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辛旗“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个儿子之事,闵慧觉得他不会在自己的公司轻易宣扬。毕竟他还没有结婚。
辛旗看见苏全,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在儿子脸上“啵啵啵啵”地一顿乱亲,高兴地笑道:“爸爸在这!想不想爸爸?”
“想!想死爸爸啦!”
“啵啵啵啵。”
灰发男子笑道:“ethan,几时结的婚?我怎么不知道啊?”
辛旗眨眨眼,说:“没结婚,就是突然发现有个儿子,看,像不像?”
“太像了。”
众人的目光在辛旗与苏全的脸上扫来扫去,很快得出相同的结论。心里虽然好奇,却也不便久留,更不敢多问,只得渐渐散去。
“这位是——”灰发男子指了指走过来的闵慧。
“这位是闵慧小姐,佰安高科的研发总监。”辛旗淡淡地说。
“她是我妈妈!”苏全更正道。
“没错。”辛旗只得向闵慧介绍,“这位是bbg的财务总监陈元先生。”
“幸会。”闵慧道。
“幸会。”陈元道。
正在这时,一个女子抱着一叠文件从会议室里走出来,看了闵慧,怔了一下,立即认出了她:“闵慧?”
闵慧的脸紧崩了起来,额上冒出一股青气,她冷冷地盯着她,没有回答。
辛旗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你们认识?”
“她是我以前在观潮的同事。”女子有一双漂亮而警惕的凤眼,上面的眉毛就像两片被风吹起的柳叶,只要加把力道就会变作柳叶刀。她的嘴唇很薄,语速很快,“我们不在一个部门。”
“嗯。”辛旗点点头。
“闵慧,”女子礼貌地伸出手,“好久不见,你好吗?”
闵慧根本不理睬,淡淡地对辛旗说:“苏全交给你了,我先走了。”
说完调头就走,被辛旗一把拉住:“急什么,吃了饭再走。”
第47章 麦香
辛旗打算带母子二人去吃法餐,但苏全不愿意,非要吃麦乐鸡,他们只好去了附近的一家麦当劳。
没想到里面人山人海,挤满了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家长,足足等了十五分钟才找到座位。
闵慧偷偷观察辛旗,以他急躁的性格,人多就会心烦,何况餐厅内摩肩接踵,一个男孩还把一杯番茄酱打翻到他的鞋子上。辛旗居然没有生气,只是叮嘱闵慧保护好苏全,自己去自助式点餐机点餐。
“你的会议一共几天?”辛旗一面吃着麦香鱼一面问道。
“两天,属于我的部分只有一天,也就是明天。”
“上午还是下午?”
“上午有个论坛,下午有个报告。”
“wow,aiax是很高端的行业会议。你能单独做报告,说明你很厉害。”
闵慧看着他,微笑:“我是很厉害。”
“但不够谦逊。”他补了一句。
“在你面前用不着。”闵慧用力地啃了一口牛肉汉堡,“你向来给我打低分,我只好拔高自己,让你得出正确的平均值。”
“嘴也不饶人。”他又说。
闵慧瞪了他一眼。
“爸爸,我吃不下啦。”苏全胃口大开,要了一份麦乐鸡块又要了一个吉士汉堡,结果麦乐鸡吃完,汉堡咬了几口,就吃不动了,往辛旗的手里一塞,“你吃吧,不要浪费。”
辛旗信手接过,三口两口地将剩下的汉堡吃进肚里。
闵慧怔了一下,看着他,微微有些感动。
周如稷有严重的洁癖,不吃任何剩菜,更不吃别人吃了一半的东西,不论这个人是苏全还是闵慧。辛旗在吃上更加讲究,没想到他居然不介意。
“好久没吃麦当劳了,有十年了吧。”辛旗忽然感慨,“以前高中的时候旁边就有一家,我天天去吃,百吃不厌,一度长得很胖,我妈急坏了。”
“你?很胖?”
“对啊,我又不能参加剧烈的运动,天天宅在家里,越吃越胖。”
“后来呢?”
“我爸当机立断,给我换了一个高中,附近只有一家希腊餐厅。我还是天天去吃,又瘦下来了。”
辛旗只有在最放松的状态下,才会聊起往事。闵慧一边笑,一边默默地打量着他。
他还是那么帅,无论坐在哪里都精神焕发、光彩照人、举手投足中有种自我陶醉的优雅。他今天穿着一套海军蓝的西装,浅蓝色衬衫,深灰色格纹领带,黑色的牛津鞋。胸前的口袋上折着一字型方巾,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商务范如此硬核,仿佛随时准备去谈deal。
身量修长的他偏偏有张动漫人物的小脸,上面的五官非常生动,笑起来天真烂漫,脸一绷立即变成冷傲。下唇与下巴之间有一道小巧的凹陷,配上清晰紧致的下颌、圆润顺滑的头骨,立体而俏皮,侧面看也很美。
无论是穿着还是长相辛旗都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就连苏全也觉得跟他在一起很拉风,一路上只顾粘着爸爸。
闵慧不禁有些出神。
“你住哪家宾馆?”他问道,“走的时候我好把孩子送回来。”
“喜来登。等下我给你地址和房间号。”
他点点头,用纸巾擦了擦嘴,又喝了一口水,忽然问道:“你认识林熙月?”
闵慧“嗯”了一声,一听见这个名字,心情顿时不好了。
“她是bbg的销售总监,陈元招进来的。”
“程启让怎么舍得放人?”
“所以你知道她很能干?”
“知道。”
“我们用高薪硬挖过来的。”辛旗好奇地研究着她的反应,“你跟她之间,有过不愉快?”
“是。”闵慧承认,“不过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是什么样的不愉快,我能知道吗?”
“我懒得说,说了也没人信。而且已经过去了。”她避开了他的目光,“曾经跟她是朋友。”
“那现在——”
“老死不相往来。”
他吓了一跳:“这么严重?”
闵慧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世上有两种人:第一种人天性多疑,你很难让他相信什么,一旦他信了,就会坚信到底,并与你日渐亲近。第二种人正好相反,很容易轻信,别人说什么都信以为真。可是,一旦她发现你在说谎,就再也不会相信你说的一个字,并立即止损与你疏远。上帝对这两种人是公平的,让他们有得有失。说到底谁也没吃大亏。我是第二种。”
“我是第一种。”辛旗耸耸肩,“听说你参加了佰安的bo?你们的曹总约我今晚面谈。”
“bo?”
“anagentbuyout,也就是管理团队收购。”
“是的。”
“我跟曹牧说,我不大了解佰安的科研实力,希望你能单独给我做个presentation,她说你不愿意来,这个presentation由她来做,不过ppt都是你的。”
“是这样。”
“闵慧——”辛旗有些不解,“我不赞赏你的态度。你我之间的事与bess无关,既然你想bo,我又是个潜在的买家,你又何必——”
“——因为我不想让你为难。”闵慧安静地打断,“投资都是有风险的。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在占你的便宜。”
“你可想得真多。”
“再说你的脾气这么差,动不动就挑三拣四,我在你手下绝对干不长。到时候一怒跳槽……我怕会给你带来损失。”
“那能有什么损失?”
“我是核心技术人员。”
辛旗愣了一下,笑道:“我的脾气差,你的脾气好哇。每次吵架你都让着我,时间一长,习惯成自然,就适应了嘛。真不想试一下?兴许咱们是对好搭档呢?”
“我脾气也不好。”闵慧直直地说,“让着你是看在苏田的份上。我自己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那倒用不着。你是你自己,用不着扮演别人。”
“我没扮演。有脾气的人是我,为了报答苏田而变成没脾气的那个人也是我。”
“好吧。”他将身子往后靠了靠,淡淡地说,“所以我的理解是,你拒绝与我合作,也就是说,今天晚上我不用跟曹牧谈了?”
“也不是……”闵慧抓了抓脑袋,“你可以去谈,也可以收购佰安,我只是想说,我不保证能在你手下长久地干下去,鉴于你一贯的坏脾气。所以请你仔细衡量,千万不要一时冲动收购佰安。”
“在做生意这件事上,我从来不会一时冲动。”
“那就好。”
他半天没有说话,再开口时换了一个话题:“做bo的话,管理团队是需要个人出资的,一般情况是总价的百分之十,摊到你头上大概要两百多万,这个钱,你有?”
“有一点,没那么多,找朋友借了一些。”
“比如说——”
“周如稷借了我一百万。”
“真的假的?”辛旗的脸一下子黑了,说话顿时阴风四起,“他家不是还有个病人吗?你好意思问他借?”
“没好意思,是他主动借的,钱第二天就到账了。”
辛旗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也好意思拿去花?”
“我会给利息。”
“还差多少?”
“一百万。”
“这一百万你打算找谁借呢?”
“bo不一定能成功,这钱有可能用不上。我在想……短期私人贷款,低息、速批、快放的那种。”
“拉倒吧。”辛旗两眼看天。
“不着急,还有时间,”闵慧说,“办法总是有的。”
“可不是,天无绝人之路。”辛旗将纸杯捏成一团,狠狠地扔进餐盘。
结果到了夜晚,经不起曹牧的再三恳求,闵慧还是和她一起去见了辛旗。
毕竟佰安的研发是她一手负责的,ppt也是她写的,讲起来更加自信,也方便辛旗这边提问解答。
看见曹牧这样辛苦地找钱,闵慧觉得自己也是管理团队的一员,多少也要出一把力。
“你不用有太大的心理负担,”曹牧说,“东方不亮西方亮,明天我还会再见其他的投资人。辛旗这边没谈拢没关系。咱们有gs10,找上门来的人不少。他们挑我们,我们也挑他们。”
会谈是在bbg的会议室里进行的。bbg这边,除了辛旗之外,还有财务总监陈元和技术总监凌建波。曹牧首先做了十分钟的总体介绍,接下来的四十分钟则由闵慧介绍公司的主要产品及研发成果。之后曹牧又分别介绍了公司的财务和销售的情况。
进入提问环节时,前二十分钟,闵慧都在回答凌建波提出的一系列技术问题。之后辛旗问道:“你们的产品是否申请过cfda的认证?没有这个认证,就没有市场准入的资质,很多大型医院也就无法采购,更进不了医保系统。”
“根据你们刚才的介绍,佰安的运营成本还是比较昂贵的,如果没有认证,我们担心会影响到公司的长远发展。”陈元也说。
辛旗果然不是冲动购买。闵慧心想,只有对这个行业有一定了解的人才会提到这个令所有医疗ai企业最为关心的节点。cfda是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的简称,为了确保安全有效,国家对药品和器械的使用有着严格的规定。医疗ai是新兴产业,国家目前还没有制定出一套标准和法规去衡量它的效果。
“我们的产品有第二类医疗器械的证书,三类器械正在申报中。相必你也知道,二类器械可以直接在省级药监局申请,但三类器械必须要经过国家药监局,而且要做临床试验。我们的产品目前还在临床实验阶段。”曹牧解释说。
“按照流程,ai产品从申报到过审要经过产品定型、检测、临床试验、注册申报、技术审评、行政审批这六步。六步不能同时进行,必须过了第一步才能走第二步。现在所有的三类申请都卡在临床试验这一步,由于国家对医疗产品的安全性、有效性要求很高,审批起来十分慎重,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家ai企业拿到了三类器械的认证。”闵慧说。
“具体来说,你们产品的临床试验究竟需要多长时间?”辛旗问道。
“临床实验分为前瞻性和回顾性两种。我们的产品对病例的要求量很大,临床试验的费用也很贵——”
“费用大概有多少?”陈元问道。
“一千万左右。”闵慧答道,“全部做完大概需要两到三年的时间。”
“远来是老牌医疗器械公司,它的产品中应该有不少通过了cfda的三类论证吧,搭载上ai应该比较好卖啊。”辛旗说。
“远来不大重视这一块,但我们的确配合做过搭载,效果相当不错。”闵慧从自己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叠纸递给他,“这是具体说明,商业计划书的附件里也有。”
“bbg旗下的东城科技是一个做高端医疗设备的公司,目前拿到了三类认证。由于我们也做海外市场,美国的药监局对医疗ai的审批速度会快一些,如果你们的产品能加入bbg,可以申请美国的fda认证,然后搭载到东城科技的设备上打包销售。”辛旗说。
“是啊。”曹牧笑道。
近一个半小时的交谈之后,辛旗说道:“曹总,融资这块,目前进展如何?”
“我已经谈好了两家私募,他们一共愿意出资六千万,管理团队出资一千两佰万,我们还需要六千万的投资。”
“bbg愿意投资13个亿,给管理团队20的股权。”辛旗简洁有力地说,“但我们只愿意独家投资。你需要说服那两家私募退出。”
曹牧迟疑:“这个……我需要想一下。”
“我只能给你一天的考虑时间。”
“我们管理团队要求30的股权。”
“刚才我们聊过,你们的产品目前还不能取得三类器械的认证,临床试验还需要两到三年,这意味着投入多,产出少。对投资者来说风险不小。20是个合理的比例。”辛旗态度纹丝不动。
“28,我能说服其中的一家私募退出。此外,两家私募给我的股权比例都高过你。”
“但他们加在一起也没有我出的钱多。23,两家私募都要退出。”
“两家退出的话,25。”
“23,独家,是我的faloffer。明晚八点之前,我需要你的回复,不然offer作废,今后我不会再考虑。”
闵慧默默地注视着辛旗,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目光淡定而冷酷。
曹牧想了一下,说:“谢谢,我先回去与团队沟通一下,明天答复你。”
“好的。”
众人互相握手,会议在友好的氛围中结束。
北京的夜晚很凉,回到宾馆,闵慧问曹牧:“你觉得bbg的offer如何?可以接受吗?”
她对金融的事情不大懂,只是直觉地认为13个亿,23的股权是个不错的条件。
“我得跟严承礼商量一下。但我们恐怕很难接受这个offer。”曹牧说。
“为什么?”闵慧讶道。
“这只是一个初始的offer,他说13个亿,落实到最后的合同并不一定是这个数字。因为还有尽职调查,他会找出佰安在财务、销售上的漏洞,并以此为由降低投资额度甚至撤出。由于他是独家,万一不行的话,我也来不及再找别人了。”曹牧说,“这是其一。”
“此外,我已经与那两家私募的老总在口头上谈好了,其中一位算是我的老朋友,也是看在我的人品上帮的这个忙,我不想出尔反尔,让人家认为我是见到大鱼扔小鱼。”
“也对。”
“明天下午我还会去见两个投资商,听听他们给咱们什么条件,也许比辛旗的还要好呢。”
“嗯,我听你的。”
“总而言之,这的确是个不错的offer。”曹牧笑道,“如果没有那两家私募,我多半会一口答应的。”
第48章 会议之前
当晚曹牧召集佰安的管理团队开了一个电话会,将辛旗的offer简要地说了一遍,大家纷纷发表意见。
“bbg亚太分部信誉度不错,名气也大,如果由他们收购,远来多半会同意,何况13个亿,价钱也不错。”严承礼说,“但管理团队只有23的股份,我觉得有点少,你能再跟他磨一下吗?磨到25、26就可以了。”
“这是他的faloffer。”
“我觉得26都少了。”何海翔说,“说到底管理团队是公司运营的核心力量,这又不是一锤子买卖,没有足够的激励机制,大家干起来也不肯拼。我坚持28到30的股份,不论找谁,一定要谈到这个数。”
“另外两家私募给我们的股份占比是多少?”闵慧问道。
“28。”曹牧答道。
闵慧想想觉得也是,对管理团队来说,5的差别还是巨大的。
“不知道总部的目标价位是多少,”曹牧说,“何总,你能去打听一下吗?”
“试过,很难。”何海翔说,“工作组的组长蔡兵杰我认识,财务出身,嘴很严,业务非常老练。他的任务就是鼓动所有的买家竞价,陪跑的人越多越好,就算问出点什么,也不能太当真。特别是咱们宣布了gs10之后,局势对总部有利,他现在的策略应该是按兵不动,待价而沽。”
“明天你要去谈的那两家,老总态度怎样?”徐光鉴问道。
“都很积极,只看他们给的条件如何——”曹牧说,“这两家公司没有bbg那么大,名气也没有辛旗那么响,但两位老总我以前都有接触,还算务实诚信,也说愿意放手让我们自主研发。再说我们要的额度不算太高,我觉得能谈下来。——就算不行,滨城还有几家投资公司感兴趣,我也约好了,这边没谈拢的话,回去继续谈。”
“大家有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严承礼说,“如果跟bbg合作,我们只用跟辛旗一个人打交道。如果跟三家公司合作,就要跟三位老总沟通。各人有各人的脾气,万一打起架来就麻烦了。就沟通成本来说,我愿意投bbg一票。融资的情况千变万化,辛旗这个人在业界中还是有口碑的。何况人家愿意一锅端走,态度和魄力都摆在这里。”
“辛旗相当守信,这一点我可以作证。”闵慧也说,“他是一个靠谱的人。”
“是靠谱,但小气。23?这也太斤斤计较了吧!”何海翔的声音很坚决,“蛋糕只有一个,他少吃一口,多分点给咱们不更好吗?毕竟我们才是干实事、帮他挣钱的人嘛。就凭这个23,我坚决不愿意。”
“那咱们投个票吧,bbg只给了我一天的考虑时间。”曹牧看了看表,“现在,每个人都表个态。”
“我同意。”闵慧说。
“我不同意。”何海翔说。
“我也不同意。”徐光鉴说。
“我同意。”严承礼说。
二比二平,大家都等着曹牧。
“我也不同意。”曹牧最后说,“三比二,那就这样决定了。我明天打电话回绝辛旗。闵慧,明天你还得跟我走一趟,去见那两个投资人,把咱们今晚做的报告分别给两位老总再做一次。”
“没问题。”闵慧说。
“散会,大家晚安。”
回到房间,闵慧匆匆地洗了个澡,心想管理团队不与辛旗合作,未尝不是件好事。自己与辛旗之间尚有扯不清的纠葛,如果变成上下级,再把这些情绪带进工作中就不好了。辛旗的offer不是最佳但也不差,一点三亿不是个小数目,换成别人未必会给,要给也得费尽口舌,他这么爽快地掏出来,怎么说也是一种支持。
坐了一夜的火车又做了一个多小时的报告,闵慧有点累,躺在床上看自己为会议准备的ppt,昏昏沉沉正要入睡,手机铃声大作,一看显示,是辛旗。
“你睡了吗?”他问。
“还没有。”
“能过来一趟吗?”他的声音有点沮丧,“全全不肯睡觉,怎么哄都不行,非要你陪着。”
电话那头传来苏全的哭闹声,大概哭了很久,声音已经嘶哑,变成了干嚎。
“是吗?他还蛮认生的,遇到陌生人或者住进陌生的屋子都会害怕,特别是第一次。”她立即起身,“我马上过来。”
“我让司机接你,已经在路上了。”
大概是为了方便办公,辛旗的公寓就在金融街的核心区域。
闵慧坐着电梯到达顶层,一出门,正好遇到抱着苏全过来接她的辛旗。父子俩都穿着黑色的同款睡衣,胸前的锁骨下方都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加上两人容颜酷似,整齐地出现在闵慧面前,仿佛是同一个人的幼年版和成年版,有种莫名其妙的喜感。
“妈妈!”苏全叫了一声,就往她的怀里扑。
“他快睡了,睡之前总要闹一下的。”闵慧接过孩子,柔声道,“全全乖,妈妈带你睡觉。”
苏全连打两个呵欠,小手在闵慧的胸口摸来摸去,偏偏她穿了件黑色的高领打底衫,苏全摸不着,生气地乱抓,辛旗忙说:“稍等,我给你拿件睡衣。”
闵慧站在客厅的正中,扫了一眼四周:公寓很宽敞,格调森冷、设计简约、有种冷淡的抽象感。玄关处是黑色的大理石地面,客厅里摆着一组银灰色的环形沙发、古铜的茶几、纯白的地毯、两边各有一个半人高的银色烛台。家具的腿都是金属的,连同墙上的画框和餐厅的吊灯——散发着冰冷的光泽。各种几何形状的灯具从四面八方投射出斑驳而富有层次的光影。整面南墙都是气派的落地窗、金融街的夜色尽在眼底。
辛旗将她引到卧室,闵慧换了睡衣,将儿子放到床上,自己也跟着躺了下来。苏全将手放进妈妈的怀里,满意地笑了,对站在床边的辛旗说:“爸爸,你睡这边。”
辛旗只好也躺下来,两人将孩子夹在中间。
“爸爸我给你唱首儿歌,是妈妈教我的——”苏全奶声奶气地说,“奶牛奶牛一身花,挤出牛奶送万家。勤勤恳恳贡献大,割把青草谢谢它。”
辛旗听罢瞪了闵慧一眼:“这是什么鬼诗?”
“管他什么鬼,每天就靠这个哄它睡觉。”闵慧笑道,“孩子不过是想听着妈妈的声音入睡罢了。”
“我看他越来越精神了。”辛旗苦笑。
“再给爸爸来一首,全全。”
“大冬瓜,摸着凉。小熊把瓜抱上床。天热搂着大冬瓜,小熊呼呼睡着香。”全全一板一眼地背道,双手一摆一摆地做着动作。
“你倒是快睡呀,我的冬瓜。”辛旗叹道。
苏全眯了眯眼,将脸贴着闵慧的肩膀,生怕辛旗跑了,伸出脚丫搁在他的肚子上,喃喃地说:“小鸭子,一身黄。扁扁的嘴巴红脚掌。嘎嘎嘎嘎高声唱,一摇一摆下池塘……”
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听见“鸭子”二字,闵慧一阵走神,过了一会儿,轻声说道:“辛旗,你还记得安亚村的谷花鱼吗?”
辛旗打了个呵欠:“记得。”
“好久没吃了,一直记得它的味道。”卧室灯光很暗,闵慧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真好吃,又香又辣。”
“云路会做,想吃就告诉他。”
“鱼不一样啊。”
“不就是鲫鱼么。”
“吃过谷花的鲫鱼和没吃过谷花的鲫鱼,味道上还是有区别的。”
“好吧,以后找机会去吃。”
“辛旗?”
“嗯?”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怎么会?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结婚了又离婚了,你居然一个女朋友也没有?”
“没有。”
“那有些事情……你怎么解决?”她转过身去,在黑暗中促狭地看着他。
“问这干嘛?”他懒懒地说。
“好奇。”闵慧涎着脸说,“想知道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我在专心干别的事。”
“别的……什么事?”
“比如说:挣钱。又比如说:等待苏田。”
闵慧沉默了一下,说道:“等待——不能算是一件‘事’吧?你什么也没做呀。”
“等待当然是一件事,等待苏田是我这一生最大的一件事。”他的声音忽然高了,一幅随时准备吵架的样子。
此话一出,闵慧立即想走,她看了一眼儿子说:“我觉得,全全已经睡着了。”
“再等一下,你来以前,他也睡着了,我一坐起来他就醒了。”
“好吧。”
两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天亮的时候,闵慧发现自己蜷缩在辛旗的怀里。他紧紧地抱着自己,好像搂着一个人形的抱枕。
很热,难怪出了一身汗。
她微微地挣了一下,没有挣开。辛旗睡着很香,头发乱蓬蓬地搭在额头上,脸紧紧地挨着闵慧的耳朵,呼吸平静而悠长,吹着她耳朵微微发痒。
她只得用手拍了拍他的脸:“辛旗,醒醒,醒醒!”
他猛地睁开眼睛,半梦半醒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四周:“咦?你没走?”
“你让我多躺一会儿,我坐了一夜的火车也累了,就睡着了。”
“你……没干什么吧?”他说。
闵慧一下子来气了,在被子里蹬了他一脚:“我能干什么?我还没问你干了什么呢!”
“对不起,我睡着了。”他歉意地笑了,坐起来抻了个懒腰,脸色忽地一白:“全全呢?”
这一惊不打紧,闵慧也一跃而起,四下张望,目光所及不见儿子的踪影,不禁嚷道:“全全去哪儿了?全全不见了!”
“快!快!报警!110!”辛旗顿时急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翻出手机要打电话,手指颤抖个不停,想起什么,忽然又说,“快!快掀被子!孩子不会闷在里面吧!”
闵慧本来高度紧张,见辛旗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开始大口地喘气,立即将床上的被子“呼啦”一下扯到地上,指着空空的床垫说:“他不在被子里!辛旗,你坐下,先别打电话,我去客厅找一下,也许是上厕所了。”
“厕所就在那边,什么声音也没有。”辛旗一面抓狂地乱叫,一面捂着胸口大声喘气,“他不在厕所,他不在厕所,他不见了,我儿子不见了,失踪了,就在我自己的床上消失了,yg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