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小姑娘容色尚且稚嫩,眉宇间却已经隐隐带上了一抹艳色,比起半年前初见时长开了许多。昏黄的灯光照过来,两个人的影子倒映在窗户一侧的墙上,相依相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赵璟忽然心中一动,面色严肃,嘴上说道:“我大概不日就要出征了。”不日,又不是明天,也没说错。
沐清溪虽然早有准备,可是乍然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心中一痛。战场凶险,任你是百战百胜的将军,谁也不能保证下一次会不会出意外。她的父兄常胜多年,最后不也死在了北狄的阴谋刺杀之下?赵璟如今就是北狄南下的拦路虎,不必想也知道狄人有多么盼着他死,刺杀的手段只会更多。
想到这里,心里疼得厉害也软得厉害。
“你打了那么多仗,从来没输过,这次也不能输。”
“嗯。”
“你要是输了,那就太丢脸了,我爹爹在天上看着一定觉得你不够格做他女婿。”
“……嗯。”这是安慰人还是捅刀子?
“所以你要好好打,打赢了回来我就嫁给你。”
“嗯!”就这句最好听!
“我、我能不能抱抱你?”
沐清溪抬头看着窗外的赵璟,他的眉目如大海般深邃,她轻轻点了点头,赵璟眸光柔软下来,猿臂长伸隔着窗棱把小姑娘小小的身体揽在了怀中。心中缺着的那片地方倏然间被填满,赵璟满足地叹了口气。美人点头投怀送抱,就算明天被拆穿了也没什么……吧?
第二天一早,百官大朝。承安帝于朝堂之上宣旨,敕封三皇子赵珝为大梁兵马大元帅,总领北疆三路兵马,掌帅印,守国土。敕封贺子琦为中路军先锋军,领从三品奉节将军衔。着兵部、户部调集粮草辎重,点齐兵马,三日后出征。
沐清溪躺在床上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听了珠玑的转述一边不停打喷嚏一边忍不住在心里骂赵璟,这个混蛋!大骗子!说好的不日出征呢!都是骗人的,亏她还心软让他抱了半天!大骗子!
景王府书房里议事的赵璟冷不防连打了三个喷嚏,王府幕僚和属臣低着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赵璟揉着鼻子心想沐清溪肯定已经知道赵珝挂帅,这会儿指不定正敲着桌子骂他呢。念头刚过,忍不住又连打了两个喷嚏。
郑大人看不下去,站出来劝道:“秋日转凉,还请殿下务必要保重身体才是。”
赵璟擦着鼻子表示自己受教了,属臣离开后,景王府管家急慌慌拿着王府的帖子去了太医院。不得了了,景王殿下竟然着了凉!
一把年纪的老太医被匆匆带到了景王府,望闻问切之后皱着眉头对景王道:“殿下虽然年轻力壮也要懂得爱惜自己才是,不然日后受罪的是您自己。”这情形一看就是吹冷风吹得。
然后又絮絮叨叨地嘟囔,这几日天气变化,京中生病的人多,年轻人啊,真是仗着年纪小就无法无天了……
“太医说的是沐家二小姐?!”赵璟从那一堆人名里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名字,忍不住追问。
太医没当一回事,随口答道:“可不是,那小姑娘本来身体就不好,还吹冷风,小小年纪学古人伤春悲秋,真是不懂事!”要不是元瑜郡主下帖子请他,这种小风寒他都不想看!
躺在床上喝苦药的沐清溪浑然不知自己被扣上了一顶“伤春悲秋”的大帽子,如果知道的话指不定要跳起来去找曹元瑜理论,她到底胡编乱造了些什么东西啊!
太医不明就里,沐清溪生病的原因赵璟却是一清二楚,想到自己心血来潮撒了个小谎竟然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赵璟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怪不得今日一直打喷嚏,小姑娘肯定在心里骂他呢!
想是这么想,太医一走赵璟顾不上自己还病着连忙让管家准备了一堆药送到安远侯府,想到沐清溪不爱喝苦药还特地嘱咐他去糕点铺子买了沐清溪喜欢的点心。
事到如今,能补救就要补救。至于他,还是过几天等她气消了再出现吧。
“丢出去!阿嚏——”沐清溪捂着鼻子气呼呼地道。
锦绣无奈地摇了摇头,给站在一边回话的春棠递了个眼色,春棠会意。景王府送来的东西哪有丢出去的道理,小姐如今跟景王订下婚约正是该互敬互爱,岂能因为这些小事惹了景王不快。
“小姐,奴婢有话想跟您说。”锦绣在床边坐了下来。
沐清溪看到她的神情就有点心虚,锦绣一向聪明,八成是猜到她着凉跟赵璟有关,沐清溪低着头默默等锦绣说。
“您和景王殿下的婚事已成定局,圣上下旨断无更改的可能。景王殿下与小姐本就相识,殿下既然请旨赐婚,想必对小姐定是心有戚戚。然而,男女大防终究须得遵守,景王殿下是男子,又是皇室贵胄,这些规矩大约不甚清楚,奴婢即便有心也劝谏不得。然而为小姐之长远计,该说的话小姐务必要说,千万不要为了景王一时开心而误了自己。”
沐清溪自重生以来行事作为自有章法,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锦绣的规劝了。这一番话虽然委婉,却实实在在是在教导她。不管景王如何,她沐清溪该遵守的规矩都得守着,否则到最后吃亏的是她自己。
“锦绣姐姐,他没做别的。”沐清溪红着脸辩解了一句,心下早就听进去了,面上还是羞得很,免不了嘴硬一番。也只有锦绣会在这种时候提醒她,换做沐庞氏,大概巴不得她多多顺着景王心意讨景王欢心,好给沐家挣点好处。
“小姐知道就好,我去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看出沐清溪害羞,锦绣善解人意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了沐清溪,大白猫左右看看无人身姿矫健地一跃,在锦被上踩了几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来,爪子拨弄着沐清溪的手指。沐清溪会意,伸出细长的手指缓缓地给它梳毛。一边出神地思索起挂帅之事,眼下北狄来势汹汹,承安帝却一反常态将赵璟弃置不用,反而启用从未带过兵的三皇子,实在令人费解。
北狄自西域南侵之战前世她只听过一次,难道在那之前还有一次,只是她消息闭塞不曾听说?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一个解释说得通。前世这个时候她尚未出嫁,还被关在小院里过着清苦的生活,几乎与世隔绝。如果这场战争范围并不大且很快就结束的话,京中不会有太大的波澜,下人不放在心上闲言碎语,她也就无从得知了。
“小姐,这是景王府送来的礼单,是管家亲自来的,您可要问话?”春棠捧着一张帖子进来。
沐清溪扫了一眼,上面列的都是些药材,唯一让她满意的就是几样点心。“不见了,你替我带几句话。”她眼下没出阁又病着,不适合见人。毕竟是景王府的管家,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是。”春棠应了,想起管家那张苦脸又忍不住补了一句,“听说景王殿下也着了凉,正躺在府里喝苦药呢!”
沐清溪倏然间心情好了一点,嘴角上翘,凭什么她自己喝苦药,赵璟也是活该!
“等等!”见春棠回完话要走,沐清溪没忍住把人叫住,半晌才别别扭扭地道,“就说、就说望他保重身体,早日痊愈。”这是礼节,她才不是心疼呢!
春棠忍笑,“是,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大军开拔当日,景王以身染风寒为由不曾出现在送军朝臣之列。承安帝站在高台上看着队伍中空缺的那一处,眼中掠过一抹深沉。而朝臣则看着那空缺的一处心下各有猜测,十之八九都在想景王是不是因为不能挂帅而心生不满。
第二日,承安帝微服出行至景王府。管家昔年曾经伺候宫中,一认出是皇帝亲至人还镇定,心下却慌乱得很。只因眼下他家王爷人在书房,可书房里却不止他家王爷一个人!
“颜卿在何处?”
“回皇上,殿下正在书房练字。”管家额头冒汗。
“哦?身体可大好了?不必惊动他,朕亲自去看看。”承安帝摆手阻止管家让人通报的动作,自己大步朝景王府书房走去。这座王府他来过数次,地形熟悉得很,无需人带路便顺利找到了书房所在。
而此时书房里,赵璟和沐清溪正在作画。都是着凉风寒,沐清溪躺在床上养了三天便痊愈,可赵璟这个平日里不生病的人一生起病来竟然拖拖拉拉到现在都没好利索,常常是今日见了好,明日又反复。太医院的老太医也没办法,只说是平日不生病的人一旦生病总是好的慢些,只能慢慢调养。
沐清溪本来没想来看他,那天被锦绣提点了以后就下定决心要远着他,可谁知景王殿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最擅长攻心之道。今天让龙一带着点心上门,明天又让管家带着绸缎来访。话里话外,他家王爷病里都不忘小姐,生怕小姐在府上受了委屈。一来二去的,沐清溪又心软了。这一心软,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景王府的书房里。而罪魁祸首虽然面色差了点,哪有什么病入膏肓久不痊愈的可怜相?
又被骗了!沐清溪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扭头走已经来不及了,耳边又有赵璟是时不时咳嗽两声卖可怜,就算知道他八成是装的心里还是担心,于是就这么留了下来。
书案上铺着一副未完成的画,其中画的不是寻常的山水花鸟,也不是婉约仕女,而是长河落日黄沙漫天的战场。此情此景这画着实煞风景,可联想到两人的身份这画又十分应情应景。
“这马不能这么画,一看就知道你没亲自上过战场,你见过哪匹战马的马蹄长这样?”
“我就是没亲自上过战场,这还用你说?我连马都不会骑,哪知道马蹄长什么样?你这不是强人所难?”
赵璟:……说的好有道理,竟然无法反驳。好像的确是他指责的不对?
下一刻,又见沐清溪竟然画了一柄秋水长剑,剑柄花纹繁复华丽,剑身细长,只可惜美则美矣,一点实用性都没有。
“战场一寸长一寸强,便是用剑也是玄铁宽剑,你这剑只合江南水乡女郎执剑起舞,哪有半分杀气……”
“景王殿下如此有经验,想必定是看过二八佳人舞剑,不知是翩若惊鸿还是婉若游龙啊?”沐清溪斜着眼看他。
“这……”赵璟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不过随口一说,怎么也能被抓住当把柄,小女子果真难养,圣人诚不欺我!
“咳咳咳、咳咳、咳咳……”
“你怎么又咳了?坐着别动,我给你倒水!”一听赵璟咳嗽,沐清溪也不追着问了,丢了笔让他坐下便转身去倒水。不用回答这种尴尬问题的赵璟长出了一口气,安然端坐,提前享受起有媳妇的待遇。
书房门口,管家干笑着抹了把汗,偷偷觑了觑承安帝的脸色。他也没想到皇帝会来的这么巧,还把里头的动静都听了去。想不到殿下私下里在王妃面前竟然是这样的,他以前伺候的其实是个假殿下吧?
从书房里传出女子的声音开始承安帝就停了脚步,站在门前,既不进也不退,只是挥手让身后的侍卫退的远了些。甫一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承安帝脸色沉了沉,在听出声音的主人是准景王妃沐清溪之后,脸上的表情却微妙了许多。
管家弓着身子陪着,承安帝似乎听起了兴致,他余光竟然看到皇帝的嘴角好像弯了弯,好吧,他家殿下这次丢脸丢到皇上耳朵里,他也没办法。
过了不知多久,承安帝终于动了,却不是推门而入,而是转身离开。离去前交代给管家一句话,顿时让这位兢兢业业的老管家后头一哽。
“咚咚咚——殿下,陛下已经走了。”
管家的声音在外响起,沐清溪登时松了一口气,把被赵璟握着的手抽出来,又挣了一下离开他的怀抱。要不是为了配合他演戏,她才不会吃这种亏呢!
赵璟留恋地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怀抱,再看看桌案上惨不忍睹的画,看向管家的眼神带着不满。
“他说什么了?”
管家被那目光看得抖了一下,顿知自己进来的早了。至于皇帝说了什么,他犹豫地看了看沐清溪,见后者毫无所觉,于是一咬牙直说道:“皇上让您悠着点,沐二小姐还小呢!”
“噗——咳咳咳——咳咳——”沐清溪一口茶喷出去,脸蛋儿爆红。
管家麻利利地说完退出去,赵璟起身走到煮熟了的虾子身旁,小姑娘正气呼呼地瞪着他,显然是恼了。可她不知道,她这副样子非但没什么威慑力,反而眼波含水,娇俏可爱,更加撩人,让他看了忍不住想……
身随意动,赵璟猿臂长伸把人揽入怀中,头低了下去……
沐清溪只觉唇上一软一热,心里憋着的那股气一下子泄了个干干净净。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赵璟放大的脸,不敢相信这个登徒子竟然这么大胆,可是,她除了刚刚接触的那一瞬有些不适之外竟然没有升起任何抵触。
“傻丫头,闭上眼睛。”
低沉的嗓音响起,属于他的气息热乎乎的喷在耳边,沐清溪迷迷糊糊地听话地闭上了眼,然后便觉得唇上似乎更软更烫了。他的唇带着他的味道,他是赵璟,是她将要共度一生的那个人。
第206章 邀请
北境战事紧张,朝堂上的气氛也微妙起来,然而这些烽火硝烟却都烧不到后院的歌舞升平。接到请帖的时候沐清溪惊讶了一下,京中夫人小姐的聚会不少,但是自她入京以来满打满算也不过参加过一次,唯一的那一次便是明华公主的赏花宴。
她的所作所为在许多人看来是不守规矩,抛头露面置身流言之中有损闺阁清誉,再加上安远侯府原本的正牌小姐是沐清菀,那些人在下帖子的时候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忽略她,她也早已习以为常。不必与她们周旋交际于她反而觉得轻松自在,是以第一眼看到这帖子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可是,回帖还没写,双鹤堂里像是时时盯着这里的动静似的,沐清溪看向来传话的紫蝶,“祖母有何吩咐?”
“这些是老夫人赏赐,老夫人吩咐了,小姐极少参加诗会,正该好好打扮才是,不要堕了侯府的名声。”紫蝶抬手指了指身后的东西回道。
沐清溪早就注意到了,紫蝶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些钗环首饰过来。她到现在都觉得奇怪,沐庞氏到底是哪来的自信觉得如今侯府还有名声可言?大抵人老了总是不愿面对现实,沉浸在昔日的荣光里还以为今朝犹是昨日。若不是一时找不到安置客儿的法子,她大概早就出手了。
“让祖母费心,只是我并不打算去。你去回了祖母吧。”
紫蝶却无动于衷,反而说道:“老夫人有命,二小姐还是去的好。”不等沐清溪诘问又道,“想来二小姐也不愿顶着污名嫁入王府被人看轻,更不愿小少爷因为姑母名声有暇抬而不起头。”
沐清溪皱眉,这两件事恰恰戳中了她的软肋。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无法不在乎这名声会对赵璟和客儿产生的影响。即便圣旨赐婚,外面说什么的都有,仿佛笃定了闲言碎语传不到宫中,又或是故意给她添堵,有些话越传越是难听,到让她不得不做些什么了。
“我知道了,我会去的。”
不去是为了躲麻烦,既然决定去了就要做到最好。她不犯人,却也要告诉别人她并非软弱可欺之辈。沐清溪一旦认真做些什么的时候心里总是会憋着一股劲儿,就是这股劲儿支撑着她重回京城,重回侯府,而今也是这股劲儿让她下定了决心不再逃避,重回人前。
这聚会是罗家姑姑所举办,名为“天香诗会”,取“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之意。罗家姑姑说起来跟罗家小姐有些渊源,她早年曾经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家中自小为她定下一桩婚约,可惜就在罗家姑姑堪堪及笄时,那未婚夫一次外出意外身亡,她便成了望门寡。罗家本来有意为她重新择婿,她却不肯,只道“好女不侍二夫”一时被京中赞誉无数,传为美谈。
其后,她通过女选入宫做了宫中藏书阁的女官,时时有佳作传出,名声更胜从前。宫中侍书女官任期五年,五年后女子可出宫自由婚嫁,罗家姑姑出宫后曾在清风庵修行过一段时间,后来便住到了罗家在京城的别苑,以琴棋书画为乐,活得甚是风雅,更得京中年轻男女追捧。凡是闺阁女子均以能被邀请参加她的诗会为荣耀,为表尊敬才有了“姑姑”这个尊称。
沐清溪以前从来没接到过罗家姑姑的帖子,她入京后除了几次“壮举”以外也从未展现什么才名,这次邀请十有八九是因为那道赐婚的圣旨,由此观之,这人其实并没有传言中那么清高。人还未见到,心里已经看轻了一分。
沐庞氏有意为她做脸面,停在门口的马车特意选了府中最豪华的香楠木马车,一眼看去雕饰繁复华丽,生怕别人不知道里面的人多有钱。放在往日里,沐清溪必定是不愿如此张扬,可她今日打定了主意要“出风头”,这马车倒是恰好合了心意。
罗家姑姑的别苑离侯府并不远,马车行了约莫一个时辰便到。沐清溪出门时稍稍耽搁了一会儿,此时已经到的晚了。
别苑内,罗蓉蓉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姑姑,我们这般真的好吗?她毕竟是准景王妃,万一被景王殿下知道了……”
她的身边是个面容婉约柔美的宫装丽人,身量比罗蓉蓉高出些许,体态娴静,云髻玲珑,肌肤白皙晶莹,宛若上好的羊脂白玉,莲步轻移,便如盛开的菡萏摇曳生姿,自有一种江南水乡烟雨朦胧的清媚。
这人是便是今日诗会的举办者,罗家姑姑,罗依凝。若是不认识的人见了,万不敢相信这女子已经年过双十。
“我们哪般了?”美人巧笑回首,樱桃微露丁香颗。
饶是罗蓉蓉见惯了姑姑的美色也忍不住目眩神移。
“不过是好奇未来的景王妃想见一见罢了,人还未至你倒是先紧张起来,莫不是她生了三头六臂?”罗依凝继续道。
罗蓉蓉听其意知她约莫是不爱听这种话,罗依凝为人看似性情温软,实则最不爱听人劝谏,尤其这几年受的追捧太过,越发让她听不得二话。见她如此,便闭了嘴不肯再说,找了个借口自去园中寻人了。
她离开后,展袖熏香的罗依凝神色忽然淡了下来,没了笑容的脸上竟然显现出一种冷酷的神情,眼中似悔似恨,复杂莫辨。待听得婢女提醒到了时辰,才莲步轻移,姿态摇曳地走到了诗会举行之地。
别苑有轩名为霜飞晚,开门临水,侧近桥梁。此时暮秋,水中荷花凋零,荷叶成枯,此情此景却是罗依凝最爱。今日来此众女均是仰慕其才名,故而座中无论身份高低,皆退居两旁,让她坐了上首。罗依凝习惯了这种追捧,只客气几句便在上首入座。眸光在底下扫视了一圈,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
“竟还有贵客未至?”她轻笑着道。
罗家姑姑的邀请人人皆以为荣,莫不早到,偶然出现个迟到的那可是另类了,当下便有人疑惑,“不知罗姑姑还请了哪位小姐?”因不知是何人未到,问的还算谨慎。
罗依凝也不卖关子,“正是准景王妃沐家二小姐,听说其人文采俊秀,我很是好奇,故而下了帖子,不知为何……”刻意加重了“准景王妃”四个字。
她故意留了个话尾,在旁人听来其中却又数不尽的委屈意思。她罗依凝诚心诚意相邀,沐清溪竟然不识好歹,诗会已经开始人犹未到,实在是太过狂妄不知礼数。
座中便有人愤愤不平道:“这沐家二小姐原就是个放肆的,姑姑一片心意……唉——”
“可不是,定然是胡作非为惯了,不然也不会被人退婚!”
“……”
王绮恰巧也在座中,听着这些议论再看看罗依凝微微翘起的嘴角,心下恼怒。她早就觉得这罗依凝名不副实,每每不想来,不过是怕担个轻狂名声。眼下这番事态,怎么看都像是罗依凝有意引导,沐清溪何时得罪了她?
她兀自想着不出声,却有人不肯让她闲着。
“绮姐姐不就在这儿,退婚是真是假,咱们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王绮抬眼看去,出声的是杨家小姐,若是她没记错,似乎听母亲说过,不久前杨夫人曾经上过侯府的门,想为她娘家远方侄儿说亲,结果被沐老夫人一通骂骂出了沐家。一转眼,沐清溪被圣旨赐婚成了准景王妃,杨夫人这会儿心里指不定多懊丧呢,她女儿倒有心思在这里给人当枪使。
“婚约是两家长辈所定,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向来是不过问这种事的,不然母亲要教训。”王绮淡淡地说道,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那杨家小姐却一下子红了脸,臊的。本来未出阁女儿家谈论婚约这种事就不妥当,王绮这么说无异于当面指责她教养不够。
王绮这个知情人不肯多说,座中有的是聪明人便不再跟着起哄,归根究底,沐清溪是沐清溪,她嫁给景王招人眼红也与她们无关。王绮都不愿多说,她们何必跟着瞎掺和?可是,也总有那么几个热血上脑的。
“清白都没了,还有脸嫁给景王,景王殿下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沐清溪被门房引着进来的时候恰好听到这一句,面上不动,心里却冷笑一声,既然有人自找不痛快,她又何必客气?
“这是哪家的小姐?竟有心思猜度景王所思所想,小姐这么有心,不知尊父母可知晓?”
沐清溪的声音本就动听悦耳,她刻意提高了声音,满座皆听得到,罗依凝也不例外。她的目光转向门口,落在来人身上的时候竟不自觉地晃了神。
门口站着个小巧的身影,她今日穿了一袭白底织云锦的褙子,上绣折枝海棠花,开未开间,娇艳昳丽。下身穿了水波纹的月华裙,行走时如月光浮地,逸态横生,衬得花如锦绣,人如玉雪。正似仕女画中走出来的端庄贵女,惟眉目间灵动剔透,灵气十足。往那儿一站,竟让满座群芳失了颜色。
第207章 诗会
罗依凝对自己的容貌向来自信,便是在号称第一美人的柳妩面前也不会露怯,可此时见到沐清溪竟然凭空生出自惭形秽之感。沐清溪鲜少出门集会,在座认识她的人并不多,先前大多都以流言猜度,以为其人必定十分不堪。可眼下见了,分明是出水精灵,一双妙目清澈明透,令人见之忘俗。
“与你何干!”
沉浸在美色中的众人被一声恼羞成怒的声音打断,沐清溪欣赏够了众人的惊艳才缓缓地将目光施舍给先前胡言乱语的那名女子,神态怡然,眼中似笑非笑漫声说道:“我是圣旨赐婚的景王妃,你说与我有没有关系?嗯?”
当着准景王妃的面非议景王和沐清溪本人,跟沐清溪没关系才有鬼了。那女子脸色讪讪憋红了脸,狼狈地回到座上低头闷声不发一语。
“嗤,自己做下的丑事还不让别人说,既然如此当初何必那般不要脸面!”
声音很轻,言语中满是恶意的鄙夷,沐清溪循声看去,出声的是个她不认识的女子,瘦长瓜子脸,三角吊梢眼,一眼看去有些眼熟,这刻薄相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一时想不起来。
“这位小姐,不知清溪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令你如此义愤填膺,小姐不妨说出来听听,清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她笑吟吟地说着,让那些希望看到她羞愤恼怒的人扑了空。
这人王绮是认得的,正是那位杨家小姐。王家不欲得罪景王,更不想见罪于皇上。这些闺阁女儿养得娇了,只会逞一时口舌之快,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也或许……余光瞥了眼座上的罗依凝,都跟这位一样,被人捧惯了见不得旁人比自己好。
“清溪说的是,我也十分好奇杨小姐知道些什么?连皇上和娘娘都不知道的事,杨小姐竟然振振有词,不如杨小姐来说道说道,也好让我等涨些见识。”
沐清溪看向王绮,意外的挑了挑眉,王绮会为她说话让她有些意外,不过这份情她并不打算领。说来说去,打从一开始若不是王家退婚,这流言也不会空穴来风。目光相触,她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然后便看向满脸鄙夷之色的杨小姐。
多亏王绮提醒,她算是记起这杨小姐是谁了,怪不得她觉得眼熟。说起杨夫人这个女儿,殷茵倒是跟她说过一桩趣事。杨夫人嫁到杨家做了继室却一直无所出,只好将先前元配留下来的孩子当亲生的养。这杨小姐其实也不是她的亲生女,而是她娘家一个远方亲戚的女儿,被她抱到膝下养着。一个女孩儿而已,杨家不缺一碗饭一双筷子,于是便默许了,只是她身上到底不是流的杨家的血,因此在杨家地位颇是尴尬。
更让沐清溪觉得好笑的是,杨家小姐到底哪来的自信鄙夷她?而且行事如此张扬,杨大人官声不错,怎么教出来的女儿如此没脑子?
“她、她无德无行,被人退了婚,还、还与人私奔鬼混,夜不归宿……简直就是个人尽可夫的淫贱荡妇!”四下里的目光集中过来,杨小姐从没体会过这样万众瞩目的待遇,一时间竟有种自己是天之骄女的飘飘然之感,于是脑子一热脱口而出。
然而这话落下,座中一片死寂,人人都不可置信地看向杨小姐,个个脸上都写着“这姑娘是不是脑子有病”。偏偏杨小姐又不自觉,仿佛前面的话一说出口,她鄙夷沐清溪就更有底气了。
“人人皆知你不守妇道,毫无妇德,景王殿下那样的人物芝兰玉树,你但凡有些自尊就该亲自去求皇上收回成命,或是一头撞死在墙上,免得玷污了景王殿下的令名!”
罗依凝唇角轻勾,被她抬袖掩下。这个杨小姐虽然蠢笨得很,可是稍加鼓动便说出了她心底想说的话,实在是一枚好棋子。她看向沐清溪,这番话若是个寻常人听了早已羞愤欲死,被人当场揭开鲜血淋漓的龌龊事,她就不信沐清溪还有脸嫁予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