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在边上听着怒了,她脸色冷肃,刀子般的目光直直砍在了张嬷嬷身上,怒声质问:“这是什么道理!”
沐清溪惊讶不已,连忙安抚姨母,心疼珠玑受了欺负,又让春棠和琉璃把人扶起来,问她:“你可是说了什么冒犯的话,二婶怎么说也是侯府夫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 她是想激怒徐氏不假,还特地跟珠玑做了交代,可是看珠玑这意思,她准备的话还没派上用场,徐氏就自己吃炮仗了。
张嬷嬷一见珠玑哭着说完那句话就心道坏了,好不容易说动二小姐,夫人怎么又做下这么一出,这不是摆明了跟老夫人对着来吗!
“是啊,珠玑姑娘,夫人平日里待人也宽和,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把你赶出来,你再仔细想想可是说了什么僭越的话?” 张嬷嬷不敢看杜欣那犀利的目光,只好抱着一丝侥幸去问珠玑。
珠玑吸着鼻子,强忍住哭意,委屈地答道:“奴婢统共只说了三句话,一句是‘求见二夫人’,一句是‘小姐给老夫人带了土仪过来,请二夫人容许先去拜见老夫人’,一句是‘小姐是诚心派奴婢给二夫人赔不是的’。”
“你真的只说了这几句?”杜欣压着怒气问道,她心疼沐清溪的人受了委屈,可也不是个冲动的,总得把事情弄明白了才能有理有据地找上门去。
“夫人,小姐,奴婢说的句句属实,若有虚言便叫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您若是不信,不只跟着奴婢去的人可以作证,二夫人身边的人也都听得清楚。”珠玑保证道。她也想多说些甚么来着,小姐交代的话还没说呢,那二夫人也不知道抽什么风就把她连人带东西都赶出来了。
当然,她们是被请出来的,不过出门的时候她故作不小心地被摔了一跤,手里的糕点都落在地上,摔了个稀烂。看在路过的人眼里,便是她被沐家的婆子赶出来了。
杜欣听完还是不解,这几句话她听着觉得没什么错处,那徐氏是失心疯了不成?
她不明白,沐清溪和张嬷嬷却都明白了。
张嬷嬷一开始没注意,听完珠玑的重复心里已经是抹布擦浮尘——明镜似的了。徐氏确实是二夫人不假,可是自从大夫人去后她掌家持中馈,便命所有人改口称呼她为夫人,谁要是错喊了一声,轻则掌嘴,重则乱棍打一顿赶出府里。这么些年府里人都习惯了称她一声“夫人”,乍然听见有个人喊“二夫人”,能忍得下才怪。
这可真是……她都不知道怎么说好!
“二小姐,这、这事……”张嬷嬷还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沐清溪那边却已经冷下了脸,寒声说道:“嬷嬷也看见了,不是清溪不想回家,实在是二婶欺人太甚!祖母为尊,我家丫鬟先求见祖母有什么不是的?二婶竟然连这都容不下,难不成她还能越过祖母去!”
“这、这……”张嬷嬷哑口无言,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可不就是徐氏因丫鬟要先见老夫人才生气的,难道她还能说“不是,是因为二夫人容不得别人喊她‘二夫人’”。这话对别人说或许还有用,可是眼前这人是谁?是侯府嫡女,前头大夫人是她嫡母,这要是说了,二小姐能咽得下这口气才怪!
“嬷嬷不必说了,今日之事是清溪自作多情。清溪自问对祖母、对二婶问心无愧,二婶如此作践,实在令人心寒。还望嬷嬷在祖母面前明说。另外,土仪既然被二婶的人摔没了,也请祖母海涵了。”沐清溪没容她多说,她实在是不想听了。徐氏改的不仅仅是个称呼,而是彻彻底底地想把娘亲在沐府的痕迹抹杀殆尽!
其心可诛!
“春雁、春棠,送客!”沐清溪扬声说道,春棠春雁应声而起,走到张嬷嬷身边道:“嬷嬷请吧。”
见她还想说话,杜欣冷眼一撇,冷声问道:“怎么,还要等我亲自请你不成!”
张嬷嬷见状,知道局势已定,只好拉着青嬷嬷离开。
人一走,屋子里清静下来,杜欣挥挥手屏退了下人,只留她们娘俩。
沐清溪这才想起,今日派人去沐家的事不曾告诉过姨母,刚才那种忐忑感又起来了,目光躲躲闪闪的,不敢正眼看她。
杜欣瞧见她这模样便先叹了口气,她哪里猜不到沐清溪想什么,这孩子看着长大了不少,却更敏感多思,可不是好事。
“清溪,过来姨母这。”她招招手,沐清溪乖乖起身,被她带着坐在一旁偎在姨母怀里。
“姨母,今天的事我……”沐清溪犹豫着开口想要解释。
杜欣却抬手拍了拍她,“姨母经过的事比你吃的盐还多,怎么会看不出来?你聪明姨母只有高兴的,你若是傻乎乎的一味良善姨母才担心。大家族里,总少不了阴谋算计,你又不是诚心害人,不必觉得自责。”
“我、我只是怕姨母不喜欢我。”沐清溪弱弱地说道,她依恋亲人的温情,就像是长久饥渴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口泉眼,生怕下一刻理智清醒发现是海市蜃楼。
“姨母什么时候也是站在你这边的,姐姐不在了,姨母就是你母亲,谁家的母亲会不喜欢自己的女儿?不过,你还是得细说说是怎么安排的,徐氏怎么就火气那么大?”杜家教女从来不行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挑儿媳妇也一样。说白了,子嗣后代皆是女子养育,若是女子糊涂,养出的子弟又怎能支应门庭?
说起徐氏生气的事,沐清溪也忍不住笑了,“姨母,说来您怕是不信,徐氏生气全因为那个‘二’字!”可惜了她绞尽脑汁想出了一番戳心窝子的话教给珠玑,到头来竟还不如个“二”字有用!
安远侯府,双鹤堂。
“老夫人,就是这些了。”张嬷嬷站在下手,把发生在怀宁侯府上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沐庞氏听,说完便垂首立在一旁,老夫人不问她便不说。
当年跟着老夫人进府的几个丫鬟,嫁人的嫁人,打发的打发,只有她熬到了如今的地位。老夫人信任她,她也知道分寸,因此回禀的时候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绝不妄加评论。
坐在贵妃榻上的老妇人穿着缂丝的蝙蝠宝瓶纹杭绸褙子,头上戴着绣了八宝如意的杏黄色抹额,花白的头发挽起在脑后梳成个髻儿。因是在家,只戴了两只嵌上等南珠的白玉簪子,却丝毫不损周身雍容华贵的气派。她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年纪,双眼依然神采奕奕,脸颊红润,连皱纹都没有几条,显然是保养得极好。
沐老夫人捻动着手中的佛珠,听完后好长一段时间静默不语,半晌才叹了一声,说道:“老二媳妇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她的声音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得上温和,可是话说出来的时候分明有种分量感,叫人不敢轻视,大概就是常年养尊处优培养出来的威势。
张嬷嬷低了低头,站得更恭敬,心里明白,老夫人这是真动了怒。
“溪丫头你看着怎么样?”老夫人不紧不慢地问,对于那个一去三年的孙女她的感觉很复杂。一提起她就想起长子去世时发生的那件事,那实在是件令整个侯府蒙羞的事,若是传了出去,她这张老脸也没地方搁了,还不如早早随了老侯爷去。怎么偏偏就是杜氏!怎么偏偏就是发生在侯府!
张嬷嬷眼观鼻鼻观心,如实答道:“奴婢看二小姐倒是知礼的,二小姐也说那天的事是她气糊涂做得过了,才想着先派人过来给二夫人赔罪。”
沐老夫人轻笑一声,“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还是怀宁侯夫人给了好处?”在她看来,沐清溪之所以想出那些手段多半是杜欣这个姨母在后面挑唆。沐清溪离开侯府的时候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什么都不懂,她就是再聪明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公然挑衅安远侯府。她不喜欢沐清溪,何尝不是因为沐清溪跟杜家的人走得太近。
张嬷嬷连忙请罪,“老夫人明鉴,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你吗?”沐老夫人摆摆手,也不是真的计较她。
忽而想到什么停顿了一下才又问道,“她长得像吗?”她问这话的时候眉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常态。
张嬷嬷自然明白问的是什么,照实答道:“奴婢看,三分像老爷,生得极好。”
老夫人问得是大夫人,也就是沐清溪的娘,但是沐清溪的娘早在三年前就成了府里的禁忌,张嬷嬷便换了个说法。
三分像老大,那就是七分像杜氏了。杜氏……老夫人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国色天香的容颜,眉目婉约清丽,骄傲贵气又不失英气,实在是个美人!
“生得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沐老夫人叹了一句,“罢了罢了,这事是老二媳妇太不成体统,让她亲自去陈家走一趟把人接回府来。”
张嬷嬷迟疑了一下,“二夫人能答应吗?”
沐老夫人冷哼一声,漠然说道:“她自己作下祸事就该自己兜着!告诉她,若还想留点脸面就听我的,若是当真没脸没皮,我也就不说什么了!这几年,咱们侯府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张嬷嬷见她气性起了,忙劝说:“老夫人息怒,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都是外人闲话,没几日就消下去了。”
沐老夫人摇摇头,“你也不必哄我,我虽不出门,该知道都知道,我是懒得管了。到底是姨娘肚子里出来的,烂泥巴扶不上墙。但凡老三不是那个样子,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罢罢,不说这些,说也没用。”
说罢又想起来,“客儿是个什么情形?”
张嬷嬷想了想,“奴婢去时小少爷去跟杜夫人的孙子玩了,听二小姐的话像是没什么大碍了。”
老夫人这才脸色好了点,“我就说能严重到什么地步,她还巴巴地把元凶送到我跟前来,多事之秋,有些事自己处置了就是,家丑不可外扬这点道理都不懂,依我看,恐怕又是怀宁侯家的那位撺掇的她!”
张嬷嬷静静听着,这些话就不是她能乱说的了。
“哎哎,听说了没?沐家二小姐派人回府探望祖母,被那位侯夫人给赶出来了!”
“当然,我可是亲眼看见的,那丫鬟带去的点心散了一地,闻着就香……”
“你就知道吃!那丫鬟哭得那个伤心呀,还不知道在里头受了什么大委屈!”
“被打得头破血流的,脸上都是伤!”
“跟着的人还有缺胳膊断了腿的!”
“侯夫人可真狠!”
“她要是不狠,怎么沐侯爷几房妻妾就她自己生出了儿子?”
“还有这事?你怎么知道的?快说说!快说说!”
沐清溪一边抱着客儿认字一边听着珠玑绘声绘色地说起外间的流言,及至听到“缺胳膊少腿”的时候已经哭笑不得,再听到关于沐驰后院的事,笔下一歪,好好的字便毁了。
偏客儿看着好玩,还在一旁拍着手呵呵地笑。
看得沐清溪没好气地捏了捏他的鼻尖儿,小家伙便笑着往她怀里躲。
“呀!”
沐清溪一个没注意,手中的笔被他挤歪了,饱蘸了浓墨的羊毫擦着脸就划了过去,顿时一道漆黑的墨迹便出现在了玉白的脸上,恰似早春的白山茶染了夜色的深沉。
一旁的春棠见了忙端了水来给她洗脸,始作俑者还不知道闯了祸,指着她脸上的墨迹笑得越发灿烂。
看得沐清溪捏了捏他的小脸,咬着牙骂了声“小坏蛋”。
客儿还以为姑娘逗他玩,笑着伸手去抢桌上的笔。沐清溪眼疾手快连忙把笔搁远了。再让他玩,指不定一会儿小脸儿就要变成锅底了。
珠玑拧了布巾递给沐清溪,还忍不住啧啧称奇,“这二夫人心眼儿也忒小了!”
沐清溪擦着脸没说话,心道这可不只是心眼小,这是跟她娘亲有深仇大恨还差不多。上辈子她被困在小院里,零星听下人提起过,要不是珠玑去了这一趟,她恐怕也记不起来。
不过,这么一来,她更加确定娘亲的死因可疑了。如果不是恨到了极致,怎么会连那个人的称谓都要抹杀,连那个人的孩子都要放在眼前折磨到死。
娘亲自缢绝对不是自愿的,徐氏肯定有份儿!
她现在倒想快点回到沐家去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收拾妥当了妆面,沐清溪复又问起秦家的事,“帖子可接了?秦家怎么说?”
沐清溪的大哥沐清泉娶得是秦侍郎家的嫡长女,秦家就是沐清溪大嫂的娘家,客儿的外家。沐清溪回京之后便递了帖子上门。当年秦氏是病逝的,她原本就体弱,生客儿的时候又辛苦,险些一尸两命,及至后来将养了许久也不见好。沐清泉失踪的消息传回家中,秦氏受了刺激,病情急剧恶化,沐骏的棺椁还没运回家便去了。
秦家和沐家当年并没有闹出不可调和的矛盾,两家的龃龉一是因为杜家和沐家的事,一是因为沐驰承了爵位。这三年虽然不曾来往,但是秦家人也曾往越中送过东西,可见还是念着客儿这个外孙的。
“小姐放心,帖子接了,秦家说是后日在府中接待。”锦绣答道。
沐清溪又命她仔细准备给秦家的礼,她是晚辈,上门探望是不能空着手的。秦家又是客儿的外家,要更仔细才是。
安远侯府木槿堂。
屋子里静悄悄的,伺候的丫鬟婆子个个屏息凝神,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个不小心被主子注意到了。
徐氏坐在上首的黄花梨木莲纹椅子上,铁青着脸,面目狰狞浑像是要吃人似的。
“老夫人竟要我亲自去请!不过一个贱丫头竟要我亲自去请!她是个什么玩意儿!”徐氏忽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暴怒地喊道,保养得宜的手背上爆起根根青筋,清晰可见,黄花梨的木桌都被她这一下拍得晃了晃。
今儿一早她去双鹤堂请安,老夫人让她在院子里白站了半个时辰不说,进去问都不问就只说让她亲自去怀宁侯府上请人,还务必要让全京城的百姓都看见,这岂不是要她把面子丢在沐清溪脚底下让她踩!
那个贱丫头!跟她娘一样讨人嫌的贱丫头!
“就是,沐清溪不过就是个没爹娘的东西,哪里能劳动娘您亲自去请,祖母是不是老糊涂了!”沐清菀一边拍着徐氏的背给她消气一边抱怨道。
边上站着的徐嬷嬷听了心头一跳,连忙使了个眼色让屋子里的下人退出去,小姐这话若是传了出去,老夫人会怎么想!就是再有不满,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说出来啊。夫人和小姐这三年过得实在是太顺当,二小姐乍然回来,不过是略施手段就让她们娘俩乱了阵脚,这样下去还得了!
“夫人息怒,小姐勿气。依奴婢的浅见,老夫人说的也有道理……”
“嬷嬷这是怎么说的,您还向着祖母和沐清溪那臭丫头不成!”沐清菀气呼呼地打断她。
徐嬷嬷心底叹了口气,她以前觉得小姐也算伶俐,怎么一遇上事竟这么犯蠢,果真是因为日子太顺么?
“自然不是,奴婢是一心为夫人和小姐着想。夫人想想看,您现在之所以拿二小姐没辙是因为她不在府上,在怀宁侯府您是怎么管都管不到的,可是若将她接回侯府,到时候在您眼皮子底下,怎么处置还不是您说了算?”
第034章 明华
徐氏听了这话神色微松,徐嬷嬷知道这是说到她心坎上了,便接着说了下去,“再则二小姐长在乡下,三年前走的时候还是个天真的孩子,三年里又没人教怎么会懂得那些弯弯绕绕的?多半是有人暗中指点,若是让她离了指点的人,到时候只凭她自己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徐氏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神色缓和不少。她原本也不相信沐清溪那贱丫头开了窍,如今想来,怕都是杜欣那辣子在背后使坏。徐氏心里恨杜瑶,对杜欣更加没什么好感。三年前的葬礼上,她可是被杜欣指着鼻子骂了个头破血流,嘴都还不上一句,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整整三个月都没敢出门。眼前这形势,可不就跟三年前一模一样,肯定是杜欣那恶婆娘搞的鬼!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徐氏点点头,示意徐嬷嬷接着说。
“三则近日城中流言确实对府上不利,虽然咱们知道夫人仁慈宽和,可这事二小姐做下了初一,咱们便不得不接下十五。您亲自上门接,便是彰显您大度,不跟小辈计较,趁机洗刷了污名。二小姐若是个知礼的,就该加倍地尊敬您,否则外人只会说她不敬长辈。孝字大过天,老夫人是不管事的,到时候人回了府里还不是您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不得不说徐嬷嬷实在是把徐氏了解了个透彻,这一番话句句都说在徐氏的痒痒处,让她想不听都不行,而且听了还觉得十分合心顺意,连带着铁青着的脸上都有了笑容。
“还是嬷嬷想得周到。”
徐嬷嬷忙道不敢,“是夫人心胸宽广,您是长辈,自然不会跟小辈一般见识。”
徐氏听了更觉得舒坦,“既然如此,那明天我就亲自走一趟吧。”
沐清菀犹不解气,拉着徐氏的袖子娇声说道:“娘,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您真要去跟那个贱丫头低头?”
徐氏拍拍她的手,嗔道:“你呀,怎么还没明白?忍一时之气而已,等她回了府上,她就是咱们娘俩手心里的猴子,你想怎么整治不成?”
沐清菀这才顿悟,笑嘻嘻地应了。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想象把以前受过的那些苦都加倍奉还给沐清溪的场景了,她要把沐清溪狠狠地踩在脚底下,踩进烂泥里,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午休过后沐清溪便被杜欣唤到了闲桂堂,彼时她正开了箱笼跟锦绣商量去秦家要带些什么东西。
秦家家世并不煊赫,比起杜家这种底蕴深厚的世家来说浅薄了些,但是任工部侍郎的秦家老爷子却是个难得的正派人,跟沐清溪的外祖父杜玄交情极好,沐家之所以会跟秦家结亲也是因了这份交情。
秦氏是秦家的嫡长女,秦老爷子的嫡亲孙女,教养才学都是极好的,沐清溪是打心里敬爱她,上门拜见她的家人自然也不能马虎。秦老爷子于治水一道颇有心得,大半生的心血都落在了治理淮水上,沐清溪手里恰好有一本《水经注》的孤本,拿来送给秦老爷子好。秦大人那里则是准备了一方端砚,一锭徽墨。秦老夫人和秦夫人那里最好说,她来时带了几匹杭绸苏绣,还有新出的松江细布,送过去就是妥当了。几位平辈的姐姐妹妹那里,荷包玉佩的小玩物都使得。男子那里就不必了,虽然是姻亲,对她来说已是外男,若是送东西就是她不知礼了。
沐清溪到的时候杜欣正在跟绣娘说话,一回头见外甥女儿到了,忙招手让她过去。
“姨母,您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沐清溪不明所以。
杜欣把她带到跟前,指着摆了一屋子的新裁的衣裳让她挑,“你一来我就命人去裁,可巧今儿送了来。方才我接了明华公主的帖子,说是三月三那日要在画南别院办花会,邀了我们同去。正好挑几件新衣,咱们那日一块儿去赏花。”
明华公主是烈帝的嫡长女,烈帝在世的时候便极为宠爱,烈帝薨逝,承安帝即位后一样对她恩赏有加。若论圣心,就是承安帝的几个亲生女儿都比不过。这位公主喜欢诗词书画,最爱文采风流,常常举办花会诗会,她本人才学又好,京中贵女都以能被邀请为荣。前世沐清溪被困在小院里只曾听说,想不到这辈子刚回了京城就有这等机会。
听说明华公主文采出众,书画双绝,就连谢氏都心悦诚服。表嫂的才情她是知道的,能让她都敬仰的女子,沐清溪哪能不好奇。
“那我可就不跟姨母客气了!”沐清溪笑着答道。
杜欣颔首微笑,若是沐清溪跟她客气她才会不高兴,不客气才是一家人。
“你看这件花菱锦的水田衣怎么样?颜色倒是鲜艳,跟你的样貌正相衬!”杜欣取过架子上的衣衫给她比划。
那是件石榴红的折枝蔷薇纹水田衣,做工细致,针线也极好。像怀宁侯府这种高门大户都是养着绣娘的,专为府里的主子制衣,这些绣娘大多是特地采买进府,手艺比外头的普通绣娘高出不知多少倍。
沐清溪一直觉得水田衣这种服制太过花哨,她是撑不起来的,穿了反倒有些不伦不类。可是姨母好像不这么觉得,从首饰到衣着,她是看出来了,姨母是怎么明亮怎么来,恨不得把她打扮得耀眼如上等的南珠,放到沙子堆里谁也不能无视的那种。
眼见得她放下水田衣又拿起了件品红色的绡纱褙子,沐清溪不得不开口,“姨母,这颜色会不会太浓重了?”不管怎么说,她是刚出了孝期,穿惯了素色衣衫,乍然换上这么妍丽的,先不说合不合适,她自己都觉得受不来。
谁料杜欣瞪她一眼,“哪里浓重了,你说说你,白长了这么张倾国倾城的小脸,若是不好好打扮,那不是浪费吗?”
沐清溪只好讪讪地不说话,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要穿戴的朴素些,她才不想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去给人围观。或许是前世遗留下来的心病,她总是有点害怕别人的关注,最希望的就是躲到角落里别人不注意的地方,安安稳稳地待着。侯府前出那一回风头是不得已而为之,其他时候还是能躲就躲吧。
杜欣不知道她心里想的,只管带着她挑。她心里也有盘算,明华公主的帖子说了要带未嫁女出席,八成是要为哪家的子弟相看。明华公主年已三十有余,膝下两子一女,长子刚刚成亲不久,次子今年十五岁,正是要定亲的时候,说不得便是要为他相看了。
明华公主的性情杜欣是知道的,难得的爽快人,虽然身份尊贵,但是从不骄矜傲慢,尤其喜欢才情灵气的女孩子,她有十成的把握明华公主见了清溪一定会喜欢。杜欣倒不是想让沐清溪嫁进公主府,她只是想让沐清溪在明华公主面前露个脸,得几句好话,以后说亲的时候也容易。
虽然舍不得,但是沐清溪过了生日就满十三岁,是该考虑婚事的时候了。她先前久在越中,京里早就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号人。之前因为沐府门前那事出了一回风头,虽然说是占理,可是落在世家主母的眼里难免会觉得她轻浮莽撞。她就是想借着这次机会把沐清溪带到人前,让所有人都看看她外甥女有多好!
赵璟在兵部里点了个卯就被明华公主请到了曹府。明华公主下降曹国公府嫡次子曹延,婚后生了两儿一女,夫妻和睦。明华公主本人性情温和有礼,在婆家也不会以身份压人,是以跟婆家诸人关系都好。
明华公主是郑皇后的嫡女,比赵璟大了十几岁。赵璟是早产儿,幼年时身体一直不好,郑皇后和烈帝便想法子为他寻了一位师父,送他离宫学艺强身健体。及至回京,烈帝薨逝,郑皇后避居大昭寺,所以他跟烈帝和郑皇后之间的情分并不多深厚,却跟明华公主感情极好。常言道长姐如母,纵然知道皇姐请他前来是为了什么,他也不得不来。
虽然没有另建公主府,曹家还是为明华公主和驸马辟出了单独的院落居住,题名为芳华院。这院子占地极广,几乎堪比整个曹国公府一半大,是明华公主出嫁前夕烈帝专门派了内务府的人修缮。烈帝生平醉心政事热衷战事,对后宫诸事不不上心,对几个儿女却都不错。这院子修得也尽心,既取了江南园林的精巧雅致,又不失公主府该有的大气恢弘。
入院过了影壁,穿过九曲回廊,五进的院子明华公主住在最里面的凝合堂。此时早备下了瓜果点心等着,见赵璟到了,便笑着起身拉着他上下左右一番打量。
“看着瘦了,人倒是精神不少。”明华公主笑着说,话语里满是欣慰。
赵璟脸上也带着笑,既不像对待下属时的严肃,也不是面对承安帝时的吊儿郎当,而是发自内心的笑,让他整个人都褪去了冷硬显出一种极为少见的轻松温和。
“皇姐一向可好?”赵璟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不意外地尝出是顾渚紫笋。他的喜好极少外露,也就皇姐还记得一些。
明华公主几年不见他一肚子话要问,从衣食起居到行军打仗事无巨细地问了个彻底,赵璟也不会不耐烦,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间或还说些军中趣事逗她一笑,这已经是极难得了。
都问完了,明华公主才说起正事,“你回京可去见过母后了?”
赵璟闻言手底一顿,半晌才淡淡道了声:“见过了。”宫宴第二天他就去过了,大昭寺里春寒料峭,树梢上的嫩芽都抽的少。母子俩对坐半个时辰,相对无言。
明华公主颔首,她知道皇弟跟母后不亲近,其中固然是有皇弟的原因,更多地却是因为母后似乎总是隐隐约约地避着皇弟。她试着提过几次,却都被母后避了开去,每次都是无疾而终,后来便不再问了。
“三月三我要在画南别院办个花会,横竖你刚回京没什么事,到时候也去凑个热闹。”
“哎哎,听说了没?安远侯夫人今儿要去怀宁侯府上接侄女儿!”
“真的假的?前几天不是闹得不许进门吗?”
“连上门的丫鬟都打出来了,这就又变脸了?”
“听说是侯夫人不愿跟小辈计较,所以亲自去请……”
“别开玩笑了,她要是真不跟小辈计较会让人家小姑娘在府门口站大半天不让进?”
“兄台这话说的不对,女孩儿家回家也不是非得走正门,依我看,是那位二小姐仗着父亲功绩不把叔婶放在眼里还差不多。”
“就是就是,寻常人家的小姑娘哪有那么大气性!”
“站在门口惹是生非,可不是大家闺秀所为。”
“还把父母灵位捧出来,让故去的人不得安宁……”
“小姐,肯定是沐家派人散播的谣言!”珠玑把听到的流言说给沐清溪听,不过才两天,外头的流言就从沐家苛待国公爷的遗孤变成了沐家二小姐行事无度,仗着父亲的功绩胁迫叔婶。这是多大一顶罪名!这罪名若是落实了,小姐还怎么出门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