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家的小娘子—— by陈六羡
陈六羡  发于:2024年0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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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绮赶紧把笔拾起,安慰她:“小姐不要急,今晚不早了,您先歇息吧。明日沐休,不用上学,等明天了再做也是可以的。”
秋意递茶过去:“小姐,喝茶。”
梁映章咕噜咕噜又灌下一杯茶,被功课憋出来的烦躁顺了不少。
冬蝉将地上的草纸一张一张拾起来,妥帖叠放在桌上,给她出主意道:“小姐要不去找侍郎吧?侍郎那么聪慧,一定能把这道难题解开。”
梁映章还在气头上,不想见他,“我才不要去找他。明天我去问宋叔父,他是翰林大学士,一定会做这道题。”
第二天清晨,去碧水院问安时,梁映章把功课拿去。
宋毓敏盯着纸上的算术题看了一盏茶的功夫,眉头越皱越紧。
梁映章趴在桌子上,看他一脸犯难的样子,“叔父,这道题对你来说也很难吗?”
宋毓敏不想在小辈面前丢脸,极力挽回颜面,辩解道:“九章算术不是我的强项,不过,我会帮你解解看。你再稍等片刻。”
梁映章为他打气:“叔父,我相信你。”
宋毓敏苦笑,被小姑娘寄予厚望,能怎么办,解吧。
陈嫣在花圃里侍弄她的那些茶花树,洗去手上的泥土,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帕子拭手。
随后,走到亭子里来喝茶,看丈夫不肯认输还在埋头解题的场景,陈嫣不禁笑出声:“你就算了吧。这种题还是让清辞来教。他在户部管账,对算术最在行。”
“清辞最近忙着结案,哪有这功夫?他都好几日没来陪我下棋了。”
“他最近在忙什么案子?还是和风殿那个?”
“可不是嘛,时间抓得紧,要尽快完结,赶在中秋节得把案子办好。”
陈嫣扶靠在宋毓敏的后背上,需望着园中花草,露出几丝担忧之色,“自打他搬出相府后,一日三餐生活作息我们都看不见。侍郎府上也没个能劝动他的人,若是为了公务废寝忘食,把身子搞垮了,可怎么办?”
宋毓敏抬头道:“你总把他当小孩。他自有分寸,会照顾自己。”
陈嫣伸出一根手指戳在宋毓敏的额头,将那道题从他面前抽了出来,“你懂什么。孩子无论年长几何,在母亲眼里,始终是个孩子。”
宋毓敏要去抢纸:“哎,你干什么?”
“做不出来就说嘛,你们文人就是死要面子。”
陈嫣一边笑话他,一边拉着梁映章进内屋,“映章,你跟我来。你下午去侍郎府逮你兄长,让他教你做题,顺道帮我带些东西去。”
梁映章怀里被塞了一大包东西,“这是什么?”
陈嫣道:“这是我找薛太医配的药方,给清辞补元养神的汤药。你叮嘱冯魏盯着他每日服用一贴。说是我吩咐的,清辞就会听的。”
抱紧怀里的药材,梁映章羡慕道:“兄长有您这样的娘亲,真是好福气。”
这话说到陈嫣心坎里去了,相当的中听,她呵呵笑盈盈,捏捏梁映章的脸蛋儿,“还是你嘴甜。这话你去跟清辞说,让他知道自己多么身在福中不知福。”
梁映章是真羡慕那些娘亲在世的人,她连自己父母亲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
自打有记忆以来,她的亲人就只有翁翁,有时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但是她不想让翁翁伤心,所以从来没出口过。
梁映章离开碧水院后,陈嫣回想起她眼神里的黯然神伤,觉得不对劲:“小姑娘怎么了?走的时候那副样子看上去很伤心。”
宋毓敏正色道:“夫人,你是不是又在映章面前说错了什么话?”
陈嫣也慌了,“我没有啊。”
自打上次出了穆王府的事情以后,陈嫣从王妃那里得知真相,娇脾气收敛不少,对小姑娘也是尽力弥补。穆王府多次请梁映章过去陪小郡主玩,都被陈嫣推了,生怕老实的梁映章在小郡主那里吃亏。
还有就是,那个纨绔小郡王,更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混账事儿,能避就避。
这是梁映章第一次去侍郎府。
梁映章坐在马车里等,绿绮提醒她:“小姐,您可以直接进去等。天色还早,侍郎从户部回来还要一会儿呢。”
“这样吗?”
等待间隙,梁映章打着腹稿待会儿见了人要说什么话,怎么想也不对,更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连手心都在冒汗。
只听到外头,绿绮低呼了声:“侍郎回来了。”

第18章 落水
跨出轿子的宋清辞,径直朝着台阶走向侍郎府的大门,冯魏在他旁边提醒了一句,他才有意识地朝着不远处的那架马车投去目光。
黄昏收光,熹微的日头渐渐落山,裹着细碎的金粉洒下来。
梁映章从那边扭捏地走来,马车里想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话,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起:“这是夫人让我带给你的东西。”
宋清辞只淡淡“嗯”了声。
冯魏从绿绮手里接过那一包药材。
梁映章低着脑袋等着对方发话,没想到宋清辞没话对她说,只是扫了一眼她带来的东西,没说任何的话,就跨进了侍郎府的大门。
梁映章到底是愣住了。
冯魏解释道:“侍郎有公差在身,急着赶回户部去。实际上他这些天一直在审案,回来就换身衣裳,待会儿就又得走。”
梁映章想起之前在宋相书房外听了一耳朵,“兄长处理的案子很棘手吗?”
冯魏点头回应。
梁映章想起方才只瞥见一眼的宋清辞背影,忽然感觉到一股憋屈。对比宋清辞废寝忘食地处理朝廷公务,做着那些大事,自己则显得一无是处。
就连初来京城时的那股新奇斗志,也逐渐消磨没了。
“那我就不打扰了。”
“小姐,您走慢点,小心脚下。”
绿绮见她突然跑起来,赶紧追去。
冯魏拎着药材,目送她们离开后,转身进侍郎府,一张黄宣纸从一包包装好的药材里飘了出来,落到脚边。
将纸拾起来,打开看,是一道算术题。
冯魏想了想,将这张纸仔细折叠好,去到书房,正打算压在镇纸下面。
宋清辞从屏风后走出来,已换了一身便服,瞥到他手里面的东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冯魏摸摸鼻子,摊开纸,“是从小姐送过来的药材里掉下来的。”
宋清辞看清了上面的字迹,目光沉了一下,“先放着。”
冯魏见他这就要出去,“您不用了晚膳再走吗?”
好歹也喝口水啊。
坐进轿子之前,宋清辞抬头被黄昏的余辉闪了眼眸,他蹙着眉回头叮嘱冯魏:“我这几日都在刑部。若她再过来,你让人来刑部传话。”
“是。”
冯魏望着轿子远去,转身回了冷清清的侍郎府。
接下来几日,梁映章在书院里开始发奋听课,两耳不闻窗外事。
连偶尔醒来的韩子瑜都时不时睁开眼,就看到她埋头苦读的样子,禁不住开口搭讪道:“你想考功名?”
梁映章余光回他一眼:“我不想被人瞧不起。”
韩子瑜支着下巴,笑得讽刺,“你考得好,就会被人瞧得起了?”
梁映章被问住了,瞬间哑然,停下手中的笔。
韩子瑜将她面前的纸抽走,揉成团,朝窗口丢了出去,砸中了一个男学生的脑袋,“你挡着我看景了。”
那个男学生原本要发作,一看是他,立马摸着脑袋灰溜溜地遁走了。
韩子瑜对这些人的懦弱不屑一顾,瞥向梁映章:“人人都在争的东西就是好的吗?你看那些拼命争上游的人忙活一世,大梦初醒,无聊至极,俗不可耐。”
梁映章不服气道:“你这是活在云端,不知民间疾苦。”
韩子瑜斜眉挑起,假模假样地“哦”了声,“相府小姐也知民间疾苦?”
梁映章觉得他这种语气很烦,明明自己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却把她当小孩子看,居高临下的态度让人讨厌。
“你别瞧不起人。”
望着她离开学堂的背影,韩子瑜脸上的讥笑消失,目光柔和了许多。
午间点,梁映章习惯了去钟楼找敲钟的大叔,给他品尝自己新发明的糕饼。
苏秉淮这次也茶具也带来了,一边品茶,一边吃茶饼,有滋有味地点评道:“糕点的糖分不足,京城人嗜糖如命,就着茶吃,略显清淡,会被茶夺了主味。”
梁映章听取了建议:“我下次多放一勺糖。”
苏秉淮扫了眼她腰间的牌子,状似无意地问询道:“你是相府小姐,书院里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想跟相府打上交道。怎么没见你身边有其他人,总是独来独往?”
“我走了相府的后门来这里读书,已是不正当。若是再仗着相府的权势狐假虎威,不就跟某些人一样了嘛。”梁映章不好意思道。
苏秉淮仰头大笑。
钟楼里破旧冷清,只有一顶大钟,旁边连张凳子也没有。
梁映章每次过来,都会在地上看见几卷书,或者被苏秉淮枕在脑后,或者铺在地上。她以为这些书是他带来解闷的。
“大叔每天在这里敲钟,不想做点别的事情吗?”她问。
苏秉淮忽而起身,长臂一振,月白素袍的宽袖迎风招展:“人生在世,择一事终一生,我就喜欢敲钟。我若是不在书院敲钟,就会去山里、庙里敲钟!敲响世人之心,让山河月色都为我震荡!”
梁映章呆呆地撑起脖子。
这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一名洒脱不羁的狂放浪士从书卷里走出来。
她的心灵被震撼住了。
若不出来大千世界看看,待在偏远小镇一辈子,她就会以为敲钟就只是敲钟,做饼就只是做饼。
苏秉淮忽觉自己的失态,摇头不止:“我跟你一个小姑娘说这些东西做什么。快回去吧,我要敲钟了。”
梁映章一步三回头,看向钟边那抹落寞的背影:“大叔,你有家人吗?”
“以前有,如今没了。”
苏秉淮掌心摩挲着冷冰冰的铜钟,一道道斑驳的痕迹,如他心里的那些旧伤很久没被揭开了。他余光瞥向下楼的少女,眼里的痛苦聚成了化不开的云雾。
他想:星儿也该像她这么大了。
在回学堂的路上,忽然旁边出来一个人,将梁映章拉到了隐秘的树丛后面。
竟是多日不肯跟她打交道的沈鸢。
此时对方脸上露着担忧,东张西望,确认周围没人留意,才紧张地开口:“你要当心,我从别人口中听到孟歆要对付你。”
“对付我?”梁映章一听就来气,撸起袖子,“她要怎么对付我?”
沈鸢赶忙拉住她,“你别冲动。你上次那样正对她,让她觉得丢了颜面。这次不要再与她起争执了,否则她真的会让你离开书院的。”
“离开就离开,反正我也不喜欢读书。这书不读也罢。大不了让宋翁翁罚我一顿,在相府关几日。”
沈鸢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的相府是平昌坊那个住着当朝宰相的府邸吗?”
梁映章点点头。
沈鸢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捂住嘴,好半天才开口道:“梁映章,你竟是相府的小姐?你怎么不早说出你的身份?”
“表的。”
沈鸢长松了一口气,有救了,“孟歆若是知道你是相府的表小姐,就不会对你怎么样了。你快去吧,你的书囊要被她们丢到湖里了!”
梁映章一听,两眼放大,什么!
书囊里有她用来记录糕点制作的本子!
等到梁映章赶到湖边时,孟歆和她的小跟班正站在桥上,手里炫耀着梁映章的书囊,一件一件地往外拿出来,扔进湖里。
周围聚集了三三两两看热闹的学生,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
不远处的假山上,又是上次拉韩子瑜看热闹的两个世家子弟,后面的一块石头上,韩子瑜正在睡觉,脸上盖了一本书册遮挡太阳。
“唷!又有热闹可看了。吃完饭刚好无聊的很。”
“我就知道孟歆不会放过那个女学生。她仗着自己祖父是副院首,到处惹事生非,欺负没背景的学生,还真让人讨厌的。”
“你想英雄救美,快去啊?说不定就多了一位红颜知己。虽然那个女学生看起来出身不高,那副伶牙利嘴胆大的本事,挺新奇的,跟那些温吞吞的大家闺秀不大一样。”
“去什么去,那个女学生自己跳下去了!”
书册落下假山的动静。
“韩子瑜,你不是不会管这些闲事的吗?”
眼前掠过的人影轻功飞快。
两个世家子弟连韩子瑜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见他朝湖边奔去,一头扎进了水中,朝水中扑腾挣扎的梁映章游去。

第19章 闹事
追来的沈鸢气喘吁吁,没想到看到了梁映章落水的一幕,她急红了眼,在岸上大喊救人,却没有人愿意下水去救。
“快来人!快救救她!”
“快来人啊!求求你们!”
而桥上,始作俑者正洋洋得意地看着水里的梁映章,“这就是惹我的下场。”
沈鸢性子柔弱,因出身不好,常常受到孟歆她们的霸凌,只会默默忍受不敢反抗。在书院的这半年里,梁映章是唯一肯为她出头的人,而她竟然怕梁映章会连累自己而对她避而不见。
无数的愧疚和自责涌上心头,沈鸢终于鼓起了勇气,跑上桥去,正面迎对给自己造成恐惧的人:“孟歆,你知不知道梁映章是谁家的小姐?”
孟歆翻了个眼皮,不以为然道:“哦,我倒是想听听,她是不是跟你一样也是出身贱商,否则你们两个人怎么会这么臭气相投呢?”
旁边立即传来哄笑声。
“梁映章是当今宰相的孙女!”
孟歆犹如五雷轰顶,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不、不可能吧。”
这时,湖中传来一道巨大的“扑通”声。
有人喊道:“是韩子瑜。他跳下去救人了!”
书院里最不可能会多管闲事的人竟然跳湖救人,顿时引起了岸上人的大片惊呼。
孟歆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她质问沈鸢:“沈鸢,你告诉我,你刚才说梁映章是宰相孙女那句话,是拿来吓唬我的对不对!”
沈鸢眼神坚毅:“这种事情岂会骗人?”
白鹿书院副院首的院子里,孟岙山正在写字,一名书院管事冒冒失失闯进去:“副院首,不好了!书院里有学生坠湖了!”
孟岙山被打搅了雅兴,不悦道:“学生坠湖把人救上来不就行了。”
管事见他还在不紧不慢地泼墨写字,焦急万分:“坠湖的学生叫梁映章,说是、是宋相的孙女。而且她坠湖跟小姐有关。”
孟岙山大笔一挥:“胡说,宋相哪来的孙女。他只有一个孙子,就是户部侍郎宋清辞。而且相府的子弟入学,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书院学生落水,消息应该也要禀告给院首,但是管事们怎么找不到苏秉淮的身影,估摸着他又躲在哪个角落看书去了。
清静的钟楼里,苏秉淮翻阅着百年前本朝诗人宋御晚年的《虹陵笔录》。
里面写了他与其余的眉山四君子归园田居后,仍然七十入仕,掌管四大书院,在虹陵度过的最后几个晚年。
事情已过去百年,往事皆成云烟,勾勒在寥寥几笔里,让后世之人猜测无数。
梁映章在湖里寻找被扔下去的东西,只捞回来几支毛笔,那本小本子早已沉入湖底。她还想抱着希望再找一找,却不料被韩子瑜强行拖上了岸。
韩子瑜浑身湿透,水滴从头发上滴下来,那双总是昏昏沉沉的眼眸子睁开了,变得清醒而易怒,直射向桥上的孟歆:“是她推你下去的?”
孟歆被他厉害的目光击中,吓得肩膀抖动。
梁映章回头瞪了一眼孟歆。
孟歆被她滴落着水滴的那一双冷冰冰的眼珠子盯着,心肝颤抖,脸色很不好看道:“是、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所有人都看到了!”
这时,沈鸢已经跑了过来,抱打不平道:“是她们欺负梁映章,把她的东西扔进湖里先!”
韩子瑜对这些无聊的纷争不感兴趣,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见后面人没跟上来,竟然还要往湖里走去,就不回去。
“该死!”
他想也不想,把人追回来,一把拉住梁映章,训斥道:“梁映章,别任性了,快回来!我送你回相府。”
可是,梁映章甩开了他的手,毅然决然地再次淌进了湖水里:“我丢了很重要的东西。若是找不回来,我是不会回去的。”
“什么东西?”
“一个牛皮小本子。”
韩子瑜压不住她的这股倔劲,狠狠抹去脸上的水珠子,朝后头大喊:“赵言思,谢淳风,你们去找人来,把这湖水给我抽干。”
两人以为听错了:“抽干?”
众人见韩子瑜不仅救了梁映章,还搞出要把湖水抽干为她找东西的大动静。这些举动已经证明了,梁映章是相府的小姐无误!
无数诧异、恍然,以及猜忌的目光全都聚集在孟歆身上,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副院首又怎么样,招惹了相府,就算是院首出面也没用了。”
“哎哎哎,你们别忘了咱们苏院首是宋相的学生。那关系可不是副院首能比得上的。谁会被逐出书院,那不是一目了然吗?”
“孟歆也怪可怜的,这下要倒大霉了。”
“可怜?她仗着副院首孙女的身份欺负别的同学时何曾可怜过别人?如今得罪了梁映章,我看这就叫报应!”
“没想到新来的那个梁映章竟是相府的小姐,这么低调,幸好我没得罪她。”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她上回向我问路,我故意指了错误的方向给她!她不会借此打压我吧!”
“你就自求多福吧。”
这名女学生拉住沈鸢的袖子,焦虑不已:“沈鸢,你和梁映章关系不错吧,上次她还替你出头来着。你能不能替我在她面前说说好话?”
沈鸢神情冷淡地看着面前这个曾经也瞧不起她的女学生,厌恶之情浮上细眉,挥开被她攥住的袖子,摇着头,卷起袖子,也淌入了水里。
梁映章注意到旁边多了一个人帮她找东西,她看看沈鸢的细胳膊细腿,并没有跟她说话,继续在水里着急摸索。
沈鸢愧疚的目光时不时地悄悄看向她。
孟歆被周围幸灾乐祸的声音包围着,逐渐认清了状况,腿软在当场,脸色发白,死死撑着桥的栏杆,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相府,相府,竟然是相府!
栏杆木头被孟歆的指甲抓出了几道清晰的痕迹。
韩子瑜的衣摆插在腰间,靴子扔在岸上,两条裤管高高卷起,再加上浑身湿透,头发贴着头皮,早没了潇洒自如的世家公子模样。
再次摸上来一把水草,韩子瑜气愤地甩出去,咬咬牙,朝岸上围观的人高声命令道:“你们每一个人,都给我下来!谁敢逃,我要他好看。”
只这一句的震慑,开始逐渐有不少人下水了。
其实早在韩子瑜这句话之前,也有零星的几个人主动下水帮忙找东西了。
这次人更多了,脱了的靴子帽子在岸边丢成堆,穿着蓝色院服的学子们在湖里密密麻麻地扎堆儿。
兴许是人一多,不少人都逐渐放开了戒备,原本不认识人之间都开始说起话来,甚至还有人在湖面上嬉戏打闹,互相泼水,引发了不少嬉笑声。
身边突然多出来好多人,梁映章愣住了,眼眶渐渐发热,被对面泼过来的水给浇醒了。
“韩子瑜!”
韩子瑜露着一口大白牙,从未笑得如此自在:“还哭不哭了?”
“谁哭了!”
梁映章报复回去,开始朝对面泼水,韩子瑜躲开,身后的沈鸢没了遮挡,被梁映章泼过去的大水花迎面扑倒,一下子跌坐进了水里。
“啊,对不起!”梁映章赶紧道歉。
“没关系,我没事。”
沈鸢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旁边伸出来一只手臂将她从水中拉了起来。
等她看清时,韩子瑜已经向梁映章跑去,溅起的水花在视野里不断闪烁着炫彩的光芒。
询问而来的几个学监赶到现场,看到湖里跟下饺子似的都是人,学生们还玩起了泼水活动。几个在岸上大喊喝止的学监被叫了不少水,气得胡子都直了。
还有一个不小心滑倒,一屁股滑下了拱形的桥面。
引得所有学生哄然大笑。
“反了!反了!全反了!”
“所有人去戒严堂集合!一个都不准偷跑!”
“我去通知院首。你看好他们!”
钟楼里,换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苏秉淮被吵醒,学监跑了好久才找来这里,扶着楼梯气喘吁吁:“院首,总算找到您了!湖边出事了!所有学生都在湖里!”
“何故啊?”
学监一开始还支支吾吾,到最后全说了出来:“我向几个学生打听到的情况是副院首的孙女将一个女学生的东西扔进了湖里,女学生跳湖去找。后来韩将军府上的小郎君也下水了,还把所有在场的学生都叫到湖里一起找东西。”
“现在他们根本不在找东西,完全是在水里嬉戏玩耍,还朝书院里的师傅学监们泼水!简直不成体统!韩小郎君带头,我们都镇不住他们。”
“院首,这可如何是好?”
学监急得眉毛都要烧着,正等着院首去处理大局,却听到了他摸着短须连连称赞:“挺好,挺好。”
“这哪里好了?学生们不服管教,书院里乱成这样,还是头一回!”
这名学监傻眼,也不知道院首在想什么,都乱成一锅粥了,院首竟然还笑得出来。
听到了从湖那边传来的哄闹声和嬉笑声,苏秉淮眺望不远处,微微一笑道:“钱学监,你何时看到咱们书院里的学生不论出身门阶,不拉帮结派,不事不关己,不明哲保身,如此团结一致过?”
学监被问住了:“难不成学生们不顾礼仪不服管教对抗师傅们,还是好事?”
“好事,天大的好事。”
苏秉淮抚掌大笑,步下钟楼。

戒严堂的地上全都是水渍。
所有入水的学生都被学监师傅们赶到了这里,等待着院首出面,对他们做出惩罚。一些家境低微的低着头开始懊悔,害怕被惩戒留下不好的记录;一些官宦子弟则毫不在乎,还聚在一块讨论刚才的趣事,扔着水草。
学监喊了好几声“肃静”都没用,不停地摇头叹气。
梁映章担心的样子落入韩子瑜的眼里,他探过身子去,拍拍她的后脑勺,出声道:“你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一个。”
“什么意思?”
韩子瑜双手抱臂道:“苏院首是宋相的弟子,肯定会关照你的。至于其他人,大不了被罚抄书,记个过。这么多人,我看他们也罚不过来。”
梁映章看看周围的人,再看看他,“那你呢?”
韩子瑜捕捉到她眼里对自己的担心,仿佛眼睛被烫到,迅速移开视线,清清嗓子,“有罚一起领呗。大家说是不是?”
“没错!有罚一起领!”
“有罚一起领!”
周围的学生开始被煽动,学监们的嗓子都快喊哑了,“肃静!肃静!院首来了!”
“院首来了”这四个字,顿时让闹哄哄的戒严堂鸦雀无声。
毕竟是书院的院首,地位非同一般,还是让学生们有些忌惮。不知是谁一紧张,将一根水草甩出去,好巧不巧,正落在刚进来的苏秉淮头顶。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唯独韩子瑜没憋住笑。
站在旁边的梁映章感慨他胆子是真大,悄咪咪的目光朝院首看去。只见苏秉淮揭下头顶的水草,不怒也不恼,走到了大堂的正中央。
梁映章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我死定了。”
韩子瑜问:“怎么了?”
她这些天一直都在向钟楼大叔吐槽书院,偏偏就没怀疑过对方的身份,毕竟在她的认知里,高高在上的院首怎么可能穿成那样,没饭吃,一天到晚在钟楼里撞钟!
世道险恶,她算是体会到了。
苏秉淮的目光扫过面前瑟瑟发抖的梁映章,表现得很平静,接着,在所有学生之间扫了一圈,开口道:“刚才你们谁喊了有罚一起领?喊了的人,把手举起来。”
众学生神情各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敢举手。
直到最前面有一只手举了起来。
是韩子瑜,他挺直身板,昂起高傲的头颅,直直地面向苏秉淮:“院首,是我威胁他们入水的。”
苏秉淮神色难以捉摸,望向其他人,语气淡淡:“还有人吗?”
赵言思和谢淳风两个死党当仍不让,在韩子瑜后面,站了出来。
这时,梁映章也走了出来,把手举高,发丝上还在不断地滴水,“他们是为了帮我捞东西。院首,我应该承担大过。”
苏秉淮瞧见了她另一只手里的牛皮小本子,很明显可以看出里面已经被水泡烂了。
寂静无声的戒严堂里,不断有水珠滴落到地面上的声音。
苏秉淮在一个个浑身湿透的学生中间走动,严厉的目光盯着每一张年轻狼狈的面孔,“其他人吗?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扰乱秩序,冲撞师长,无视管教,聚众闹事,衣冠不整,敢做还不敢为?”
训斥的话音如钝拙的铡刀一道道落下。
有人紧接着喊出声:“院首,我愿意和他们一起受罚!”
“我也愿意!”
“我也是!我拿水泼了学监!”
“我嘲笑师长,我也有错!”
“我借机逃课,我认罚!”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几乎所有人都举起了手。学监师傅们对这一幕场景大为震撼,手中的戒尺掉落到地上。
而苏秉淮,才在此刻,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有个怯懦的男学生颤巍巍地举高手臂,脸色涨红:“……我在水里推了刘雪阳一把,因为他上次让我帮他做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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