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夜深人静时,到底意难平。
如果有更好的办法,不必打仗就能息两国战火呢?
她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无法天真地说服自己。两方相争,若是势均力敌,必然谁都不肯先低头。惟有其中一方先把另一方打服了打怕了,才有坐上谈判桌的可能。
父亲在世的时候其实想到过,可是当时朝野上下一致对外,父亲身为北境将领绝对不能说出“休战言和”这样的话,否则,通敌叛国的帽子扣下来——皇家从来不会真得看重过往功绩。
今天,因缘际会,这个机会送到她面前,当年父亲不能说的,她来说。哪怕父亲已经离世,就当是完成父亲的遗愿。
若叫天下无兵戈,始信人间有白头。
在座这么多人,公主、驸马、皇子、王爷、世子、士子……总会有人把话传出去,传到皇帝的耳朵里。
到那时,端看结果如何。
“天下没有无本的买卖?沐二小姐久居闺中,竟然也懂得生意经?”
一道戏谑的声音打破了满场沉寂。
贺子琦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就看到出声的是张岳,吏部侍郎张大人之子。不禁皱眉,这张岳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这时候跳出来凑什么热闹?
而且,这句话怎么看都不怀好意。士农工商,当着在场这么多人的面把个小姑娘比作满身铜臭的商人……万一公主听在耳里,记在心上,小姑娘岂不平白被厌弃?
“听说沐家妹妹避居乡下三年,想来听说过不少野趣,难免说话间就给带出来了,应当不是有心的。”
沐清溪讶然看向柳妩,后者容貌昳丽,言笑晏晏,温柔知礼,眼中还带着不容错视的关心,就像是特地为她解围一般。
可是,这话分明是在说她久居乡下,言行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
烟笼淡月眉不自觉地蹙起,沐清溪困惑不解:柳妩为什么这么讨厌她,讨厌到不惜冒着毁名声的风险亲自出口给她下绊子。
她们前世今生都不曾有过节吧?
袖底的葱白指尖紧紧攥在掌心里,柳妩知道自己又失态了,她不该说那番话的。那番话再漂亮再圆滑,终究流于尖刻。
何况,并不够圆滑的。
可是,她忍不住,她终究是个小女子,一个会妒忌的小女子。
——她万分厌恶这样的自己,却又不得不承认,她不是圣贤淑女,只是个求而不得的小女子。
如果说之前那次是一时冲动,这次却是因为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从沐清溪出言开始目光就从未移动过分毫。那样的目光,她从来没得到过,凭什么这个乡下来的小丫头就入了他的眼!
沐清溪哪里比得上她一分!
“嗤——难怪!”张岳手中的折扇一合,点着掌心嗤笑道。
眼中的嘲讽,沐清溪看得清清楚楚。
“张峦之,欺负弱女子可不是君子所为。”座中有人打趣。
沐清溪没心思去注意,她现在满脑门官司。如果说柳妩对她的敌意是莫名其妙,那眼前这个男子就更是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若不是事先对柳妩的为人有所耳闻,她险些以为这二人是一唱一和,故意合起伙来挤兑她!
沐清溪当然不会甘心这样被人挤兑,“这位张公子有礼,”她福身半礼,仿佛对方才的话半点不介意,礼数周全,落落大方,先让人心生好感。
“也多谢柳小姐出言,不过,柳小姐与我并不亲近,这番揣测却是错了。”明明那么清高的一个人,看不起她还要装作跟她很亲近的样子,沐清溪看着都替她累得慌。
不过,你说什么随你,反正我跟你不熟。
“我确实避居越中三年,是为了父母守孝,柳小姐想岔了。”
沐清溪当年扶灵返乡的事闹得很大,前面安远侯府那一场闹剧才过去不久,在座大都知道,这话说完,看向沐清溪的目光就多了赞同,看向柳妩的则多了点不明的意味。
之前那句安国公不愿为国效力是无心之语的话,此刻任谁都看出来是柳妩在针对沐清溪。
为什么?
就因为小姑娘驳了柳妩的面子?
“张公子,古人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也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虽然不曾行过万里路,但也读了几本书,比不得在座诸位学富五车,一点常识还是懂的。”
“噗——”贺子琦正喝着茶一口喷出来。
果不其然看到不少人看张岳都是幸灾乐祸,好端端地跟人家小姑娘过不去,这不,被人小姑娘骂回来了吧?
常识啊,读书啊,有这时间还是回家多看书吧!
张岳脸色乍青乍红,柳妩好些,毕竟是女子,又是风头正盛的才女,没有任何一个男子会认真计较女孩儿家争锋的事,顶多一笑罢了。
沐清溪听着耳边嘈杂起来的声音,心底轻叹,这么一打岔,她的那些话怕是没人会跟她计较,当然,大概也没几个人会记得了。
说不失望是假的,可是,总比连说的机会都没有要好。
沐清溪深吸口气,劝自己放轻心思,归根究底她不过是个小女孩,就算没有这一出,可能大家也不会放在心上。这么一想,好像也没那么失望了。
她轻松抬头,打算跟明华公主回报言尽。一抬眼,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汪深海。
辽阔的大海看起来平静极了,海面一丝风也无,浪花潜藏在海水深处,她被一股大力牵引着不断下沉、下沉,连挣扎的念头都想不起,呼吸越来越困难,快要喘不过起来……
“哗——”
猛然间被一股大力扔出水面,她像是险些淹死的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耳边全是水流的“嗡嗡声”,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又好像只是一瞬,她回过神来——哪有什么大海,哪有什么水底,她的呼吸平稳顺畅,毫无异样。
而带给她那样近乎恐惧的经历的只是一道目光。
目光的主人,姓赵,名璟,人称景王殿下。
然后,她看到那双削薄的嘴唇无声翕动吐出了几个字。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说的是……
第077章 羞辱
京城的路四通八达宽阔平坦,究其本质不过是为了贵人出行舒适。沐清溪坐在马车里,透过车帘的缝隙心不在焉地看着两旁热闹的街市。
粗布短衣的大婶儿站在猪肉摊前讨价还价,货郎挑着装满了小玩意儿的担子吆喝过市,垂髫小儿拿着彩色的风车三五成群……不过是短短两日,再看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或许,柳妩还是有句话说对了——她是真的习惯了寻常百姓的生活,这样充满烟火气近乎浅俗的场景让她觉得亲近而安心,反倒是在那个仕女圈子对她来说总隔着一层什么,格格不入,度日如年。
昨天的论辩结束的虎头蛇尾,她讽刺过张峦之以后明华公主出面解围。先是笑着打趣张峦之不懂女孩子心思,又点出柳妩“喝了几杯酒就成了急性子”,再责备沐清溪“小孩子家家说话没个轻重”,总之各打一棒不偏不倚,轻巧地将一场闹剧定性为小孩子家的玩笑。
然后一个丫鬟进来在公主耳边耳语了几句,明华公主像是突然间没了兴致——就像之前突然间起了兴致一样,不再令人畅所欲言,而是亲自点了两个人作结。
男子那边赵璟不肯出面,就落在了三皇子头上。前世沐清溪对这人没什么印象,但是一席话听完立即记住了他,盖因那番话说得实在漂亮!既不会得罪座上的景王殿下,又让在座的士子觉得当今陛下求才若渴,不拘一格,只要有才就不必担心无用武之地。
不说别人,就是沐清溪一女子听了都觉得心血沸腾,恨不得立刻登上金銮殿去金榜题名为国效力,更不要说那些初出茅庐的年轻士子。
女子这边,出乎意料的,明华公主竟然选的是王阁老的孙女王绮。论起身份,在场女眷惟有元瑜郡主身份最重,堪与三皇子相较,且元瑜郡主是明华公主的女儿,她说的话自然有分量。偏偏公主舍女儿而取王绮,其中意味难免叫人多想。
不少人都联想到了那个传闻——明华公主这次宴饮是为了挑选儿媳妇,思及前面出场的柳妩,难道是打算在柳妩和王绮之间择一?
一个是京城第一美女,一个是京城第一才女,无论哪一个,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公主选定她们俩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不过,就两人当日的表现来说,公主怕是更中意王绮。
至于中间夹杂附带出场的沐清溪,谁都没放在心上。一则沐清溪看着实在是小了点,二则丧母长女在“五不选”之列,沐清溪双亲亡故兄嫂皆无,这可是“命硬大不祥”之女,以后嫁不嫁的出去都成问题!
至于明华公主为什么把沐清溪拎出来,思及公主先前的召见,大家不约而同地认为只不过是看在怀宁侯夫人的面子上。
所以,京中留言纷纷的时候,沐清溪这个牵扯其中的人竟然奇异地没得到多少关注。
而现在,沐清溪也没空计较那些流言,她更关心先前托姨母打听的事。公主别苑人多眼杂,她不好多说,只能忍到现在才问。
“你说的虹霓姨母有印象,是伺候过姐姐的,为人老实忠心,很得姐姐看重。说起来你不问我都忘了,当年姐姐去世以后确实没见过她,我还道是你做主把她打发出去了。我回杜家打听过,姐姐去世以后就没人见过她,荇儿,你是不是在怀疑什么?”杜欣皱眉看着沐清溪。
沐清溪在告不告诉姨母之间犹豫了一瞬就拿定主意,“姨母莫要多想,我只是想念母亲了。当年许多事处置的匆忙,母亲身边的人都没安排妥当,如今想起来,觉得心中有愧,毕竟他们服侍了那么多年。”
杜欣审视地看了沐清溪一会儿,看得沐清溪都有点心虚了才开口说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不过,这事当年既然不是你做得主,少不了还得问沐家。”
沐清溪心底松了口气,敏锐地发觉姨母提到沐家语气变冷。
“你能有这份心很好。不过,我并不赞成你现在去问。”
沐清溪疑惑地抬头。
杜欣摸摸她的额发,叹口气说道:“若从本心说,我不愿你跟沐家有一点关系,可谁叫姐夫他姓沐呢?当年的事沐家不想让你知道,你现在一回家就去打听,那老虔婆能容你?”
沐清溪刚想说,那我暗地里打听。
杜欣像是看出她所想,瞪了她一眼,“暗地里打听也不行!沐家说到底是徐氏和老虔婆的天下,你又知道你问了就不会传到她们耳朵里?就算你旁敲侧击,徐氏是个蠢的,老虔婆可不蠢,你呀,还嫩着呢!给我老老实实得待着,不许瞎打听,上一辈的恩怨别插手!”
沐清溪捂着被戳的通红的额头眼圈红红,分不清是感动的还是痛的。姨母一心为她着想,可是,她打听以前的事不单单是为了照顾母亲生前伺候的人,更是为了查证母亲的死因。
而这个理由,现在怎么看都不适合说出来。
姨母她毕竟是怀宁侯夫人,如果告诉了她,以她跟母亲的情谊势必会忍不住插手。
堂堂怀宁侯夫人插手别家后院内宅,一旦被人知道,姨母的诰命夫人还要不要了?
马车里的对话以沐清溪被教训了一通而告终,杜欣把人送到安远侯府后离开。沐清溪回到清辉院,一进院子就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锦绣迎上来,神色担忧,她来不及问就见紫蝶走了出来。
沐清溪看到她就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走之前留的借口并不高明,更没想到花会上多加了一场论辩,原本一天的行程变成了两天。晚间没去双鹤堂定省,但凡老夫人问起,清辉院里就遮掩不住。
看过客儿,交代了锦绣几句,沐清溪就跟着紫蝶来到了双鹤堂。出乎她意料的,屋外竟然还站着徐嬷嬷和梧桐两个。
徐氏也在?
进了屋子沐清溪才发现,不止徐氏在,沐清菀也在。老夫人坐在上首,脸色极差,徐氏和沐清菀则面带忧色,好像是在担心她?
沐清溪按下心中疑惑,走过去行礼问安,老夫人没叫起,她便只好端着礼节。
屋子里静得很,沐清溪开始思索眼前的局面。明华公主只留宿了一部分人,这部分人却不包括徐氏和沐清菀。所以,昨日论辩结束以后徐氏就带着沐清菀离开了,沐清溪没有去送。对方摆明了厌恶她,她便也懒得做面上功夫。
那么,是徐氏和沐清菀回来说了什么?
她仔细思考自己的作为,除了接她的人是姨母这一项以外,其他的她自问无愧于心。
偏偏姨母是最能被徐氏拿来做文章的……
沐清溪的余光瞥见紫叶为老夫人添了三次茶。
应该有一刻钟了吧?
沐清溪开始胡思乱想转移注意力。记忆里老夫人很喜欢这样给人立规矩,把你叫来,什么也不说,等你行了礼也不叫起,就让你在那端着。若是端不住摔了,就是不敬,就更有理由处罚了。
这法子徐氏挨过,三婶受过,就连母亲都没逃过。以前她年纪小,从来没体会过,没想到今儿竟然也碰上一遭。
不过,滋味实在是不太好。
双腿越来越无力,已经开始微微发抖,沐清溪心下苦笑,再过一会儿,不必老夫人叫起,她也起不来了。
这算什么?老夫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不问青红皂白就来罚她,她跟自家姨母亲近有什么错?
沐清菀兴致勃勃地跟身边的小丫鬟笑闹,一开始声音还压得低低的,过了一会儿见老夫人阖上眼不爱管,胆子大起来,笑闹声也高了。
她看着沐清溪端着礼节站在那,心里别提多畅快了。
就是这小贱人,害她在郡主面前出丑,被郡主殿下厌弃,一定是她教唆的郡主殿下把她赶出别苑,否则,沐家三个女孩儿,怎么沐若馨和沐清溪好好的住下,就她被赶回了家!
一定是沐清溪搞的鬼!
还是娘聪明,猜到沐清溪肯定是瞒着祖母出去的。祖母最讨厌杜家那群人,尤其是那个怀宁侯夫人,沐清溪竟然明知故犯,祖母肯定饶不了她!
“这个桃粉色最好看,衬得大小姐人比花娇。”
沐清菀正在挑颜色染指甲,“这颜色太嫩太淡,不够鲜艳。”
“那就用这个石榴红的,明艳又亮眼。”
“这个是不错,快给我染来看看。”沐清菀不知想到了什么双颊绯红。
时间一点点过去,老夫人依旧老神在在的样子,间或与徐氏交谈一句,余光无半点落在沐清溪身上,仿佛屋子里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
比起斥责和质问,这样彻底的无视才更叫人难堪。
沐清溪长出口气,忽然间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好笑。为了赌一口气,她死撑着端在这想证明自己没错。
可事实上,在已经认定了她有罪的人眼中,这些都是她该受的,谁叫她明知故犯?
真是蠢到家了。
她没错,她不该承受这些,更不愿站在这里像个笑话一样被人围观赏玩。
尤其,那看客是她前世今生最恨的人。
第078章 争执
长久地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双腿僵硬,起身的时候一个踉跄。也正因此,将屋子里的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腿上的不适过去,沐清溪抬头轻笑,毫不畏惧地迎上老夫人锐利的目光,“既然祖母无事,清溪就不打扰了,清溪告退。”说罢,福身一礼,转身就要往外走。
“沐清溪!祖母什么时候让你起来了!”沐清菀忽而尖声叫道。
沐清溪脚下微顿,却不转身,头也不回地答道:“祖母本也没让我行礼。”既然行礼都不该有,那起不起身又有何妨?
沐清菀万万没想到她这么大胆,连伪装的纯良都不要了,“沐清溪……”
“溪姐儿,对祖母不敬,你可知罪?”徐氏打断沐清菀,什么都不说径直问罪。
沐清溪心底一叹,情知今日难以善了。她倒是想一走了之,可是想想后果……算了,两害相较取其轻。
“二婶这话说的奇怪?清溪何时对祖母不敬了?二婶可不要空口白牙地污蔑好人,知道的觉得二婶重规矩,不知道的还以为二婶您欺负我这个没爹娘的孤女呢!”沐清溪迎上徐氏,笑着回道,目光略过徐氏头上戴着的珠钗,眼底全是冰寒的冷意。
徐氏没想到沐清溪竟敢还嘴,句句谴责她欺负孤儿弱女,指责她诬陷。寻常女儿家“不敬祖母”的罪名是大不孝,这样的罪名扣下来早就慌里慌张得申辩了,哪里还会在这耍嘴皮子功夫。
“祖母也认为清溪有罪?”沐清溪不管徐氏,干脆对上沐旁氏,双眸清亮,不躲不避。
沐旁氏冷眼看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孙女,眸中一片冷漠毫无感情,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祖孙俩就这么静静地对视,屋子里却有种无形的压力蔓延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紫蝶悄悄地朝小丫鬟们招招手,将人支了出去。心底不知道是该称赞二小姐胆子大,还是该说二小姐胆子太大……
沐旁氏积威甚重,历经沧桑的目光自然不是沐清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可比的。甫一交锋沐清溪就觉得自己快要溃不成军。可是,就在此时她忽然想起了赵璟的目光,那样肃杀染着鲜血的目光她都扛下来了,老夫人这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沐旁氏就发现,她的这个小孙女竟然不怕她。
那目光平静而深邃,并不是佯作的坚强,而是真的不怕她。
这目光,跟当年杜氏一模一样。
到底是母女啊!
沐旁氏的思绪忽而有些飘远,当年儿子求取杜氏她起初是不同意的。庞氏虽然也算地方上的大族,但放到京里就不够看了。她如何能容忍儿子娶一个身份地位皆比她高的女子,将来怎能牵制得住儿媳妇?
可是,沐骏一意孤行,最终还是拗不过他。然后杜氏进门。她初看杜氏也觉得还好,从女子的角度来说,德言容工,杜氏样样出色,京里谁家不称赞杜家女儿教得好?
况且待她也恭顺,晨昏定省从无疏漏。可是,时日长了,特别是有了徐氏对比以后,她就发现杜氏其实不是真的尊敬她。杜氏尊敬的是沐骏的母亲,是这个身份,只是因为她是沐骏的母亲杜氏才恭敬有加。这份恭敬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并不是打从心底而生的敬畏。
从那以后,杜氏每次跟她行礼,她都觉得杜氏仿佛在说:因为你是婆母,我才尊敬你,否则,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
她明白这是她的心底的魔障,可是这种魔障一起,她根本无力阻止,只能看着自己沦陷其中越陷越深。到后来,以躲清静为由连杜氏的晨昏定省都免了。仿佛看不到杜氏,就不会想起自己的卑微。
再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她竟然隐隐约约地觉得松了口气。
你再出色又如何,还不是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如此肮脏,如此恶心!你该死!你该死!你的灵位不配摆在我儿子身边!
然后,她就真的那么做了。
再然后,杜氏的女儿回来。沐清溪回府第一件事竟然是去祠堂,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沐清溪看穿了她的心思。
怎么可能!她不过是个小丫头!
不管沐清溪猜没猜到,她都不能再由着心里的想头处置,她是沐家的老太君,沐家的名声已经坏了,她不能再给自己抹黑,她这张老脸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呢。
“你去了哪儿?一个女孩子,夜不归宿,外出不报,你母亲教的你好规矩!”沐旁氏冷笑。
沐清溪一下子被戳到了痛脚,她本来就觉得沐旁氏跟母亲的死有关,听她如此诋毁冲口而出反驳道:“祖母错了,母亲乃是大家闺秀,端庄有礼,行事有度,孙女的规矩是祖母教的!”
“沐清溪,你说什么浑话!”徐氏大声斥责。
沐清溪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说了什么,刚才那一瞬她被气急了,完全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根本没过脑子。
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母亲和老夫人选一个,她必然是要维护母亲的。何况,她是老夫人教的,这也没什么不对。
沐清溪六岁以前一直是由母亲亲自教养,六岁以后,老夫人忽然间想起要把家中的女孩子放到一起学规矩,请了女先生和教养嬷嬷。家中的女孩子那时候说白了也就她和沐清菀两个,沐清欢还小是不算的。
沐旁氏显然也想起了这一节,气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却说不出一句话。
半晌,才一手指着门气息不稳地说道:“你、你给我去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放她出来!”后一句是对屋子里的人说的。
张嬷嬷和紫蝶几个连忙应是,又匆匆走到沐清溪身前,“二小姐,请跟奴婢来。”
沐清溪看着老夫人,又看看幸灾乐祸的徐氏和沐清菀,展颜一笑,淡声说道:“清溪遵命,不过,若我没记错的话,大姐姐不是还在禁足,老夫人既然特准了大姐姐赴公主府宴会,怎么就对我如此恼怒,这般偏心真叫人怀疑到底谁才是祖母的亲孙女!”
说罢,毫不留恋地走出了屋子,一点也不在乎里头人的反应。
小太监拿着剪刀剪短了灯芯,火苗一闪,落在书页上的光就晃了一下。
张宝看着皇帝脸色不愉,慌忙上前把小太监呵斥几声撵了出去。
看看天色,“万岁爷可要歇息了?”
承安帝点点头,丢开书起身舒展了下。张宝捧着袍子过来,承安帝却不着急穿,像是忽然来了兴致,问道:“你说颜卿那性子得给他挑个什么样的才不算委屈?”
颜卿,景王殿下。
张宝不敢妄语,但是帝王问话不能不答,忙恭声回道:“自然是要合得来的。”这种话是不出错的。
承安帝摇头失笑,“他那性子,古怪得很,怎么才算是合得来?朕看那日,明华挑的人也都过得去,偏他拎着壶酒从头喝到尾,连个正眼都不给,这叫朕怎么看得出来?”
张宝听得出这话不是真要人回,只管听着凑趣。
“唉,当初那么点的孩子,一转眼就该长大成亲了,朕都老了啊!”
“陛下春秋正盛,奴才觉得还跟二十年前一个模样呢!”张宝奉承道。
承安帝笑着摇摇头,语气里带着沧桑,像是长叹,“你也说是二十年前了……”
张宝听着这话就不敢再说了。
恰在这时,敬事房捧了牌子来问皇帝今晚在何处歇息。承安帝想了想,随手点了一张,张宝细瞧,见上面写得是“贤妃徐氏”四个大字,其后又有一行小字,便知万岁爷只怕是又想起那一位了。
入了夜,画南别苑一片寂静。
宴会过后,明华公主和曹驸马并没有急着回府,送走了客人两人都疲乏的很,早早躺下,明华公主却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自从父皇去世皇叔登基,她的地位和荣耀不减反增,比之皇子还要风光。她心里却明白得很,皇叔这么做不过是为了笼络老臣,是做给天下人看的。这样的荣光加诸皇子身上实在是太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而她一个公主,再怎么加恩也还是个公主。
所以,她受得心安理得,不但受了,还要大大方方地让天下人看到。所以,她广开花会、诗会,并且坦坦荡荡地告诉皇叔。
惟有这次,皇叔亲至。不但亲至,还派了一众皇子前来,她不得不揣测此举背后的意义。
承安帝,她的皇叔,到底想做什么?
她不会天真到以为他真的是求贤若渴,更不会相信是为了皇弟的婚事,这两者分量都不够。
那么,什么有足够的分量?
明华想了很多,她想到会试的题目“仁”,想到赵珝的“水利万物而不争”,还想到了“兵与民”。
那个论题是皇叔授意的,她胆子再大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论政。
一连串的关键字在脑海中排列纠缠,承安帝,是真的打算削兵了么?
不,不会的,北狄不会那么轻易臣服。
可是,脑海中忽然闪过沐清溪的脸,如果按照小丫头所说的做下去,似乎也不无可能……
她把沐清溪拎出来到底对还是不对?
“哎哎哎,听说了没?当今陛下要给景王殿下赐婚了!”
“什么什么!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王爷?”
“这话说得!景王殿下是咱们大梁的英雄,杀几个狄人怎么了?该!”
“我听人说,这景王殿下在北边屠了三十座城,那护城河里流的都是血,臭味飘出去三百里都闻得到!”
“可不是!还说他坑杀战俘,你说这人都降了,何必呢!造孽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一个人头就是一份军功!”
“原来王爷的尊号是这么封的!”
“听说景王早年征战受了伤,脸上好大一条疤!”
“那不是破了相?”
“别扯远了,谁这么倒霉要嫁给那位?!”
“听说是柳大人的千金!景王不是有位当公主的姐姐吗?公主开宴,柳大人的千金舌战群雄,那叫个精彩!”
“我也听说了,我姑姑的姨婆的儿子的媳妇的舅舅的婶子的外甥在公主府里当差,亲眼看到的,公主可喜欢柳小姐了!”
“真的假的?”
“我怎么听说是王阁老的孙女?跳霓裳羽衣舞的那个,说是景王殿下一见倾心,惊为天人,当时就说要向皇上求旨赐婚了!”
“那皇上答应了?”
“哪能啊,皇上当时又没在场!”
“不对不对,是柳大人的千金,京城第一才女……”
“呸!王阁老的孙女还是京城第一美女呢!”
“林兄?林兄?”罗庚唤了两声好友还没反应,只好伸手过去在他眼前一晃,“魂兮归来——”
林疏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抱歉地笑笑,“罗兄见谅,方才想事情入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