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销雨霁,雨后的天极其澄明晴朗,阳光透过隔扇照入殿内,将好照到了两人中间的那张桌上。崇明帝没再说话,怒气过后也只是剩下了颓然,他扯开了话题说道:“你家那个大儿?子提防些吧,最近这样的日子,还时常出门,你说他会去干嘛?”
他看着谢沉震惊的眼?神?,说道:“还有,他最近是不是又有意无意跟你提起了谣言一事,还总是把话头往少允的身上引?”
谢沉斩钉截铁说道:“你这是派锦衣卫的人盯他了。”
崇明帝说道:“不盯行吗?能不盯吗!你总是说少允会毁了谢家,究竟是谁毁了谢家,还不清楚吗?当初杜家的事情,我早就派人查清楚了,确实是没有动?手脚,还真是你家那个做了假说了谎!”
谢沉猛然起身带翻了椅子,他道:“绝对?不可能!青良他生性纯良,绝对?不会做这些事!”
崇明帝扭头对李进说道:“去把东西?拿来。”
李进拿来了一沓厚厚的账簿, 这些?都是当初浙江官员们测算出的田地账,合在一起交给了谢琼霖过目,这些?本?该是最原本?的账目,没有?被动过手脚的东西?, 可最后和谢琼霖交上来的账目明显有了出入。
但当初崇明帝他们为了新政的推行, 并未细查此事, 将错就错, 将事情全都推到杜家身上,如今就算是查明了真相,也?不能耐谢琼霖如何。若是抓了谢琼霖, 那便是打了天家的脸。
谢琼霖知道崇明帝要这样一个杀鸡儆猴的机会,便将杜家递上, 他也?知道谢沉不会让他出事,所以义无反顾地做了这些事情。
崇明帝说?道:“本?来的账目是你手上这本?, 可他交到了京都, 递给户科的又是另外一本?, 难道还要说?是不小心的吗?”
谢沉只觉得?一股凉意直冲天灵盖,他眼前闪过一片白光,快要昏倒, 好在崇明帝和李进赶紧扶了上去。
崇明帝见?他这样, 却还不肯放过,“你说?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他为了叫少允难受伤心, 能置谢家于?不顾。这次城中谣言如此之甚,他也?掺了一脚, 只等着叫少允下不来台, 而丝毫不顾谢家名声。你说?说?,他有?将你当作父亲吗?有?将谢家放在心上吗?”
崇明帝顿了顿, 紧紧抓着他的臂膀说?道:“少允他......至少真的没有?对?不起你,对?不起谢家。”
“明净,我当皇帝,身不由己,可你真的不该这样,这样伤害自?己的孩子啊。”
谢沉几乎抬不起头来,“少允苦,青良何曾不苦啊?他打小就没了娘啊。”
崇明帝见?他还是执迷不悟,松了手来,满脸失望地看着谢沉,“皱眉现眼,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他苦,他便悖逆人伦,丧天害理!你偏心至此,少允他报复你了吗?又报复他了吗?你怎么就不能明白呢,单这一点,他们之间分明就不能比!”
他失望至极,声声责难,骂得?都要唾沫横飞,“谢明净,到底是谁,是谁叫你这样!早知你对?林子梨如此情深意切,当初长?宁说?什么我也?不会让她嫁给你。你爱林子梨至此等地步,长?宁呢?前朝之时,她便是最受宠爱的公主,你自?年少同我往来之时,她就倾心于?你,后来即便你成了鳏夫,即便你带着个孩子,她如何也?要嫁给你!”
他拍桌质问,“你做父亲做到了这等地步,是人吗?!朕问你,究竟还是不是人了!”
两人都是多少年的兄弟了,能吵的事情也?没有?几件。这么些?年过去,崇明帝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在骂谢沉,又何尝不是在骂自?己?
是人吗?他们还究竟还是不是人啊。
谢沉走了之后,崇明帝坐回了椅上,眼神有?些?许的空洞。
李进在一旁看得?伤怀,他伴在崇明帝十几年,是司礼监中最得?崇明帝喜爱的太监,时常伴其左右服侍。他知道崇明帝对?谢琼婴存着复杂的感情,既怕人好,又怕人不好。
李进想了许久,还是出声说?道:“皇上啊,恕奴婢多嘴,首辅大人已如风中落叶,大昭难再有?这样的人了。徐清和或许是一个,可他比不上三公子啊。”
崇明帝眼中猩红一片,他伸手抚面,“若是当初朕早点出面就好了啊,猜来猜去,非要成如今这般境地。如今朕又灭了杜家,杀了他的好友,母后如此害他,首辅如此欺他,而朕隔岸观火,他.....会记恨我们的啊。”
李进跪下,颤声说?道:“皇上呐!奴婢直言,君子德风,小人德草。从?前三公子幼年所作《民论》之时,就当知道,他的心里是装着的一直都是九州万方啊!若是三公子真想报复,何须考取功名,他有?的是法子去毁天灭地。”
“他只是想要争一个公道啊。”
只是想要一个公道。
崇明帝一时怔忡,久久不能回神。
就在此时,门外急急跑进来一个小太监,他跪倒在地,神情悲切喊道:“皇上,首辅卒了!”
崇明帝瘫坐在了椅上,终是撑不住啊,撑不到新政大行,山河清明的那天。
那小太监说?道:“首辅死前留了两句话。”
崇明帝抬头,“哪两句。”
小太监道:“首辅大人的第一句话,希望圣上在他死后能保全他的家人,不求荣华显贵,只求能够平平安安。”
闻昌正得?罪太多人了,若他死了,只怕有?人会对?他的家人下手。
“第二句话呢?”
小太监凄声说?道:“首辅大人说?,此生他无愧于?民,无愧于?天地,独独有?愧于?谢家少允。他想叫三公子能原谅他这个不好的老师,就当为天下生民,承其遗志。”
闻昌正终于?知道,少年口中的人定胜天是何意,谢琼婴是废不掉的。他知道老师做到了这个地步是厚颜无耻至了极点,可死前只愿,也?只是愿当初那个雪中折枝作剑的少年人,能够再拾起当初碎掉的道心。
崇明帝看向了李进,“去,去喊三公子进宫来。”
谢琼婴从?谢家赶来的路上,已经得?知闻昌正离世的消息,他心绪平淡,恍若死的不过是个再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他还刚好撞见?了出宫的谢沉,只见?他神情惶惶惑惑,若白日撞鬼。
上回他责难自?己之事历历在目,谢琼婴连招呼都没同他打就往宫里头走了。恐怕谢沉就是在他面前吐血,谢琼婴也?不会驻足一二。
谢琼婴进到太和殿里头的时候,崇明帝依旧保持着方才瘫倒在太师椅中的姿势。
太快了,太突然了,他知道闻昌正会死,但没想到是在今日。
见?到谢琼婴进来,他终于?从?椅里头直起了身子,轻声说?道:“来了啊。”
谢琼婴行礼。
谢琼婴头束白玉冠,身穿白衣锦袍,这副模样,崇明帝几乎忘记今夕是何年。
崇明帝将人喊到了方才谢沉的位子坐下。
崇明帝道:“首辅逝世的消息你可知晓?”
“知晓了,满大街都在哭号。”
崇明帝问,“他是个好人不是吗?否则百姓也?不会如此。”
崇明帝眼中有?探究,企图从?他的眼中找出端倪。
谢琼婴没有?回避崇明帝的视线,径直看了上去,他神色比以往任何时候看着都要清明,他凛声说?道:“舅舅,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用再试探我了。舅舅怜我一二分,我更不会欺瞒舅舅。”
崇明帝轻咳一声,将闻昌正的话转述给了谢琼婴。
谢琼婴双手交插撑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光照在他的脸侧,侧面看去鼻子更显笔挺。
崇明帝话毕,谢琼婴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压抑不住笑,索性靠倒在了椅背上,仰着头放声大笑,喉结都随着剧烈的笑而上下滚动。
声音断断续续从?他的喉头蹦出,没有?快意,反而带了几分悲戚。
崇明帝是头一回见?到谢琼婴笑成了这样。
他实在是不明白谢琼婴在笑什么,看到闻昌正认错,所以快意吗?可这笑听着并非如此。
这笑,就如同针一样扎在了他的心头。
许久,谢琼婴才止了笑,他的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但细细看去,却又没有?。
他道:“无愧于?民,无愧于?天地,他究竟怎么好意思说?这些?话的啊。”
这些?话骗骗别?人还行,骗谢琼婴?骗得?了吗。
闻昌正当初于?谢琼婴而言,不仅仅是老师,更是一个能救百姓的文臣。谢琼婴以他为道心,想以后能成为同他一样的文臣,处事端正,心怀天下。
“当初入国子监之时,我怀揣对?他的崇高敬仰,因为他救了东南,救了数万生民。可事实上,越是相处,越是接近才发现,他所谓的家国有?方、天下太平,全都束之于?高阁庙宇之上,盘桓于?阴谋诡计之间。杜家不是民吗?我又不是民吗?要推新政,就要死无辜之人。要守皇位,就必须要忌当初的功臣。如今见?我尚且有?用,便又来让我承其遗志,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来糟践我啊。”
闻昌正如此行径,让谢琼婴印象之中圣洁高大的老师瞬间破碎,若是换个人,倒不至于?让他如此厌恶,可正因为这人是闻昌正,他无法接受。
闻昌正口口声声说?着爱民,他那爱的是民吗?
早在谢琼婴十岁那年做出了《民论》之时,闻昌正就该知道,谢琼婴他有?才有?志。按理来说?,他不该这样对?他,他应该好好培养他才是啊。但闻昌正出身寒微,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从?来都是猜忌大于?信任。谢琼婴从?前想要救世,将来就算是能救世,那又如何?他“心怀万民”,为了皇权稳定,有?威胁,他就要铲除。
他爱他口中的“万民”,却不爱百姓。
这是上位者们最喜欢做的事情。
崇明帝道:“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权臣坐大,皇权受威。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若是执意要怪,你就怪朕!”
权臣与大臣全然不同,就拿“权臣弄权”与“大臣当权”来说?,“大臣当权”是合法合礼,而权臣是奸臣。
事到如今,崇明帝竟然还说?这样的话。
谢琼婴的眼神带了几分惨意,“权臣?原在舅舅的眼中我们是权臣。猜忌一经开?始,不经死伤不可罢休。舅舅心善,不动父亲,便任由皇祖母来动我。”
“可是舅舅,若谢家真的要反,还会等到今日吗?皇祖母和老师的担心可以理解,但父亲和舅舅是刎颈之交啊。”
谢琼婴说?的都是实话,崇明帝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谢琼婴仍旧声声质问,清润的声音一点一点击碎崇明帝的心神。
他又说?起了他的老师闻昌正。
“老师口中的万民太假,太虚伪。他说?悬法于?众,可他所作所为,又是否合乎理法?他崇尚命由天定之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无非是想将自?己手上沾了的人血甩干净。他们死了,是他们的命不好,我若挺不过了,便也?是我命该如此。如此,他依旧是那个受人景仰的首辅,依旧是那个清风朗月的老师。可是被牺牲的民,就不是民吗?每一字每一句无不诉说?爱民,可又将人分之为‘该死’与‘不该死’,将‘该死’又分之为是否‘死得?其所’。”
“既要施行天下大同、人人为公的儒家之道,可又没有?孔夫子的正心诚意、仁民爱物。如此,也?配享太庙,受人顶礼膜拜吗?”
谢琼婴的话如利剑,在说?闻昌正,却更是在说?崇明帝。
崇明帝再受不住这一层层的诘问,颓然倒回了椅中,“少允啊,你太年轻了,你的眼中只有?明知其不可为之而偏要为,可这世上之事不是非黑即白。官场糟污,皇家糟污,你活在蜜罐里头,读圣贤书,又怎么知道这些??”
“我明白,早在十岁那年倭寇横行东南,而大臣们决意送百姓去死之时我就明白了。文臣当道侈谈误国,百姓如鱼肉,他们恨不能将其食之殆尽。老师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已经很好了不是吗?若不做这些?污糟事,又怎么保住天下太平呢?可只要做了,那就是逆天无道。无论后面新政是否能推行,是否能改革下去,这柄快刀上沾了血,注定于?他口中的‘无愧于?民’无缘。”
崇明帝声音带了几分沙哑,几乎有?些?哽咽说?道:“好孩子啊,你真是个顶顶的好孩子,朕说?不过你啊。杜家的事情是舅舅错了!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你老师何尝没有??他出身于?寒门,长?于?市井之间,走到如今,做到这样已经很好很好了啊,你不能因为这些?事情就将他贬得?一文不值啊。你既看不上他,觉得?他做得?不好,为什么不能帮帮他呢?他一人走那条路太孤独,直至死亡。这样的苦楚,你若是也?来走一遍便再说?不出这些?责难的话来了啊。”
谢琼婴冷声回道:“舅舅不必激我,我是没用,若我真有?用,也?不至于?把自?己陷于?这样的地步。如今能有?人陪着我一点点走出来,可是当初的我呢?有?谁能在我的身边拉我一把啊。”
谢琼婴那段时日当真是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地步,无人懂他,而懂他之人皆在害他。
崇明帝沉声道:“该过去了,首辅留下遗志的都是你,可见?当初的事情他是真的知错了啊。”
严厉了一辈子的首辅,死前还在忏悔道歉,这样的结果?他已经该知足了不是吗?
当真知错吗。
那为何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呢?不过是害怕自?己是会像今日这样责难崇明帝一样责难于?他罢了。他连当着自?己面说?声抱歉都不敢,死到临头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要他既往不咎。
有?什么用吗?
闻昌正已经故去,人死之后,一切功过盖棺定论,身前是非不必再论。
谢琼婴不再争,再争也?争不出什么名堂来了。
如今到了这样的地步,二人已经把话抬到了明面上来说?,谢琼婴道:“好,我答应舅舅,可舅舅也?要还杜家清白。”
这是杜鹤安临终前托付给他的话,他不能救下杜嘉乐,这件事总不能再去骗他了。
他也?会去做闻昌正没做完的事情,不过不是因为承其遗志,而是承他自?己的年少之志。
崇明帝默了片刻,“可若是洗清杜家冤屈,那不是让那些?旧党的人更加有?恃无恐。”
谢琼婴道:“为何会?一个什么都没做的人,却被强压罪名而死,这不是更让人惊骇惧怕吗?”
杀鸡儆猴,在皇权至上之时最有?卓效。杜家之死,最能证明皇权已经大于?了所谓的“法”。
过了五日, 谢琼婴的卷子和澄清杜家清白的文书一同公示了出来。
杜家本为一方?巨富,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让人唏嘘,百姓们不知道宫里头的事情, 只能凭借衙门张贴告示、皇上颁发的圣旨来判断人有罪无罪, 是好是坏, 只要皇上说他们没罪, 那么他们就是清白的了。
百姓远离上端,能将自己的日子过好都已经十分不易,谁有罪谁没罪他们关心吗?这一张圣旨只是能让将来杜家不再被世人唾弃罢了。
虽然讽刺, 可这就是事实。
与此同时,前段时间他们一直疯传的谢琼婴科举作弊一事, 也随着他试卷的开诚布公而不攻自破,老百姓们看?不懂, 但?是那些个文官大臣们最是明白, 京都里头恐怕是找不出第二个能做出这份卷子的人来。说他抄袭?总得有人能让他抄才是。
这张卷子已经厉害到了一种程度, 是让他们觉得,无论怎么说,怎么做都无济于事的程度。
他们看?到了谢琼婴这张卷子之后也都不约而同闭了嘴巴。
这瓷他们还真是碰不了。
告示张贴了出来, 许多学子都聚在一处看?着那份卷子, 妄图从中寻到什么错处,可越看?就越是让人汗颜, 这样?的能耐,他们终其一生或许也只能望其项背。
众位学子无言之时, 突然有位学子开口, “这文风,同十年之前在盛传的《民论》十分相像, 这谢琼婴莫不是抄袭那人所著。”
那一篇文章受不少文人雅士分析传诵,这位学子二十五年岁,当年《民论》一时之间疯传,时过境迁,已经过去?了十年,但?他至今对其还有所印象。
那位学子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不应当如此啊,若那人如今若还在世间有所行迹,我们能不知道一点声响吗?怎么几?年之间就无声无息的消失不见了呢?”
一时之间众人又陷入了迷茫,忽然有人出声说道:“那个我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初那篇《民论》就是谢琼婴作的啊,你们也忒不记事了些吧。”
经此提醒,众人哗然,也终于想起?了这件事情,这件事情过去?了十年,太?久太?久,世人如今只知《民论》,却不知谢琼婴。
有人出声说道:“在场各位可曾知道孔融其人,少有异才,勤奋好学,可后来也落得被曹操杀害的下场。小时了了,大未必然。谢琼婴他如今怎可同往日语?”
这人是本次县试的第二名,若是没有谢琼婴了,这县案首就能是他的了,是以言辞之中都是对谢琼婴的针对。
有人讥讽,“那照你这话来说,他做不出来,京都里头还有第二个能做出这张卷子?就算是拿别的县案首来比,也比不上。真有这人,早已经在翰林院里头待着了,还能躲起?来让你看?不见不成?”
这参加科举的也非只有贵族子弟,不少寒门弟子也在其中,《民论》是替百姓说话的,他们就当念及当初的那篇策论,如何?都该出来说上一两句。
那人无言,终于不再?争,只是愤愤离去?。
事已至此,已经十分明朗,那些有心之人就算是想要找错却也不得,想要算计却也无从下手,而百姓呢?你就算是不知道这篇卷子的含金量,如今也总该记起?当初谢琼婴好歹是做过《民论》的人了吧,从前忘记了,那么现在总该想起?来了。
世人纷纷扰扰,或许不会将这场闹剧放在心上,可经此过后,谢琼婴在众人眼?中纨绔子弟的印象,终将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将会是京都最负盛名的少年英才。
随着杜家澄清文书一出,谢琼霖也知道了自己终将与世子之位无缘,他做的那些事情谢沉终会知道。
谢沉那日从宫中回来之后虽然并未去?直接责问谢琼霖,只是已经下定决心改立世子,父子二人虽无言,却都心知肚明。
转眼?之间,七月盛夏已过,八月悄然而至,算着时日,待到八月中秋一过,就到了秋闱的时日。
到了八月,明氏也快到了临盆的日子,而宋殊眠也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两人的晨昏定省也都被免去?了。
而长宁在知晓宋殊眠有了身孕之后,言行举止简直可以称得上慈眉善目。
明氏也在宋殊眠怀孕之后时常借口传授经验上门,一两二往次数多了,宋殊眠也不再?别扭,同她之间只要不再?提杜家之事,也能一如往常。
今日晌午过后,明氏带着品哥儿又寻到了春澄堂来。品哥儿今年已至五岁,话也能差不多说得明白了。
宋殊眠让沛竹从柜子里头拿出做好了的婴孩衣服,她递给了明氏,道:“不知道嫂嫂肚子里头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就都做了几?身,嫂嫂不嫌弃才好。”
明氏接过,仔细观摩,非常喜欢,她笑着说道:“难为你费心了,你自己也有了身子,往后莫要再?为我劳心伤身。”
宋殊眠才怀了两月,身形尚未显怀。况她自从有孕之后,胃口奇差,吃什么呕什么,一堆子补品也没把人补起?来,脸看?着竟较之前更为消瘦了。
宋殊眠也笑了笑,“这哪里有什么劳心伤神的啊。”说罢,她将在一旁玩着玩具的品哥儿拉至跟前,逗趣道:“咱们品哥儿是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啊。”
谁料本还在笑的品哥儿听了这话直接哭出了声,“我不喜欢,我都不喜欢......要是母亲有了弟弟和妹妹,就不喜欢我了怎么办啊!”
宋殊眠和明氏听了这话,脸色都变了几?分,二人互相对视一眼?,明氏将品哥儿从宋殊眠那里拽了过来,厉声斥道:“谁教你说得这些话!谁跟你说母亲有了弟弟妹妹就不会喜欢你了?!这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同你说的。”
品哥儿被明氏此番斥责,哭得更甚,“母亲还说不是,这就要打?我了!”
眼?看?着明氏动怒,宋殊眠和旁边的丫鬟都赶紧劝了起?来,她生怕明氏一怒之下打?了孩子,把品哥儿拉了回来,一边对明氏说道:“嫂嫂千万别气?,这样?骂,也骂不出什么。”
她低头对品哥儿柔声问道:“咱们品哥儿是个好孩子,母亲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好品哥儿可不可以告诉叔母,是你自己这样?想的吗?还是有哪些人来对你说过这些?”
品哥儿生性纯良,不可能会自己想出来这些事情,恐怕是被有心之人挑唆了。
品哥儿听到了宋殊眠的柔声劝导也不再?哭了,他泪眼?朦胧地?看?着宋殊眠,道:“是嬷嬷告诉我的,她说母亲生了弟弟妹妹,就不会喜欢我了。她还说叔母也是,叔母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会讨厌我。”
宋殊眠听了这话气?极,沛竹已经在一旁骂出了声,“这还是不是人了,怎么能对孩子说这些话呢。”
明氏听了品哥儿这话也缓过神来了,原是有人在背后教唆编排,她蹙眉对品哥儿问道:“是不是隋嬷嬷?”
隋嬷嬷是谢琼霖亡母身边的嬷嬷,自从谢琼霖母亲林氏死?后,她便一直在春熙堂照料谢琼霖,谢琼霖对这位嬷嬷十分看?重,甚至是将人看?做了自己的亲母一般。
品哥儿点了点头,明氏气?极拍桌,对身边的下人说道:“去?,去?给我把她带来此处!我管不了她,让世子夫人来管!”
谢琼婴早在六月份之时就已经被封世子,宋殊眠自然也是府上的世子夫人。
明氏是真管不了这隋嬷嬷,她仗着谢琼霖的爱重,在春熙堂就是无法无天,明氏平日里头管不住她,可她竟然这样?教她的孩子?她岂能再?忍。
明氏扭头对宋殊眠说道:“这嬷嬷是琼霖亡母身边的老人,可你也瞧了,她的为人实在是不堪,平日里头我但?凡话对她重了些,她就能哭到郎君跟前。可今日这事实在是太?......”
宋殊眠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抚了抚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说到谢琼霖,她问道:“嫂嫂,谢琼霖他......”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不相信明氏现在难道还看?不穿谢琼霖的嘴脸。
明氏知道宋殊眠想要说什么,她阻了道:“我心中有数,当初杜家的事情,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宋殊眠看?到明氏眼?中有泪光闪烁,知她是动了真心,她道:“嫂嫂没什么对不住的,是谢琼霖。”
明氏道:“我知道他或许非是良人,可如今他世子之位也没了,总该安生了。我与他之间的情谊不假,总不能因为这件事,就不再?过下去?了。”
他们之间好歹也有七八年的情分,她如何?说割舍就割舍。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宋殊眠见她这样?,也终不再?说,两人一直等到隋嬷嬷来了。
隋嬷嬷尚且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大大咧咧进了堂屋里头,还未来得及行礼,就听得宋殊眠厉声说道:“刁奴,跪下!”
宋殊眠虽生得和善,一张脸嫩生生的,然一开口就是如此,惊了隋嬷嬷一跳,下意识就软了膝盖。
隋嬷嬷知道宋殊眠比明氏难缠多了,若说明氏还会顾及谢琼霖的面子,那宋殊眠向来是和谢琼霖不对付的。
隋嬷嬷不再?如方?才那般,忙跪到了地?上,旁边品哥儿见此,挡道了隋嬷嬷面前,奶声奶气?说道:“叔母,不要怪嬷嬷。”
宋殊眠见品哥儿如此,眼?中更是多了几?分探究看?向了这老嬷嬷。
这隋嬷嬷身上穿金带银的,倒不像是下人,反而像是个主?子,看?着不过五十年岁,慈眉善目,一副老好人做派,哄得就连品哥儿也亲近她。
隋嬷嬷见品哥儿护着她,更是多了几?分底气?。
宋殊眠见此也不生气?,只是慢悠悠地?抬起?杯子喝了口茶水,隋嬷嬷跪在地?上打?量着她的神色,却也看?不出来什么端倪。
堂屋内一时间静得不像话。
许久过去?,宋殊眠对品哥儿招手,她道:“品哥儿,你为什么觉得叔母会怪罪她?”
宋殊眠不过呵斥一声,品哥儿就护到了那刁奴跟前,可见她平日里头是没少给品哥儿灌些迷魂汤。
品哥儿见宋殊眠这样?慈爱模样?,想也没想就跑到了她的跟前,宋殊眠拉过了他说道:“好孩子,叔母问你,嬷嬷平日里头有没有同你说叔母的坏话?”
品哥儿看?不出来此刻气?氛的古怪,闻此也只是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明氏对他道:“你实话实说就是了,莫要诓骗叔母。”
品哥儿转回头来,终究是点了点头。
隋嬷嬷闻此脸色大变,瞬间哭天抢地?了起?来,“三奶奶冤枉啊!奴婢怎敢?怎么敢啊!品哥儿年纪尚小,就算是说了什么也不能当真啊!......”
隋嬷嬷还想再?哭,却被宋殊眠打?断,她冷笑了一声说道:“品哥儿岂是你能叫的?”
隋嬷嬷顿时噤声,却又开始哭,“三奶奶,我是二公子院子里头的人,纵使再?不对,也不能是你来管我啊!”
宋殊眠嗤笑了一声,“说你是刁奴也不为过,这点道理?也不懂吗?我的郎君是世子,我在圣上面前那都是过了明路的正?经世子夫人,我管不了你?”
世子夫人的名头确实是好听,那徐夫人陈氏在谢琼婴册封了国公府的世子之后,屁颠屁颠就把当初宋老夫人应允给宋殊眠的嫁妆抬到了国公府来,说什么只希望她能不计前嫌。
她看?着隋嬷嬷渐渐灰白下去?的脸色,对一旁的沛竹说道:“这老嬷嬷在主?子面前搬弄是非,找人把她赶出春熙堂,逐出府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