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家的小娘子—— by陈六羡
陈六羡  发于:2024年0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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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亲人去世后,十五岁的梁映章揣着半块认亲的玉佩,从偏远小镇进京投靠。
没料想,祖父的故人竟是当朝宰相。
梁映章勉为其难在宰相府当起了混吃混喝的金枝玉叶。
升任户部侍郎的宋清辞,除了日常公务繁忙以外,
担任起了“养妹妹”的责任,教她礼仪,送她上书院,还得防止她早恋。
养着养着,就变味了。
梁映章打心底对这位严格冷峻的兄长又敬又怕,有点非分的念头,但是不多。

终于到京城了。
七月盛夏,头顶的烈日灼热地烘烤着梁映章,热得她眼冒金星,头晕眼花,在城门口几乎要站不住,扶着一旁的告示墙才算站稳了脚跟。
沾在头发间的几根稻草,要是再晒一会儿准得起火。
旁边伫立着几根拴马石,是给来往商队暂时寄存马匹的地方,私人经营,是要给钱的。周围还横着饲料槽和水槽,水波荡漾,看着还算清澈干净。
梁映章渴的不行,嗓子里都快冒烟了,也不舍得掏一两文钱去旁边的茶馆买茶喝。她悄悄移步过去,将娇小的身躯藏在马身后,摸摸长长的马面,“马兄,借你点水喝。”
说罢,便一头扎进水槽里,咕噜咕噜地汲水。
说起来,她的经历也怪可怜的。
梁映章出身在江南一个并不发达的小镇——青镇,父母早亡,唯一的亲人翁翁几个月前刚过世,翁翁经营的自家饼店被当铺收走,她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女。
翁翁离世前,自知命不久矣,将半块青色的虎纹玉佩交给了孙女映章,还留了一封书信,叮嘱她拿着玉佩信物和亲笔书信去京城里找一位故人,希望那位故人能收留映章,给她一口饭吃。
梁映章此前从不知道翁翁还认识京城里的人。留的书信上只有那位故人的住址,却没有那位故人的姓氏和名字,只有一个称呼——楚兄。
京城离青镇有几百里之远,远到梁映章根本不敢想象。
她从未出过远门,自然舍不得家乡,但是在青镇她已无亲人,也没有家,带着好心邻里筹集的一点盘缠和干粮,就这么上路了。
连续走了四五个月,梁映章从江南青镇,靠着两条常年在店里跑路送货的腿,遇到牛车马车就搭一程路,现如今天下世道太平,百姓淳朴善良,走的又是官道,没遇到打家劫舍的劫匪盗贼,也算安然无恙地抵达了京城之都。
梁映章喝足了水,又用水洗了把脸,被尘土遮盖的清秀面容显露了出来。只是身上的衣服实在太旧灰蒙蒙的,连着好几日没洗澡,跟流离失所的流民没什么区别。
自然,在进城门口时,她就遇到了盘查户口的守卫。
那位盘查的守卫看她一身灰头土脸的打扮,扁扁的装不了多少东西的行囊,就认定她为流民,示意后头的书记给她登记,“叫什么,打哪儿来,来京城做什么?”
梁映章从行囊里摸出一本皱巴巴的过所,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有过所。”
那名守卫略微惊讶地接过那本过所本,翻看记录,里面密密麻麻地记载了来路上经过的州、县、镇等的登记记录,足足走了大半年之久。
梁映章被对方打量的眼神看得怪不好意思,把头低下去,小脸泛红,听到对方问道:“梁映章,你从显洲青镇来京城做什么?”
“寻、寻亲。”
“寻什么亲,可有地址?”
“有。我有!”
梁映章把翁翁的那封托孤信递交给守卫看,守卫随意浏览了信后觉得没什么问题,正要归还给她时,梁映章指着书信最下面的一行小字问道:“守卫大哥,您可知道平昌坊在京城哪里,该怎么去那里?”
守卫这才发觉这行小字是地址,他念出来:“虹陵平昌坊一号。”
旁边的另一名守卫听到这个地址,连忙凑过来一看,大为吃惊道:“这不是宰相府吗?”
两名守卫面面相觑,同时把目光投向梁映章,古怪地再次打量起来。
一名守卫在同伴耳边悄悄问道:“你看这情况要不要上报?”
另一名守卫犹豫了会儿,指着信上的称谓,不以为意道:“你没看到这信是写给一位楚兄的吗?估计她是宰相府上哪位仆人的穷亲戚,来京城投靠的。”
“也对。看她这穷人打扮,怎么会跟宰相府的大人有关联。”
“放行吧。”
正当这两人在窃窃私语之间,几匹高大的骏马从城门外飞驰而来,尘埃高扬,气势恢宏。为首的那匹马最为特殊,马面佩戴金甲金饰,威武不凡。
城门口的所有守卫见到金甲骏马上的那名武将,立即整齐划一地恭敬行礼:“中郎将!”
中郎将的骏马缓缓停在面前,马比梁映章还高出半截,她的目光从下往上看,迎着烈日眯起被晒红的眼睛,对方高大的身形背着金色日光,面容模糊,令她看不大清楚中郎将的长相,但看那分明的轮廓,定然不丑。
本朝为官者,容貌长相也是选拔的条件之一。
京城的大官,长相自然是一等一的水准。
梁映章在心里惊呼:好威风啊。
马背上的韩舒察觉自己正被两道灼热的目光注视,居高临下地放下目光,一张被晒得通红的脸蛋进入视线,是个穷酸落魄的少女,正对着自己仰起脖子,傻兮兮地在笑,头上几根稻草,莫名的滑稽可笑。
韩舒故意清清嗓子,不尴不尬地移开目光,问守卫:“城门口可一切正常?”
守卫齐声答道:“中郎将请放心,一切正常!”
韩舒很满意地点点头,余光瞥向马下仰望他的少女,对方竟然笑着笑着流眼泪了!
莫不是遇到花痴了吧?
他在心里默默打了个寒战,僵硬的嘴角上下扯动,扯开缰绳,御马进了城门,在即将落山的金色夕阳之中,留下一道潇洒不羁的剪影。
洋洋洒洒飞扬的尘土里,梁映章拭去被阳光刺激出来的泪水,捧着戳上了入城许可章印的过所本,迷迷糊糊地进城了。
一进城,她就被眼花缭乱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
京城太大太繁华了,说书里传闻中描绘的景象只是其千分之一都不到。
宽阔整洁的大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周边高楼楚立的酒肆店铺,卖什么的都有,更多的还是梁映章从未见过听说过的东西,她尤其关注街上的糕点铺饼铺。花红柳绿的布景,几步一桥,数都数不过来。
车如流水马如龙,行人的服饰明丽鲜艳,头饰妆容新奇有趣,香粉如流云,随便走过一个路人,都能闻到一阵扑鼻的芳香。
站在其中的梁映章,俨然就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
在一家装潢精致出入显贵的糕点铺——玉馐斋前,梁映章闻着店里飘出来的香味,肚子开始唱空城计。
从店里走出来一个伙计,丢出来几样东西,差点砸中梁映章的鼻子。
周围几个乞丐一拥而上,去捡掉在地上的糕点吃。
“拿去吃,我们掌柜赏你们的。”
几个乞丐连灰都没吹,将糕点直接往嘴里塞,吃得狼吞虎咽。
梁映章摸摸鼻子,没好意思去捡,就是觉得食物被这样丢出来怪可惜的。
这时,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小乞丐挪到她边上,脏兮兮的手里摊开来一只变了形的糕点,往她手里塞,边说边捡道:“你再不捡,就被他们抢光了。”
梁映章捏着手里这一枚形状如棋子的糕点,掰开来尝了尝,是枣泥馅儿的。
但是吧,她皱眉评价道:“馅儿有点干,吃上去像在吃泥巴。”
小乞丐嘴里叼着糕点,口齿不清道:“这你还挑,有的吃就不错了!”
前面还有一只糕点掉在地上,小乞丐没够着,梁映章去帮她捡。
不料这时,旁边停下来一架马车,从马车上落下来一只绣鞋,正好踩在糕点上。
看着糕点变成了一摊烂泥,把小乞丐心疼的龇牙咧嘴。
“哎呀,这是什么?”
画屏感觉到脚底下软软滑滑的,小声惊呼道,抬起鞋底一看,顿时露出了十分嫌恶的表情,连带着对旁边的乞丐丢出惹人厌的白眼。
从马车的帘子后面慢慢伸出来一只纤纤玉手,帘子打开一条缝隙,接着是手的主人温婉端庄的问话声:“发生什么事了?”
梁映章咀嚼糕点的动作慢下来,目光盯着那只阳春白雪般的玉手。
画屏靠在马车边解释道:“小姐,没什么,只不过是踩到了街边乞丐丢在路上的一块糕点。我这就去店里把定胜糕取出来。”
不一会儿,玉馐斋的女掌柜齐七娘满面春风地和画屏一道走出来,亲自拎着一盒包装精致的糕点送上车,再目送豪华的马车离开。
马车远了后,齐七娘转身,脸上鲜花般的笑容全消,低头瞥了一眼蹲在店门口的梁映章和那个小乞丐,招来伙计,在耳边悄悄吩咐了几句话。
片刻后,伙计拿着一盒糕点出来。
齐七娘让伙计把糕点盒放在她们脚边,捏着抹了香粉的帕子,施舍般地开口道:“算你们有福气,这是尚书府的千金傅娘子送给你们吃的点心。”
看掌柜心情不错,伙计在一旁挑些入耳的好话奉承道:“傅娘子对宋侍郎真有心,连糕点都是亲自来店里取。”
齐七娘笑吟吟地转身入店,开始盘算道:“不久之后就要称其为宋侍郎夫人了吧。宋傅两家这场良配,早就是众望所归。如今宋郎君升任户部侍郎,两家的婚事也不远了。玉馐斋势在必得,要把操办喜糕的活儿给揽下来。”
梁映章低头看着脚下的点心盒,心想:京城的怪事可真多。

第2章 相府
小乞丐看她小脸阴沉沉,以为她想独吞这盒糕点,立马抢起点心抱在怀里:“我们一人一半,你休想全占了!”
梁映章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行。一人一半。”
不花钱,不要白不要。
二人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分糕点,梁映章得四块,小心包裹在帕子里,高高兴兴地装入行囊里,今天的晚饭有着落了。
小乞丐在盒子里捡掉下来的碎屑吃,那是一点也不浪费。
萍水相逢,托了小乞丐的福,梁映章得了不花钱的口粮。所以她想知道对方叫什么,以后好请他吃饭,“我叫梁映章,你叫什么?”
小乞丐仔仔细细地舔着盒子的底,分享自己当乞丐的经验:“我叫莫小九。听你的口音,是外地人吧。你来京城来对了,在这里当乞丐饿不死,还能吃到不少好东西。你看我身上这件衣服,是从大户人家的垃圾堆里捡来的,面料可舒服了。”
先是被当成流民,现在又被当成乞丐。
梁映章哭笑不得,也没有解释。她还有正事要办,眼看快要天黑,再不找去平昌坊,今晚就没地方落脚了,碰上宵禁就更麻烦了。
于是,她向莫小九打探路。
莫小九一听她要去的地方时候平昌坊,露出一脸的惊讶和疑惑,很是难以置信:“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我是来寻亲的。我翁翁有位故人住在平昌坊,我来投奔他。可京城实在太大了,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寻到那里。你是京城的乞丐,对大街小巷很了解吧。”
“那是!我莫小九爷打小就住在京城,对京城的每一个街坊都了如指掌,凡是大事小事奇闻八卦找我打听准没错,哪条街上有几只老鼠我都一清二楚。除了皇宫,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
……是没要过饭的地方吧。
梁映章看他那骄傲得意的模样,偷偷憋笑,继续拍小鬼的马屁:“那么请问小九爷,我要怎么去平昌坊呢?”
莫小九被自己吹嘘得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他眯起一只眼打量梁映章:“平昌坊,那是全京城最有权势的人住的地方,里头全都是大官和皇亲国戚。看你这样子,怎么会有亲人住在那里,是哪个府上的厨子还是马夫?”
翁翁死之前没交代,信上也没写那位“楚兄”是干什么的。梁映章大胆猜测:“应该是个厨子。姓楚。年纪和我翁翁差不多大,六十左右。”
莫小九往草垛上一躺,抽了根稻草叼在嘴里,无可救药地看着满脸天真的梁映章:“就这点信息,连名字都没有。你知道随便哪个府里的厨子没有二十,也有十个八个。平昌坊里加起来有几百个厨子。而且,谁会雇佣六十多岁的老头当厨子?”
梁映章一听这些话,心里黯然,她朝小乞丐瞄了瞄,整理好行囊,准备离开。
小乞丐目睹她转身离开的落寞背影,于心不忍,一个鲤鱼打挺,蹿到她前面,拍胸脯保证道:“我好人做到底,带你去平昌坊走一趟。”
梁映章笑颜绽放,打起精神,跟在莫小九后面走出了巷子,“京城好人多。”
莫小九抬高下巴,自鸣得意:“像我这样的好人可不多。”
“那是那是。”梁映章抱拳道。
“嘿嘿。”
莫小九很受用。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翁翁与那位故人有几十年没见,寻到的机会渺茫。要是找不到人我也不灰心,我有手艺,想办法在京城做点小买卖留下来,一日三餐能吃饱就满足了。”
“你会什么手艺,还做买卖?”
“我会做饼。”
“做饼能赚几个钱。”
“够养活自己就行。”
“京城大街小巷买饼的店铺多如牛毛,刚才赏我们吃的那家玉馐斋是全京城最有名的点心铺,达官显贵都在她那儿订货。你的手艺能比得过那儿?”
梁映章回味先前嘴里点心的味道,自言自语道:“京城的点心,也不是特别好吃。”
平昌坊离皇城近,越走越繁华。
此时,夜幕已降临,街上张灯结彩,华灯初上,比白日里还要璀璨繁华好多倍,看得梁映章是根本走不动道,走两步就要停下来看看。
在这儿租一个店铺要多少钱?
做门面装修贵不贵?
做饼的材料肯定比老家不便宜吧?
一斤糯米卖多少?
一个糕点定价多少?
京城人的口味跟南方的口味不同,得调查调查吧?
梁映章脑子里的算盘打得铛铛作响。
临湖畔的高楼里传来了清新优雅的丝竹声,琴音悠扬,既有高山流水的豁达大气,又有风花雪月的雅致温柔。
“琼花楼。”
梁映章念出楼上的三个字。
莫小九泼冷水道:“那种地方就别想了,普通百姓根本进不去,是专门供虹陵的士族子弟嬉戏玩乐的地方。进去得报名号,能够在虹陵排得上号的才有资格入内。”
“哦。”
梁映章也不敢奢望,她只求有朝一日开家小店就行。
明楼之上,有众人的愉悦笑声传来。
梁映章朝二楼上罗帐飞起的阑干上望去,一抹挺拔的身姿靠在栏边,如高山松柏,被罗帐半遮半掩,似乎正在赏月望湖景,似乎又端着酒杯在静思,如有心事。
阑干旁倚着的男人被里面的同伴叫了进去。
梁映章也收起了快撑断的脖子,不再好奇张望,就算再怎么瞧也瞧不见里面的光景,她忽而觉得自己这样子属实有些可笑。
琼花楼里的谈笑风生仍在继续,街市上的行人佩环零叮,热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高桥上一串串的花灯摇摇晃晃地过。
要是能在京城有个简简单单的落脚之处,长居下来就好了。
梁映章鼻头酸酸,想起了老家和翁翁一起住的旧房子,和屋外新起的新坟。
“快点儿!平昌坊离这儿还有段距离,再不赶路宵禁都到不了。”
莫小九在前头催,梁映章揉揉酸痛的脖子,回头朝琼花楼看了最后一眼,傻兮兮地自顾微笑,加快脚步跟上去。
两人约莫又走了半个多时辰,才走到了平昌坊。
莫小九站在不远处,朝平昌坊一号的巍峨大门望去,脸上再也笑不出来,回头问蹲在路边大口喘息的梁映章:“你那个当厨子的亲戚住在宰相府?”
“宰相府”,三个气象恢弘的鎏金大字高高悬挂在大门上。
两具高大的石狮子伫立在大门前两侧,栩栩如生,张大兽口,威严骇人的气势令人不敢靠近。
朱门映柳,花团锦簇,令庄严肃穆的气象衬托出别具一格的雅致清新。
梁映章也是不敢相信,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神情恍惚。
莫小九着急道:“到底是不是这儿,你倒是说话啊。宰相府可不是一般的人家,找错了门,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梁映章再次拿出信件确认,的确是平昌坊一号没错,可翁翁的遗言里从未提到“宰相府”这三个字,莫非信里的楚翁翁是宰相府家的仆人?
“京城之中还有其他的平昌坊吗?”
“……”
梁映章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傻。
她站起来做了个深呼吸,折好信件,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朝着宰相府高耸的大门一步步走去,“去问一问总没关系。”
“喂!你真的要去啊?”
莫小九看她一副视死如归慷慨就义的模样,不仅为她感到担忧,他自己到了这地也变得胆小起来,赶紧找个棵树躲起来,为她默默祈祷。
离宰相府的大门越近,梁映章的心里越没底。
回头一看,莫小九人影都不见了。
她好不容易站直了打哆嗦的腿,迈上台阶,门口的守卫就注意到了她,打量了两眼,上前来询问她:“你有何事?”
“我来找人。”梁映章怯怯地说。
守卫继续质问她:“此地乃宰相府,你要找谁?”
“我找一个姓楚的人,他可能是个厨子。”梁映章掏出信件想给对方看。
然而守卫根本没看那封信一眼,抬起手中的兵器推她出去,“这里没有姓楚的厨子,找人去县衙找去。”
梁映章连退了好几步,险些从台阶上摔下去。
踩到最后一级台阶时,与台阶前停下来的一辆马车冲撞上了。
马车出现的突然。
梁映章哪里会料到后面会冲出一匹马来,被马鼻子哼哈一叱气,站稳不及时,身子往后栽去。
幸亏马车上的人拉缰绳及时,马蹄才没踩到她身上去,不过撞倒了旁边的灯柱子,引起了马的惊慌。
稳住受惊的马以后,驾车的男人立马跳下车,向马车内的人一拜,隔着帘子请罪:“小的该死,让侍郎受惊了。”
宰相府挂起的灯笼散发出暖黄色的光芒。
月下的清辉洒落一地,铺在宰相府门前,马车的帘子被拉开,一抹高大身影从车上走下来,立定在梁映章摔倒的地方。
“有事否?”
头顶传来语气矜冷的问话,令梁映章想起了江南簌簌漫天飘起飞的白雪。
有种莫名的亲近。
她连头都不敢抬起,默不作声地从地上爬起来,将正在流血的右手掌心藏在身后,只是摇了摇头,并没说话。
这个小动作被宋清辞看在眼里,他矜持的神情微变,吩咐手下:“带她进来医治伤口。”
说罢,便径直步上台阶,入了宰相府。
“是。”
不远处躲在树后面的莫小九,惊奇地看着梁映章被带进了宰相府。
他暗暗猜测:难道她真有亲戚在宰相府里?

第3章 玉佩
宰相府大门高深,里面更是气象富贵,偌大的天井中央放置了一只半人高的大水缸,荷叶连连,金色的鲤鱼在叶下嬉戏。
穿过第一进的大门,豁然开朗,进了一个满眼绿色的大观园子,九转十八弯的雕花游廊,高高挂起的灯笼如银河一线,不知道要指引去哪儿。
园中的月辉清明,照出其间的假山怪石,奇花异草,还有涓涓溪水不断向前流淌的零丁音响传入耳里,仿佛月光洒落水中的声音。
梁映章置身其间,犹如闯入仙境,不敢大声呼吸,恐惊扰了园中的静谧。
前面迈上曲桥的背影渐行渐远,染了淡蓝色月辉的裾摆,摇摇啊晃晃,晃入了她空空如也的心里。
好仙……
“姑娘,这边走。”
“啊,哦!”
梁映章差点要跟着宋清辞上桥了,被冯魏出声一提醒,方才回过神来,脸颊发烫,赶紧窘迫地埋下头去。
好在夜里天色黑,没被瞧见他人这副窘迫的样子。
梁映章被带入一个偏室里,过了会儿,府里的大夫被带到,给她处理伤口。
掌心处只是擦破皮,流了点血而已,在梁映章看来,压根没必要兴师动众请大夫医治。但是她现在恍惚着,只能任由人摆布。
大夫离去后,原先领她进来的男人掏出一贯钱,“这是侍郎赏你的医药费。下回小心,不要在宰相府门前随意逗留。”
京城怪事太多了!
宰相府的人竟然这么有善心,不仅给她包扎伤口,还给她送钱。
梁映章心想,要是在宰相府门口多摔几回,是不是就能把做买卖的本钱凑齐了?
“谢谢侍郎!京城果然都是好人!”梁映章喜滋滋领了钱,掌心的伤口顿时不痛了,高兴得嘴都合不拢。
眼前的少女打扮平平,甚至是一眼就能看出的穷酸落魄,但是她一笑,如盎然春意的艳阳天,有种天生的欢喜活泼气。
冯魏不禁莞尔一笑,原路领她出去,在路上问她: “听门口的守卫讲,你方才是来宰相府寻人的?”
梁映章一拍脑袋,拿了钱差点忘了正事。
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再问一问。
于是,她把信件和那块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半块玉佩一同亮出来, “这位大哥,您能不能在宰相府帮我找一个人?他姓楚,应该是府里的老仆人,是与我翁翁梁辉相识的旧人。这块玉佩是他给我翁翁的信物。”
冯魏震惊的目光越过那封信,直直地落在旧布包裹的碎玉上。
这是一块虎纹玉佩。
寻常人家是决不允许佩戴虎纹玉佩的,否则会被认为是一种僭越之举,重则会被判罪入狱。只有身份特别贵重的人才有资格佩戴。
冯魏接过半枚玉佩,又速览了托孤的书信,权衡之下,叫来小厮把梁映章又领回了刚才的偏室,自己则带着两件信物前往宰相府的书房。
宋清辞从琼花楼的聚会上提早离席,才来的宰相府。
几个好友组了这个局,庆祝他升迁之喜,他本人兴致缺缺,没喝多少。一路过来,身上的酒味被夜风吹散许多,尚且清明的眼眸里残留几丝的微醺之意。
他今年刚迁出宰相府,在平昌坊的另一处置办了自己的府邸。
侍郎府离宰相府隔得不远,也只隔了半个坊间。平日里除了来给祖父宋相,以及父亲母亲问安,就属在宋相的书房待得最久。
爷孙俩同朝为官,身居要职,总有议不完的朝事。
这回,宋相把他晚上叫来宰相府,不是为了朝事,而是为了他的私人大事。
宋相正在架子前摆弄心爱的几盆名贵兰花。
他拿着剪子,凝神踌躇,端详着要除去哪一根多余的旁枝,问身后的宋清辞: “过完年就二十有五,谈婚论嫁的年纪已算迟了。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选,说来听听。”
“我的婚事,全由祖父和父母做主。”
宋清辞手里端着醒酒的清茶,看几片青叶子漂浮在面上,着实的漫不经心,仿佛在谈论别人的终生大事。
“每次你都用这句话来搪塞我们。”宋相转身骂道。
“你当初一句话迁出府,我倒是以为你有了成家立业的念头,便随了你去。如今大半年过去,婚事上没半点声音。你也知宫中内外、朝中上下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你的婚事,我都被问了多少回了,你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
宋清辞合上茶杯盖,抬起眼, “您让我娶谁,我便娶谁。”
宋相看他毫不挂心的样子,摆摆手,叹气道: “傅家的小娘子与你十分般配,让她做宋家的新妇是无可挑剔的。你若是真心想娶她,便娶吧。”
宋清辞原本没有波澜的脸色,有了细微的起伏。
身后没了回应,宋相目色转沉,直起传来酸麻感的老腰,吸了口深气: “要是天上能掉下来一个小娘子做宋家的孙媳妇就好咯。”
这是什么胡话?
宋清辞听了直摇头。
这时,冯魏站在了外面,却并没有直接进来,也没有通声禀告。
宋相招手,让他进来无妨,回头继续摆弄兰花。
冯魏走向宋清辞,还未先开口,宋清辞先询问了他, “那姑娘送走了?”
宋相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听力还是好的。
这会儿正跟宋清辞在谈论婚事,正愁没办法从他口中套点虚实,忽然听到他主动提起一位姑娘,宋相立即问冯魏: “什么姑娘?”
老爷子探知八卦的表情,让宋清辞再次摇头,低头喝茶。
冯魏看看宋清辞没什么指示,便如实陈述。
原来是一个在门口撞到的小姑娘,宰相听了觉得没趣,回头继续捣弄花枝,冯魏还在接着讲: “那名姑娘来相府找一位姓楚的人物,还带来了一封亲笔书信,和半枚虎纹玉佩。”
“玉佩?”
听闻这句话的宋相,闲情逸致顿然消失,反应剧烈,手中的剪子移动,不小心“咔嚓”一声剪掉了势头最好的那一朵兰花。
兰花坠落枝头,如死去的蝴蝶翩然殒落。
宋清辞跟着一动。
宋相神情激动,连胡须都在颤动, “什么样的玉佩?给我瞧瞧!”
冯魏连忙将旧布揭开,把半枚玉佩递上去。
在目光触及那半枚破碎的玉佩时,宋相的眼里仿佛掀起了滔天巨浪,伸出去的苍老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动作缓慢地接过了玉佩。
“四十年了……”宋相凝视着手中的信物,历经沧桑的眼里泪光积蓄,喃喃自语道。
宋清辞扶住宋相颤巍巍的肩膀, “您怎么了?”
宋相慢慢来到书架前,指示宋清辞将上面一只暗色的木匣子取下来,从里面垫着的红布里,拿出了另外半枚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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