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俩说说笑笑挑着料子,看到喜欢的便留下,挑剩的再送去各房。
“夫人,不好了!”门外忽然想起一道声音,打破了满室温馨。
不等徐氏开口,身边的大丫鬟梧桐便掀了帘子出来,看着冒冒失失的小丫头低声呵斥道:“喊什么喊,急慌慌的赶投胎不成!什么事?”
小丫鬟闻言一缩脑袋,连忙站稳了小声说了几句。梧桐听完眉头紧皱,这事……
徐氏在屋子里听了问道,“梧桐,什么事?”
“夫人,”梧桐看了看左右,见徐氏没有屏退其他人的意思,便只好说道,“是二小姐回来了,人在正门口站着。”
“什么?!”
“她怎么来了?!”沐清菀惊叫。
徐氏看了她一眼,沐清菀连忙住了嘴,小心翼翼地问道:“母亲,是您让她回来的?”
徐氏想了想点点头。
“您为什么……”沐清菀不解,她是最明白的,徐氏一向看不惯大房,怎么会在这时候把人接回来。
接沐清溪回来的事是徐氏一手安排的,不只沐清菀不知道,就连沐驰她也没说。她本想着把人接回来,把她身边的人都打发了,怎么拿捏都好。谁知青嬷嬷无用,连个小丫头片子都对付不了。
“这事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菀姐儿,你先回房练字去。徐嬷嬷,这些挑剩下的布料安排人送去各房。”徐氏吩咐道。
“那沐清溪?”沐清菀还是问了一句。
徐氏冷笑一声,“她既然想站,那就站着吧,不用管她。老夫人那里都给我嘴巴严实点,谁敢透露一点风声,也不用留在这府里了。”
“是。”
马车转过两个弯,停在了一座宏伟的府邸前。朱红漆底的屋宇式五间三启大门,上承屋顶,盖起瓦脊,六根柱子直挺挺地立在门前,支撑起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耀。
沐清溪看着匾额上笔走龙飞的“安远侯府”四个大字,静静地出神。
张婆子看着她,这位二小姐自下了马车起便不近不远地站在府门前,既不派人通传,也不肯离开。府门前的守卫上前来问,她只道在此等人。
等谁呢?她想做什么?
张婆子心里不踏实,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一刻钟过去,周围渐渐有了行人驻足,指指点点地说着些什么。张婆子越看越觉得不好,遂上前询问:“二小姐,您这是?”既然来了,就这么站在府门口又不进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沐清溪侧首看她,姣好的下颌呈现柔美的弧度,阳光下的肌肤微微泛红,像是上等的玛瑙,“妈妈带人回府就是,马车留下。”
张婆子瞪大了眼睛,“这、这怎么行……”她到底要做什么?
沐清溪不语,锦绣拉着张婆子,“妈妈只管回去,必不会让你担了干系。”
张婆子看看沐清溪,再看看手里的银子,想了想便招呼着几个丫鬟小厮消失在了拐角。他们不过是仆婢,没资格走正门的。
锦绣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墙角,对沐清溪点了点头,“小姐人都走了,您真的打算就这么守在这?”
沐清溪看了看天色,拢了拢身上素色的竹叶纹织金丝杭绸斗篷,轻声说道:“现在大概是辰时三刻,我一直觉得自己耐性不好,这次能坚持多久呢?”
像是问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小姐,一定要这样吗?这不是拿您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嘛?”锦绣焦急地劝道,如果一开始知道沐清溪是这种打算,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
沐清溪摇摇头,“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觉得这样大概会有用,谁知道呢,等等看吧。”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但是却包含了深沉复杂的意味,锦绣听得心海起伏,却不知道该怎么劝。
怎么劝呢?沐清溪认定的事,谁劝得了?
能劝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她连客儿都打发走了。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越来越耀眼,白色的斗篷绸面光滑,丝丝金线折射着太阳的光芒,她站在路中央,不躲不避,明明是个孤弱女子,却莫名地生出一种强大的气场。来来往往的行人不自觉地避开了她,避开了安远侯府门前的一片地。
木槿堂里。
“夫人,都嘱咐过了。”徐嬷嬷躬身回禀。
徐氏慢条斯理地端起茶喝了一口,翻着手里的账册随口应了一声,“怎么这个月的进项少了这么多?”
徐嬷嬷侧首去看,见是一家田庄的账册,若是真关心田庄收益,就该叫了管事来回。心知她不是想听回答,只是心烦找些事做而已,徐嬷嬷答道:“回夫人的话,才过完年,地里还荒着,进项少些也是常事。”
徐氏嗯了一声,涂着大红蔻丹的指尖轻巧着金丝楠木的桌面,“她带了什么人都?”
“回夫人,只有个叫锦绣的丫鬟,是三年前跟着出府的。”徐嬷嬷小心地应答。
“早上不是派了人去接?怎么到了正门上?”徐氏皱着眉,她是知道沐清溪回来的,还特意安排了人想整治整治她,“张婆子呢?怎么办差的!”
“砰”得一声甩手把手里的茶盏丢在了桌面上,盏中飞出的水花溅到了徐嬷嬷受伤,烫的她一哆嗦,却一声都不敢吱声。
“叫她来回话!”
“是,奴婢这就将她叫来。”徐嬷嬷应是,就要出门去喊小丫头。
张婆子战战兢兢地将事情前后说明,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她本来就是个打扫院子的粗使婆子,原本接了夫人的活儿计还以为能得点赏呢,谁知道命都快吓没了。
“说完了?那小东西去哪了?”徐氏皱着眉,想不通沐清溪是什么打算,她想做什么?以为站在正门口她就会碍于面子放她进来?想得美!
三年不见,那个娇滴滴的小丫头片子难道还能跟她玩出什么花样?
张婆子愣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小东西”是指谁,“二小姐的丫鬟抱着在街上玩呢,奴婢想着先把小姐送回来,怕耽搁了时间就没阻拦。”
“那我问你,二小姐人呢?”徐氏冷声问,她原本是觉得这婆子好糊弄,没想到真是太好糊弄了,谁也能糊弄了去,让她接个人,她把人接到正门去了!
“在、在正门呢,二小姐、二小姐说……”张婆子结结巴巴地说。
徐氏没等她说完一盏茶泼在她脸上,“二小姐,二小姐,谁才是你主子!来人,拖下去打一顿板子撵了出去!蠢货!”徐氏满肚子怒火,她怎么挑了这么个蠢东西!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夫人……”
立刻有丫鬟上前将人拖了出去,求饶声不一会儿便没了。
梧桐重新沏了盏茶,徐嬷嬷连忙上前劝说,这个时候生气也没用了,解决眼前的事才要紧,总这么堵在正门前怕是会有闲话的。
徐氏揉了揉额角,“想走正门进来,也不看看她现在是什么身份!派人去找那小东西,给我带回来,我就不信那小东西在我手上她还敢乱来!”
“爷,人已经到安远侯府了。”龙一暗中护送人到了沐府以后便来回禀。
赵璟点点头,见他神色有异,便问道:“怎么了?”
龙一纠结了一下,“爷,那小姑娘真是沐府二小姐?”
“怎么?”赵璟奇道。
龙一想了下还是说道,“奴才觉得有点奇怪,哪有下人让府上小姐走后门的。”
不是他说,接人的那辆马车看起来实在是太寒碜了,寻常寒门小户的人家接女孩儿也不会用那等破烂玩意儿,京中普通的马车雇佣花费也不多,何况堂堂安远侯府若是连辆好点的马车都没有那才真是笑话。那几个下人举止粗糙,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尖嘴猴腮,怎么看都不像是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可见是故意整治那小姑娘呢。
“哦,她现在在哪?”赵璟想想就明白了龙一说的这个后门应该不是普通的后门。
他以前只觉得安远侯沐驰上不得台面,没想到后宅妇人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安远侯府一天不如一天,当年沐伦和沐骏何等英伟,可惜后继无人,再这么下去,安远侯府连这一代都不一定撑得过去。何况,赵璟目光微闪,当今迟迟不肯批复沐驰请封世子的折子,其中的意思可就深了。也就是沐驰鼠目寸光看不出来,还一味地钻营阿谀。
小姑娘看着娇弱,但是心高气傲,应该不会任人羞辱,她会怎么应对呢?
龙一顿了一下,似乎是很不理解,“在沐府正门站着呢,小公子和两个丫鬟去了怀宁侯府上。”
怀宁侯府?跟怀宁侯府有什么关系?
赵璟听后皱了皱眉,折扇在掌心转了圈落下,半晌才说了句:“看来有热闹看了,派人继续盯着。”想想小姑娘纤纤弱弱的样子,娇娇嫩嫩的一朵小花再怎么聪明也还是个孩子,赵璟难得起了多管闲事的心思。算了,就当还人情吧。
“是。”龙一应道,躬身退了出去。
刚出门便碰见了贺子琦,他今日穿了一身青色劲装,收襟束袖,本该是英气勃发才对。只是如今衣衫尽湿紧贴在身上,满脸的汗珠子一串一串地往下滚,兼之气喘吁吁路都要走不稳了,活像是刚从水塘里捞出来似的,就连那双桃花眼也萎靡不振起来,龙一看了非但一点都不同情反而幸灾乐祸,他们王爷可从来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外头犯了错从来不上军棍,任你三头六臂练武上一圈走下来,再怎么刺头也老实了。
龙一目不斜视地走了,留下贺子琦望着书房欲哭无泪——他真不是故意把主子丢下墙头的!
时近隅中,近来风调雨顺,朝中无甚大事,又是刚过了年,各部里事务不多。年前景王一场大战逼退北狄五十里,圣上颁下圣旨诏令景王进京受赏,听闻景王人已经到了京城,不日便要举行朝会进行封赏,封赏仪式是年前就已定下的,如今不过是拿出来再议一议,免得出了差错。至于具体行程还要礼部筹办,就没兵部里什么事了。
沐驰自承袭了安远侯的爵位便在兵部里挂了职,他虽然挂了职却是闲职,去不去皆可,却偏偏每次准时到准时走,从不例外。今日无事,沐驰难得早下了衙门,入了轿子闭目养神。请封世子的折子上去了三天,皇上依然留中不发,自他承爵以来,这已经是第四次上折子请封世子,可皇上迟迟不肯批复,到底是为何?看来改日还得去殷国公家里走一趟,世子之位不定,终究是桩麻烦事。
他正想着,忽听得外间吵闹声阵阵,刚要询问下人,轿子已经停了。
沐驰思绪被打断,心中不悦,开口时便带着几分不耐烦:“前方何事喧哗?”
“回老爷,这、这……咱们府门前……”
随从说得吞吞吐吐,沐驰一把掀起帘子,见已是到了安远侯府门前,只是眼下不知出了何事,府前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便是有随从前方开路,一时之间竟也无法通过。
沐驰本就因为请封世子的折子恼怒,这下子更觉得火气上涌,“还不去看看出了何事!”
随从诺诺应声,连忙挤进人群里打探。
“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站在侯府门前?”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沐家侯爷流落在外的女儿,风流债讨上门来了……”
“说不定是穷亲戚来讹人……”
“看那小姑娘穿得挺好啊……”
沐清溪听着耳边的种种声音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强烈的疼痛刺激地她清醒了一些。寒风中立了一个时辰,其实她已经有些撑不住了,徐氏若是再不出来,她可能已经先晕过去了。
安远侯府所在的这条槐树街并不偏远,反而是处在闹市中的一角,当初沐伦入京时家底单薄,自然买不到皇城边上的好地段,只能挑来拣去选在了这里,后来沐家一步步显达,才逐渐买下来四邻之地,扩建成了如今的安远侯府。槐树街平常里也算来人往,接近正午来往的人越来越多,任谁见了两个小姑娘带着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停在堂堂侯府门口都免不了惊奇,免不了探究,免不了驻足看热闹。
沐清溪要得就是这种效果,越多的人看到越好。沐氏不敢明目张胆地派人驱逐她,也不想妥协让她走正门回家,所以双方只能这么耗着。沐氏应该很得意吧?她站在大街上喝西北风的时候她正在屋子里抱着手炉品茶添香,府里的丫鬟出来了三次,沐清溪看得清楚,徐氏想跟她比耐心,看谁先忍不住,她忍了这么多年又怎么会输呢?
而现在,如她所料,徐氏坐不住了,看着从朱红大门中走出的华装妇人,沐清溪的脸上绽开了一个虚弱的笑颜。
徐氏重新打扮过,穿了大红牡丹如意纹的褙子,刻意梳了华丽的牡丹高髻,头上戴着镂空镶嵌和田玉饰的分心,正中簪了颗指甲大小的上等南珠,极尽华美之能事。面上敷着厚厚的脂粉,依然掩不住两颊明显的老态。沐清溪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甚至有一种那脂粉随着她的行进而不停掉落的错觉。
这张脸,这样的徐氏,这样刻薄冷厉的眼神。沐清溪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前世那个黑漆漆的小屋子,无数次徐氏走进去,每进去一次便会带走她身边的一个人、一样东西,田嬷嬷、锦绣、琉璃、珠玑……就一个个从她身边消失不见了,待到最后只剩下了空空的屋子,只剩下了她和客儿,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被褥也只剩下了一床。冬日里天寒地冻,北风呼呼的吹,窗户上的明纸破了,寒风一个劲儿地往屋子里灌,她和客儿躲在被子里抱着个发了霉的馒头啃,还是前一天省下来的……
“这位姑娘,我们家夫人问你话呢!”
沐清溪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走神了,徐氏对她的影响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她垂了眉目,再抬头时脸上已然带起了笑,她的肌肤太白太薄,仰起的脸庞被温暖的阳光一照竟有种淡生光晕的美,虚幻而又脆弱。
一个盛装华服,气势逼人,一个柔美温婉,年少稚嫩。只看这场景围观者心里的那杆秤已经开始不平衡了。
“二婶。”沐清溪微微福身,清清楚楚地喊出了两个字,声音不高,但是她的声音太过清澈,就像是喧嚣躁动里的一股清泉,径直流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二婶?那位是安远侯夫人吧?”
“哎呦!我想起来了,前头安国公不是还有个女儿吗?”
“对对对,安国公可是为国捐躯的,大忠臣啊!”
“怎么把安国公的女孩儿站在自己家门前不进去?”
“现在可是安远侯,哪里有安国公了!”
“哦,原来如此……”
“啧啧啧……”
沐清溪的话音刚落,周围的喧哗声便大声起来。安国公去世三年,他当年的战绩太过辉煌,去的又那么悲壮。晋封的旨意才下来,人便去了,那是为国捐躯的将军啊,长子失踪,儿媳妇病逝,妻子伤心欲绝殉情而去,在当时曾经举国震惊,极致的辉煌与极致的悲壮,太容易叫人印象深刻,即便过去了三年依然不会有人忘记,只要轻轻一挑动记忆里的那根线,那段故事便会重新复苏。
那是安国公啊,安邦定国的大功臣啊!
徐氏耳中听得周围的议论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脸色愈沉。她冷冷地看着沐清溪,就像是看一条不起眼的蝼蚁,仿佛下一瞬就能一指头把她碾死,偏偏现在不能,“这位姑娘说笑了,我们府上的二小姐扶灵返乡,如今仍在老家越州,小姐可不要错认了亲戚,咱们安远侯府虽然乐善好施,却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二太太这是什么话!我们家小姐是正正经经的侯府小姐,二太太知道我们小姐守孝期满特意派了人来接,如今这话是什么意思!”锦绣脱口而出,怒声质问,这徐氏分明是不想认小姐了!
第017章 沐驰
沐清溪拉住锦绣,示意她不必生气。徐氏这番话其实让她有点意外,意外她竟然——这么蠢。这哪里是她认识的徐氏?
上辈子徐氏是最会做表面功夫的,她记得那是父母去后的第二年。那时候祖母身体不好,又加上徐氏从中作梗,祖母已经开始疏远她和客儿。
有一日她带着客儿去给祖母请安,穿了陈年的旧衣服,十一二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的衣服已经不合身了,可是没有新衣服,她只能将就着穿。祖母见了便不高兴,觉得她故意穿不合身的衣服去见她是不尊敬,她那时候太天真,就这么直愣愣地说是没有新衣服穿,当时徐氏就在场,连声喊冤,说是前一日才送了六身新裁的衣服给她。她辩解说没有,徐氏便提出若是祖母不信可以让身边的人去她房里查看。
她当时住的屋子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便是查看能查看出什么来?她答应了,满以为只要查看不出来祖母就会因此责罚徐氏,看清楚徐氏的真面目。可谁知,祖母的身边的人去了,回来的时候不止捧回来六身新衣,还有珠宝首饰若干,俱是上品。这下子便坐实了是她搬弄是非故意陷害婶母,从那以后,祖母真正地开始厌弃了她,以前还会偶尔派人过来探看照顾,那以后却是什么都没有了,甚至逢年过节也不想见她,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省了。
她才明白青嬷嬷早已投了徐氏,因为当日带人去她院子里的就是青嬷嬷。可笑祖母连听她分辨都不肯,那些衣裳首饰都是徐氏为沐菀准备的,别说六件,便是六百件也有的。那之后,她和客儿连饭都吃不饱了,起初是丫鬟们的剩饭剩菜,再后来是发霉的馒头馊了的菜。她原以为那段日子是她人生中最暗无天日的时光,谁知道比起后来的那根本不算什么……
这一世,徐氏竟然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开口竟然不承认她的身份,这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婶母,您的眼睛……”沐清溪迟疑地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碰又不敢碰。
徐氏不解她这番作态,梧桐拦在沐清溪身前厉声质问,“这位姑娘,你想做什么!”
沐清溪没理梧桐,眼中挤出些泪水,直直看着徐氏,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侄女离京不过三年,容貌并无多大变化,婶母竟然已经认不出来了,婶母,您可是生了眼疾?”
“噗……”
“哈哈哈……”
沐清溪话音刚落,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徐氏终于也听了出来,沐清溪这是拐着弯儿骂她眼瞎呢,偏偏她面上做得一片赤诚,又是个小女孩模样,叫人看了只觉得是童言无忌关心于她。徐氏心里恨得咬牙,明白是她看轻了沐清溪,这小贱人怎么如此聪明了,明明三年前还傻乎乎地被她骗去乡下守灵!
“这位姑娘,人有相似,仅凭面貌如何能断定你便是我侄女,我侯府家大业大,总少不了来攀附的‘亲戚’,姑娘可要有凭证才好。”徐氏冷冷地说道,眼中的寒光直直落在沐清溪身上。
“婶母何出此言?侄女离京返乡,为父母守孝三年,当时还是婶母亲自送出京城。半个月前又是婶母亲自派了青嬷嬷前往越中接侄女回京,难道婶母已经不记得了吗?”沐清溪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得清清楚楚。她习惯了和客儿说话,声音从来都是不疾不徐,偏偏声音又好听,反而会让人不自觉地跟着她的声音走,“便是时日久远,婶母年事已高记性不好,也该记得今日清晨您派了张婆子带着马车在京城渡口接侄女入城,若是婶母还不记得,不妨看看侄女身后这辆马车,或是找了青嬷嬷和张婆子前来问询。”
徐氏恨得心里发堵,她原本的打算是先否认沐清溪的身份,给她个教训,等她惶恐万分的时候再给颗甜枣认了,坐实她行事无度,不守规矩的名声,再大度地将她接进府中,彰显仁德,却不料她完全不曾接她的话,而是反过来将难题丢回来。是她大意了,哪怕青嬷嬷和桃红还有张婆子回禀,她依然觉得眼前这个小丫头不足为惧,青嬷嬷之所以为她辖制不过是惧怕老夫人的名头,没想到,她是真的长进了,竟然敢忤逆她,好,很好!
徐氏怒极反笑,“青嬷嬷我自然问过,只是她可不曾接到人,至于张婆子,她不过一个后院的洒扫婆子,我岂会让她去接我们侯府的小姐?”
“不对啊,我今早碰到张婆子,她还说她是奉了自家夫人的命去接府上二小姐呢!”人群中忽然起了一声,紧接着,人声此起彼伏。
“是啊是啊,我也看到了,当时就是赶得这辆马车,我还奇怪怎么接小姐用这种破马车!”
“可不是吗,我也看见了……”
“那侯夫人怎么说张婆子是个洒扫的?”
“她就是个洒扫的,我还奇怪怎么派个洒扫婆子接小姐呢!”
“真是狠心啊,欺负人家没爹没娘的孩子!”
“也不想想这爵位是怎么来的……”
“看人家小姐穿得那么素净她却……啧啧啧”
沐清溪有点惊讶,但只是一瞬,也不知琉璃和珠玑从哪里找来的人,竟然如此会挑时机,这下子她真是什么都不用说了。
人潮声此起彼伏,徐氏气得脸色发青。
“来人!”
“怎么回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来自徐氏,一道则是来自终于穿过人群的安远侯沐驰。
声音一起,沐清溪当机立断,看都没看沐驰,径直掠过徐氏走到安远侯府正门前,当街跪下。
她这一跪突如其来,徐氏愣了,周围的人随之一静,沐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愣愣地看着眼前一幕,不知该作何处置。
沐清溪瘦弱的身子跪在朱红色的高门前,安远侯府的门第那么高,跪在门前的身影那么小,似乎下一瞬那个幼小的身影就会被朱红色的血盆大口吞噬殆尽。
她定定地看着府门上一砖一瓦,幼年时她曾无数次坐在门槛上等待下朝归来的父亲。从皇城回到侯府会经过双鱼胡同,胡同口有个老伯是个手艺人,会捏泥人、做风车……父亲会买了小玩意儿来逗她,还会从福满斋买了她最喜欢吃的红薯糯米糖,一边给她往嘴里塞还要一边叮嘱要少吃,不可以告诉母亲,不然母亲会让他睡书房……她的父亲,她的母亲,记忆里宽阔的背脊、柔软的怀抱,都没有了,他们一定不曾想过他们的女儿有朝一日连从正门回家都这么难……
“此一拜,为祖母,孙女守孝三年不曾承欢膝下晨昏定省,是为不孝。”沐清溪双手置于额前匍匐在地,端端正正地行礼,她的祖母,她恨,她怨,可是她终究还是要感谢她,若不是她,她和客儿连离开的机会都没有,若不是她,他们早在淮安渡口就该变成两具尸体了。
“此一拜,为父亲兄长,父兄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为人女,为人妹,非但不能支撑家业,反而不曾照顾好兄长遗孤,有负父亲厚爱,兄长疼爱。”对不起,大哥,对不起,父亲,清溪不曾照顾好客儿,他本该聪明伶俐,他本该含章素质,冰絜渊清,是清溪失职!
“此一拜,为母亲嫂嫂,安远侯府更易其主,二叔无情,二婶刁难,沐清溪有家回不得!”
二叔无情,二婶刁难,有家回不得!
三句话一出,等于是将不慈不仁不义的名声钉在了安远侯沐驰和侯夫人徐氏的身上。
周围顿时炸开了锅,眼下是什么情形清清楚楚。周围人哪还有看不明白的,这安远侯承袭了兄长爵位,非但不善待兄长遗孤,反而诸多刁难迫害,实在是令人寒心!
沐清溪不管周围的反应,接过锦绣递上来的包裹,将其中的东西取出,前后排开摆在地上。
四周寂静无声,围观的人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三拜的震惊里,一个小女孩儿,孤零零地回乡守灵三年,好不容易回了京城,却被堵在门外,有家不得回,沐驰两口子干的什么事!
徐氏目光落在那四样东西上,顿时慌了手脚,几乎是凄厉地喊道:“你要做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谁!”沐驰同声发问,冲到沐清溪身后看到那四样东西同时也停住了脚步,面上显出惊惶的神色来,厉声质问,“你要做什么!”
那前后排开的,放在安远侯府匾额下的,是一排灵位。
安国公沐骏,安国公夫人杜氏,安国公之子沐清泉,沐清泉之妻秦氏。
沐清溪终于回过头看了一眼沐驰,那一眼雪光乍现,冰冷彻骨,直将安远侯硬生生逼退了一步。
“二叔。”沐清溪淡淡地喊道。
沐驰几乎是惶惑地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的女孩儿,她神色淡然,目光柔软可怜,仿佛刚刚那剑锋般的寒光只是错觉。是错觉吗?
是错觉吧,只是个女孩儿。
“侄女儿啊,你这是做什么?”沐驰硬生生扯开了个笑容问道。
沐清溪看着他,她依然跪着,用柔软而又可怜的目光看着他,柔声说道:“二叔,这是我父亲和我母亲的灵位,你不跪么?”
她的声音轻而淡,但是就是能够直穿人心,明明那是孩子的目光,那么可怜那么无力,沐驰却觉得仿佛有丝丝寒气直逼心头,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跪、跪、该跪的、该跪的……”
“老爷!”徐氏惊叫起来,她失了方寸,她不知道局面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的地步,乱了乱了,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二婶,你不跪么?”沐清溪看着惶惶无措的徐氏淡淡地问,声音依旧柔软而清晰。
徐氏看着沐清溪,她的目光那么澄澈,那么清冽,仿佛……“不!不!你这个贱人!你这个孽障!我杀了你!”徐氏突然间癫狂起来,朝着跪在地上的沐清溪扑去,涂着蔻丹的指尖绮靡艳丽,直直朝着沐清溪的脸上落去,她要撕碎那张脸,她要杀了她!
第018章 姨母
翠盖珠缨的马车里,沐清溪看着身旁怒容满面的妇人一脸无奈,她知道这件事有些冒险,却没想到她会这么生气。眼见得走过了一条街还没有消气,沐清溪只好带起笑颜轻轻扯了扯妇人的衣袖,抱着她的手臂轻摇着撒娇:“姨母,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姨母别生气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