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氅你还是还回去吧, 我真的没那么冷。”
“等你觉得冷就晚了。”
伏曜不容她挣扎,相当满意地看着他打的那个死结。
“本来想随便借一件给你,结果鸟族的那个姐姐正好就是开铺子的, 我就随便挑了一件,给你穿……还算凑合吧。”
玄黑色的大氅边缘点缀着一圈丰润洁白的白羽,面料上用银线绣着白鹤与流水的纹理,水晶宫内的光照在上面,有银光流淌。
衬着她那张淡而雍容的面庞, 显得整个人气质清冷又华丽, 羽化登仙四个字仿佛就是为她而生。
其实一点也不凑合, 但他不太想夸濯缨, 因为这个人肯定知道自己穿什么都好看。
“离开西海前都别脱啊,你要是回去再打几个喷嚏,母后肯定找我算账。”
站在不远处的昭粹将两人的对话听在耳中, 她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心中酸酸涩涩,难以言表。
方才是她一时恍惚, 竟然忘了, 这已经不再是前世。
伏曜记不得她, 天后娘娘也不记得她, 曾经她在上清天宫度过的那些日子, 不管是好还是坏,统统都已经化作云烟散去,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昭粹看着濯缨身上那件玄黑色的白羽大氅。
她想起了曾经被她无比嫌弃的那些上清天宫的法衣。
她嫌弃那些法衣太规整,太古板,不如人间界的裙衫款式繁多,她想如何打扮便能如何打扮,也不如鲛纱流光溢彩,能织成色泽潋滟的仙裙。
可如今在荒海,她又会时不时想起上清天宫的那些东西。
她想起上清天宫寒暑不入的法衣,想起四季如春的仙台,学宫里的那点沉闷和辛苦在残酷的荒海面前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
这些念头,从前只是偶尔会不痛不痒的冒出来。
但此时此刻,昭粹看到濯缨出现在她眼前。
她没有丝毫被上清天宫折磨过的痕迹,从前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多了些许气色,消瘦得一阵风就能吹跑的身子也像是康健了几分。
于是,那些被她可以忽略的情绪一下子蜂拥而上,冲击着昭粹压抑已久的心。
“赤水昭粹,”濯缨看着她隐忍落下的眼泪,偏头问,“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了?”
方才昭粹对那锦鲤族小姑娘的忍让的确让她有些诧异。
在濯缨心目中,昭粹应该是那个永远不知道忧愁为何物的小公主。
她很少对旁人颐指气使,因为她拥有得太多,多得她不需要在旁人身上找优越感。
她也从不明白什么叫伏低做小,当一个王朝权利的至高者都对她予取予求时,哪怕她自己低下头,也会有无数人将她捧起来。
可现在呢?
她这副窝囊样是怎么回事?
“姐……”
昭粹哭着就想扑进濯缨的怀里,却被伏曜一把拦住。
“赤水昭粹?”他一手将昭粹挡在外面,诧异道,“这就是那个拆了你庙宇的妹妹?”
昭粹的脚步蓦然顿住。
“姐姐……”
这一次她声音细弱心虚许多,一双杏眼楚楚可怜。
濯缨并没有问她毁庙之事,看了她良久,开口问:
“方才那锦鲤族的女孩欺负你,你为何不还击?”
她嗓音冷清,带着几分身为长姐的压迫感。
昭粹怯怯答:“我不知她们身份,担心得罪人。”
“是她们先讥讽挑衅,又害你摔倒,哪怕是闹开了,错也不在你,这些仙族本就大多瞧不起人族,你还如此窝囊,是想让他们更觉得人族皆是如你这般随意可欺吗?”
濯缨没有半分抚慰之意,语调严寒似十二月霜雪,令昭粹心中更是委屈。
“你到底是担心自己得罪人,还是担心替沉邺得罪人?”
昭粹的嗓子里似塞了一团棉花。
濯缨眸光寂寂,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
“你是整个人间界奉养长大的公主,荒海仙族如今仙力大增,四海内无人敢正面应战,都是借着你的子民的信仰,即便荒海如今落魄,也该将你供起来保护好,想办法让你过上好日子,而不是还要你出来应酬,替他们受人冷眼。”
说到最后,濯缨的目光已是越来越冷,连多看昭粹一眼都觉得心烦。
这眼神霎时刺伤了昭粹的自尊心。
“……如今,姐姐是不是很瞧不起我?”
她抹了抹脸上泪水,楚楚可怜的眸子生出几分决然冷意。
“可仙人时光漫长,有朝一日,荒海定会与上清天宫比肩,只是一时忍耐而已,姐姐从前不也是这么忍过来的吗?”
“——你这话听着真是好笑。”
身后响起少年清越懒散的嗓音。
“你姐姐为什么才不得不忍,你不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忍是因为她没有选择,你占尽好处,怎么敢和她比?”
昭粹回头一看,赤袍艳红如火的少年徐徐朝他们这边走来。
谢策玄?
他竟然也来了,还……还帮姐姐说话?
他身旁的活泼少女脚步轻快地跑到濯缨面前,抱着她藏在芥子袋里的吃食道:
“你们去这么久,主菜都上好几轮了,多亏我眼疾手快给你藏了点,否则等你回去,那真是只剩盘子了!”
濯缨有点头疼:“……西海不会让我们饿肚子的,不用藏,这些你自己吃吧。”
“诶,真的吗?那我可就都吃了?”
“吃吧,不够我去帮你要。”
叶时韫望着濯缨的眼睛亮亮的,又转头看向对面的昭粹:
“濯缨公主,你妹妹和你长得确实挺像诶……”
昭粹也认出了叶时韫。
从前在学宫时,她与叶时韫交集不多,可令她惊讶的是,她姐姐对这个叶时韫的态度竟然如此温和纵容。
她从来没见过姐姐露出过这样表情。
……似乎也不是从未见过。
她与姐姐尚且年幼时,她曾时常趁母亲不注意,偷跑去偏僻冷宫去找姐姐。
那时的姐姐见了她,也会用这样温软的目光望着她,摸摸她的头道:
“会被皇后娘娘责骂的。”
小昭粹不说话,只是从怀里取出她偷偷带来的糕点塞给姐姐。
姐姐身上总是带着淡淡药香,但她不觉得苦,反而觉得有种奇异的好闻。
可随着年岁渐长,有太多太多有趣的人和新鲜的东西分走了她的注意力,而冷宫永远不变,只有堆积成山的书和散不去的药味。
她丢下了姐姐,就好像十岁的她不再去看她五岁时最喜欢的玩具。
而现在,姐姐也要丢下她了。
回去之后,濯缨将落日弓和鲛珠令的事同其他人简单说了一遍。
如她所料的一般,所有人皆是一副“你也真敢开口”的表情。
伏曜道:“落日弓可是真正的西海至宝,雨师瑶那个砗磲流珠虽然也叫至宝,可完全不能放在一起比。”
叶时韫埋头苦吃,时不时给濯缨指指她夹不着的菜,再可怜巴巴望着濯缨。
濯缨一边夹菜给她,一边不以为意道:
“都沉在西海几千年了,既然他们自己没人能拿走,让我试一试又何妨?”
“若是取弓,你记得多叫几个人给你护法,落日弓这种上古法器可不是开玩笑的,你这样的身板经不起折腾——就谢策玄了,你去给濯缨护法。”
“行啊。”谢策玄答应得利落,“正好我也想看看这上古落日弓是何模样?”
明日便要启程返回上清天宫,几人合计了一下,就今晚找个时间去瞧瞧。
正说着,濯缨余光瞧见昭粹的身影终于从僻静处走出,在她的位置上落座。
濯缨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发现谢策玄正偏头瞧着她。
“怎么?”
谢策玄望着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道:
“你倒是不计前嫌,竟然还和你那个没心肝的妹妹说那么多,就她那个笨蛋脑子,你说再多,也要她能听进去才行。”
“不是不计前嫌。”
濯缨望着杯中潋滟光影出神。
“你如今见她势弱,但其实她想回到人族做她高高在上的公主,也不是不可能。”
同样是质子,昭粹的性质却与她不同。
她给了荒海带去了上千宫观,表面上是嫁妆,其实某种程度上也是人族战败的赔礼,这些礼物都比她这个人本身更值钱。
如果沉邺不爱她,那么人皇可以再多压上些筹码,将昭粹换回来。
如果沉邺爱她,那么她若抵死不愿留在荒海,沉邺也会想办法成全她。
“无论如何,我父皇与皇后都会给她兜底,我又何必将她得罪死,给自己惹麻烦?”
谢策玄听着她云淡风轻地说起这句话,心像是被一根细小的针刺了一下。
他本以为濯缨之所以不计较她妹妹拆她宫观向须弥仙境献媚的事,是因为两人之间多少还有点姐妹情分。
却没想到她只是在冷静地分析利弊。
因为昭粹的背后有人给她兜底,因为她势单力薄,与人皇彻底敌对对她没有好处,所以她不会彻底与昭粹撕破脸。
那她自己的情绪呢?
利弊之外,她自己的情绪就不在考虑范围内吗?
谢策玄撑着下颌瞧着她冰雕玉琢的侧脸,眼中有几分情绪无声漾开。
按照虾兵蟹将的指引,落日弓就在西海以东的海底山脉附近。
这条海底山脉将整个海域分割成了东西南北四大海,中间就是沉眠万年的不知火山,而落日弓就在不知火山西侧的神冢之中。
“好烫!”
叶时韫不断踱步,此地温度奇高,脚若是在地面停留太久,都会有灼热之感。
伏曜和谢策玄也热得汗水涔涔。
“难怪海域仙族无人能夺这落日弓,他们喜寒怕热,别说取弓,恐怕离这火山太近都会痛苦难忍。”
说完伏曜又看向濯缨。
“你没事吧?”
“我没事。”
这里对濯缨来说倒没有那么难以忍耐,虽然的确有些炎热,但反而驱散了她体内丝丝缕缕的寒气,比海水低温要好受得多。
她抬头看着远处山脉。
黑灰色的山脉上映出橙黄色的滚烫岩浆,海水摇曳,有黑色灰烬在水中漂浮。
四处都弥漫着令人战栗的威压,但就在濯缨的视线尽头,她看到地面升起的一道道金色光柱,其中最光芒夺目的,应当就是西海镇海之宝,落日弓。
神器有灵,靠人多硬夺是不可能的,只能只身前去,试探神器心意。
谢策玄道:“叶时韫,你先卜个吉凶方位,站最外层,太子殿下站内层,我按方位走到最深处停下,剩下的就看她自己造化。”
叶时韫颔首,动作麻利地取出自己的太乙八卦盘。
双层罗盘旋转,无形之风令海水荡开一层层涟漪,而在叶时韫足下,一张八卦罗盘图陡然张开数十丈,上方灵光流转,嵌刻着无数八卦方位。
阖目沉吟的叶时韫并两指掐诀,指向某个方位:
“太子殿下,离卦,甲午金。”
“谢策玄,乾卦,丁酉火。”
她言出法随,两道飓风自地面而生,谢策玄与伏曜刚一落地,便被叶时韫的巽风笼罩。
这便是她身为学宫道子的本事之一,能因势导利,借周围风水之势,趋吉避凶,庇护他人。
而濯缨却不能在她的庇护范围之内。
神器择主,这是一场只属于濯缨自己的考验。
濯缨抬起手,试图轻触落日弓的神光——
【汝欲来取弓?】
濯缨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这是落日弓中器灵的声音。
“我乃上清天宫散仙赤水濯缨,听闻落日弓射日之威名,今斗胆前来,确为取弓一试。”
【赤水……吾记得,赤水乃人族部落的姓氏,汝身上有人族气息,还有……仙族气息。】
濯缨摸不透器灵的想法,试探询问:
“人族与仙族有何区别?”
【吾喜爱人族。】
濯缨毫不犹豫:“我身上的仙族气息乃是因为我是人族送往上清的质子,入了仙籍才长出的仙根,本质上我仍然是人族。”
身后的伏曜:“你这撇得也太干净了吧!”
见人家落日弓喜欢人族就特意强调自己的身份,这个立场未免灵活过分了。
【上古十日凌空,焦禾稼,杀草木,民无所食,前主以人族之身射杀仙族金乌,吾希望追随这样的人族英雄——但汝身上的仙族气息比人族气息更为醇厚,汝非人族,而是仙族。】
【汝离开吧,吾不愿追随仙族。】
器灵的声音听起来像崇拜着理想中的英雄的小男孩。
濯缨眉头微蹙,就算有仙根,但她仍然是凡人肉身,她身上的仙族气息怎么会比人族气息更强?
“一定要英雄吗?英雌就不行?”
濯缨不甘心地上前一步。
“你久居海底可能不知道,仙界如今虽无十日凌空,却有诸多尸位素餐的仙人无所事事,甚至祸害百姓,天下正等待着一个真正的勇士带领人族与那些仙族对抗。”
落日弓听得专心。
【汝说得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濯缨继续上前几步:
“我乃人族公主,又是上清天宫任命的仙人,我就是那个注定要与天一战的勇士,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一把绝世神武,我认为只有曾射下九只金乌的你,才配与我并肩作战。”
后面的伏曜和叶时韫听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这么大的饼,你也真敢画啊。
什么万事俱备,这欠的恐怕不只一把绝世神武,还欠绝世仙力,还欠不知多少的功德值,甚至还欠一个结实能打的身体。
啥也没有,这是在空手套白狼啊!
然而偏偏落日弓就吃这一套。
它想起了自己英明神武的前任主人,当初也是如此踌躇满志,邀请它与自己为了天下苍生,与仙界凶恶的金乌相抗,那是何等的壮志凌云,功德无量。
濯缨手心里捏着一把汗。
现在他被自己说动,正是取弓的时机,要是等它反应过来就错失机会了。
沉默之中,濯缨突然伸手朝着光柱内的落日弓而去,就差一点要碰到时,骤然被一股力量冲开数丈。
【咦?汝可是受伤了?为何仙力如此浅薄?仙力太低,要触碰我可不容易。】
还没转过弯来的落日弓感叹了一声。
被震飞的濯缨冲出去十丈开外,心头一紧。
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点而已!
与机会失之交臂的懊悔与不甘在她胸腔中翻滚,方才那股燃烧的野心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霎时熄灭。
这冲劲太大了,中间的时间差足够落日弓反应过来,她没有机会了。
然而下一刻——
“怕什么!再试一次!”
濯缨诧异回眸,正撞上自下而上将她接住的谢策玄。
乌发红衣的少年稳稳地用肩膀接住她的双足,一手撑住她的手掌,另一手握住她的小腿,因抵挡这股冲劲,他的脚印在海底地面滑行数丈才勉强站稳。
刚一站稳,就已经完成蓄力,他将自身化作一把绷紧的弓,以仙力将濯缨紧紧包裹,朝着落日弓的方向猛地一抛。
“取弓!”
海水汹涌,气浪翻滚。
少年将她托举着,送向光芒万丈的前方。
作者有话说:
谢策玄,本文最大的恋爱脑
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
就在谢策玄托举着濯缨朝落日弓而去的同时, 那慢半拍的器灵终于察觉到几分端倪,怔怔看着朝自己而来的少女。
濯缨的指尖触碰到落日弓的结界, 金光化作万千丝线缠绕上她的手臂, 落日弓与她在此刻建立了某种程度上的连接,也让他清晰地察觉到——
【汝竟骗吾!!】
“不好,”叶时韫手中八卦罗盘急转, “太子殿下,坤卦,卯辛木!”
伏曜身法迅疾, 眨眼便出现在叶时韫指向的方位,掐诀召来本命法器离火日轮,劈开几乎要击中濯缨的光刃。
周遭的声音在这一刻消失。
濯缨的身影没入笼罩着落日弓的金色结界之中。
这道结界仿佛是一道分割线。
结界之外,是不被落日弓认可的外人,心高气傲且实力强大的器灵禁止那些不入它眼的人随意靠近。
而结界之内, 却是一片明亮和寂静, 唯有汹涌纯粹的清气充盈其中。
清气是个好东西, 可太过纯粹庞大, 对于濯缨这样实力还不够强大的仙人来说,就是个极大的负担。
而且这种负担还与上清琉璃境的那种淬炼不同。
过于充盈的清气蜂拥着朝濯缨的体内汇集,像是将堆山码海的食物往一个人的胃袋里装, 濯缨头疼得快要炸裂,就连呼吸都能感觉到过载的肺部传来刺痛感。
光影朦胧中,那玄黑金纹的神武架在烈火包围的高台之上。
头顶苍穹无云无风, 唯有九只金乌残酷灼烤着大地,
【这就是汝不自量力的代价。】
器灵轻哼了一声。
结界内的清气似乎收敛了几分, 濯缨的头疼稍有缓解, 但也只是稍稍缓解而已。
她能听见自己胸腔里跳动过快的心跳声, 甚至能感觉到体内蜂拥着快要将血管撑爆的血液流动。
太弱小了。
她离真正意义上的强大,还有难以逾越的距离。
【回汝该去的地方吧,汝是触碰不到吾的,再往前走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小男孩的嗓音清脆利落,不带任何多余感情。
濯缨的嘴唇已经干裂了,身上能驱寒避暑的法衣,也早就到了极限。
她视线模糊地瞧着落日弓的影子,气若游丝地朝前又走了一步。
器灵顿时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
【汝这是在找死!】
濯缨不为所动,又朝前走了一步。
【不许再往前走了!汝再向前一步,吾就真的一把火烧死汝!】
又一步。
【汝聋了吗!吾叫汝停下!】
濯缨深吸了一口气。
她不仅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脚步,调转体内仙力,凝出一个辟火法诀,替自己开出一条路来。
唰唰唰——
以火为矢的箭射在了濯缨的前路上,离她的脚只有半寸距离,濯缨不得不停下。
【吾可没开玩笑!吾真的会杀了汝的!】
濯缨看着那火矢,抬头弯唇道:
“你不会的。”
【谁说吾不会……】
“赤水之姓,源于上古赤水河,而你既然对赤水这个姓氏熟悉,自然也记得你前任主人的部落与赤水毗邻。”
“两族毗邻而居,互有姻亲往来再正常不过,人间千年时光倏忽而过,你前主那一支部落湮灭在历史中,而赤水族却愈发强盛,如今更是创立了人间皇朝,宗族枝繁叶茂,你又如何断定,我与你的前主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器灵起初只是看在她有人族血统的份上,没有对她下死手。
但此时听到她这番清醒平静的叙述,竟然隐隐有被她说动的迹象。
主人的……血脉……
它的主人是一族部落的首领,是正直无畏的英雄,它曾随主人诛杀作乱的水妖,救过容色绝艳的仙子,更是射下九日金乌,拯救了陷于酷暑之中的苍生。
然而主人是寿数短暂的人族,两人并肩作战不过数十年,主人便身归尘土。
他也心灰意冷,独自在这西海神冢沉睡千年。
但这个少女方才那番话却令它恍然——
人族虽是寿数短暂的种族,但他们的血脉却会不断绵延下去,一代又一代,野草般生生不息。
濯缨不敢放过片刻机会,趁它此刻出神,又立刻御风朝落日弓的方向而去。
但落日弓很快又转过弯来,高台上数百箭矢齐发,逼得濯缨不得不停下脚步与其周旋。
【休想再骗吾!只是可能,又不是一定!有本事,汝就拿出证据,证明汝真的是吾前主的后人啊!】
濯缨当然没这种证据。
飞来的箭矢密密麻麻如雨点落下,濯缨疲于躲避,不得不连连后退,退回最初的位置。
箭雨这才停了下来。
“我没有证据。”
器灵重重哼了一声。
“但我现在知道,你不会杀我。”
此话一出,濯缨似乎觉得周围流转的清气都随之凝固了一下。
下一刻,结界内的清气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增加,濯缨只觉体内气血翻涌,回过神来时觉得脸上微凉,伸手一摸——
她的眼睛,耳朵,鼻腔,口中,都有鲜血在往外涌出,这是她身体承受不住过于充盈的清气的征兆。
也是器灵的警告。
【汝太自信了。】
结界之外,三人虽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却能隐约看到濯缨此刻七窍流血的模样。
少女苍白如雪的面庞上,鲜血红得触目惊心,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朝外涌。
站在那里的简直不像个人,更像一具行走的艳尸。
“是吗?”
濯缨并未在意这些血。
她服下几颗吊命的仙丹,将自己的状况调整到最佳。
器灵看着远处弱柳扶风的少女,不明白她到底是被吓傻了,还是真的和正常人不一样。
她到底是自信,还是胸有成竹?
“那就来试一试吧。”
尾音落下的瞬间,那道雪白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视野之中。
她的速度很快,然而在上古神兵落日弓的眼中,也仍然是轻而易举就能捕捉的慢动作。
它降下漫天箭雨,释出更大的灵压,想让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女知难而退。
然而她不仅没有一丝后撤的迹象,反而像是一个只知执行任务的木偶,哪怕被箭矢擦伤,哪怕血如泉涌,也没有换得她分毫注意力。
落日弓注视着她,心中有巨大的震颤蔓延开来。
她是在赌!
她在赌它对前主的忠诚之心,她在赌它对她血缘千万分之一的猜测,更是在赌它对人族的重视——
哪怕她不是完全的人族,她的身上也始终流淌着人族的血脉。
她是它和前主曾经并肩作战保护的天下苍生的后代。
落日弓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眼中只看着那个没有任何多余表情,只一心朝着它的身边而来的少女。
【汝不是吾想要的主人……神器择主,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汝放弃吧,我们之间没有缘分的!】
濯缨冷静答:“你是这世间最好的弓,冲着这个,我们之间就一定有缘分。”
【这种事强求不来的!】
“若我偏要强求呢?”
器灵简直要崩溃了。
【吾在此沉寂千年,就是想等到我心仪的主人,汝不要逼我!】
“我怎会逼你。”
濯缨在风中翻转腾飞,雪白裙摆如白鹤振翅而飞。
“这道结界,是你放我进来的,这高台,也是你允许我登上的,若不是你想认我做主人,你在任何一步,都可以阻止我,不是吗?”
她……她说得也有道理……可可可是也不能这么说吧!她这一路不是乱哄带骗的吗!
【汝真的会死的!再上前一步,吾真的会杀了你!汝到底……到底为什么这么执著啊!】
濯缨以法诀斩落又一束朝她面庞刺来的箭矢。
附着火焰的箭矢碎裂成星星点点的火光,少女发丝轻扬,那双浓黑淡然的眸子望着唾手可得的落日弓,像是被蛊惑般越靠越近。
“你可知道,命运被人握在手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你可知道,只能仰人鼻息,生死都在人一念之间,又是一种什么感觉?”
落日弓愕然怔住。
充斥着五行清气的风卷着明灭火星,穿越无数箭矢而来的少女沉静如新雪的面庞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有些悲伤的神色。
但那种悲伤,并非自怜自艾,因为在她眼底深处,有着比周遭火星还要明亮灼目的光。
那星火灼烧着她的野望,也烧灼着她目光所及的一切。
包括——
于落日弓中仰望着她的器灵。
“你不是我想要征服的神武,你是我想要抓住的命运。”
结界内金光大盛。
“……成功了吗?”
叶时韫背后已经被汗水湿透。
落日弓器灵在最后那一刻的反扑实在太强,她叠加在谢策玄和伏曜身上的风盾连两息都没撑过就碎了。
但还好,濯缨在谢策玄和伏曜的协助下成功被送了进去。
只是这道光——
三人看着这道冲破西海海水,直入云霄的光柱。
与此同时,上清天宫内。
刚从校场巡逻完毕的封离神君看着云层之上金光满脸疑惑,叫上一队天兵随他前去查看。
正在万象殿看公文的天后也感应到了这股汹涌仙力,她掐指一算,有些惊讶,最终抿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须弥仙境内也看到了这束光。
宴饮作乐的须弥仙人们看着夜空中那道光柱,似乎有些疑惑,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谁在九重天上放焰火”,众仙恍然大悟,醉眼朦胧地聚在一起欣赏焰火。
正在九曜星宫观星的青溟真王朝外看去,他拂袖调取星图,视线落在某一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赤水濯缨……
果然应该早点解决掉她……
此时此刻,整个西海早已都如沸水般沸腾了起来。
守在结界外的三人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那道直冲云霄的光柱才缓缓熄灭,三人立刻冲上前去。
“怎么这么多血!”叶时韫惊呼,“快,快服丹药,还有没有什么外伤,先止血要紧!”
伏曜:“别瞎喂丹药,得赶快回九重天找炎君,她伤得太重了——你是真不要命啊,不就一把破弓吗!我们上清法器众多,你何必拼这个命!”
叶时韫边跑来边翻芥子袋找伤药,伏曜立刻传讯上清天宫。
濯缨手里紧握着已经被她强行夺取的落日弓,脚步踉跄了一下。
朝她快步奔来的少年脸色阴沉,濯缨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难看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