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
原来已经上课结束了,周围同学都收拾东西一个个离开。
梁映章把目光瞥向室外,看见竹径处走来了一群人,苏秉淮与一位花白长者走在前头,向来洒脱不羁的院首大人的神情举止难得的拘谨恭敬,与花白长者交谈着什么。
在他们的身后,是几位翩翩君子般的文雅青年。
绿叶丛中,当属傅仪贞和另一位年轻女子作为显眼。
那位年轻女子一袭中长青衣,气质独特,打扮更是新奇,她未梳女子发髻,而是像男人一样,束发而冠,清雅秀气,如山间的朗月清风,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那些人将她众星捧月般的围在中间,争先恐后地向她搭话。
她与傅仪贞相互对视,两人默契地笑起来,看起来关系十分亲密,两人还拉着手,一道并肩走在一起。
有些人生来就是明珠,熠熠生辉,该被捧在高台之上令人瞻仰。
梁映章望着自己这双天生用来干活的粗手,哪怕写过几个字,读过一些书,也弹不出高山流水,写不出名篇佳作。走在人群里,顶多被淹没。
出了相府,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梁映章在书院外,意外发现傅仪贞还没走,而且是在等她。
“我看见韩家二公子了,问了他你还没走。”傅仪贞解释道。
对方身边没有人,梁映章看了一圈还是没发现其他人在哪里。
傅仪贞看她举止奇怪,“你在找什么?”
梁映章道:“刚才我看到你们很多人在一起。”
傅仪贞掩唇笑道:“他们都走了,苏先生陪着裴公回了寒院,肯定又要喝到天明了。你兄长这几日也被他们灌得够呛。”
梁映章嗓子眼儿仿佛被堵住了。
“我已经……好些天没见到兄长了。”
“这也难怪。裴公是宋清辞最尊敬的人之一。裴公辞任白鹿书院院首后,游历四方离京多年,如今难得回京,他自然是要陪着的。”
“这些我都不懂。”
宋清辞的这些事,梁映章都不怎么清楚,他的好友同僚里她只认识两个,一个是韩舒,一个是谭念月。再加上傅仪贞的话,就是三个。
这样一想,她对兄长算得上是所知甚少。
“我这里有一份东西,要你帮我交给夫人。”傅仪贞递出手里的物件,丝绢包裹之下,是一本颜色泛旧的书册,《异花注》。
傅仪贞道:“夫人喜欢侍花,这本《异花注》是我一位贴心的朋友无意之间寻得,送给了我。她想让我讨夫人欢心。我和你兄长之间的事,你也知道了吧?所以这本书,还是由你替我给夫人。”
梁映章怎么会不知道,远伯侯府在三芳斋订的一千份订亲喜饼还是她发明的呢。
“夫人很喜欢傅姐姐。我也喜欢你的。是兄长没这个福气。”梁映章握住她的手,“我要是男人,我一定娶你。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这么想的。”
傅仪贞被逗笑,“你这小丫头,嘴真甜。”
梁映章突然生出一些舍不得,要是傅仪贞嫁给兄长,她肯定是高兴的。
“你知道宋清辞喜欢的人是谁?”
“傅姐姐知道兄长喜欢过谁吗?”
两人异口同声,都想到一块儿去的。
随后,她们相视而笑,仿佛这个问题已经被对方解答了。
傅仪贞离开前,似是想起了以前的旧事,回头说道:“要说宋清辞喜欢过谁,还真有一个人。他在书院读书时,与一位同窗走的最近。那时候我还年幼,很是羡慕他们两人之间不顾世俗礼教的情谊。”
“那个人不在京里吗?”
傅仪贞面色感伤道:“如今回来了,也不知还会不会再走?”
梁映章把《异花注》拿给了陈嫣,她果然爱不释手,当即忘情地捧读起来。
回到朗水院,梁映章开始盘起账来,只要柿子饼在三芳斋继续卖,就会给她带来源源不断的收益。
然而,几日后,胡掌柜传来了一个坏消息。
市面上开始出现了相同的柿子饼,并且口味丝毫不差,连京城里最有名的玉馐斋也出了相同的金”柿“良缘喜饼,因为名气大,很多顾客都去了那边。
后来胡掌柜进过查实,是三芳斋里的一名伙计心把做饼方子誊抄了几份,分别卖给了其他店里。
如今市面上都在卖这种饼,已经不值钱了。
好梦做了没多久就碎了,梁映章有种重新跌入谷底的感觉。
又要回到侍郎府做功课。
梁映章不情不愿地从马车里下来,勾起书袋子挂在肩上,正迈上台阶,低着头,没留意到上面走下来的人,昏昏沉沉地撞了上去。
“你没事吧?”对方扶住她,开口询问道。
书袋子掉在地上,还没等梁映章回答,许云君率先拾了起来,轻轻拍去上面的灰尘,还给了她,“下回走路要小心哦。”
是上回在书院看见的那名气质出众的年轻女子。
梁映章望着对方坐上轿子离开。
“这位是谁?”
冯魏道:“这位是主子的同窗好友,别号“静川君”的许云君雅士。与主子都是裴公的得意门生,五年前与裴公游历讲学去了。如今与裴公一道回了京。”
梁映章讷讷点头,八不离十她就是傅仪贞提到过跟兄长关系匪浅的那位同窗。
芳草斋,清水白墙,青黑色的砖瓦片,如鱼鳞纵横。
夕阳斜照下来,将疏影刻画在了上面。
梁映站在屋檐下,看见那只三花猫在角落里拖着一根长长的东西,不停地撕咬,那个东西几乎不成原型了。
啊……是她送的那只小狼豪,成了猫的玩具。
身后的书房内,传来了宋清辞仔细的叮嘱:“小心收好,放在向阳面的书架子上,这样不易受潮。”
冯魏戏说道:“看来主子真的很喜欢静川君送的这本书册呢,一直不肯放下。”
“她人呢?”
“小姐刚才还跟着一道进了院子,兴许在院子里玩,小的去叫回来。”
冯魏刚转身出去,就撞上了进门来的梁映章。
只见她眼睛通红,目光绷得笔直,手里紧紧握着一支笔杆,“你若是瞧不上还给我便是,何必糟蹋了它!”
愤怒地说完,便将那支笔砸向了一脸愕然的宋清辞。
宋清辞霍然起身,双唇抿直,开口便是一句不悦的训言:“梁映章,你放肆。”
梁映章从未见过他如此威势的样子,心间陡然害怕,不自觉地后退两步,强撑着眼泪未掉下来,很快地转身跑了出去。
见人难过地离开,宋清辞当即就后悔了,是自己刚才那几个字说重了?
转念一想,一股无名火又窜出来了,“她如此任性无礼,我还说不得一句了?看来真是把她给宠坏了。”
冯魏语塞,也不看看是谁宠的。
书袋孤零零地被主人丢弃在地上。
无奈地叹气,宋清辞走过去将书袋子拾起,转身又看见了桌子底下她刚才扔来的那支笔,低身亲自去捡,“这是什么?”
冯魏大惊道:“这支笔怎么出现了?”
宋清辞眉峰微抖,随即听冯魏慢慢道清了其中的原委。
“……属下原本打算将这支笔找到后再告知主子,却不曾想先被小姐发现了。上面都是猫毛,准时被那顽猫叼走了。”
宋清辞的眸色暗如不见天日的幽潭,“冯魏,你在我身边多年,连我最在意的是什么都揣摩不出来,我还要你有何用?”
冯魏被他骇人的气势压弯了身体,瞬间跪下:“属下知罪!”
“领杖责二十,罚俸禄两月。”
冰冷的声音随着宋清辞跨出书房的身影,一道消失在沉沉的暮霭里。
从侍郎府跑出来后,连着跑了好久。
随着身体越来越疲惫,梁映章的脑子也逐渐冷静下来。她看着周围陌生的街道和行人,陷入了怔忡之中。
生了一肚子的气,又跑了这么久,早就饥肠辘辘。
梁映章不知不觉地向路边飘散着香味的小吃摊走去。
她来到一个馄饨摊上,“老板,来一碗馄饨。”
“好嘞!您稍等。”
卖馄饨的老板掀开锅盖,热气腾腾的馄饨下锅,没一会儿就漂浮在沸水面上,一捞出来,装入碗里,舀一勺热水倒进去,猪油跟葱花立刻在面上浮开来。
“小姑娘,你加这么多的辣会吃不了的。”
老板看着她一勺一勺地往里面加辣椒面,好心提醒道。
“我能吃辣。”
梁映章一个南方人,却很能吃辣,整碗汤都变成了红色,她吃起来时眼睛都不眨,把小馄饨一口一口吞下。
老板抬头一看,摇头嘀咕道:“我就说放那么多的辣吃不了。小年轻就是不听劝。”
梁映章的眼泪不是辣椒给激出来的。
她是想家了。
人到了委屈的时候,就容易想家。她擦擦眼泪,心想自己早没有家了,相府再好也不是她的家,自己只是寄人篱下。
她又想起自己落空的生意,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也许打从一开始就不该有想法,她难过的不是失去,而是尝到了拥有后的甜头后再失去,那才是最大的打击。
她已经等不到十六岁再出府,万一宋相就是打定了把她嫁出去的主意,到时候就更走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女子的命运大多都是由他人安排。她无亲无故最后不还得是由相府作主。
虽然住在相府里锦衣玉食,备受宠爱。但若是想仗着宠爱过上好日子是决计不行的,那得看对方脸色,人有阴晴不定,又怎么能时时刻刻都是春风得意。
“老板,收钱。”
把铜板扣在桌子上,梁映章只想迫不及待地回相府,跟宋相坦白自己的想法。
走在一段路上,忽然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
“梁映章。”
她惊喜地回头,看见的却是小郡王,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
他骑在一匹白马上,绕到梁映章身边来,看了看她周围没人,“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相府的人也放心你天黑独自出来?”
梁映章不语,神情沉闷。
迷离的夜色灯火里,陆景襄俯下身去,肩上的披发散落,如垂落的银河。他将脸对着梁映章的,目光平视过去,缓缓道:
“你……不开心?”
“没有。”
梁映章将脸转过去。
陆景襄笑起来:“狡辩。你生闷气的样子跟明珠儿生气时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能辨认出。你的神情可逃不过我的眼睛。”
听到他提起妹妹,梁映章态度好了不少,“你这是要去哪里?”
陆景襄嘴角上扬:“原本打算跟一群狐朋狗友去打叶子戏,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说完,他趁梁映章不注意,抓住她的腰,将人捞上马,放置在身前。
“你又来?”
梁映章怕了他这种出其不意的举动。
“坐稳了。”
陆景襄双臂从她腋下穿过,驱使马匹,在夜市的街上畅通无阻地骑行,“今晚你运气好,碰到了我。我就勉为其难接受上天的安排,负责哄你开心。”
梁映章觉得他脸皮真厚,“我不是你妹妹,你哄我作什么。”
“你怎么不是我妹妹了?我与宋清辞是表兄弟,你是他的妹妹,不就是我的妹妹。”
嗯,脸皮的确很厚。
“我可没有随意认哥哥的爱好。小郡王,你若是缺妹妹,大可公开招妹妹,全京城应该有无数女子排着队来认你当哥哥。”
“这个主意不错。只是她们都没你胆子大,乖巧听话的只会让我觉得无趣。”
“你这是夸奖,还是损我呢。”
陆景襄往怀中人低头看去,瞧见了她微红的脸颊,嘴角随着心情扬得更高,忽然感慨道:“明珠儿若是能像你一样,时常与我斗嘴就好了。”
“那你肯定会嫌烦。”
头顶突然没了声音。
梁映章也不懂怎么安慰人,怕说出来的话会让气氛更尴尬,索性也不出声了。她猜测小郡王玩世不恭的表面之下,藏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她身为局外人,还是不揭开为好。
她在夜色里被风吹凉了脸颊,身后之人的呼吸异常清晰。过了很久,两人都快离出城不远了,到了郊外的一片豁然开朗的湖边。
“到了。”
湖面上波光粼粼,是月光洒下来的玉碎。
除了他们二人,周围再无第三个人影。
湖边系着一叶小船,随着湖面上静悄悄的水波,前后摇摇晃晃。
梁映章怎么也拒绝不了,被陆景襄拉上了船,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小郡王,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不会是想害我吧?”
她懊悔不已,怎么就轻易相信了这个不靠谱的纨绔郡王。
“你在想什么。”
陆景襄朝着她的脑袋瓜敲了一下,“你把我陆景襄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为非作歹,把女人骗来荒郊野地,趁机下手的卑鄙小人吗?”
梁映章摸着脑袋:你快是了。
除了最后一条“趁机下手”,前面两条都符合了。
“上次从相府把你带走,我被禁足了整整半个月。那是我受过的最重的惩罚。你觉得我还会这么想不开欺负你吗?”
“原来你怕我。”
陆景襄嗤笑道:“怕你?我是忌惮相府和我表哥。”
一时间,梁映章仿佛找到了知音,“是吧,你也怕他?我也怕他。”
陆景襄仰躺在船上,侧头瞥了抱膝坐着的梁映章,“他不是挺疼你的吗?能令宋清辞在意的人,天底下可没几个。尤其是他这种天之骄子,更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梁映章吞吞吐吐道:“算、算是对我挺好的。”
“你喜欢他?”
“你胡说什么!”
梁映章突然在船上站起来,让船身十分摇晃,这才慢慢蹲下去坐着。陆景襄扶着船,眼神意味不明:“我只是随口一问,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有你这么随口一问的吗?哪有直接问女子这种问题的。”
看她十分的不自在,陆景襄哈哈大笑:“行行行,我错了。原以为你和其他女子这方面不同,没想到还挺保守。”
“我是疯了才跟你出来游湖,孤男寡女共乘一舟。到时候要是被责罚起来,先说好,我就全推你头上了。”
陆景襄哭笑不得:“你年纪不大,心眼得有八百个吧。”
湖面上风吹来,有些凉,梁映章抱紧自己,搓着胳膊,“世道险恶,没心眼儿很容易吃大亏。”
“你吃过什么大亏?”
梁映章稍稍想了下,“我已经在你身上吃了两次亏了。下次我要是再跟你出来,我就不姓梁,我跟你姓。”
陆景襄默默注视着梁映章,不由得想笑,听她说话真有趣。
“跟我姓也行,嫁进郡王府,当我的郡王妃。”
轻薄的气息凑到耳边,梁映章的脸刷一下子红了,将靠过来的男人推开,“小郡王。我警告你,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你要是敢动我,兄长不会饶了你。”
“这种时候搬出宋清辞可没用。”
陆景襄倾身上前,将梁映章逼到了船只的角落,将人压在身下,凑在耳边撩拨道:“今晚月色这么好,我给你讲一个鬼故事吧。”
“……”
“陆景襄你放我下去!”
湖面上,响起男人开怀爽朗的笑声,和梁映章叫天天不应的鬼哭狼嚎。
突然之间,无数大大小小的雨珠子摔落了平静的湖面上,小船在雨中摇晃。
关键这只小船还没有遮顶。
“下雨了,快划回去!”
“你别推我。船桨,哎呀……掉下去了。”
看着漂得越来越远的船桨,梁映章大脑一片空白,欲哭无泪,自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碰上这么一个不正经的纨绔。
这是她入京以来最倒霉的一天。
第39章 容忍
忽来的一场急雨,将京中的夜繁华冲散,盏盏灯火,如水中流放的花灯,飘飘浮浮,由远及近,忽明忽暗。
相府门外,高挂的灯笼被雨水打湿。
管家宋瞿手持一盏灯,立在宋清辞身后,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前摆,暗叹着气。
“公子,进屋里等吧。”
宋清辞立在檐下,面前是垂直而下的水幕,他的神情比夜间的寒露更深,看不见底的目光一直望着前方的路。
不多时,从雨水里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
是小郡王的那匹白色骏马。
陆景襄披风沐雨,全然没有其他的遮挡,甚至连最外面的一层衣袍也解了下来,披盖在他身前藏着的一个人身上。
陆景襄先下马,然后将她抱下来,揭开她身上的那件外袍。梁映章那双晶亮的眼睛先露了出来,甩开袍子,大口大口喘气道:“憋死我了。”
“那还抱那么紧。”
“你马骑得那么快,我怕你把我甩出去。”
“不骑快点,还不是怕把你淋病了。”陆景襄抹去脸上的雨水,甩甩淋湿的头发。他自己身上是全无一出是干燥的,湿漉漉的模样都是好几分狼狈。
梁映章没有由来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
梁映章拧着自己的袖子,一边笑道:“你甩头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老家的那只大黄狗。它从湖里上来,也会这样子甩水。”
“你……”陆景襄横眉瞪她,终究是装不出真正的生气,嘴一撇,自己也笑了。
从台阶上,走下来一个人,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气氛。
“表哥。”
陆景襄头一次以这种狼狈的样子示人,有失地位,不禁露出几分拘谨。尤其是当他对上宋清辞那双沉沉的眼睛,淋在身上的雨水更凉了。
宋清辞看着他:“有劳你送她回来。”
“……这没什么。”
面对宋清辞的客气,陆景襄大感意外,这和上回对方扬言威胁自己的表现大相径庭。他十分了解宋清辞的为人,当他表现得越是若无其事,就意味着大事不妙。
陆景襄回头对视上梁映章,用唇语提醒她“小心”。
梁映章瞪大双眼,见他迅速翻身上马,就这么溜了,剩下她要独自面对宋清辞的质问。
身上的雨水很凉,被头顶的目光罩着,凉上加凉,梁映章抬不起头来。
“兄长……”
雨水潇潇落下,洗刷着脚下的青石板。
头顶传来宋清辞平静的语气:“瞿伯,送小姐回院。”
梁映章浅松了一口气,悄悄回头,见宋清辞仍立在原处,被吹进来的雨水打湿了一半的肩头,他的眉眼在起雾的雨水里,特别不清晰。
回到朗水院里头。
换下一身湿衣,泡了个热水澡,梁映章困意来袭,天色已不早了,她走出来发现宋清辞竟坐在屋里头。
宋清辞捕捉到她神情里明显的防备,呼吸顿了一下,道:“你就这么怕我?”
想起白日里的那件事,梁映章胸口仍堵得慌,站在那里一动没动。
“过来,把碗里的姜汤喝了。”
明明是关切的话,却非得表现得像是命令。
若是她不过去,他似乎要这么盯着她坐到天明。梁映章抗争不下,将碗拿起来闻了一下,在他的注视下将姜汤喝见了底。
将碗放下时,对面的人忽然捉住了她的手,梁映章刚被热水泡热的身子,又仿佛被烫到了似的,想抽又抽不回。
宋清辞留意到了她手臂上的红斑,眉头皱得越发紧,道:“那支笔的事,是我不对,向你道歉。”
“我也没多放在心上……”
宋清辞抬眼看她,道:“没放在心上的话,你当时还这么生气地冲我发火,伤心地跑出去了?”
“我不是因为笔……”
梁映章抿着嘴角,不知道怎么反驳他,在他面前说谎话很容易被揭穿,还是不说了,可又不想承认事实。
心间的浓雾渐渐退去,宋清辞目光微动,勾起唇,道:“不是因为笔,那是因为什么?是听到了我和冯魏的对话,是我善待其他人送的东西,而没有善待你送的?”
“才不是!”梁映章羞恼不已,“你笑什么?”
宋清辞嘴角的笑意逐渐扩大,捏了捏她的手,道:“我很高兴你如此在意我。”
男人笑眯眯地说着话,眼睛里静静流淌的笑意格外的亮,如星河照月明,流了满地玉碎,落在梁映章的心河上,摇摇晃晃的碧波,把她晃晕了。
“兄长,不早了。我要睡了。”
意思是你该走了。
宋清辞起身,道:“好,明日我再与你算你和陆景襄之间的账。”
“我和小郡王之间没什么!”梁映章解释道。
果然,甜言蜜语在前,现在才要进入正题。
宋清辞表情淡淡:“你以为我不知道今晚你们做了什么吗?自从你上次遇险后,我就派了人暗中保护你。你除了在府里和书院中,外面发生的所有事我都一清二楚。不然你以为今天你跑出去后,我为什么没有来找你?”
梁映章愣在原地。
宋清辞逐渐靠近,一只手绕在她耳根后,将一丛湿发从她肩上拨到耳后,“游湖有趣吗?”
“兄长,你这么做是不对的!”
梁映章顿时来气了。
“哪里不对?”
“你派人跟踪我,是对我的不尊重。说好听点是为了保护我,说难听了就是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梁映章突然停住,“我跟三芳斋的事,你也知道了?”
“我默许你做所有事,你喜欢做生意,我不再反对。包括你那天跟韩子瑜逃学出去,回来对我说谎,我也容忍了。你跟陆景襄同舟游湖,我虽不高兴,也只能容忍。生怕我一责怪,你就离我远一步。”
宋清辞的话语里带着无可奈何的苦笑。
“我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你还听不懂吗?”
梁映章的神情急剧变化着,脑子里晕天荒地,心跳骤然加速。
就算她再怎么没有那方面的经验,然而身体的反应骗不了自己。她和小郡王在一起时不会这么反应剧烈,宋清辞一靠近,她就会紧张得不行。
她摸着脸问:“你知不知道宋翁翁打算到了我出阁的年纪将我许配出去?”
“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莫非是真的?”
宋清辞笑看着她:“最初的确有这个打算,但不是将你嫁出相府,而是娶进来。”
梁映章彻夜未眠。
第二日,在书院里打了一天的哈欠,放学后盯着黑眼圈去了侍郎府。
进入书房时,发现里面没人,茶几上倒是正在煮茶,香气四溢,沸水扑腾,热气正要顶开盖子冒出来。
“站在门口作什么?”
身后出现的脚步声,停在边上,说话的呼吸气息吹在脸颊上。
梁映章身子一抖,扭头就跳进门槛。
宋清辞看见她从自己身边慌忙逃开,皱皱眉,果真急不来。
这下成了惊弓之鸟,比之前还要避着他。
他过去将她肩上的书袋子拿下来,挂在一边,“今天不做功课,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呀?”
梁映章不淡定了,她实在怀疑昨晚宋清辞说出的话是不是在骗她,不然的话他怎么能在表明心意后还能平常如素地对待自己?
兴许真的是哄骗她的呢。
两人坐上马车。
梁映章一路上盯着对面在看书的男人,忍了又忍,开口问道:“兄长,姨娘让我打听你的心上人是谁。我该怎么回她?”
宋清辞的目光从书上移开,颇为淡定:“她若是再问起,你便转告她,我喜欢的女子并未回应我。她的儿子只是一厢情愿。”
“……”
梁映章的心脏又不好了,捂住胸口。
宋清辞拿书遮住在笑的嘴角,“小鸟儿,我不逼你。你若是不介意,我仍是你的兄长。这一点并不会改变。”
逼她?他敢!
梁映章看过不少乡下私底下传的话本,禁书里描述的男女之间那种天雷勾动地火的浓烈情欲,哪能像宋清辞这么克制,在喜欢的人面前做到云淡风轻。
他这么冷淡的一个人,对男女之情也不熟吧。
应该只是对妹妹的偏爱,误以为是喜欢了。
出来迎门的一个面熟的人。
迄今为止,梁映章见过她三次,也是距离最近的一次。
许云君将二人请进院子里,毫无任何见外,对宋清辞笑道:“你帖子里说要把妹妹带来,起初我还以为你是开玩笑呢。”
“我带映章过来见见裴公。”
宋清辞回头看了看梁映章,招手让她跟上,人未至跟前,就伸手握住了她。
许云君的眼神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裴公在画室里。”
第40章 亲了
画室里,还没进去,就被一张张狂放不羁的书法给占了道,墙上,窗台上,椅子上,全都挂满了一张张即兴创作的作品。
此时,裴公正在兴头上,泼墨山水,见来人,当场大喜:“楚之,你来了。”
楚之是宋清辞的字。
宋清辞道:“裴公,我带映章来拜见您。”
裴公看向他身边的梁映章,一双明眸生辉,羞而不怯,亮如明珠,不由得令他恍然间浮现出一位故人的模样,庭前相对,明雪聚光。
他当即挥毫落纸:“霞明则玉映,含章而挺生。是个好名字。听你说起她是宋相故人的后代,与你更是有缘。”
一句“有缘”,让宋清辞达到了今日的目的。
梁映章瞧见他的得意色,后知后觉,这幅场景怎么那么像丈夫带新妇像见长辈。
许云君从门外进来,笑道:“裴公,讨酒喝的人又来了。”
晚间,一批与裴公交好的文人雅士又来找裴公喝酒,吟诗作对,谈天论地。
宋清辞是这里面辈分最小的,被不少人来敬酒,喝了几杯。下台阶时不慎踩空,身形不稳。许云君扶了他一下,被他不着痕迹地推开。
“你的酒量没以前好了。”
月色朗朗,许云君道,说起从前的事,神情十分的坦荡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