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里间的响动,锦绣匆忙披衣走进去,睡在脚踏上的琉璃已经醒了,正从水盆里捞出巾帕,拧干了往沐清溪的额头上放。
“可是说胡话了?”锦绣点起灯烛,晕黄的烛光下,沐清溪的脸色苍白灰败,一点血色也没有,整个人却一阵阵地冒汗,没多久身下的被单就又湿了。
琉璃点点头,脸上忧色难掩。一连几天没睡好,眼圈都是黑的。
“听不清说了什么,烧一直退不下去,这都三天了……”
锦绣探手试了试沐清溪额头的温度,烫得像火炉。
“这可如何是好?”说着眼圈又红了。
沐清溪那日在双鹤堂昏过去以后,送回来没多久就起了高烧,人迷迷糊糊的嘴里尽说些听不清的胡话。大夫请来开了方子,药灌下去却一点起色都没有,人还是昏迷着没醒。
“再这么烧下去岂不是要烧坏了脑子?”琉璃咬着唇着急,“要不明儿再请老夫人换个大夫?”
锦绣摇头,轻手轻脚地给沐清溪掩了掩被褥,轻声说道:“积善堂的大夫已经是京里最好的大夫了,再找就只能找那里的了……”锦绣食指朝上指了指。
那里?!
若是老爷和夫人还在自然可以,可是老爷和夫人没了,这家里有资格请太医的……大不了,明儿一早她就去双鹤堂跪着,就算跪死也要请老夫人救救小姐!
“你可别犯傻!”相处多年,锦绣一眼就看明白了琉璃的心思。
“不这样还能怎么办!”琉璃急道。
沐清溪的烧一天不退,人也不醒,躺在那儿除了皱着眉之外几乎连呼吸都没有。她有时候甚至是盼着她做个噩梦,至少证明她还活着,会怕,会动。
两个人沉默着说不出话来,忽听得窗下有人小声唤锦绣,锦绣连忙整了整衣衫出去。
春棠见了她就像看见了救星,“小姐可有好转?姐姐快先随我去暖阁里,小少爷夜里醒了,哭闹起来,我和珠玑实在是劝不住了!”
锦绣一听,回身跟琉璃打了个招呼,又让春棠先留下。自己则匆匆往暖阁里走。
“呜呜呜,姑娘,要姑娘,呜呜呜,咳咳、咳、咳咳咳……姑娘,呜呜呜……”
锦绣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头压低了的哭声,细细嫩嫩的嗓音哭得都哑了,掺杂着一连串的咳嗽,听起来让人心酸。锦绣鼻头一热,眼泪险些滚出来。忙拿手一捂,掀了帘子进去。
珠玑一见她来,微微松了口气。客儿最听小姐的话,其次就是锦绣。这些天小姐昏迷不醒,她们怕吓着客儿便哄着他先在这边住下,谁知今夜里小少爷做了噩梦,醒过来就哭个不停,她和春棠实在是哄不住了。
“客儿乖乖,不哭哦,锦绣姨姨在这呢!客儿乖——乖——不哭不哭,姨姨在……”锦绣把人接到怀里拍着哄。
往常乖顺的小团子今夜里却不知怎么拧了起来,“要姑娘!姑娘……呜呜呜……不要你……要姑娘……呜哇哇……”
锦绣和珠玑两个被他哭得心里又酸又疼,珠玑更是忍不住转过脸去捂着嘴抹眼泪,只不敢让客儿看见。
“姑娘有很重要的事情做,现在不能陪客儿,客儿不哭,姨姨陪着你好不好?”锦绣忍着眼泪温声哄。
客儿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依然哭个不停,哭得嗓子都哑了,一个劲儿得咳嗽不停。
珠玑连忙倒了盏温开水喂给他,小姐还没醒,要是客儿也病了可怎么办?
客儿哭得一抽一抽的,过了有两刻钟的时间才渐渐地不太哭了,眼泪还是不停地流,一双大眼睛红彤彤,小鼻子一耸一耸,嘴里还可怜兮兮地嘟囔着“姑娘,姑娘”。
他想姑娘了,他知道姑娘根本没出院子。
“昨、昨晚、姑娘、还、还来、看客儿、呢……姑娘……呜呜……要姑娘抱抱……”客儿越想越伤心,又忍不住抽噎起来。
锦绣和珠玑齐齐愣住,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客儿——昨晚?昨晚!
昨晚小姐明明还在昏迷中,根本醒都没醒过!
心跳都惊得停了一瞬——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才回过神来,面面相觑。锦绣试探着劝客儿,“那是客儿想姑娘了做梦呢,姑娘要过几天才回来的,会给客儿带好吃的紫薯芋泥糕,客儿喜不喜欢?”
客儿抽抽搭搭地耸了耸鼻子,打着嗝儿答:“喜欢。”
锦绣和珠玑顿时松了口气,确实是做梦呢,她们真是累糊涂了,小孩子的言语怎么能当真。
客儿揉着眼睛撅着小嘴依偎在锦绣怀里,腮帮子气鼓鼓的:她们都不相信客儿,客儿也不告诉她们!哼!姑娘明明昨晚来过的,还摸了客儿的头,手都是热的,姑娘说过,是热的就不是做梦,客儿记得清楚呢!
双鹤堂里,沐庞氏一早就醒了,紫叶和张嬷嬷一左一右帮着穿衣收拾。
“清辉院里怎么样了?”
紫叶和张嬷嬷对了一眼,张嬷嬷开口答道:“回老夫人,二小姐还昏迷着呢。”
沐庞氏皱着眉,屋里的气氛便冷了下来。紫叶和张嬷嬷知道她心情不美,小心翼翼地伺候,不敢多说一句话。
收拾完坐在膳桌前的时候,徐氏带着沐清菀过来请安。沐庞氏让她们进来,临近沐清菀的及笄礼,徐氏这几天常常带着沐清菀过来伺候,老夫人也没阻拦。
沐庞氏年纪大了,胃口不如以前,吃了几样面点用了一碗碧玉粳米粥便摆手。徐氏伺候着她换到里间喝茶,沐清菀就在一旁坐着扮乖巧,趁着老夫人不注意的时候给徐氏递了个眼色。
徐氏斟酌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开口,“老夫人,我听说溪姐儿还昏迷着?”
老夫人闭着眼睛叹了口气,点点头,“这孩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叫人操心啊!”
问了那天传话的小丫头,去传话的时候人好好的,路上也没事,就是进了屋子突然间昏过去了。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都看不出是怎么回事,又一直高烧不退,这都三天了,再这么下去人都要毁了。
徐氏听着这意思,老夫人心里恐怕还是惦记着的。到底是嫡亲的孙女,小时候又养在身边了几年,前头再恼,到这个份上也心软了。她有些犹豫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这个时候说,万一惹怒了老夫人,过几天就是菀姐儿的及笄礼……
沐清菀见娘问了那么一句就不说了,心里着急得很,挤眉弄眼地给她使眼色。老夫人闭着眼养神没注意,一旁的紫叶和张嬷嬷都看得清楚。两人对了个眼神,猜度着二夫人该是有话要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徐氏被沐清菀催得急,想了想还是按着原来的意思,只是出口时更婉转些。
“依我看,溪姐儿这怕不是病。”
“嗯?”老夫人睁开眼看她。
徐氏继续说:“老夫人您想,溪姐儿自打回来了看着健健康康的,从没生过病,丫鬟也说平日里看着都好。可那天一进屋子就昏了……”她故意停了停才接着道,“倒像是被什么给冲撞了。”
说完就低了头。
老夫人没看徐氏,但是徐氏说的话却让她听进了心里。以前也听说过小孩子八字弱禁不起冲撞的,但是沐家从来没有过,她一时也没想起来。如今听徐氏这么一说,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沐庞氏忽然皱起了眉头。
徐氏看她脸色不愉,不由得提起心,生怕老夫人把这事怪罪到那天的客人身上。
这次徐氏却猜错了,沐庞氏压根儿没往客人身上想。她想的是沐清溪在清辉院里好好的,一来她这里却叫秽物冲撞了,这不是说她这屋子不干净吗?
想到这沐庞氏就觉得心里别扭,当孙女的来祖母的屋子却给吓病了,传出去叫人怎么想?
“你既然想到了,也该有法子吧?”老夫人问徐氏。
徐氏当然有准备,这也是她今天来的目的,“回老夫人,溪姐儿若真是惊着了就该将养起来才好,最好是找个僻静的地方,别叫人打扰,再请庵堂里的姑子念几卷经书,求神佛保佑。这么慢慢地,说不定就好了呢?”
这话说得隐晦,但沐庞氏一听就听懂了其中的意思,徐氏是想把沐清溪从沐家挪出去。
若是放在听这番话之前她大概会一口回绝,怎么说也是她的孙女,哪有生了病往外挪的道理,倒像是她不容人似的。
可是听了徐氏的话,特别是那番意有所指双鹤堂不干净的话,她竟然不自觉地想起了杜氏那张脸。杜氏死的时候是她亲眼看着的,那张跟沐清溪有八分相似的脸,倒在她面前,世上从此没了个这人……
老夫人忽然一阵心悸,捂着胸口喘不过气来。
对,要把沐清溪挪出去,不能再让她待在府里!
否则……否则……万一……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呢……
“说得有理。”
徐氏心头猛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夫人答应了?竟然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准备好的说辞没了用场,徐氏非但不觉得开怀,反而心底隐隐约约地升起一股凉意。
寒透心扉。
第088章 命悬
沐殷氏从女儿的闺房里出来,春日里乍暖还寒,沐清欢昨天在院子里荡秋千玩得久了,身上发了汗,伺候的下人没注意,一早起来就有些咳嗽。她底子弱,沐殷氏和沐骕不敢轻忽,立刻派人请大夫过来看诊。哄着她吃了药睡下,沐骕惦记着沐清溪那边昏迷不醒,没来得及休息就出门想办法去了。
回到主院,先把丫鬟捧来的账册过一遍。这些账册都是沐骕看过的,再看一遍不过是求个稳妥。她是殷国公府的庶女,嫡母为人谦和,从来不会为难她,却也不会太关注,看账册是姨娘教的。姨娘出身不高,生母早逝,外公不曾续娶,家里没有女主人打理,姨娘只好把家中琐事接到手中,因此历练出一番本事,又传给了她。
早先安远侯府没分家的时候上头有两位嫂嫂在,她不必管家用不上,现在倒是用上了。
看了没几页,丫鬟过来禀报说清辉院里的琉璃姑娘过来,正在外头等着呢。沐殷氏一听是沐清溪身边的人,连忙收了账本把人唤进来。
琉璃进了屋就跪在沐殷氏面前不肯起来,一边哭一磕头,“求求三夫人救救我家小姐吧!”
沐殷氏见状吓了一跳,慌忙让人扶起来,琉璃抬头,沐殷氏被她脑门上那一大片青紫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得磕了多久多大力才磕成这样?
“这是怎么了?”她急慌慌地问,沐清溪高烧不退她是知道的,看琉璃这情形,难不成是……
“夫人,老夫人要把我们小姐挪出去!求您劝劝老夫人,救救我们家小姐吧!”说完又要接着磕头。
沐殷氏倒抽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半天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要把沐清溪挪出去?
这节骨眼儿上把人挪出去,跟丢出去自生自灭有什么区别?!
那可是嫡嫡亲的孙女儿,不是可有可无的下人啊!
“快带我去看看!”
沐殷氏衣服都顾不得换,随意披了件外衣就往外走。风霁堂跟侯府相连的角门早就给封了,要去侯府只能从正门绕,以前是图个清静,可今天沐殷氏万分后悔,这么一绕远,万一赶不及可怎么办!
“派人出去寻老爷,务必要把老爷请到那边府里,快去!”一边走一边吩咐。老夫人早就对她不满,她的话在老夫人那里一点分量都没有,只能先尽力拖着。
老夫人……怎么就这么糊涂!
清辉院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响,丫鬟们都被赶回了屋子里不许出来。
卧房里,锦绣和春棠死死地守在拔步床前,又惊又恨地看着张嬷嬷和紫叶。
“锦绣姑娘,你也算是府里的老人了,老夫人以前是怎么疼爱二小姐的,你都看得清楚。老夫人是为了二小姐好,你该明白。”张嬷嬷看着锦绣,声音里是毫无起伏的冷漠。
锦绣又怒又怕,抓着床柱的手抖个不停。老夫人确实疼过小姐,可那是在三年前,回府以后老夫人的所作所为她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若还当老夫人是三年前的老夫人才是瞎了眼!
“嬷嬷说的是,老夫人自然是疼爱小姐的,”她不敢惹怒老夫人,小姐昏迷不醒,眼下府里连个能为小姐做主的人都没有,春雁和琉璃还没回来,她必须得拖着,决不能让他们把小姐这么打发出去!
“只是嬷嬷也看到了,小姐烧还没退,人也昏着,虚弱得很,万一换了地方加重了病情可如何是好?”
张嬷嬷面无表情地答道:“老夫人正是担心二小姐病情,觉得在府中不利于修养才命我们前来。锦绣姑娘若是忧心,大可亲自去老夫人面前说。”
锦绣死死咬着嘴唇,眼眶被逼得通红,她若是离了这里一步,张嬷嬷和紫叶就能立刻带人把小姐送走。春棠以前不是这府里的人,张嬷嬷不会把她放在眼里。以一敌众,春棠就算是想拦也拦不住。
她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去双鹤堂求见老夫人?
就算去了,老夫人随便找个理由都能把她留下,到时候小姐一样是任人宰割……
怎么办?
老夫人怎么如此狠心!小姐到底是她的亲孙女儿啊!
“锦绣姐姐放心,咱们知道二小姐娇弱,一定会小心伺候,绝不会让二小姐有一丁点不适。我听着那边像是小少爷在哭呢,锦绣姐姐要不要去看看?”紫叶笑着说道。
锦绣看着她几乎要双目喷火,紫叶一定是故意的!
紫叶说完笑得温和,仿佛耳边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多么美妙的乐音。她看着躺在床上闭着眼面目苍白的沐清溪,二小姐,当日你给奴婢没脸的时候可想到过有今天?
“嬷嬷,老夫人还等着咱们回话呢?”
张嬷嬷看了紫叶一眼,这一眼看得紫叶心里发虚地低下了头,口中不忘说道:“早些回话,也好让老夫人安心。”
“说的是。”张嬷嬷点了点头,没去计较紫叶的小心思,转而对着如临大敌的锦绣说道,“锦绣姑娘,时候不早,我知道你是担心二小姐,可再这么下去,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就不好说了。”
“嬷嬷!嬷嬷求您!”锦绣“噗通”一声跪在张嬷嬷面前,“求您劝劝老夫人,小姐现在这样,挪出去还能活吗?嬷嬷,求您救救小姐,您也是看着小姐长大的啊!”
张嬷嬷叹了口气,肃着的脸终于有了点人气,她弯腰扶住锦绣,叹道:“傻孩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老夫人心里疼爱二小姐,怎么会让二小姐死呢?你这么空口白牙地污蔑老夫人,到底是谁教的?”
锦绣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张嬷嬷,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张嬷嬷这么明目张胆地把“二小姐死”挂在嘴边……还说她污蔑老夫人……
老爷!夫人!你们在天有灵开开眼吧!
小姐她真的要活不成了……
“锦绣姐姐,何必求这老刁奴!你们且听着,有我在今儿谁也别想动我们家小姐!”
春棠看不过去,一把把锦绣拉起来,指着张嬷嬷和紫叶大骂。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安远侯府就是个狼窝,再这么软柿子当下去真没个活路了!
锦绣万念俱灰,她死心了,说到底她不过是个下人,老夫人是主子,主子发了话哪是她一个下人能反抗的。
抹了把眼睛,锦绣看着张嬷嬷,“嬷嬷要带小姐走,就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吧。”
张嬷嬷皱眉,紫叶眉眼一挑走出来,“锦绣,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咱们在这里说了半天不过是看在故去的大老爷的份上,你还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了,不就是踏着你的尸体吗?好!来人,还不把锦绣和这个来历不明的丫头给我拖出去!耽误了老夫人的命令,你们有几条命够赔的!”
话落,身后几个健壮婆子就要上前拉扯,被骂“来历不明”的春棠一步挡在锦绣身前,怒喝道:“谁敢!”
“放肆!”
屋外忽的传来一声,两道声音相合,张嬷嬷和紫叶回头看去,只见三夫人正站在门边冷冷地看着她们。
没想到平日里毫无存在感的三夫人会出现,张嬷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请安行礼。
沐殷氏怀里抱着哭累了睡过去的客儿,恍若无人地穿过张嬷嬷和紫叶带来的人径直走到床边,把客儿给锦绣抱着,递了个眼色让她先带人出去。
锦绣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沐清溪,犹豫了一下,沐殷氏冲她摇摇头。锦绣见状只好抱着客儿先回暖隔里换衣服,她刚才摸了下,小少爷头上全是汗,身上的衣裳肯定也被汗水浸湿了,不能再让他也病了。
珠玑悄悄地走到春棠身边,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安心。
沐殷氏摆摆手叫了起,却没看张嬷嬷。她坐到床边,亲自为沐清溪理了理额发。小姑娘短短几日里瘦成了一把骨头,躺在那里无声无息,额头却滚烫得冒汗,再这么下去,就算老夫人不折腾还能撑多久呢?
大嫂,你在天有灵可曾后悔抛下孤儿弱女追随大伯而去?
“三夫人来的真是巧。”张嬷嬷等了半天不见沐殷氏说话,只好先开口。
三夫人一进来,她就看到琉璃了。方才来时没看紧,清辉院里跑出去两个丫鬟以后她们才想起来把人赶回屋子看起来。三夫人这是来当救兵了,有什么用呢?老夫人决定的事,谁能劝得了?三夫人一向不得老夫人喜欢,何必还要来趟这趟浑水讨嫌?
张嬷嬷心底叹着,面上还是做足了恭敬。
老夫人再怎么不喜欢,三夫人后头还站着三爷呢。
沐殷氏仿佛没听出言外之意,面带忧色地说道:“溪姐儿一直不醒,他三叔担心的很,眼下手里有事耽搁了,就嘱咐先我过来看看。嬷嬷这是来做什么的?可是老夫人请了好大夫过来?怎么刚刚进来时听到争吵?”
张嬷嬷越听越皱眉,三夫人这意思三爷过会儿也要过来?她有点后悔之前被锦绣那丫头耽误了时间,万一待会儿三爷来了,岂不是更难把人送出去?
“三夫人恕罪,奴婢奉老夫人之命要把二小姐送去庄子上修养,马车行礼都已经准备停当,老夫人还等着奴婢回话呢,奴婢不敢耽搁,等办完了事,奴婢再向三夫人请罚。来人,还不过来扶着二小姐!”
“慢着!”
“三夫人有何指教?老夫人催的急,奴婢实在不敢耽搁。”张嬷嬷沉声说道,刻意加重了“老夫人”三个字。
她不信三夫人敢违抗老夫人的命令。
沐殷氏确实不敢违抗老夫人,但是她必须想办法拖着,沐清溪这样子被送去庄子上,十成十回不来。她尊敬老夫人,不愿意让夫君为难,但是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把沐清溪往死路上逼。
“嬷嬷别忙,都把我给说糊涂了。老夫人要把溪姐儿送到庄子上?哪个庄子?布置得妥当不妥当?是老夫人亲口说的?溪姐儿病成这样,老夫人不知道?你们是不是瞒着没告诉老夫人!”沐殷氏出口就是一连串的问话。
不等张嬷嬷开口,又继续说道:“老夫人那么疼爱溪姐儿,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要亲自照看,如果知道溪姐儿病成这样,怎么可能要把她送出去?!张嬷嬷,谁给你这么大胆子假传老夫人的命令!”
第089章 侮辱
沐殷氏说得是沐清溪六岁时的事,当时老夫人和杜氏起了龃龉,恰逢沐清溪着凉,硬是把人给接到双鹤堂里去。祖母要疼孙女,杜氏根本没法阻拦。
老夫人每次都要挑杜氏请安的时辰给沐清溪喂药,刻意加了黄连的苦药一碗一碗地喂,一天三顿,顿顿不落。沐清溪但凡有个不肯喝,老夫人便转着弯儿地指责杜氏教养无方。
一边是生着病饱受磋磨的女儿,一边是打定了主意为难她的婆母,杜氏想起远在战场的夫君,咬着牙服了软。
等病好了,娘俩全瘦了一整圈,不知道的还以为娘俩都生了场大病。
这事儿张嬷嬷还记得,杜氏低了头,老夫人那段日子心情特别好,双鹤堂里的下人几乎天天都有赏。她枕头底下的那个冰种翡翠就是那时候得来的。
不管三夫人提起这事是有心还是无意,看这情形,她是打定主意要拖下去,连睁着眼说瞎话的招数都使出来了。
张嬷嬷心里着急,语气就有些不善,“三夫人息怒,奴才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欺上瞒下自作主张。老夫人的吩咐自有老夫人的考量,做奴才的不敢随意揣测。若是三夫人心有不解,不妨自己去问老夫人,奴婢却是不敢随意打听的。”
这番话就是告诉沐殷氏,老夫人什么都知道,就是要把沐清溪挪出去。你不服气自己去找老夫人理论,我不过是个下人,只会奉命行事,没那个胆子违逆主子。
“只是老夫人催的急,奴婢实在不敢再耽搁下去了,还请三夫人不要为难。”张嬷嬷的语气里带上三分强硬。
沐殷氏当然不会如她的愿,她想了想道:“嬷嬷是伺候老夫人的老人了,论理这话不该我说,老夫人兴许只是一时受了有心人的挑唆,说不定回过头来就后悔了。溪姐儿再怎么说也是侯府名副其实的嫡长女,嬷嬷这么马不停蹄地把人往外送,万一老夫人回心转意了,嬷嬷岂不还要担不是?”
张嬷嬷一时语塞,她先前何尝不是担心这一点。老夫人近几年越来越反复无常,先头拿定的主意变了又变的不是没有。不说别的,就是对待二小姐和二夫人也是一天一个样儿……之前二夫人作乱的时候气成那样,现在却又全不计较了似的。
“这不劳三夫人操心,老夫人现在吩咐了,咱们做奴婢的就该照做,便是回头老夫人改主意,咱们再把人接回来就是。老夫人若是不高兴,做奴婢的就该受着。三夫人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莫非是心里对老夫人不忿?”紫叶先一步开了口,句句骄横,直指沐殷氏。
张嬷嬷皱眉看她,“紫叶姑娘慎言!”这丫头今日怎么如此冲动?
紫叶却置若罔闻,催促道:“嬷嬷,咱们的差事还要不要做了!”
张嬷嬷思忖一二,回头看向沐殷氏一脸为难,“三夫人,您看?”
沐殷氏哪里猜不到张嬷嬷的心思,紫叶骄横无礼,毕竟是老夫人屋里的丫鬟,再出格她也不敢随意发落。除非,她真能劝老夫人回心转意。张嬷嬷既不必担恶名,又能把事情办了,这份心思难怪能跟在老夫人身边这么多年。
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时,她来了约莫有两刻钟的时间,方才紫叶趁她不注意派了小丫头出去,肯定是去双鹤堂禀报去了。万一老夫人来了夫君还没来,她可真的就撑不住了。
紫叶悄悄地扯了扯张嬷嬷的衣袖,催促她快些动手,老夫人显然已经厌烦了二小姐,三夫人又是个不受宠的,张嬷嬷何必这么看重。
屋子里闹成这样沐清溪也还没醒,张嬷嬷瞥了眼帐子里瘦成一把骨头的少女,微微侧过身朝身后的丫鬟婆子示意。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更难收场。
珠玑和春棠时刻注意着张嬷嬷的动作,见状立刻挡在拔步床前,牢牢地护住沐清溪,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沐殷氏则上前一步,巧妙地站在了两拨人之间,屋子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丫鬟婆子看看珠玑和春棠,再看看沐殷氏,投鼠忌器,脚下不免踟蹰。
“三夫人当真要为难奴婢?”张嬷嬷问道。
沐殷氏摇摇头,“嬷嬷这话说得有趣,平白无故的,我怎么会为难嬷嬷?”
张嬷嬷待要说话,一声更加威严的苍老的女声传了进来,“老三家的你想造反吗?”
沐殷氏心头猛地一跳,老夫人竟来得这么快!夫君还没到!
最坏的境地……
“儿媳……不敢。”沐殷氏强笑着回道,深深吸口气,上前几步对着老夫人稳稳地福身蹲下去。
沐庞氏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到旁边的榻上坐定,冷声说道:“既然不敢就过来陪我老婆子说几句话,还不过来?杵在那儿是要我亲自请你不成!”手中的拐杖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铿——”的一声,砸得每个人心里都好像挨了一下般喘不过气来。
“儿媳不敢。”沐殷氏涩声答道,攥了攥拳走到老夫人身边。
沐庞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不在风霁堂伺候老三,成日里东奔西跑的,哪还有点妇道人家的样子!给我跪着!”
“是——儿媳的错。”沐殷氏咬着唇“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珠玑气得恨不能上去跟老夫人理论,却被春棠一把死死地拽住。这个时候她们若是离了床边,小姐还有什么指望!
“张嬷嬷年纪大了,这么点事竟然拖到现在,怎么?还要我再吩咐一遍?”老夫人撩了张嬷嬷一眼。
张嬷嬷忙道不敢,“奴婢这就送二小姐出府。”说完就去催丫鬟婆子,“快快!赶紧收拾起来!”
丫鬟婆子见老夫人都来了,再不犹豫,一哄而上扑到拔步床前。珠玑和春棠双拳难敌四手,没一会儿便被人推搡到一边制住。
紫叶一马当先,把帐子一扯,被子一掀,拉起沐清溪一条胳膊就把人往下拽。
拉扯间,沐清溪的里衣被扯开了口子,露出衣下苍白到近乎灰败的肌肤。
几个丫鬟婆子吓了一跳,原本还存着几分小心,想着怎么说也是位嫡小姐。见状索性放开了手也随意拖拽起来,一个手劲儿大的竟然一把扯下了沐清溪一缕头发。就这也没当回事,随意地往地上一扔,又去拽人……
珠玑和春棠双目充血,咬碎了满嘴的牙撕心裂肺地喊,却被人牢牢制住丁点动弹不得。暖阁里的琉璃和锦绣听见,顾不上客儿往这边闯,刚到屋里就被一早守在门边的两个婆子制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沐清溪被人毫无尊严地拖来拽去。
人间地狱!
沐殷氏忍不住嘶声喊道:“老夫人!大哥和大嫂在天上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