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家的小娘子—— by陈六羡
陈六羡  发于:2024年0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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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翁病倒后,交好的许大夫来为他就诊,说他时日无多。
梁映章被叫到病床前,听他交代完托孤的事,还对她说:“阿映莫哭。你会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会看到这大魏的盛世也有你的一份光景。”
翁翁,大魏的盛世,我看见了。
攥紧的左手不知不觉被身边的人握住了,被对方轻轻揉开掌心,将她无处安放的生命在漂泊浩渺的人世间,紧紧握住了。
“兄长……”梁映章转过头去。
一滴盛载着盛世流光的眼泪从宋清辞的视野里,缓缓坠落。
宋清辞暗自叹气,只觉得自己又输了。
为什么是“又”?
像宋清辞这样的人,出生在簪缨世家,他一生做什么事都可以随心所欲,紫绶金章,弄权为乐,从容不迫,皆得所愿。即便是改朝换代,他的士族仍会在更替的王朝里继续繁衍生息,堂前飞燕,朝朝辞暮。
一生什么都有,即是什么都无。
佛家云,圆满即终。宋清辞早已预见自己的一生,会与士族共荣,个人婚姻之事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回到那一夜琼花楼上,他独自在阑干上沉思,下定决心会给傅仪贞一个最终的允诺。那是两人之间很久以前的约定。
熙攘的行人里,有一名平平无奇的少女驻足楼下,神情全然痴迷,沉浸在他看倦的浮光掠影里,仿佛世间存在无比珍贵的眷恋。
生平第一次,宋清辞没有得到某样东西。
“兄长?”
在被一句熟悉的叫唤拉回了现实,宋清辞放弃了他对人世间眷恋的抵抗。他再次握紧她的手,凑在她脸颊边,轻声叮咛道:“跟紧我,莫走散了。”
梁映章往边上开阔的湖面望去,“哎?船里的人是傅家姐姐吗?”
宋清辞闻声,目光移去。
画舫里走出来一名金贵男子,正低头与傅仪贞交谈着什么。当他发现傅仪贞的视线在岸上时,也朝这边望来,发现了人群中格外突出的宋清辞。
明月之下,碧波荡漾,花灯浮动。
一道比月光还耀眼的银光刹那间划破了水上的悠悠倒影。
那艘画舫的顶端,一名黑衣人一跃而下,手中的银光刺向了瑞王的身后。

湖面上突发的刺杀,令岸上的行人纷纷赶往湖边看热闹。
画舫上就有瑞王的护卫,沿河岸边肯定也有他的人。宋清辞倒不担忧一个刺客能躲得过那么王府精兵的防卫,他担心的是船上受惊的女子,傅仪贞。
望着船上激烈的打斗,梁映章的心悬得老高,慌张地握紧宋清辞的手:“兄长,傅姐姐会不会出事?”
远处是刺杀,周围是随时都可能慌乱逃窜造成混乱局面的路人。
宋清辞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顾好眼前的人。他拉起梁映章的手往空旷处走去,“京中武侯会很快赶来,我们先找个地方。”
冯魏在前面带路,来到了湖边的一家茶楼里。
此时很多客人都去湖边看花灯,要么闻讯去看热闹了,茶楼里客人不是很多,每个人的身份都可辨认,是个安全的地方。
安置好梁映章她们后,宋清辞与冯魏意会眼色,朝门口走去。
“兄长。”
宋清辞回头,将她眼里的担忧照收,道:“我不走。”
一队武侯赶来,从茶楼前经过,宋清辞叫住前面领头人的名字:“方傲。”
“宋侍郎。”
那名叫方傲的武侯回头,认出了宋清辞。这个方傲也是士族子弟,与谢琉璃同是武侯出身,负责京城的治安巡逻缉捕事宜。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城中增援了不少巡逻的队伍,以确保各地过节的顺利进行。
“侍郎,我等收到通知,湖那边的船只出事了。听闻是瑞王的船只?”方傲是从其他区域赶来的,并没有亲眼目睹事件的发生,故而向宋清辞确认真相。
宋清辞稍稍点头,“这条街上人流密集,最易受到波及,你们要及时疏散人群,避免发生踩踏事件。先顾好百姓安危。”
方傲是个聪明人,瞬间听懂了宋清辞最后一句话的警示。
他原本在听到下属回报瑞王的船只在他管辖的区域内出了事,震惊之余心神难定,唯恐瑞王若真出了事最后拿他这个治安官问罪,所以急忙带着队伍过来支援。被恐惧迷了心智,他忘记了更重要的一件事,武侯的首要职责是负责百姓安危。
踩踏事件可大可小,伤亡惨重的例子历史上不是没发生过,桩桩是血的教训。京城人口在几十万,哪怕是小范围的踩踏也是大事,这才算是真的失职。头脑中快速地权衡着利益要害,方傲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稳定了心神。
他感谢地看向宋清辞,抱拳,声音洪亮道:“我等明白。”
说完,便迅速地指挥手下所有人前往人员密集处,做好布局,分派人员,开始进行各个区域内的人群疏导和引流。
解决了一桩心事,宋清辞在回想刺杀瑞王的那一名刺客。
选在这么一个日子里搞刺杀,那名刺客要么是对自己很有自信以为能全身而退,要么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来的。
宋清辞以为,更大的可能性是后者。
“兄长,你也在担心傅姐姐吗?”梁映章从茶座那儿走到他身边来,发现他眉头深沉,目光望着不远处那一片出事的湖泊。
宋清辞将手搭在她肩上,无声地传递安慰。
梁映章以为他沉默是不好意思承认,“夫人已经告诉我你和傅姐姐不会成亲。可你们终归是朋友,你若是担心她,就去把她安全带来。”
“那你呢?”
“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可……”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快去吧,傅姐姐在船上肯定很害怕。”
在梁映章的再三保证下,宋清辞只好独自离开,把冯魏留了下来保护她们。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灯火里,梁映章站在门槛后面,手扶门框,低头沉思,想起前不久船上通明月光下,看到的那道刺客背影,有几分眼熟。
城隍庙外,那句令她心惊胆寒的宣誓浮现在脑海。
——“我要杀我妻女的幕后黑手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那位大叔的仇人是瑞王?他希望借助兄长扳倒的人也是瑞王?那么他这场刺杀,不就是把宋清辞跟刺客联系在了一起吗!而且他们还见过面!
街上明如白昼的灯火把梁映章脸上的恐惧照得分外扭曲。
“小姐!”
冯魏一个没留神,就让她从茶楼跑了出去。
此时,吉庆街上的人员已被疏散地差不多,路途上还有不少花灯被丢弃了在地上,灯火已灭,孤零零地被踩碎。
梁映章跑的途中被一盏花灯绊倒,身后一匹金甲骏马上伸出有力的手臂,将她从地面上揪了起来,放稳在地。
马下的少女扬起惊慌失措的小脸,挂着一颗颗珍珠般的泪滴,真挚而惹人生怜,“韩大哥,快去救兄长。”
那日城门口的骄阳之下,一张相似的脸庞闪入韩舒的脑海。
“原来是你。”
他这句话,是巧合的不能再巧合。
往后,韩舒总拿那件事气宋清辞,无不骄傲得意地说出“她进京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这句话”。吵架几十年从来没输过的宋清辞在这件事情上败给了韩舒。
韩舒问:“宋清辞去了出事的船只上?”
梁映章看看韩舒:“有一名刺客袭击了瑞王的船只。兄长去找傅姐姐了。都怪我,把那个人招来的。”
韩舒听到她后面那句自责的话,明白自己的猜想已是八九不离十。
想起那日宋清辞去双市桥跟蒋添明会面,他躲在暗处目睹两人之间的秘密谈话,再加上蒋添明是宋清辞故意放走的,他就料到迟早会有事情发生,却没想到是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刺杀皇子。
跟刺客有秘密联系的事实被曝光出来,不仅自身会有牵连,而且会连累太子,宋清辞究竟想要做什么?
藏了一肚子的火气没地方发泄,韩舒本就难看的脸色,在瞥见梁映章哭红的眼睛时,奇迹般地软化了,“这事与你无关。”
韩舒鬼迷心窍地把手伸了过去,手法不是很温柔地揉揉梁映章的发顶。此时若是韩子瑜在这儿,从来都只挨亲哥哥拳头的他见了怕是要瞪掉双眼。
冯魏郁闷,又不能上前阻止,眼看着中郎将把梁映章的头发薅乱了。
望着韩舒飞马离开,梁映章想也没想,用脚追去。
等她到了湖边,周围已布满精兵,及近的河岸边排列了一列的弓箭手,严阵以待,对准船只。
而岸上另一队人,奋力将船只拉到了岸边。
瑞王被三名精兵保护在圈子里,顺着甲板上了岸。
随后上岸的是傅仪贞的身影,瑞王顾不得安抚她,气急败坏地站在岸上,向打斗的船舱内发号施令:“将那人给本王活捉!”
弓箭手后面,是宋清辞走出来,“见过瑞王。”
瑞王显然没料到他会在岸上等自己,他扫了眼宋清辞身后的弓箭手,阴阳怪气地问道:“你找这么多弓箭手来做什么?”
宋清辞目光平视道:“闻讯瑞王的船只出了事,京中武侯迅速调来精兵保护您。”
调来这些弓箭手的武侯,正是谢琉璃。
望了不远处的谢琉璃一眼,瑞王目光斜向从容自若的宋清辞,讥讽道:“保护我,怕不是来灭口的?”
“清辞!你总算来了,我好害怕。”
当着瑞王的面,傅仪贞扑进了宋清辞的怀里,挡住了两人之间的交锋。
宋清辞垂下目光,与身前的人目光幽幽对上。他虚搭在傅仪贞肩膀的手,适时落下,轻轻拍打,安抚着她不安的情绪。
“别怕,有我在。”
湖的对面,一棵挂满花灯的大树下面,梁映章注视着岸边两抹相拥在一个的身影,心里的紧张与担忧渐渐在体内流失,陷入了异样的平静。
冯魏道:“小姐这下可以放心了。侍郎和傅小姐都安然无恙。”
梁映章淡淡“嗯”了声。
在另一面的桥上,乌云正好遮盖月光,黯淡面里,韩舒也在密切关注船那边的动静。
瑞王这才想起自己这个表妹和宋清辞之间理不清的关系,狐疑的神色减轻不少,“宋侍郎来得正好,表妹就交给你护送回尚书府,本王最放心不过。这儿的事不用你管了,有本王负责。”
宋清辞毫不退让:“刺客是冲着瑞王来的。您留在这里,危险只会多一分。”
“正因如此,本王才要亲自捉拿他。”
刚说完,瑞王转头对准船只,眼神露出一丝狠劲,挥舞大臂,命令道:“朝船舱放火箭,将他逼出来!”
数十支点了火的火箭齐发,将船舱射得像火烧刺猬。
滚滚黑烟冒了出来,不多会儿,伴随着几名王府侍卫连滚带爬地从船舱内逃出来,一名黑衣刺客也出现在了船舱外,他身形略有不稳,看上去明显受了伤。
那名刺客在火光冲天里负伤抵抗,竟冲破前面位侍卫的阻拦来到了船的最边缘。他向瑞王所在的岸边投去黑如铅铁的目光,一眼认出了瑞王身后的宋清辞。
隔岸相忘,蒋添明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
又一波箭对准了自己。
只见蒋添明在火光中,身子往后一倒,翻入了漆黑的湖面。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场变故发生没多久,很快,对岸的湖面上出现了一个爬上岸的身影。
冲天的火光照映之下,瑞王紧盯那个上岸的人影,怒火中烧,命令所有弓箭手调转方向,颇声喊道:“他游到了对面,向对岸放箭!”
“全都住手!”
与此同时发出的一道呐喊,是宋清辞有史以来最支离破碎的声音。
火光照亮的对岸,他发现了梁映章。

第33章 穿心
燃烧的船只大火熊熊,湖面上的花灯零落不堪,数十支飞箭从对岸破空发出,激烈穿破几十米的空气,箭雨一般,朝大树底下而来。
原本从梁映章面前逃离的黑影,又折返而来,用受伤的身躯挡住了那批箭雨。
他倒下的那一刻,漫天的鲜血溅到梁映章的脸上,冯魏没有来得及挡住她的视线。梁映章呆滞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刺客。
从他的身上流出来的鲜血,与地上一滩上岸的水迹血水掺半。
“大叔!”
梁映章挣脱冯魏的阻拦,冲到了刺客的面前。
“小姑娘,那次劫走你,对不起了……”
他向梁映章抬起的手刚抬起半寸,又无力地重重落了下去。
血泊中,倒映出梁映章惊吓惨白的脸庞,与女儿临死前那张可怜的小脸重叠在了一起,随着砸落下来的一滴滴泪珠,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去……
……女儿的样子在血泊里消失不见了。
蒋添明被鲜血染脏的脸上,最后的一抹笑意也跟着幻想中的倒影消失。
梁映章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血出现在自己眼前,为了节日头一回穿的绣鞋鞋底也被浸湿了。
她踩在黏腻的血水里,听到脚下传来的奄奄一息的声音:“小姑娘,那天的包子,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包子。”
人临到死,只记着那天一口热乎乎的包子,递进自己手里。
眼睁睁看着这个人在自己面前咽气,梁映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张大嘴呜咽,还没发出声音,就被迅速赶到的人拉入了怀里。
埋进胸膛里嚎啕放肆的哭泣,哭得紧拥着她的人身子也在抖。
瞥了一眼脚下死去的人,宋清辞对前来的瑞王道:“刺客已死。瑞王可以放心了。”
“这就死了?”
瑞王难以置信地盯着对面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直到手下的人上前确认尸首,才相信了这个事实。这才上前走近,看清了刺客的真面目。
“原来是他……”这么多人在场,瑞王把后半句吞了下去。
他脸上幽暗的表情急剧变化,比漆黑的湖水还要深。他眼眸一转,朝宋清辞投去不明的目光,却见宋清辞的心思不在刺客上面。
甚至,他连过问都不过问一下,将怀里的少女大横抱起,就这么走了。
自始至终,瑞王都没看清楚宋清辞怀里人儿的样子。
傅仪贞来到身边。
瑞王觉察出她并不意外的神色,显然是知道内情的,于是问起:“仪贞,你可知被宋清辞抱走的女人是谁?”
傅仪贞眸色偏转,假意松口气道:“幸好映章妹妹没事。表哥有所不知,那位是相府的表小姐,受尽相府上下的宠爱,宋侍郎对这位妹妹极为重视。”
“相府小姐?”瑞王疑道。
傅仪贞表情淡淡,看着他。
瑞王自然不是傻子,立即听明白了傅仪贞这句话里的暗示,顿时想起件事,难怪刚才他命令向对岸放箭时,宋清辞竟敢无视他皇子的身份公然阻拦。这些箭若是有一支不偏不倚地插在相府小姐身上,就不是死一个刺客就能平息的事儿了。
一时间,瑞王的脸色难看至极。
今晚这场刺杀,不仅给他招惹了无数的晦气,而且还更加印证了一句话——宋氏门阀,权倾朝野,动不得。
甚至连一个区区的相府小姐,都让瑞王在某一个瞬间感觉到了忌惮。
这种受辱般的念头一旦浮现,很难再压下去。
中秋夜过后,梁映章又病了。
这场病完全是受了惊吓,醒着的时候神情恹恹,整个人都失去了一层光。睡着后一直做噩梦,半夜哭着醒来,盗汗不止。
相府其他人从宫中回来,得知了她当晚的经历。宋相一夜难眠,把宋清辞叫去谈了好长一段时辰,第二日又罕见得不去上朝了。
随后,太子代替皇帝带了太医来相府问候。
不到一个月,当朝宰相就告了两次假,莫非真是宋相年老体衰、力不从心的征兆?引得朝中上下哗然不止,私底下百官议论猜测,各种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其中议论最多的猜测,当然是对年过六旬的宋相身体的猜测。
说起宋相宋明楚,权倾朝野二十余年,盛宠不衰两代帝王。自先帝起就入朝为官,二十岁出头就娶了先帝的侄女汝清郡主,一路从文官坐上宰相的位子,历经四十几年风霜雨雪,把持着大魏的风调雨顺。
要说起来,宋氏门阀是从哪一代兴起的,那便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个人物,诗仙宋御。他唯一的血脉,宋玠,乃是大魏第一任宰相,由昭明长公主萧无端开创新制提拔,才有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位。
正是宋氏从百年前就稳到现在,宋相若有不测,对朝野的稳定而言,那是牵一发动全身。文武百官议论纷纷不说,当皇帝的也急了。
这才派太子去了相府,以示慰问。
吉庆街瑞王遭遇刺杀的事,太子自然也是知晓的。经历刺杀后,瑞王若无其事地来上朝,竟然还响应了之前刑部在调查的几桩贪污案,在皇帝面前表露决心,要整肃其余各部,清理贪赃枉法之事,还朝廷一片清明。
刑部尚书蓝运籍那叫一个受宠若惊。
见风头往一边倒,太子也出来表态,夸了刑部,也提了户部的功劳。
风和殿的贪污案,两边都不想往大了闹。只是中间出了一点纰漏,豫川总督林漳安急于自保,想灭了蒋添明一家,才惹出那么多的事。
贪污银两悉数追回,抓了的贪官抄家还赚了一笔,谁最高兴,当然是户部。
中秋节一过,和谐的气氛顿时扭转,刑部负责抓人,户部负责抄家。户部尚书袁向霖,以及左侍郎温轼初,盘账盘得头昏脑涨,只等着宋清辞回来上岗。
然而,病假帖里写得清清楚楚,照顾吾妹。
温轼初纳了闷:“宋侍郎怎么比我这个有妻有子的还着家?照顾妹妹也需要日夜陪伴,寸步不离?”
一旁的户部尚书袁向霖接过呈上来的册子,翻了几下,老神在在道:“宋相没上朝,并不是众人猜测的身体有恙,也是关切府中小辈,离不开身。”
温轼初惊掉下巴,这种事闻所未闻。
袁向霖摆手笑笑,道:“风和殿的案子是了了。辛苦你去侍郎府慰问一下,顺便问问宋清辞何时回来。”
“啊这。”温轼初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水,浸湿了上面的册子,他赶紧徒手拿袖子擦拭,然而封面已经浸透,痕迹明显。
这本册子正是蒋添明付出全家人性命的账本。
太子在相府里,总算见到了住在朗水院里头的相府表小姐。
只见院里坐了一名正在梳发的少女,宋清辞陪着在晒太阳。得知太子过来,宋清辞让丫鬟把梁映章带进了屋内。
因而,太子只瞥见一面侧脸,杏眼灵动,好奇地朝他望了望。
随后,宋清辞就走到了太子的面前,似乎是刻意阻挡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汇。
“太子殿下。”
太子一愣,也没多想开去。那晚梁映章的遭遇太子听韩舒讲了,小姑娘遇到那种场面,难免会受到惊吓,而且是数箭穿心,死在自己面前。
“陛下龙颜大悦,赏了我三坛风瑶谷百年陈香的雪梨花酒。瑞王只得两坛。”太子的得意溢于言表,他拍拍宋清辞的肩膀,十分的倚重。
接着又道:“我留了一坛给你,明日叫人送到你侍郎府去。”
宋清辞道:“多谢太子赏赐。”
太子看他举止得体,毫不自恃骄傲的样子,感到很满意:“这是你应得的。你请求的事,为蒋添明洗刷清白,将他与他的家人葬在一起。都已办妥。”
宋清辞神情里有了些许的波动。
对面之人的沉默以对,让太子微感不悦。
太子将目光转向院中的一丛花草,语气沉下几分,开口问道:“那日你与他的最后一次会面,你们之间都说了什么?明明当时韩舒就在附近,你怎会如此疏忽让他离开?人虽死了,中秋刺杀的动静可不小。”
太子的语调缓慢,如墙角的芳草幽花,一听即明。
旁边发出一记轻笑。
太子惊讶回头。
宋清辞转而微笑道:“太子误会了。不是我放走他,是他在桌子底下抵着匕首要挟我。面临当时那副场景,我若是向中郎将求救,还没开口就一命呜呼了。”
寂静的院内,长条叶子越滚越大的露珠,终于承载不了重量,霍然坠落进无声的草丛里,与深褐色的泥土混为一体。
太子直直地凝着宋清辞,逐渐加深了脸上的笑意。
直到太子离去,宋清辞脸上无可奈何般的玩笑表情才褪去。
一回头,梁映章立在身后。
宋清辞眼里落了点惊异出来。
“像兄长这样的人,一直以来都活在这么多的凶险里吗?我才经受一次,就受不了了。”
“你后悔进京吗?”
梁映章苦笑了下,摇摇头,“后悔也没用不是嘛。都走到这一步了,若是再假装不谙世事,不就是欺骗自己的最大傻子了吗?”
经历了这场事件,梁映章的眼睛里明显多了些东西,气质比以前更沉稳了。仿佛在一夜之间,人世间的一些沉重真相压在了她的肩头,令她的目光更加坚毅夺目。
这种变化,令宋清辞之前的担忧完全消失,反而感慨这只小鸟是越挫越勇,勇气可嘉,让他更舍不得以后放她走了。
但若是她真心想飞,强留也留不住。
除非,亲手折了她的翅膀,让她再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第34章 传言
梁映章回到了白鹿书院,重回到吵吵闹闹、无忧无虑的书院生活中去,又觉得此前发生的事情多不真切。她还没彻底适应过来。
课间,沈鸢过来找她,送了一份中秋节的礼物给她。
盒子里面是一柄潇湘竹特制的仕女团扇,一打开从里面散发出淡淡的竹香,鹅黄色绫罗缎面,绣的是喜鹊逢春图,鸟儿站立枝头,春花烂漫。
“这种仕女团扇是进贡给宫里娘娘们用的,上面的一针一线是显州手艺最好的绣娘绣上去的。我家就做这个,我特意留了一把给你。”
“我都没送你东西,怎么好意思收你的。”
“你此前帮了我这么多,我送你是应该的。再者,你不说我们是朋友嘛。朋友之间送东西,哪来那么多讲究。”
“这……那我就收下了。”
沈鸢看到她很快把团扇装进盒子里,悄悄理了理并不乱的发髻,缩着下巴:道“相府里应有尽有,珍奇异宝数不胜数。我还担心你不喜欢,有些不敢拿出来。”
“怎么会,我喜欢的呀。下回你来相府做客,我也招待你一回,就当是你送我礼物的回礼。”梁映章说道。
“真的吗?”
沈鸢的眼睛瞬间发亮。
梁映章鼓着脸颊,想了想,道:“不过这几日不行,下了学我要去侍郎府做功课。进书院不少时日了,兄长要检查我的功课,确保我的成绩不能太烂给相府丢了脸面。”
沈鸢羡慕道:“映章,你真幸运,有这么好的兄长督导你功课。相府还这么宠你,如今书院里是谁也不敢小瞧你了。”
“什么意思?”
梁映章有些听不明白。
沈鸢见她一脸茫然,掩唇低呼了声,“哎呀。”
“你还不知道吗?与你作对的孟歆自从中秋放完假以后,就不再来白鹿书院读书了,而是被调到了另一个书院里去,就连副院首也多日未出现在书院里。大家都在传相府为了你的事,狠狠惩罚了孟氏,连副院首的位子也要不保了呢。”
“这、这怎么可能呢!”
正吃着糕点的梁映章喷了出来,学生之间小打小闹,怎么可能把朝廷第一书院的副院首给撤职了。
也太荒唐了。
栏杆下面,韩子瑜路过,梁映章从二楼喷出去的糕点碎屑,都落到了他的头顶,他咬牙切齿,朝上面仰望,仅凭夸张的笑声认出了罪魁祸首:
“梁、映、章。”
楼上的二人朝下望去。
沈鸢见了韩子瑜恶狠狠的目光明显感到害怕,捂住胸口,气都不敢喘,生怕他上来对付她们两个,不知不觉拉住了梁映章的手。
梁映章察觉到她手上的颤抖,一边安慰她,一边朝楼下的韩子瑜喊道:“上次的事还没谢谢你。”
韩子瑜的视野里是梁映章憨憨的傻笑,他的脸色好转些,桀骜地扬起嘴角,抱臂抬头问道:“你想怎么谢我?”
“请你吃饭。”
得到这么没意思的回答,韩子瑜无趣地甩甩手,转身离开,“没意思。”
梁映章委屈兮兮道:“我请他吃饭,他怎么这么嫌弃?”
沈鸢低头笑了笑,耐心地解释给她听:“他不缺你这顿饭。韩门是有名的武将世家,他的父亲和兄长都手握兵权,地位显赫,想请他吃饭的人多如牛毛。”
“那他缺什么?”
沈鸢皱起黛眉,摇摇头,也不知晓。
梁映章双手撑着栏杆,眺望不远处的湖景,不由得想起了那日桥上和孟歆对峙的情形。难怪她一回到书院直觉少了点什么,原来是仗势欺人的副院首孙女被调走了。
像孟歆那种性子的大小姐,去了其他书院只怕那里的学子也要遭殃了。
让梁映章比较在意的,是那个关于相府为她出气把副院首给革了的荒唐传闻。
一天的课结束。
梁映章跟沈鸢在书院外相互告别,然后上了相府来接她的马车,上了车才发现,车里还坐着一人。
绯衣照旧威仪沉沉,玉面清冷,目光却暖,正好整以暇地等她坐进来。
她惊喜地张大眼睛:“兄长,你是特意等我放学的吗?”
宋清辞从她脸上移开目光半寸:“恰巧路过。”
冯魏听了此话,想翻白眼。
户部和白鹿书院,一个在北,一个在东,怎么都不可能路过。
偏偏梁映章还信了他的话,“哦。”
冯魏扶额,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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