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春闱放榜的日子,罗庚和林疏是同窗好友,自县学里就互相认识,后来入了府学,机缘巧合拜在同一位座师门下,情分比别人更加深厚。
罗庚随意惯了,一伸胳膊揽住林疏的脖子,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看你这神色不像是为了放榜忧心,倒像是——”他故意拖长了音,引得林疏看过来方才接下去,“倒像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快快告诉为兄,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
“新成兄,你胡说什么!”林疏恼了。
罗庚,字新成。
罗庚非但没有停住,看着好友那副样子反而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思,抚掌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林兄啊林兄,你就是太板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还能笑话你不成?快说说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让你如此牵肠挂肚!”连放榜都不关心了。
林疏新到你这不是在笑话是在干嘛?
见林疏一味否认不说,罗庚心念一转,“难不成是公主的宴会上认识的?”
话一出,再看林疏的神色,罗庚就知道自己猜得差不多,“好啊你!怪不得自打从昨天回来你就不对劲,快说说是哪家的?这也快放榜了,到时候金榜题名好去提亲啊!”
林疏受不了他这番模样,甩手道:“新成,你真是误会了!我没有!什么提亲不提亲的,家中早为我与表妹订下婚约,你休要胡说八道!”
见他真恼了,罗庚也不再追着问,而是一摊手道:“你家里怎么想的?等你高中榜首,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得,偏偏要急慌慌地给你定亲事。”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一朝登第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所以,但凡读书读得不错的寻常子弟极少会早早定下亲事,就是为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来找个能帮衬自己的岳家。
榜下捉婿的风俗可不只是前朝有,本朝更胜!
林疏家里那个表妹罗庚也有耳闻,实在是没什么出色的。林疏的家世算不得好,那表妹家更差,罗庚委实觉得委屈林疏了。
“父母之命不可违。”林疏面色一淡。
罗庚跟着叹了口气,林家情形复杂,他待要劝,忽闻外头一阵骚乱,紧接着有人喊“放榜了!放榜了!”
两人登时精神一振,“快去看看!”
匆匆丢下茶水钱向外走去。
十年寒窗,只在今朝了!
安远侯府清辉院。
“小姐这手艺可是进步了不少呢!”珠玑手里拎着沐清溪刚刚打完的络子笑着打趣。
沐清溪摇头失笑,珠玑所谓“不错”的络子不过是堪堪打成了没出错而已,这“进步”二字实在是当不起。
针织女工之类的活计,学了两世也不过尔尔,能打出个模样也算对得起这些丝线了。
“小姐,您不如去跟老夫人服个软吧,这么着也不是个办法。”锦绣忧心忡忡。
从双鹤堂回来沐清溪就被禁足了,老夫人没说禁多久,一日不开口放人,她便得呆在院子打发时光。
沐清溪想了想,认真地看着她答道:“老夫人说了要禁足,我就出不了这个院子,总不能像沐清菀似的偷溜出去吧?不能出去怎么服软?我可没那么好的娘兜着。”
锦绣哪里听不出来这是反讽,说来也好笑得很。小姐回来禁了足不假,听说木槿堂那边也没捞着好。二夫人以大小姐的及笄礼为由说服老夫人解了禁足,结果老夫人转头就说大小姐心性不定,要她每日里去双鹤堂的小佛堂抄一卷经书,诵一个时辰的经。
这下看着自由了,可抄一卷经书怎么也得大半天的时间,再加上诵经,大小姐恐怕比禁足的时候还痛苦呢。偏偏老夫人的缘由太充分,瞒着祖母外出是不知轻重,公然在双鹤堂对着姊妹大呼小叫是不悌,二夫人就是想反对也说不出话来。
沐清溪这么说,锦绣也不好再劝。要是想去跟老夫人服软,不拘什么理由,派个人过去说几句好话就是了,这样子分明是真恼了。
老夫人怕是又戳到小姐的心窝子了。
锦绣心底叹气,小姐放在心上的事情就两件,一是夫人,二是小少爷。哪一样都是龙之逆鳞,触之必怒,偏偏总有人上杆子地来试。
“客儿这几天做什么呢?”沐清溪放了手里络子,起身活动手臂,打个络子比写十篇大字还累!
“春棠带着玩呢,小姐可要出去走走?”锦绣问。
沐清溪点头。
清辉院如今已经打理得像模像样了,春日里天好,锦绣就命人移了些花木过来,墙角廊下都栽起来,一出门就是满院生机勃勃姹紫嫣红的景致。
客儿正和两个小书童在葡萄架旁边捉迷藏,小小的团子眼睛被条柔软的白色松江细布遮住,只露出饱满的额头和肉嘟嘟的下巴。大和尚以前常说,天庭饱满的人都是有福气的,她觉得不对,若这话是真的,客儿上辈子怎么会早早死去,他还那么小。可是,这辈子她却希望这句话是真的。
客儿原地转完十圈,就开始迷迷糊糊地找人,小胖手左抓抓右抓抓,因为转了圈的缘故,脑袋晕晕的,脚下有点趔趄。沐清溪有心逗他,故意把脚步声放重,小团子听见了就裂开嘴笑,一把扑过来咯咯地笑,边笑还边喊“姑娘,姑娘”,喊得沐清溪心都软了。
“怎么知道是我的?”玩出了一身汗,沐清溪拿帕子给他擦了,担心着凉,决定还是先把人带回屋里去换身干净的。
客儿笑嘻嘻地不说话,书墨和书砚两个也被锦绣带着回屋换衣裳。都是孩子,沐清溪很少拘着他们,能陪着客儿玩就行。
“姑娘,香香?”客儿耸耸小鼻子忽然说。
沐清溪微讶,她一向不喜欢熏香的,屋里的丫鬟也不会用。私下里看看,目光落在刚移过来的几株桃树上。此时花开的正好,微风拂过,似乎真的带着点甜香。
“客儿是小狗鼻子吗?”沐清溪点点他。小团子在怀里笑眯了眼,忽而想起什么,歪着脑袋问了一句,“酿酿?”
沐清溪想了一下才想起来,他说的应该是酿酒。以前在兰溪村,酿酒从来不避着他,耳濡目染之下学会了几个词。来了京城这么久,没闻到过酒香,客儿应该是不习惯了。
桃花,酿酒。
她一边给客儿换衣服一边想着酿酒的事,玉友酒不知酿的如何了,这几天她被禁足,三叔那边也没信儿。今日就要放榜了,三叔和白璧应该会抓住时机才对。没什么比新科士子的墨宝更惹人眼了,三叔名下不少酒楼都在京中有些名声,若是趁此机会把酒推到人前,以后不愁生意不上门。
不过,总跟三叔这么搭伙也有不便之处,三叔肯定是照顾她的多,这样一来难免影响了三叔原本的生意,若是让三叔的人生出不满就不美了。所以,这几日她也在想,另做些什么好。
桃花,美酒。昔日汪伦以“十里桃花万家酒店”骗得青莲诗仙大驾,若是她造出一个真正的“十里桃花万家酒店呢”?
还是那句话,京城从来不缺银子,缺的是花钱的地方。
若是有这么一处地方,有山、有水、有花、有草,琴棋书画样样不缺,诗酒箫剑样样皆有。桃花树下饮酒作诗,载歌载舞,春有风花秋有月,这样雅致的地方何愁没人来送银子?
然后,客儿就发现姑娘给自己换衣服的手忽然间停住不动了,人还笑得傻兮兮的。
小团子叹了口气,唉,姑娘又走神了,好烦恼哦!
柳府后院。
大梁朝北方建筑多大气宏伟,柳家的建筑风格却迥然不同。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处处精致,小巧玲珑。凡有景处必有水,凡有水处必有桥。大理石的拱桥中间凸起很高,两侧栏杆雕成莲花柱的形状,桥面上饰以嵌白玉的六月听雨图。这图是前朝大画师顾壹所作,绘的是雨中风过荷塘,吹皱一池春水,水中菡萏迎风舒展花瓣,荷叶则透出水面一一清圆。
时近正午,日头高起来,太阳有些烈。桥上立着一道娉婷清隽的身影,背影绰约多态,墨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
柳妩心不在焉地把手里的鱼食撒下去,水中的游鱼纷纷上前争抢,不一会儿便吃了精光,犹不肯离去,聚集在原地等待更多的食物。
只可惜柳妩想事情出了神,捏着鱼食的手久久不动。时间长了,鱼儿等待无果,只好各自散开到荷叶下嬉戏去了。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伺候的丫鬟忽然间听到柳妩开口,却因为声音太小不曾听清,待要上前询问,柳妩却突然笑了,神色带着点期待又带着点怅然。
“如果……是真的该有多好。”
“小姐,可是有烦心事?”水碧询问,觉得柳妩从画南别苑回来以后就不太对劲,常常对着什么就走了神。
柳妩回头看她一眼,摇摇头,“起风了,回房吧。”
“是。”
主仆二人相偕离去,桥下的鱼儿乍然的了一大把鱼食,争先恐后吃得欢快。
沐清溪把客儿抱到东暖阁里,书砚和书墨两个陪着他写大字,嘱咐丫鬟婆子照看好,又把珠玑留下,才带着锦绣几个去开箱奁。
春闱放榜,陈家大表哥陈相禹高中榜首,饶是沐清溪早就知道他会及第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名次。张榜之后还有殿试,由皇上御笔圣裁亲自圈定一二三甲,不过,凡是如今在榜的人只要殿试不出现过大的疏漏,登科已经是十拿九稳。
上辈子陈家大表哥就在一甲前三,不出意外,这辈子也是没得跑。她早先准备的礼物现在就可以送过去了,就是那两坛子状元红有点犹豫。
状元红自然该是状元爷喝最应景,万一陈家表哥没拿到状元呢?是不是有点过了?
沐清溪忧心忡忡地找锦绣商量,却被锦绣点着鼻子笑了一通。
“酒再好也只是个名头,这状元红又不是只有状元喝得,送过去正是个好彩头,二姑奶奶和表少爷肯定都高兴得很。”
沐清溪这才醒悟自己关心则乱,怀宁侯家那样的家世,科举只是锦上添花罢了,就算大表哥得不了状元,以后的路就不走了不成?
显然不是。
沐清溪于是欢欢喜喜地放心搜罗东西,不多时便收拾出了两个大箱子。
除了状元红的酒以外,还有一柄东晋的古扇,是她在兰溪存时有个人为了换酒喝换给她的。实在是换酒的人态度太过随意,就那么随手递给她说要偿酒钱,她就收下了。本以为是把普通扇子,谁知到手了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个珍品。
扇子保存的极好,因为经常把玩的缘故非但没有腐坏,偶尔有破损处也被主人修缮得很好,显然是很得主人喜欢的。沐清溪还以为那主人会来寻,可是这么久也没音信,她就拿出来送人了。
另外还有几只湖笔、一方端砚,是父亲以前收着的,市面上见不到。徐氏只对着那些珠宝首饰使劲,笔墨纸砚一类的东西全都不在意,殊不知,这方端砚抵得上以前屋子里那株半人高的红玉珊瑚树了。
再有就是白璧他们新酿出来的酒,三婶知道她被禁足来看过她,顺便带了过来。酒量很少,盛在青玉酒壶里密封好。姨父和两位表哥的舌头都是多少山珍海味养出来的,好坏一尝便知,他们若是说好,那就更没问题了。
零零总总收拾完,春雁和琉璃出门的时候就颇有些浩浩荡荡的气势。沐清溪做这些完全没有避着人的意思,侯府里盯着清辉院的眼睛那么多,春雁和琉璃前脚出门,双鹤堂和木槿堂后脚就听说了消息。
徐氏气得摔了手中的杯子,青花瓷屑贱得满地都是,小丫鬟上来打扫,又被揪着骂了一顿没眼色。
“她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自己家里的大哥中了榜什么都不说,急慌慌地给个外人送东西!”一想到沐清溪送去怀宁侯府的那两大箱东西,徐氏就觉得肉疼。
在徐氏看来,沐清溪姓沐,是沐家人。既然没了爹娘兄嫂就该依附着她过日子,仰她鼻息,小心翼翼才对。可沐清溪完全是反着来,非但不曾对她毕恭毕敬,反而处处针对,故意跟她过不去,实在是可恶!
“夫人息怒,二小姐不懂事惯了,您何必跟她计较。”徐嬷嬷心里明镜似的,夫人做的这些事,二小姐要是还跑来奉承逢迎那才是傻呢。可是夫人不觉得,她也没法劝,只能顺着说。
“贱人教出来的东西!”徐氏犹不解恨地骂道。
“夫人您先别急着生气,老夫人厌弃二小姐是为什么,这时节二小姐还巴巴地往那府里凑,若是让老夫人知道了……”梧桐趁机提醒。
徐氏点点头,气消了点,“不错,沐清溪这是自作孽。”
“那咱们要不要告诉老夫人?”梧桐问。
徐氏摆摆手,“不必,先前的事老夫人还恼着我,我若是再去告状就太刻意了。这事不必多管,老夫人既然重新出山,就容不得这府里有一丁点瞒过她的地方。你们且等着看吧,双鹤堂那边怕是早就知道了。”
正在这时,丫鬟在帘子回禀:“启禀夫人,双鹤堂派人去了清辉院。”
梧桐和徐嬷嬷纷纷奉承徐氏先见之明。
“派的是谁?”徐氏问。
小丫鬟回:“是老夫人身边的紫叶姐姐。”
徐氏满意,“做得很好,继续盯着去吧。”
木槿堂的人虽然换走了一半,但是新来的早就被徐氏笼络得差不多了。老夫人捂着先前的事家丑不可外扬,新来的不知道徐氏和老夫人的龃龉。何况,大家族里多半都是儿媳掌家,徐氏是侯夫人,不用刻意做什么,底下人也会争抢着表忠心。
丫鬟退下去,徐氏才露出一丝疲态。按着太阳穴问徐嬷嬷,“河哥儿那怎么样了?”
“浪少爷开解着呢。”徐嬷嬷回。
沐清河这次也上了榜,只是名次不佳,勉强挂了个尾巴而已。他心高气傲惯了,满以为就算不是前三也差不到哪儿去。他是冲着一甲前三去的,先前与人宴饮无不是意气风发信心十足,眼下张了榜觉得没脸,躲在屋子里生闷气不肯见人。
徐氏叹了口气,“他们兄弟俩能说话自然是最好,河哥儿心气太高,能登科已经是好事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荣华富贵跑不了,何必还要挣那份名声。徐嬷嬷,你多看着些,哥儿要什么决不能短了,若是银子不够就从我这里出。”
说完见徐嬷嬷神色犹疑,就问:“怎么?”
徐嬷嬷忙给下人使了个眼色,梧桐也没能留下,待人都走了才小心翼翼地回道:“夫人,这个月的月例已不剩多少了……”
“什么?!”徐氏惊讶,“不是才月初!”
徐嬷嬷也觉得难以启齿,若不是徐氏说起来,她还打算再瞒几天的。这三年来徐氏掌家,木槿堂的日子自然过的十分滋润,从没有短的缺的。徐氏自己是主母,从不委屈自己,想要什么就直接支银子买,她看上的东西动辄几百两银子出去。
可事实上,徐氏作为侯夫人每个月的月例也不过七十五两而已。这七十五两看着不多,可是侯府中胭脂、水粉、首饰都有定期采买,并不算在份例里。四季衣裳也是单独另裁,或是拿了布匹给府上的绣娘做,或是请了外头的绣坊来做,也都另算。至于日常吃喝本都是有常例的。
可以说,那七十五两银子只是零花钱,预备着主子们想加个菜、多买盒胭脂或是买些外头的小玩意儿或是打赏下人用的。
徐氏大手大脚惯了,从没被这七十五两银子拘住过。以前她掌家,支使银子账房也不敢管。现如今,老夫人把管家权收了回去,账房那边自然换上了老夫人的自己人,她再想随意花用就不行了。
掌家的时候徐氏是没什么存银子的心思的,所有银子都是自己的,哪还用单独存,她吃饱了撑的不成?如今,没了银子来源,她的嫁妆早就被沐驰拿去还赌债,她是一点体己都没有。
徐氏每天早上都要吃一碗金丝燕窝粥,还让沐清菀也要每日吃一碗,美容养颜又补身体。这东西是不在份例里的,要单独支银子给厨房。金丝燕窝市面上是五两银子一两,母女俩这么个吃法,七十五两银子哪里够花?
于是,徐嬷嬷就发现这个月还没过几天呢,木槿堂的日子就快过不下去了。
徐氏听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红是羞得,白则是气得。
“这、这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她怒声叹道,心底却想这样下去不行,无论如何要找机会把掌家权拿回来。
“夫人,眼下如何是好?”徐嬷嬷问道。
徐氏扶着额头想了想道:“开了小库房吧,那里面都是值钱的玩意儿,去当个几件先支应着。”
小库房……那里面可都是……
徐嬷嬷心里一惊,“夫人,这……不好吧?万一给外人看出来了?”
徐氏烦躁地打断,“有什么不好!金银珠宝相似的多了去了,谁能看出来?”
“是。”徐嬷嬷只好应了。
“两个哥儿那里多准备些银子,宁可短了我的也不能缺着他们。菀姐儿那的燕窝……先断了吧,就说我说的,过不久就是及笄礼,怕她丰腴了。”徐氏又道。
吃了三年都不见丰腴,哪里就会因为这几天显出来了,这理由大小姐能信吗?
徐嬷嬷心中连连叹气。
第081章 改名
说起大梁朝如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刚刚回京的景王殿下算一个,三年前就开始入朝参政的三皇子赵珝算一个,但归根结底这两个都只是后起之秀。
若论长盛不衰,首要当推内阁首辅王铭王阁老。
王铭是昭明帝朝的鸿禧年间的状元郎,昭明帝是承安帝和烈帝之父。王铭当年初入朝廷不过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承安帝即位后被提拔至翰林院学士,承安帝在位短短数年,即被提拔至户部侍郎,封文渊阁大学士,准入阁参议。承安帝即位后,更加重用,官晋户部尚书,一路高升成为内阁首辅。
同是大学士,柳开虽然占着分量最重的殿阁大学士,却手无实权。王铭不仅身居高位,王家子弟以及王门学生精英辈出。因王铭入了阁,王家子弟为了避嫌大多远调。
长子王淮如今还在湖州任上,王夫人是长房长媳,需留在家中照顾公婆。王绮原本随父亲上任,年纪渐长才被送回母亲身边教养待嫁。
外头留言纷纷,公主宴后的几日里上门打探的人不知凡几,王夫人既要照应家里一应日常琐事,还要天天见客,最后索性称病闭门谢客,求个清净。
流言初起时,她尚不曾放在心上,女儿渐大,又生的这般容色,自然一家有女百家求。可是,上门打探的人多了,她自己心里难免也不踏实起来,想来想去便命人将女儿请了来说话。
王绮到的时候,王夫人在府中嫏嬛阁里。桌子上摆了一壶酒,一炉白檀香,三两样精致可口的点心。旁边一把古琴,看其成色大约是紫檀木的,琴弦是蜀地特产的冰丝弦,白日里阳光下看起来近乎透明,这样的弦实在是衬得人十指纤纤,葱白水灵。
“母亲唤女儿来何事?”王绮微微一笑,美人展颜如牡丹含蕊,国色天香。
王夫人指了指一旁的琴让她坐下,“咱们娘俩许久不曾好好说话,难得今儿空闲,阿绮可愿为我弹首曲子?”
王绮微微颔首,声如黄莺出谷,“固所愿尔,母亲可有想听的曲目?”
人人皆知王绮舞跳得好,却少有人知道她还极擅古琴,一手琴技乃是当世大家顾长安先生亲自调教,放眼整个京城也没几个人能与之匹敌。
王夫人笑得温和,“院外的牡丹将开未开,时人都爱盛放之姿,我却觉得这般含苞待放亦是别有韵味。阿绮不如以这牡丹为题弹奏一曲。”
牡丹么?
王绮透过打开的窗户看出去,窗外恰是一丛粉牡丹,枝头结了花苞,可怜可爱。
将开未开。
心下有了计较,也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挽袖落指,她微微笑道:“还请母亲赏鉴。”
柔和的宫调琴音响起,王夫人立刻听出了这是什么曲子。
《月未圆》,前朝才女李氏所作。
泛音空灵飘逸,寂静的夜空下,伊人独自起舞徘徊。清风送来花木的芬芳,月光洒在庭院中,水一般清澈灵动,映着花枝的影子,仿佛水中的藻荇栩栩如生。忽而散音突起,雄浑厚重揪人心弦,伊人月下紧锁双眉,不知为了何事愁眉不展,令人神伤。琴音再转,细腻的按音如泣如诉,呢喃低语,似是女子柔软的吟唱,轻声诉说着心底的犹疑……
缠绵的尾音近乎于无,却突然清音再起,一阵清脆欢快的琴音打破了沉甸甸的静谧。
何必惆怅?何必彷徨?
花开花落月圆月缺不过是人间常事,若日日为花垂泪对月伤心,只怕泪要流干都来不及。倒不如不要在乎那一时的得失,花落了总会再开,月未圆还会再圆,一切不过是时机未到。
既然不到,就不必心急,静待时机成熟罢了。
琴音袅袅消散于花丛间,王绮起身走到窗边,王夫人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母女俩相视一笑。
“你明白就好。”王夫人的目光带着欣慰。
想问的问清楚了,王夫人跟王绮偷得浮生半日闲,好好地在自家院子里松快了一番。几日后,却突然收到了湖州王大人的来信。
王大人在任上常有家书送回,大都是一月一次送到王夫人手中,其他诸如朝政之事则另送至王阁老手中。
这次家丁送来的却是两封,一封写明是给王夫人,另一封则要王夫人转交给王阁老。这个月的信本该月底才到,提前了这么多天,显然是临时起意写的。王夫人唯恐有要事不敢耽搁,连忙带着信去求见婆婆。
王阁老平日里大多都在官衙,王夫人作为儿媳不好直接派人去找公公,只能转交给婆婆,再由婆婆转交给阁老。
王阁老下了衙回家后才看到信,看完以后倒是没说什么,王夫人见公公面色如常,知道不是解决不了的大事以后就没再多问。
等儿媳妇走了,王老夫人才皱着眉问王阁老怎么回事。儿媳不知道,她却明白得很,自家夫君越是端得住说明这事越不想叫人知道。
不一定是大事,但肯定是让他为难的事。
王阁老看了看自家夫人这才道:“智枢说明华公主亲自写信向他提了阿绮。”智枢,王大人的字。
王老夫人惊讶,“这?难道传言是真的?”说罢见王阁老面上毫无喜色,“老爷您觉得不妥?”
王阁老摇摇头没说话,王夫人心里就明白了。这事不只是不妥,而是大不妥。
“景王有勇有谋,年少有为,论起身份地位人品样貌,跟咱们阿绮是极合适的。”王老夫人斟酌着说道,这话已经是抬高王绮了。景王毕竟是王爷,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
王阁老道:“就是因为他样样都好才不是好事。”
王老夫人听得糊涂,王阁老却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只道了句:“这事涉及前朝,你们不必插手,告诉老大家的,景王这门亲事结不得。若明华公主再有什么话,你只管说我说的,阿绮年纪尚小,我舍不得早早把她嫁出去。”
这理由其实有点牵强了,大梁朝嫁女早的十五岁,晚的十八岁,若过了十八岁还没嫁出去是要被人耻笑的。
可王阁老这么说自然是有理由的,三朝沉浮还能稳坐内阁首辅,王老夫人一向相信自家夫君的眼光。
安远侯府清辉院。
沐清溪一头雾水,“紫叶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春雁和琉璃前脚刚走没多久,紫叶就过来了,说是奉了老夫人之命,“二小姐这边使唤的人少,老夫人怕委屈了二小姐,让奴婢多安排几个伺候的人。”
紫叶指了指身后两个年长的婆子,“这是王妈妈,这是孙妈妈,都是以前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的,老夫人觉得好特地给二小姐送过来,大小姐那边都没有的。”
又指了指后头四个小丫鬟,“这两个一个叫紫云,一个叫紫纹,也是老太太跟前伺候惯了的。另外两个是新进府的丫头,还没赐名字,二小姐看着取就是了。”
说完,那两个没赐名的小丫头就跟着跪下行礼,“请小姐赐名。”
沐清溪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跪在面前,一想到都是老夫人安排过来的,下意识地就要拒绝,“紫叶姑娘,我这里人够使唤了,用不了这么多,你回去告诉老夫人,就说做孙女的哪能抢祖母的下人,若是让祖母不松快了倒是我的不是。”
紫叶不为所动,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拒绝,劝道:“二小姐的孝心老夫人是知道的,老夫人也不单是为了二小姐,小少爷这边伺候的人本就不足,原也该添几个的,这也是老夫人疼小少爷呢。”
话说到这份上,沐清溪就没办法推拒了。老夫人心血来潮要扮慈爱的曾祖母,她根本没立场阻拦。
可是,紫叶送来的这六个人,一口一个以前“伺候老夫人”的,既是伺候过老夫人的,她就不能太不客气,总要顾忌老夫人的情面。
这哪里是来伺候她和客儿,监视管束还差不多。看来老夫人是被她刺激到了,她最近做事确实有点着急了。
沐清菀都没有……她真想让给沐清菀!她一点都不想要!
“既然如此,长者赐不敢辞,人我就收下了,等禁足过了再去祖母那里请安,紫叶姑娘就先代我回一声,多谢祖母垂爱。”沐清溪笑着回道。
紫叶点头应是。
沐清溪先不管两个妈妈,转头对四个丫鬟说道:“既是来了我这里,少不了得给你们换个名字。我这屋里前头的都是从了双声叠韵字,不过到底不好取,就偷个懒随了后来的‘春’字吧,也不必大改,”她把紫云和紫纹招到近前,“就改作春云和春纹罢。”
紫云和紫纹没有立刻应声而是悄悄瞥了眼紫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