溪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了,他脑袋转得慢,心思却极敏感,知道刚刚她是打趣他。
客儿不说话一个劲儿地往她怀里藏。
沐清溪任他躲,又一边逗着他玩,车厢里处处都是客儿银铃般的笑声,与车窗外的铃铛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倒是有种琴瑟相和的意趣。

第3章 兰溪
老黄牛慢悠悠地换着蹄子,日头渐渐西斜,晚霞缱绻流岚氤氲的时候,牛车终于出现在了兰溪村的村口。
走着走着,牛车忽而停下,沐清溪正自不解,刚想询问,锦绣就打起了车帘。
“小姐,前头闹官司呢。”
沐清溪抬头看去,就见前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个大圈,乌泱泱都是人。正月里农闲,这是都出来看热闹了?
流沄早下了车去查看,此时回来便回禀,说是张嫂子家的牛死了,疑心是王二杀的,两家起了争执,里正劝说不开,就闹了起来。
“小姐,里正说您要是得空的话想请您过去帮着分辨分辨。”流云不以为然地说道。话虽然带到了,心里到底是不愿沐清溪为这些事劳心的。自家小姐是什么身份,前安远公嫡长女,身份尊贵,满京城里也是数得上的。要不是沐家出了事,哪至于流落乡野。早前不过是顺手帮着里正处理了几件小事,这里正竟然蹬鼻子上脸起来,恁得丁点事儿也要来烦。
沐清溪哪里不明白流沄的想法,只是她沉吟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流沄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一脸“小姐你怎么那么爱管闲事”的表情。
沐清溪笑看他一眼,心中无奈,不是她爱管,一来这耕牛在农家是头一件重要的家产,处理不好伤得不只是两家的和气。她在兰溪村住了三年,虽然少不了东家常西家短,到底还是民风淳朴,算得上安居之地。二来,客儿年纪还小,怕是还要在这里住个几年,顺手的事既卖了里正人情又能得了邻里尊敬,何乐而不为呢?
沐清溪走在前面,十三岁的少女,容貌还未长开,眉目间已经有了清艳之姿,即便穿着厚重的冬衣身形依旧瘦削,她今日穿了件浅水绿的比甲,外罩竹青色的鱼戏莲叶纹的斗篷,站在白雪覆盖的青石地板上,仿佛白瓷瓶里濯濯的素心莲,含苞欲放,清新隽秀。
锦绣跟在后面抱着客儿,见流沄还鼓着腮帮子,忍不住提点了两句。和他们这些跟着小姐一路走过来的人不同,流沄,还有一个酩酊,一个茗芩,都是小姐来了这里以后夫人娘家那边送过来的,年纪不大,没经过那府里的糟心事,性子都还跳脱,偏偏资质还算好,少不了要常常敲打着。
这厢里正已经把前因后果都说给了沐清溪。里正姓高,名佑,年纪四十上下。原是个落魄书生,屡试不第,后来流落到兰溪村定居。说来也奇怪,这兰溪村少有是祖祖辈辈住在这里的,多得是外来户,遭了难的、逃荒的、落魄了养老的、躲债的、躲仇家的……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
外来户多,管起来难免束手束脚,高佑能当上里正,全托了读书认字的福——虽然当了以后他宁愿自己不认字。
前因后果理清,这事说小不小,说大还真大不到哪去。细说来就是王二想跟张嫂子借耕牛,张嫂子没答应。今儿一早找嫂子起来喂牛,竟发现自家牛死在牛棚里早没了声息。于是,张嫂子怀疑王二借牛不成,怀恨在心把她的牛杀了。一怒之下便找来里正,要里正给个说法。
要说张嫂子在兰溪村也是头一份儿的特别人物,她原是屠户家的女儿,家本不在这里。据说她年少时与家乡当地一大户人家的公子两情相悦,那家的老爷夫人觉得门不当户不对,不同意儿子娶个屠户家的女儿进门。偏偏那公子痴情得紧,父母不同意便带着她私奔。后来仿佛是被找到了,公子抵抗之间失手被家丁误伤,没了性命。张嫂子心如死灰,流落到兰溪村定居。
她原不姓张,张是那公子的姓氏。她在家时也曾跟着父亲提刀杀猪的,见血一点都不含糊,虽然是孤身一女子,却没人敢小看。因此,她不依不饶起来,里正又是职责所在,只好硬着头皮上阵。
王二不肯承认,却又有其他村民作证,说他近来常在张嫂子屋子旁晃悠,这下张嫂子更加坚信是王二杀了她的牛。
“张大嫂,我想去你家看看成吗?”清楚了前因后果,沐清溪觉得这事应该不难,这么说便是打算管了。
她年纪虽小,但着实办过几件事的,里正心里便先松了口气。
张嫂子心里便是有再多的火,对着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也发不出来,又觉得她要看也没什么,便随她去了。
因要去看死牛,怕客儿吓着,沐清溪便让锦绣先带人回家。
到了牛棚里,那牛的尸体已经僵硬了。沐清溪也不忌讳,俯下身子就要去查看。
张嫂子一见她要下手,连忙跳出来阻拦,“妹子,你说要看哪,我给你看!”她倒不是恶意阻拦,就是觉得这么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碰这些尸体不太好,怕她沾上不好的东西。
沐清溪感激地朝她笑了笑,温声说道:“嫂子放心,不要紧。”
冬日天寒,又是夜里死得,这会儿尸体已经硬如石头,沐清溪去翻眼皮的时候已经翻不开了。她的手指修长,指骨匀称纤细,天气冷,裸露在袖口的一截皓腕和葱白的指尖冻得微微发红,被地上的白雪映照,透出一种荏弱的美。
看过牛耳、鼻子、颈项,及至前蹄的时候停了一停,紧接着便又看过后蹄。待看完了,她站起身,朝着张嫂子说道:“劳烦嫂子娶个夹钳过来。”说话声不高不低,语速也慢,是跟客儿说话养成的习惯,声音里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自信,无端地便叫人觉得有种成竹在胸的踏实感。
夹钳取来,沐清溪俯下身,“流沄,扶着左前蹄。”
流沄当即照做,她便拿着夹钳,在那只蹄下缓缓地敲打,过了一会儿,蹄下竟突出个突起。她打开夹钳,小心翼翼地夹住那突起,半转着圈取出了个长长的黑乎乎的条状物,中途力有不逮,还是让流沄帮了一把。
“这是个什么东西?”张嫂子惊讶地问道,不只是她,围观的人也都面露不解之色。
沐清溪站起身,想了想问道:“嫂子家的牛这几天可是懒怠动?从哪天开始的?可曾外出过?”
张嫂子不明所以,还是回道:“妹子说的不差,是懒怠动,一直趴着。约莫是从上元以后。上元那天进城卖肉,回来了就懒了,我还以为是累着了,没想到竟然是蹄子里进了东西。”
“那就是了,我就说咱们村子里不该有这种硬竹签,应该是进城那天扎进去的。只是回来以后嫂子不大用牛,没注意到。”
周围的人恍然大悟,纷纷称赞沐清溪聪慧,又给被冤枉的王二道歉,倒把王二弄了个大红脸。
待人群散去,张嫂子拉住王二说话,“正月里的你借耕牛作甚?还在我屋子周围晃悠,打得什么主意?”要不是他来借牛,她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王二是个老实人,嘴笨,被她这么一问,顿时嗫嗫嚅嚅地说不出话来。
沐清溪看得着急,干脆好人做到底,把话替他说了,“他怕是看见了嫂子家的牛踩了竹签,又不好直说,想把牛借去自己担了不是呢。嫂子慢想,我先回了。”说罢便带着流沄走了出去,全然不管自己的一席话恰似冷水浸了热油锅。
离家不算很远,沐清溪虽然觉得冷也没打算让人来接,前世那么苦的日子都过来了,她没那么娇气。
“想问什么就问吧。”看着流沄嘀嘀咕咕,眉头皱成了一团,沐清溪心下好笑。
流沄耳根子红了红,挠挠头问道:“王二既然想自己担不是,干嘛不顺水推舟认了呢?”
沐清溪笑笑,“自己主动承担和被冤枉是两码事,王二若是把耕牛借去,死在了自己家只要照数赔银子便是。甚至他想多赔点也没关系,张嫂子只会觉得他有担当。若是被冤枉,赔银子是一定的,张嫂子反而还要怨怪他。所以,这事儿关键在于张嫂子的态度。”
“哦,合着他就想在张嫂子那落个好,”随即猛地瞪大了眼睛,“不对,张嫂子跟他非亲非故的,难道……难道王二看上张嫂子了?!”
沐清溪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流沄更加不敢置信,“不、不会吧……”张嫂子抡起大砍刀来他都要打哆嗦啊,王二平常看起来胆子也不大,怎么那么想不开呢?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哪里不好?”王二心思憋了这么久,她都要看不下去了,今天顺水推得这一把,希望能让那条小舟顺顺当当地浮起来。
张嫂子家隔壁的的屋顶上。
“你拉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皱眉问道,看其面貌赫然正是白日里骑着棕红色马匹的那人。
站在他身边的却不是白日里眉眼带笑的年轻人,而是个身披袈裟头上顶着戒疤的大和尚。

“正是正是,王爷可有所得?”大和尚笑嘻嘻地答道。
被称为王爷的人眉峰皱得更紧,冷声答道:“智空,莫要故弄玄虚。”
智空和尚见状知道他是动了怒,连忙说道:“王爷息怒,和尚我哪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您不觉得这女子有些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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