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开窗,窗外是倾盆大雨。
闵慧有点喘不过气来,只好将脸贴在车窗上,试图从窗缝里吸进一点新鲜空气。
正在这时,车停了,门开了,前面的司机叫道:“罗塘到了,停车十分钟,车站小卖部旁边有厕所,到站的,想上厕所的,赶紧下车了哈!”
车内一阵骚乱。
大巴在泥泞的山路上已经行驶了四个多小时,追过一次尾,爆过两次胎,还差点碰上泥石流,居然没有散架也是奇迹。乘客们都很疲倦,半数以上的人起了身,有到站下车的,有想出去“伸伸腿”的,所有人都往走道上挤。
所谓的“厕所”脏到没处下脚,闵慧决定不凑热闹。新鲜的空气从洞开的车门外涌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雨水的潮气与山间的寒气,闵慧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正打算闭目养神,同座的女孩忽然站起来,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嗨,我想上个厕所,能帮我看下包吗?”一面说一面指着脚下的一只花格帆布行李袋。
闵慧点点头。
“还有这个。”女孩又摘下一个随身的尼龙小包,塞到她手中,“重要的东西都在里面。”
“……”
“谢谢。”女孩粲然一笑,没等她点头,披上一件黄色的冲锋衣,随着人流下车了。
闵慧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道黄色的背影:她与此人素不相识,虽然同座,路上没正经说过话,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把东西交给自己,心这么大也是醉了。
小包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拉链勉强拉住,一副随时要裂开的样子。女孩二十几岁,看装束是个打工女,也许里面就装着全部积蓄。闵慧不敢怠慢,紧紧抱在怀中。
窗外一片阴暗,雨水打着车顶哗哗作响。这么大的雨,打伞根本没用,下车的旅客拖着行李飞跑,如老鼠般仓皇逃窜。
闵慧每次回安坪都会路过罗塘,十几年了,小卖部的样子一点没变,明明只是一间小瓦房,偏偏要叫“东方超市”。屋檐下依然趴着两条黄狗,卖卤蛋的大锅被烟熏得乌黑。在藤椅上看电视的总是老板娘,殷勤招呼客人的总是老板。别看荒郊野外,生意一点不差。货架上摆着五颜六色的方便面,一下子被涌来的顾客抢个精光。
一个矮小的男人从车窗前走过,胳膊上刺着一条巨大的青龙,张牙舞爪、神态恐怖。闵慧的目光在青龙上多停了一秒,那人马上觉察了,抬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向她竖起了中指。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你无法阻止自己走进别人的人生,哪怕是一道不经意的眼光;也无法阻止别人以习惯的方式看你,哪怕真相并非如此。
闵慧忍不住想,过了今天,这世上还有多少人会想起她?多少故事会提到她?多少遗憾是因为缺了她?
女孩很快回来了,递给她一瓶冰红茶。
“不用,”闵慧没有接,“我不渴。”
女孩不甘心,又递来一包褐色的东西:“槟榔,吃吗?”
“不吃,谢谢。”
“拿着。”女孩将饮料硬塞到她手里,“天这么热,总用得着。刚从冰柜里出来的,可以用它敷下眼睛。”
后半句是压低嗓门的,头同时歪了一下。
闵慧迅速扫了一眼反光玻璃中的自己,眼睛果然又红又肿。
“真的不用。”她客气而坚定地将饮料塞了回去,从包里翻出一只墨镜戴上。
女孩愣了一下,不吱声了,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一言不发。
这样最好。
刚上车时旁边的座位是空着的。闵慧不记得女孩是什么时候上来的,大概晚她一个小时吧,从哪一站上来的,也不清楚。这期间她一直将头靠着车窗望着远处的山水发呆,再回头时身边已多了一个人。
漫长的山路令人昏昏欲睡,车里的时光很有些无聊。身边的女孩倒是精力充沛,先后不下五次找她攀谈,偏偏闵慧不想说话,要么用最短的句子打发,要么甩给她一个冷脸,最后干脆塞上耳机假装听歌,将她彻底屏蔽。
无事献殷勤,多半是传销。这人大概是想兜售什么,或许就是槟榔。
没过多久,耳边响起了热烈的交谈声。女孩终于将兴趣转移到邻座大妈的身上,两人用家乡话聊了起来,声调越来越高,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投机处笑作一团,最后干脆一起嗑起了瓜子……
大巴车里一直很吵,后排有十几个穿着运动服的初中生,大概是去省城参加活动,一路上闹闹哄哄就没停过。相比之下女孩的笑声不算太大,甚至可以说是悦耳,偏偏遇上了心烦意乱的闵慧,笑声就变成了一把吱吱作响的电钻,感觉在做开颅手术,就连额上的血管也跟着没来由地抽动。
根据科学研究,婴儿每天会笑四百多次,到了成年,一天能笑二十次的人就活得相当幸福了。闵慧已经很久没笑了,几个月了吧。何止是不笑,对笑严重过敏。想哭的人没心情装笑,抬抬嘴角都是累。
闵慧用手指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心里骂道:穿黄色冲锋衣的女人,你能闭嘴吗?烦不烦哪。
车外的雨越来越大,能见度不足十米,大巴拐出车站,继续在弯曲的山道上行进。扑面而来的只有一道道的树影和一团团的雾气。司机却开得信心十足,不旦毫不减速,遇到对开的车辆还会突然鸣笛或猛然换道。地面坑洼不平,车里的人也跟着乱晃,一阵剧烈的颠簸后,前排终于有人受不了,开始狂吐,旁人避之不及,被嘴里涌出来的液体喷了一身,忍不住大声斥责。吐过的人缓过劲来也觉得冤枉,一阵怒怼。两人大吵起来,若不是有人拉扯,差点就动起了手。
闵慧与呕吐的人只隔了一排,一股混合着胃酸、酒气和隔夜饭菜的臭味扑鼻而来,弄得她自己也开始反胃。于是不顾雨大将车窗拉开一道小口,飘进来的雨淋湿了她的脸,带来一丝难得的清爽。
又过了两个小时,终点木水河市终于到了,闵慧拎着行李下了车,来到车站附近的“朋来宾馆”。每次从老家回滨城她都会在这个宾馆住上一夜,以便搭乘次日的早班火车。没想到刚进大堂,迎面又碰到那个穿着黄色冲锋衣的女孩。
女孩主动打招呼,依然是满脸笑容:“嗨,你也住这?”
闵慧点点头,对自己在大巴上的冷漠有点惭愧,虽然笑不出,还是做出友好的表情。
“我刚问过,房间满了。”女孩看了看表,又看了看门外的大雨,“前台说附近还有一家,走路的话大概三十分钟。你去吗?”
“我是预订的,应该有我的一间。”
“哦——”
“二楼有个咖啡厅,你可以在那等一会儿,雨停了再走。”
“咖啡……很贵吧?白坐多不好啊。”
闵慧插在口袋里的手指动了动,有种想送她二十块钱好让她立即消失的冲动。随即克制住了,来路不明的好意与来路不明的恶意有时候没什么区别,还是少招惹她为妙。
想罢遗憾地点了个头,正要走向前台,女孩忽然怯怯地说:“那个……能跟你打个商量吗?”
闵慧警惕地看着她。
“能在你那挤一晚吗?我订了明早的火车。不用睡床,睡沙发、打地铺都成。房费咱俩平分?”
闵慧不吭声。她不想和陌生人住,尤其在这种时候。
见她迟疑,女孩抿嘴一笑,头微微地低了低:“没事,我就随便问一下,不方便没关系。”说完从行李袋中抽出一把折叠伞,向她摆了摆手,“再见,祝你平安!”
正要转身时闵慧忽然说:“好吧。”
女孩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不用打地铺,我订的是双人间。”
“真的?”女孩兴高采烈地握住了她的手,不停地晃着,“谢谢、谢谢、太谢谢了!对了,我叫李春苗,你怎么称呼?”
闵慧迟疑了一下:“姓闵。”
“明天的明?那我叫你小明吧?”李春苗听错了,闵慧也懒得纠正,胡乱地点点头,径自去前台办好了入住手续。
朋来宾馆是个普通的快捷酒店,连二星都算不上。闵慧之所以熟悉这里,一来是因为它离长途客运站的东门不远,步行即到,中转方便,去火车站有班车接送。二来是因为房间干净、价格划算、设施齐全、免费上网。接过房卡后李春苗塞给她一半的房费,闵慧说算了,反正只住一晚,春苗一定要付,闵慧不喜欢推推搡搡就收下了。
房间就在一楼,靠近大堂。
两人刷卡进门,立即闻到一股明显的霉味。
应当是地毯的味道。闵慧清楚地记得上次来时地上铺的是原木地板,家具也是原木的,刷着厚厚的清漆,整个房间十分明亮。如今陈设都变了,墨绿的家具、深灰的地毯、绛红的窗帘,有种走进中世纪古堡的感觉——高级是高级,却显得晦暗。闵慧不喜欢地毯,总觉得藏污纳垢,何况又是梅雨季节。她打开行李,拿出一条旅行床单铺到床上。紧接着,两个女生又为谁先去洗澡互相谦让——
“你先洗,”春苗说,“你这么爱干净。”
“你先洗,”闵慧说,“我洗澡时间比较长。”
“时间有得是,还是你先——”
“别客气。”
“不是客气。”
“……”
这就是闵慧不愿意屋里多出一个人的原因,洗个澡都要客套半天。最后是她先进去洗了二十分钟,等春苗洗完时,她已经穿好了睡衣,坐在床边用吹风机吹发。
“哇,你身材好棒!”李春苗包着浴巾坐在对面,“这是……34c?”
闵慧深吸一口气,冷笑:“你怎么知道?”
“以前在服装厂干过,专做文胸。听模特说,隆胸术好做,缩胸术特别疼……”
真low。不该心软让这个人住进来,肠子都悔青了。
闵慧没有接话,打开水杯喝下一大口水,拿起一把气垫梳心不在焉地刷着头发。
“哎,你可千万别这么用力梳头,”李春苗看着梳子上留下的一大团发丝,一副末日来临的样子,“头发会掉光的啦……你看你看现在只有一小把了。”
闵慧将那团头发从梳子上扯下来,果然是一大团,放在手里握了握,丝滑而温暖,如夏日湖中的水草。恍惚间她有点舍不得扔掉:“以前不这样。”
“最近掉的?摊上事儿了?”
闵慧苦笑摇头,继续吹头。
“小明,你要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一定不要憋在心里喔……相信我,不论情况多么糟糕,挺一挺都会过去的。”
挺一挺,说得倒是容易——
闵慧抬头看了春苗一眼,发现她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满脸通红,不知是因为着急还是因为刚洗完澡。她能感觉到春苗的善意,萍水相逢,谁也没有必要这么用力地去关心一个陌生人。想到这里,不禁认真地打量起她来:
不难看,也谈不上漂亮。就是一张朴实温顺、中规中矩、没有特色的脸。皮肤很白,像很久没见过阳光,脸很干净,修着细细的柳叶眉,纹了眼线,卷发充满弹性地堆在肩上,说话时会像弹簧一样跳来跳去。手指上有厚厚的茧,涂着淡紫色的指甲油,一层又一层,打手势时很生动,也提气色。她有说在服装厂干过,看来是个打工妹,一直混在社会底层,但也不是社会姐。
这世上差不多每个人到了二十五岁都学会了戴各种面具,李春苗居然没有,也是稀罕。
“我没事。”闵慧的语气柔了柔。
“其实……有种发膜特别适合你,天天用保证头发又黑又厚。我朋友用过,说特别好,有点小贵,想买的话我这有……”
这就——开始传销了?
“我从来不用发膜。”闵慧后悔自己过早放下防御,坚定地打断她。
李春苗尴尬地“哦”了一声,想辩解,张了张嘴却终于沉默,侷促地低头看地。过了一会,忽然“咦”了一声,从地上拾起一样东西,“这有一只手琏,你的?”
闵慧点点头。
“好漂亮,”春苗递给她,“在哪买的?”
“我爸做的。”
“两只银鱼也是他做的?”李春苗指着红绳上穿着的一对活灵活现的银鱼。
“嗯,他是银匠。”
“哇,看这手工,真好。”
“喜欢吗?”
“喜欢。”
“送给你。”闵慧忽然说。
“啊?”李春苗吃了一惊,“真的?”
很显然,对于闵慧的忽冷忽热、捉摸不定她也有点懵逼。
“不值几个钱,希望能给你好运。”
“那怎么行,这可是你爸亲手做的。”
“收下吧,”闵慧索性将手琏给她戴上,“我有好几个呢。”
“那就不客气啦,最近特别需要运气。”李春苗摸了摸银鱼手琏,笑着掏出了手机,“好有缘份啊,咱们加个微信吧。”
“我不用微信,”闵慧淡淡一笑,“你不需要认识我。”
“……好吧。”
“我先睡了,坐一整天的车,挺累的。”闵慧说罢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个药瓶,将一片安定塞入口中,钻进被子。
“晚安。我还要收拾一下行李。明早八点的火车,我大概六点起床,你可能还没醒,就不跟你道别了。”春苗顿了顿,郑重地看着她,“谢谢你收留我,还送我好看的手琏。”
语气诚恳,但是啰嗦。
“不客气,”闵慧将手伸出被窝,在空中晃了晃,“再见。”
“再见。”
闵慧是被一声巨雷惊醒的,手机时钟指向凌晨三点十二分。
她看了一眼邻床熟睡的春苗,轻手轻脚地坐起来,换好衣服,穿上鞋子,走出门外。
夜灯昏黄,大堂里一片安寂。前台有一个值班的服务员,趴在电脑前睡着了。
闵慧推开玻璃大门,大步走出门外。
迎面而来的大雨将她浇了个透湿,她不觉得冷,反而觉得爽快。她在雨中辨了辨方向,转身向东,穿过两条小街,来到东边的木水河大桥。
说是大桥,其实不大,也不通车。桥上空无一人,除了雷声、雨声和忽闪忽灭的路灯,只有哗哗的水声。
闵慧每次路过这里都会停留片刻,站在桥上看看风景。晴天是最美的:笔直的青山、缥缈的云雾、高翔的飞鸟。阳光下的木水河是金色的,蜿蜒而去,流淌不息……
她走到桥边往下看,桥下一片漆黑,水声很急,就在耳边,似乎马上就要漫上来。她这才想起现在是梅雨季节,河水已进入汛期,虽然每次回家都会路过,她对木水河所知甚少,只知是南北走向,究竟流到哪里也不知道。
闵慧在桥上呆呆地站了几分钟。栏杆是木制的,不高,她很容易就翻了过去,风在耳边呜呜作响,她双手反扣着栏杆,身子向前倾了倾。
直到这时她才看清脚下的河水离自己不到五米,翻滚着白色的浪花,前方一片空阔,两岸山影像一群拱伏的巨兽择人而噬——
人生中有些事就像这汛期中的洪水,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当它来时,会带走一切。
闵慧调整好姿势正要松手,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小明!不要——”
后面的话她没听清,雨声太大,淹没了一切。闵慧扭头一看,一个人影飞快地向她跑来,黄色的冲锋衣在路灯下十分显眼。
又是你,春苗?
闵慧用力地叹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跳进河中。
水流很急,水势很大。
闵慧不会游泳,身子沉入水中立即像截木头被冲得横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随着水流乱转。她没想到会这么难受,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灌进她的鼻子、耳朵和嘴。一连呛了几口水后她立马就懵了,大脑一片空白,求生的欲望战胜了一切,双腿乱蹬企图浮出水面,可身上的牛仔裤又湿又重,根本施展不开。她感到意识已开始离开自己,渐渐放弃了挣扎,双手在水中胡乱地抓着……
正在这时,不知从哪里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的脑袋托出水面,闵慧立即张嘴呼吸,身子在水中猛地一转,本能地抱住了手的主人。
那人用力挣脱,闵慧却使出全身气力用双腿将她紧紧夹住。眼看两人就要同时沉下去,闵慧忽觉头顶一痛,那人狠狠地给了她一拳,将一样东西推到她面前,闵慧不顾一切地抱住了。
是一个救生圈。那人游到她身边,拽着救生圈上的绳子,拉着她向岸边游去。
一阵大浪扑来,水流开始旋转,闵慧用力蹬水,好不易划出漩涡,却被一道急流带着向前方冲去。等她从惊慌中镇定下来时,春苗已经不见了。借助空中的电光,远处隐隐约约有个人影正拼命地向她游来。
“春苗!春苗!我在这!”闵慧掉转方向,奋力向人影游去。
不会游泳的人在水中掌握不了方向,越着急越出错。她眼睁睁地看着春苗离自己越来越远,浮出水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几道雷声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她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用力呼喊,竖起耳朵却听不见任何回应,不禁心中充满了恐惧。
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自己的愚蠢,连累了一个不该死的人。
第2章 浅水湾
在河里不知道扑腾了多久,闵慧终于游到岸边,爬到岸上。不顾浑身瘫软,跑到马路上拦住一辆车请求司机报警。
了解完情况后,警方立即展开搜救,消防队也赶来了,大家决定兵分两路:一队人马沿着江岸进行地毯式搜索,另一队人马开着快艇在几公里的河面上来回搜寻。五十多人找了两个多小时也没找到李春苗。天亮后扩大搜救范围加入更多自愿者,还叫来了蛙人、打捞队均一无所获。汛期水速每秒三米,在这样的水域落水除非是游泳高手,很难生还。
民警说,李春苗敢于跳水救人,说明水性不错,或许还活着,有可能从别处上岸,之后会想办法回家,让闵慧耐心地等一等。
打捞队的人说,木水河水况复杂,沿途流经无数乡村城市,最后汇入大江,流向东海。落水者如果死亡,不知会漂到哪里,很难找到尸体。这种事每年都有发生,让她准备后事。
接下来的三天,警方调动更多救援力量、去更远的下游打捞,仍然一无所获。闵慧被叫到派出所讯问,做了登记和笔录。一开始,警方还不肯排除刑事立案的嫌疑,毕竟她是最后一个见到李春苗的人,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清楚,可以是舍己救人,也可能是谋财害命。
可是,宾馆的监控显示,两个女孩的确是一前一后走出了大堂;前台服务员也证实春苗临走前曾问过闵慧的去向;桥上的监控拍下了她跳水前的一瞬间,从观景台上摘下了一个救生圈,与闵慧身上的那个完全吻合……综上所述,才把它定性为一次“救人遇难事故”,按意外失踪人员处理。闵慧这边也没什么责任。
接待她的民警姓陈,广东人,大家都叫他陈sir。陈sir安慰说,警方这边会继续寻找,会通知她新的进展,但也让她做好心理准备,毕竟救援的黄金时刻已经过去了。
这几日闵慧几乎通宵不寐,白天跟着救援队四处搜索,晚上就守在手机旁等着警方的最新消息。她反复回忆那天发生的情景:春苗果断跳入水中,迅速找到她,先后两次将她托出水面,很显然是有水中救生的经验。她因此抱有侥幸的心态,此时此刻,听陈sir的语气,春苗生还的希望已经不大了。
原本沉重的心更加恐慌……
陈sir说,接下来的重点是落实春苗的身份,通知她的家人。
闵慧于是配合警方检查春苗的行李,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证明她身份的东西。
行李很少,只有一些换洗的衣裳和旅行用品。那个鼓鼓囊囊的小包里装着一袋槟榔和一包化妆品,钱包和手机都不见了。
闵慧是用自己的身份证办理的入住,尽管客房里住进了两个人,前台没有多问。她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因为坚持要付一半的房费,春苗用过一次钱包,应该是在那件黄色冲锋衣的口袋里。至于手机,临睡前春苗用过,还说要加她的微信,之后一直放在床头柜上充电。次日闵慧从河里回来时,手机已经不在了,但充电线还插在墙头,应该是夜晚出门时带走的,如今多半泡在水里。
她后悔没加她的微信,这么话唠的一个人,朋友圈里应当有很多蛛丝马迹吧?
闵慧和陈sir翻了半天行李,只找到一张大巴车票,春苗是从“玉空”站上的车,车票上面没有任何身份信息。
“如果人找不回来的话,这些行李该怎么办?”闵慧问道。
“让宾馆先保管一下,找到家人就交给他们。”陈sir看着一脸愁容的她,“你呢?打算什么时候走?”
闵慧愣住,她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不走,我要见到她的家人。”
陈sir的目光很怪:“你确定?”
“有什么不妥吗?”
“这种时候,家人的情绪会很激动,会找人发泄……”
“那就全部发泄到我身上好了,”闵慧不禁痛哭,“毕竟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好好的一个人没了,肇事者总不能跑掉吧?”
“你们都是好姑娘。救人的事情是她自愿的,你也不算是肇事者,”陈sir叹了一声,“既然你么想,就多住几天吧,我先走了。”
临行前,闵慧想起春苗还有件上衣挂在浴室里,于是进去把上衣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一遍,翻出一张黑色的卡片:“这个东西有用吗?”
那是一张xx影城的会员卡,上面印着春苗的名字和卡号。
陈sir眼睛一亮:“有用,这种会员卡一般是和手机绑定的,我回去查一下。”
次日,闵慧浑浑噩噩地从床上爬起来,发现自己错过了早饭,于是去二楼的咖啡厅点了一个松饼和一杯咖啡。服务员是位四十来岁的大婶,听说了她的事,特地找她说话:“姑娘,人找到了吗?”
闵慧看着她,摇了摇头。
“唉,警察太不给力了。到时候家属来了哭天喊地,看他们怎么交待。”
“他们已经……尽力了。”闵慧的声音开始哽咽,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滴。
“别哭啊,姑娘。你看你,眼睛都哭肿了。”大婶递给她一张纸巾,“怎么说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两个都没见着,就还有一线希望。”
希望,有么?看热闹不嫌事大,闵慧又开始心烦,大婶您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大婶认真地擦着桌子,忽然又说:“对了,她胖不胖?”
“嗯?”
“那个女孩,胖不胖?”
“不算胖。”
“跟你说喔,以前有个胖子掉进水里,吓得晕了过去,跟着水流漂出去一公里后忽然醒了,半夜里游到岸边湿淋淋地跑回家敲门,把她老公吓到半死……”
这话有极大的视觉效果,闵慧正在喝咖啡,差点呛到,脑海立即浮现出一个类似的场景,心中又萌出了一线希望。
如果真是这样,她不会害怕,只会喜极而泣。
可是,离事情的发生已经过去四天了。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气候——再过几天,只怕连尸骨都找不齐了。
想到这里,闵慧问道:“大婶,您知道附近有什么人会接这种落水打捞的工作吗?”
——打捞队撤出后,闵慧曾私下里找过他们,希望能继续打捞,费用由她个人支付。队长解释说,不是不肯帮忙,最近汛情严重,很多地方都发生了溺水翻船事件,实在是忙不过来。
“附近倒是有些渔民,没人愿意干这种活儿,不吉利,都叫他们是喝死人汤的。”大婶想了想,又说,“对了,你去过浅水湾没有?”
“浅水湾?在哪?”
“木水河大桥往南,三公里左右,有一道河湾。那里经常会出现从上游漂来的浮尸。谁家要是出了这样的事,一直找不到的话,会去那里等。我有个亲戚的儿子是去年落水的,全家人都疯了,不吃不喝地找了三天三夜都没找到,最后去了浅水湾,七天后发现了他……已经面目全非了。”
闵慧来到浅水湾时,发现这地方在当地人心中相当有名。司机一听到浅水湾三字,第一句话就问:“姑娘,找人呢?”
她虚弱地笑笑。
“别一个人去呀,”司机又说,目光停在她的胸上,半笑不笑,“会害怕的。要不,我陪你一下?”
“不用!”闵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车钱甩给他,气呼呼地下了车。
“好臭的脾气,鬼上身吗?”司机在她身后阴阳怪气地说。
“再胡说我报警了!”闵慧掏出手机,司机连忙开车跑了。
浅水湾是一处安静的河湾,水流在这里转了个圈后被岩石阻挡忽然变缓,水很脏,漂浮着许多从上游冲下来的垃圾杂物。
河边有个帐篷,一个胡子拉茬的男人正蹲在水边刷牙,肩上搭着一个毛巾,看样子五十出头。闵慧不知道他是来干嘛的,跟他道了一声“早安”后,自己沿着河湾走了一圈,边走边看。
她什么也没发现,于是回到帐篷边。那个男人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见她过来,忽然问道:“找到了吗?”
闵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两张惨白的脸互相看着。
“大叔,你在这等多久了?”
“五天了。”
“等谁呀?”
“老婆。”
看他凄苦的脸色,她没有追问。
“你呢?你在等谁?”
闵慧哑然,一时间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春苗与自己的关系:朋友?同伴?熟人?同座?
“我姐。”
大叔也不追问,“嗯”了一声,继续抽烟。
闵慧在浅水湾里等了三天,夜里没去,托大叔帮他盯着。
第四天上午再去时发现大叔正在收帐篷。
“大婶找到了?”她问。
“没有。”大叔的声音有些嘶哑,他一面麻利地将摊平的帐篷卷进一个大包里,一面往一个小火堆里扔纸钱,“不找了。家里还两个孩子。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她应该是……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