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了之后,沐清溪毫无负担地移开了目光。接下来她就没再盯着景王看了,因为第三个走出来的士子她认识,之前藏在人堆里没注意,站到场中才认出来是那天在醇枫楼仗义执言的书生。
原来他叫林疏。
赵璟察觉到那道目光再次看过来,没多久便移开,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罢了,他今天有些不正常,长姐的酒有点烈,醉酒误事。于是倒扣了酒杯,正眼看向场中之人,打算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这一抬眼就发现,刚刚还盯着他看的小姑娘竟然双眼亮晶晶地在看那书生,不同于看他时的发愣、走神,完全是兴致勃勃仔仔细细地描摹。
赵璟觉得自己又有黑脸的趋势:小白脸难道比他还好看?
念头一起,立刻被他打入谷底深处。赵璟几乎是有些狼狈地按了按额角,他真是——喝多了。
贺子琦看着上首的主子,这动作是喝醉了?
不可能啊,宴上所用的酒都是公主府自酿的桃花酒,应时应景。为了防止客人酒后出丑,这种酒酒味很浅,后劲也小,像他这种的喝个十七八坛子也不会醉,顶多会多跑几次茅房。王爷的酒量可比他好多了,这么多年都没见醉过。
所以,这是为的啥?
难道是不耐烦听这些牛犊子胡说八道?
贺子琦觉得自己好像捕捉到了正点子,暗暗考虑,为表忠心,他要不要一会散了席面,带着人挨个套麻袋去。
在边关套麻袋套惯了,一个月不动手痒痒啊!
于是,刚刚说过话的两个士子,包括正在场中的林疏纷纷感觉后颈一凉。不过,林疏反应快,既没有卡壳也没有停顿,言辞流畅,连语气也未见变化。
醇枫楼那次太混乱,沐清溪其实没怎么仔细看,只是大概的记住了恩人的脸。现在这种情形,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看,反正公主让她们过来就是让她们看的。没道理只让男子占了便宜,怎么说也要看回去才算不亏!
这是沐清溪对林疏的第一印象。
实在是林疏的外表太符合“文弱书生”四个字,他看起来身量高挑,但是身形极瘦,皮肤又白,甚至比在场半数的女子还白,这真是——太对得起“小白脸”三个字了……咳咳,不对不对,是“白面书生”。
“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我大梁连年兵事,田野无壮丁,机上无织女,千万黎庶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识仁义哉!”
四座俱寂。
第074章 兵者
林疏不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却是唯一一个把话说得如此透彻明白的人。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上首左侧的那位置上。
景王,会作何应对?
事实上,赵璟在走神,他不关心这些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因为那丝毫影响不到他。这些人说得再天花乱坠,后面的人不点头,那他们说得就是一堆废话。
既然是废话,何必要听?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公子此言差矣。”婉转如莺啼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声音鲜亮而动听,轻易地捕获了男人们的注意力。
风姿绰约的女子从屏风后走出,月华裙随着她莲步轻移摇曳生姿,美目流盼,神态悠闲,仿佛不是为了辩论而是寻常小女儿家对着长辈撒娇不依。
如此柔软,如此可爱,如此颠倒众生。
这个时候许多人才意识地,除却耀眼的“才女”光环,她一样是个美人,一个不输于王绮的美人。
之前的每一次,士子说完,明华公主都会让一名女子出声,无论反驳还是赞同,取得是同堂众乐的雅趣。而这一次,明华公主还没开口。
那么,是谁如此按捺不住?
沐清溪惊讶地看向柳妩,没想到她竟然如此“放肆”。
殷茵撇撇嘴,嘟囔道:“公主还没说什么呢,她就爱出风头!”
明华公主虽然惊讶,却不会去驳女孩子的面子,“柳小姐但说无妨。”
座中于是恍然,哦,柳小姐,京城的柳家不多,有资格拿到公主府请柬的就更不多了。
殿阁大学士柳开府上,京城第一才女,柳妩。
若是她,擅自插言就说得过去了,她有这个资本。
柳妩端然笑笑,起身落落大方地走到林疏面前。屏风后的女孩子们一片惊呼,因为公主特意安排屏风就是唯恐卫道士诟病影响女孩子的清誉,她竟然不管不顾?
也对,她是柳妩,她有这个资本。
柳妩的目光柔软而坚定,掠过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落在瘦高的林疏身上。福身一礼,“适才冒犯,还请公子见谅。”为自己的莽撞打断而致歉。
语罢不待林疏回应便径直问道:“敢问林公子,国家二字何解?”双眸灼灼,眸光妍丽。
“邦为国,居为家。”林疏应声而答。
柳妩点头,再问:“黎庶二字何解?”
“屋下众。”
柳妩继续点头,再问:“兵字何解?仁字何解?”
“兵乃械,仁乃亲。”
柳妩再点头,这次却不再问字,眸中划过一丝浅笑,仿佛成竹在胸。
“诚如公子所言。昔禹铸九鼎,遂成九域。域内不安,遂有兵燹。老子以为,九鼎出而天下乱,以为祸乱之源。公子以为如何?”
林疏脱口而道:“此言谬矣,乃人心之叵测。子曰致虚极守静笃,然时移世易,风俗有差,人心不古,此固为难全之事,非人力所能变也。’”
“公子高见,在下附议。又闻昔公输子为云梯,庇宋救齐,圣人以为‘器也,使人逐利失其本心也’。遂教颜子远墨家,困陈蔡。公子以为如何?”
林疏答道:“此言亦谬矣,器之物本无利弊,全在人为。善者善果,恶者恶果,焉能一概而论?矫枉过正,过犹不及。”
殷茵听得云里雾里,拽拽沐清溪的衣袖,“她到底想说什么啊?不是说‘仁’吗?”
屏风后大家都在屏气凝神地听,这一声虽然刻意压低,但是听到的人不少,纷纷看向这里。
沐清溪扫了一眼,众女或沉思或皱眉,唯有一人嘴角含笑。
沐清溪想了想,低声说道:“引君入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且看着就是了。”
这话说跟没说有区别?
殷茵瞪眼看她,沐清溪摇头笑笑,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大概猜得出柳妩想说什么,京城第一才女绝非虚名,这法子很讨巧,但是一般人大都想不到。她们这些女孩子,哪怕读再多的书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比不得十年寒窗的士子底蕴深厚。所以直面硬碰是不明智的,相反,按照对方的思路倒退回去引着对方做否定就简单多了。
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有理有据,再说下去,林疏就该无话可说了。
猜到结局,沐清溪就有点走神。她想起了刚刚王绮挂在嘴角的那一抹笑,有点可悲,有点嘲讽。
是在看柳妩?
她直觉觉得柳妩跟王绮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和睦,甚至表面上也不是和睦,而是客客气气的疏离。彼此谨守礼仪,分毫不出差错,这是待客人、待陌生人,亲近的人面前不会是这样。
但是,可悲和嘲讽这四个字放在柳妩身上实在叫人困惑。
东梢间里,承安帝看着神采飞扬的柳妩难得开口赞了一句,“确实心思玲珑,可惜了啊。”后半句却是带着叹息意味的。
为什么可惜?
伺候的人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没听到。
“……今海内千里,大梁厥有其九,今国中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夷狄蛮荒,莫不辗转,虎视眈眈,伺我边疆。兵者,国之倚仗。所谓一力降十会,乱世之根基,盛世之所凭。一旦弃之,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朔风金锡不为用,甘陇丹青不为采。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
柳妩微顿,似乎是缓了口气,沐清溪的心思被拉回来。
“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
然后,她缓缓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是以兵者,国之柱石。”
一道犀利审视的目光倏然间落在身上,柳妩察觉目光所来的方向,竟隐隐激动地颤抖起来。这是方才唇枪舌剑时都不曾有过的兴奋感,他,终于看到她了么?
他会不觉得,她是不一样的?
没有人知道她在这一刻的欣喜,不是因为对手哑口无言,而是因为那个人终于将她看在了眼里。
林疏皱着眉欲言又止,终究没再说什么。他有点失望,有点沮丧,在旁人看来更像是因为被个女子驳得哑口无言而懊恼。
座中再次静了下来,没人吱声,只因为柳妩这番话不只是印证了她的“锦心绣口”。还太直白,直白到就差没说:国家有兵,夷狄就不敢妄动,就必须年年纳贡,岁岁叩首。想想你们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玩的,哪一样不是军前将士辛辛苦苦从夷狄手中抢回来的?
强军在手,才有资格坐上谈判桌,才有资本挥剑方遒。
可是,沐清溪心底叹了一声。不是柳妩说得不够好,也不是她说不够精彩,而是——她看向赵璟,她总觉得他听了这番话是不会开心的。
他那么高傲的人,怎么会为了掠夺的快感而连年征伐,他不必,更不屑为之。柳妩这番话冠冕堂皇,可是对于那些刀光剑影中流血流汗马革裹尸的将士来说——
是亵渎。
是,亵渎。
他们从来不是掠夺者,而是被迫还击,被迫戍边。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没有人不希望团圆和乐,而他们为了国家太平,为了不让狄人的铁蹄踏入大梁的土地,践踏锦绣如画的家园,浴血于黄沙漫天的苦寒之地,朝不能尽孝于父母,暮不能亲近于妻子。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唐人的诗太过残酷,却也坦荡真实。她没到过无定河,却知道雾浒河外或许还埋葬着哥哥的尸骨,埋葬着大梁朝千万将士的英骸。一层层堆积下来,到头来谁还记得谁是谁?春闺梦中,一朝醒来,良人不再,谁还能从中找出谁的良人?
征人思妇啊,从古到今唱过了那么岁月。
沐清溪突然间觉得气愤,她生气,气这些锦绣堆里长大的少女如此无知如此浅薄,她们享受着千万将士拿生命换来的泼天繁华,歌舞升平,甚至还以她们肮脏的揣测来玷污那些流过的血——那其中有她父亲和兄长的血。
凭什么!
如果没有父亲和大哥拼死守城,北狄兵临城下之时,承安帝的皇位能坐几天?这些笑靥如花的二八少女此刻还能笑得如此酣畅?
没有人想要打仗,越是身在局中的人越是看得清楚。她已经为此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所有至亲一一离去,然后呢?
上辈子她是怎么死的?客儿又是怎么死的?
那个时候谁还记得,安国公沐骏及其子曾经为大梁立下过不世之功?
所以,为什么还要打?为了谁打?打仗的人都死了,不打仗的人却安享太平,世道何其不公!
“清溪!清溪!”殷茵急慌慌地扯沐清溪的袖子,明华公主喊了三遍都不应,这是要急死人吗!
明华公主的目光隔着屏风落在沐清溪身上,她看得出小姑娘走神了,她还知道小姑娘刚刚盯着她的皇弟看了半天,而现在,她想听听小姑娘怎么说。
这神走得有点远。
不明白怎么会牵扯到自己,沐清溪赶鸭子上架得起身走到屏风旁,却听得明华公主道:“乖孩子,到我这里来。”
这是让她也去被人围观?
沐清溪心下不舒服,却只能硬着头皮作那唱戏的猴子,还要让看戏的人看得尽兴。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明华公主和颜悦色。
沐清溪听到座中窃窃私语声,“安国公”的字样蹦出来,脑子里顿时清醒了几分。
她是安国公的女儿,她有何惧?
“谢公主抬爱,愚以为,柳姐姐所言不对。”
暮雨云泉榭中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所有的目光纷纷落在场中那道瘦弱的身影上。
沐清溪如芒在背,不必回头她都想得出,那些人多半是觉得她不自量力。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柳妩眼中的嘲讽,打从相见开始,这位天之骄女看她就带着若有若无的敌意。
她沐清溪算什么?
一个双亲离世的孤女,在乡下养了三年,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驳斥身为“京城第一才女”的柳妩,这不只是不自量力,简直是疯了!
被人瞩目的滋味并不好受,可是埋藏在胸中的块垒却不吐不快,那些沙场浴血的将士不应该以这样的姿态被记住,他们是大梁的英雄,不是眼前这些人的用来换取珍玩的牺牲品。
一如她的父亲和兄长。
“沐二小姐不妨说说高见,柳妩洗耳恭听。”柳妩淡淡地说道。
她唤她柳姐姐,她唤她沐二小姐。
亲疏远近,泾渭分明。
沐清溪从中听出了微不可查地轻视,柳妩高高在上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个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只是为了博眼球才语出惊人,而身份高贵的柳妩早就看惯了这样的小把戏。
她不屑。
沐清溪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她亦不屑。
“清溪幼从母亲学《诗》,最爱‘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句,”沐清溪低低地说着,不意外地听到座中起了几声笑,大约是觉得她不知羞。
小姑娘适时地红了脸,那些笑的人反而多了几分善意,少男少女的懵懂情怀,又是处在这样的年纪,小姑娘声音清澈如山涧清溪琤琤淙淙,言语间大方不作伪,别是一番风流潇洒。
就连明华公主都目露慈爱,眼中带着鼓励。
小姑娘仿佛胆子大了一点,声音微微抬高,“因为是在母亲的小书房中所见,字迹是父亲的,日日观摩,越看越是喜欢。”事涉父母,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哦,原来是安国公写给安国公夫人的,难怪了,当年安国公夫妇俩伉俪情深,满京城都知道。
不过,小姑娘怎么说起父母轶事?似乎离题了……
“当时年纪小,只觉唇齿余香却不解其意,央了母亲好久都不肯说,后来还是外祖父为我解惑。”
小姑娘的外祖父是谁来着?
哦,大儒杜玄啊!
杜太傅会怎么解释这首《击鼓》呢?
“我才知道,原来这首诗是一位在外征战的将士写给心上人绝笔词。战火不止,无从所归,天涯相隔,誓言成空。也才知道,这句诗还应该有后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父亲不是不想写,而是不敢写,因为明知做不到,不想空给母亲留下幻想。”淡淡的叹息,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原来……如此。
一代名将,沙场叱咤风云,面对妻子时却不敢留下白首共老的誓言,何其可悲?
安国公的名号对于屏风后的女孩子来说可能只是茶余饭后闺中谈论的一个符号,但对于在座的男子来说却是有血有肉的人。他足智多谋用兵如神,是大梁在北境最坚固的屏障,这样神祇般的人竟也有如此软弱的一面么?
“沐二小姐这话可是说安国公其实并不想为国征战?”柳妩忽然出声。
座中众人忽然醒悟过来,沐清溪这番话表面上看是一代名将与妻子恩爱的佳话,若是往深里追究,却有可能被解读成安国公心存不满不愿为国效力,这可是大不敬。
柳妩是有心还是无意?
小姑娘浑不在意地笑笑,脸上还带着些绯红,像是偷偷跟别人分享自己发现的关于父母的趣事,有些激动还有些心虚,却一点也没有惶然。
“柳小姐怎么会这么认为?我父亲一生为国,鞠躬尽瘁,从无半点藏私,沐家一门上下自祖父起,只有上不得沙场的,没有临阵脱逃的。若父亲当真有私心,就不会由着哥哥从军历练。”小姑娘瞪大了眼睛气呼呼地反驳。
没人觉得她失礼,沐家上下自沐伦到沐清泉无一不是为国捐躯,柳妩竟然还这样质疑,换成我我也会生气——每个人心底的念头。
柳妩还想再说,沐清溪却又气呼呼地说道:“柳小姐你可不可以不要打断我,娘亲说这样很不礼貌的!”
沐清溪说是十三岁,其实是虚岁。因为生日太小,勉强才算十二岁,又因为自虚岁十岁起就没好好养着,身量尚小,容色再好也带着几分稚气,轻易地便叫人觉得怜爱,一如这指责也让人觉得合情合理——小姑娘还小呢,一口一个娘亲,可爱得紧。
屏风后的殷茵没忍住捂住脸——真是没眼看,沐清溪你脸皮不是一般的厚啊!
柳妩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转瞬即逝,紧接着便端庄地笑道:“是我心急了,担心沐妹妹你言辞不当,沐妹妹且继续说,我保证不再多嘴。”
沐清溪暗道柳妩狡猾,三言两语就把方才的失礼推脱开,为了表示亲近“沐二小姐”都变成了“沐妹妹”。又话里话外地表示是因为沐清溪“言辞不当”在先,她是出于好意提醒。
要你提醒!
沐清溪心中默念。
面上转出个单纯的笑容,装无辜谁不会?
“我知道柳小姐你肯定‘不是’故意的,若非你提醒,我还真没想到。”特地加重了“不是”二字,果不其然地看到柳妩脸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沐清溪说完就继续往下说,完全不给柳妩辩解的机会,至于座中那些男子会怎么想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世家子弟,官宦人家,可不都是像徐斐那样的二世祖。
柳妩心中暗恼自己没沉住气,竟因为一个小丫头而冲动出言。偏偏沐清溪看着稚气懵懂,言语应对却恰恰踩在点上,让她不但没讨着好,反而落了下乘。打定主意不再多言,端看沐清溪如何哗众取宠。
“曹孟德有《蒿里行》言: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并不是会打仗的人就愿意打仗,越是出色的将领越能看到战争的残酷,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被记住的从来都是那些论功行赏彪炳史册的将军,却没人记得冲锋陷阵的是那些从来留不下名字的士兵。杜工部言: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战争会让更多的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白骨成堆。”
从前母亲同父亲开玩笑:若有一天你战死沙场,雾浒河外白骨成堆,我分辨不出找错了尸骨可如何是好?
父亲怎么说的?
似乎说:不必寻我,不必葬我,我若活着必定回来,我若死了,见不到尸骨你就当我还活着吧。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所以,三年前母亲看了父亲的尸骨再无念想,殉情而去么?
不,不对,母亲一定不是自愿的,她之前不是还怀疑过吗?不是的,一定不是母亲自愿抛下她!
沐清溪在这一刻忽然陷入了挣扎,她开始觉得之前的推测或许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地自以为是。想到母亲同说亲说过的话,母亲的殉情并非不可能。
如果追究到最后,真相仍旧如初,她,能承受得了吗?
“如你所说,北狄犯我边疆伤我子民,难道不该战?”贺子琦忽然似笑非笑地问,眉梢微挑,桃花眼风流多情。
旁边的少年却忍不住摸了摸手臂,自家老哥只有真生气的时候才会露出这幅表情,小姑娘自求多福吧。
贺子琦是真生气了,一个柳妩把他们当成抢夺珍玩的土匪,一个沐清溪说他们在外征战是毁人家园,弟兄们将生死置之度外,这群待字闺中的小姐却把他们作为谈资,品头论足横加指责!
一群蠹虫!
上首的景王依然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谁也没想到最先忍不住的竟然是贺子琦,可是他说出这番话又是合情合理,毕竟贺家也是军中世家,沐家父子和景王出现之前大梁朝最炙手可热的家族之一。
沐清溪有些意外,不是因为被诘问,而是诘问她的居然是贺子琦。
那么,他是不是也生气了?
没来由的有点沮丧。
她明白心底对赵璟有种莫名的亲近感,不只是因为兰溪村和醇枫楼的事,更因为赵璟是接替父亲盛名的那个人,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父亲是何等英武不凡。
不过,她的话还没说完呢,干嘛这么早就下定论,这个贺子琦看着聪明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于是,似笑非笑的贺子琦就发现他被小姑娘瞪了一眼……瞪了一眼,她竟然瞪他?!那意思,是嫌他多事??!!
没等他瞪回去小姑娘就开口,“自然不是的。犯我大梁者,虽远必诛。若没有强势的兵力作为倚仗,大梁的锦绣繁华只会沦为夷狄眼中的糜肉。夷狄犯边,不仅要打,还要打残打死,让他们明白什么叫‘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只有伤筋痛骨地疼了,才能记得深刻。”
贺子琦内心:那你刚才那一大堆话是在开玩笑?
“兵法云:围城必阙。我之所以说方才那些话是因为现在的大梁是围城无阙,北狄只能铤而走险劫掠边境。北狄之人生于蛮荒,逐水草而居,食不果腹,他们所求无非温饱。若是大梁能给他们温饱呢?温饱以后他们还会想打仗吗?”
“岂不是养虎为患?”贺子琦皱眉。
北狄兵强马壮,但是也有致命的弱点就是粮草不足,所以历来北狄入侵大梁只在边境一带,无法深入。若是粮草充足,他们还会安于边境吗?
昔年五胡乱华,中原大地之传承近乎断绝,若是北狄有了充足的粮草……
沐清溪摇头,“自然不是,天下没有无本的买卖,也没有无缘无故的馅饼。所谓舍得,有舍才有得,北狄想要粮食,大梁可以给,但是北狄必须付出相应代价作为交换。这代价是什么,朝廷可以谈,诸位可以想。他们有好马有矿山,可是没有粮食,我们有粮食,好马和矿山却是多多益善的。”
她没直接说大梁的马种不好,“是吃饱肚子还是在马上逞威风,鱼与熊掌,端看他们怎么选。”
“有选择才有分歧,没有选择北狄就是一块铁板。一旦有的选,有多少人能够顶得住这份诱惑呢?”
沐清溪的声音一如其名清晰明澈,从里到外透着股水灵灵的清新。
贺子琦心头那团火像是被一团冰雪当头淋下,“噗——”一下灭了个干净彻底。
自大梁立国之初,不,应该说自五胡乱华开始,中原大地历来建立的政权在处置夷狄的态度上就是惊人的一致——打,惟有打,绝不能姑息。他们似乎忘了,往前数几百年,巍巍天朝也曾万方朝贺四海臣服。
五胡乱华始因复杂,其中固然有夷狄的野心作祟,可是,从古至今四方夷狄的觊觎从来没断绝过。归根究底是中原大地上的汉家政权不够强势,给了夷狄可乘之机。朝廷内部不思进取,内无可用之相,外无领兵之将,世家倾轧,宦官弄权,这样的朝廷就算没有外敌入侵也终将被下一个明君取代。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长久的安乐太平并非好事,一味地忧心忡忡枕戈待旦也是同理。
过犹不及。
大梁朝立国数代,高祖皇帝推翻前元女真而兴国,原本屈居女真治下的北狄趁着中原大地战火未息举旗自立,自高祖时期就取代女真前元成为大梁朝北境的心腹大患。
国朝初年,大梁百废待兴,北狄南下作乱,高祖仓猝之间领兵迎战。时值寒冬,大雪封山,中原将士不耐北狄酷寒,北狄单于率骑兵日夜追击,高祖率领三万人被困联峰山三日三夜不得出。若非时任宣府总兵的贺楠拼死杀出重围,高祖险些沦为北狄单于帐下俘虏。
自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大梁休养生息,北境不敢言兵。北狄每每犯边,大梁只能以送公主和亲“修两国只好”为名,赠送财帛粮草无数,以求安宁。
这种情形直到烈帝即位才彻底改变,文韬武略的铁血帝王称帝之初便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他对和亲之说的厌恶,他毫不犹豫地撕开以一二女子换来的虚伪和平,厚积数年,悍然开战,打得北狄措手不及。甚至曾经一路打到北狄都城朝阳城下,北狄险遭灭国之危。
从此,正反倒转,大梁一跃成为不可撼动的苍天大树,北狄不得不主动示弱,只敢在北疆隔靴搔痒,再不试图妄动干戈,直到烈帝薨逝。
对于烈帝,沐清溪说不出的敬佩,可是也不得不承认,自烈帝开始,北疆战事频发,国朝之税一年重似一年,江南一带富庶之地尚且勉强维持着安居乐业的景象。然而沐清溪北上一路走来,所见衣衫褴褛者不知凡几。
前世逃出严家尚未遇到大和尚的那段日子过得仿如人间地狱,她从不知京城之外,已经是那般水深火热,山东河南两地连年遭旱,饥民遍野,易子而食,十室九空……
父亲曾说,兵乃疆域之倚仗,然国之富足非系于兵,乃系于民。
兵力可以作为立国护国的依据,却无法让一个国家成为太平盛世。烈帝在北境百姓心中犹如再生父母,可对于往南从未受过夷狄之苦的百姓来说却是“穷兵黩武”的代名词,同理,沐清溪的父亲沐骏是这样,如今的景王亦然。
这些话沐清溪闲暇时零零碎碎地想过很多,前世落得那般境地,她常常想起来就觉得不值。父亲鞠躬尽瘁了一辈子,到头来家破人亡,白白便宜了二房的沐驰和徐氏。往往心底又忍不住反驳,父亲行军打仗绝非为了个人荣华盛名,而是为了大梁朝边境永固,百姓不再遭受昔年五胡乱华之苦。他所作所为,皆是国家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