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为何没有与我说过这些事情?”伏危问。
罗氏望着自己的儿子,幽幽的道:“那霍太守到底是你养父,生恩与养育之恩相比,哪比得了朝夕相处培养下来的深厚感情,你便是不说,我也知道其实你还未习惯与我们相处,只是你没有表现出来,我又如何让你信你从未谋面的父亲?”
伏危沉默了下来,但半晌过后,他看向自己的亲生母亲,语声轻缓:“曾经是不习惯,现在也说不得有多深厚的感情,但现在阿娘,大兄大嫂,伏安伏宁,还有六娘,于我而言便是至亲。”
语气温和,却也很认真。
罗氏一愣,看着儿子严肃的神色,心下有些动容。
动容过后,她忽然反应了过来,问道:“二郎你怎忽然问起你父亲,可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
伏危看向母亲。
说实话,可能唯有从母亲这里才能了解那个“莫叔”,对牧云山的那些人也能有初步的了解。
本不想让母亲知道父亲旧部之事,可显然母亲始终对父亲的事情尚有心结。
略一衡量,伏危选择把“莫叔”的事说了。
“母亲可知父亲被问罪之时,手下可有将士受命在外办差?”
罗氏用袖子抹了抹眼尾的湿润,正色道:“可是有自称是你父亲旧部的人找来了?”
伏危点了头,把在郡治遇上牧云山的悍匪如实告知。
“那个中年男人自称姓莫,让我唤他莫叔。”
听到“莫叔”这个称呼的时候,罗氏心头觉得熟悉,不禁皱眉思索。
伏危继续道:“那人身形与大兄一样健壮,国字脸,丹凤眼。”
这特征有些笼统,但罗氏似乎想起了什么,蓦然从床上站起。
伏危眉稍一挑:“阿娘可是想起是谁了?”
罗氏看向伏危,道:“那人要是没骗你,真姓莫,丹凤眼,国字脸,身形还高大,像是你父亲的结拜弟兄!”
罗氏惊了一瞬后,又缓缓坐下,边回想边奇怪道:“但又不对呀,当时你莫叔受命在外是没错,可当时有消息传回,说他与八百将士被贼人埋伏,全军覆没埋葬在了雪山之下,这消息没过多久,伏家就被问罪抄家了。”
伏危眉宇浅蹙,想起钱幕僚所言,他说过当时那牧云寨的悍匪还不足五百人。
要是被埋伏了,死伤在所难免,剩下不足五百人也不足为奇。
也可能是因雪山阻碍,所以消息才会有误,那些存活下来的人,也有可能都不同程度受了伤。
而且发生了埋伏之事后,恰逢伏家出事,赶不回来好似也说得过去。
至于为何这么久没有找伏家……
伏危猜测是霍太守有意抹去了伏家的踪迹,或是涂改了流放之处。
伏危沉吟半晌,站起道:“我尚且记得那人的长相,现在去把他的画像绘来给阿娘辨认。”
罗氏也想知道是不是故人,忙催促他:“你且去,我在这等着。”
伏危点了头,转身出了屋子。
虞滢从浴间回来,便见伏危在书桌前认真的绘着画,连她进来了都没有发现,她也就好奇地凑了过去。
看见伏危似乎在画人像,看着那熟悉的短须,虞滢道:“你在画那个莫叔?”
虽然比不得后世的精细,可却是特征明显,让她一眼就能看出是莫叔。
伏危“嗯”了一声:“我去问过阿娘了,那莫叔有可能与伏家关系渊博。”
闻言,虞滢眉心微颦。
百来万字的书下来,几乎是群像,而且还是断断续续的看的,再者她也不会特意去记内容,能记得开篇内容和大体内容已然不错了。
再者有一些信息她根本就是一眼而过,或不去看,所以她不记得这莫叔除了是那悍匪的二把手和伏危生父旧部外,还有什么身份。
“我把画像绘出来,可供阿娘辨认。”
伏危依着记忆把莫叔画了出来。
虞滢瞧着这画像,便知伏危是有功底的,他不仅会制连弩,还会枪法,还有一个聪明的脑子,现在还会绘画,到底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伏危放下了笔,等墨水干后拿起,与她说:“我去询问阿娘,你也一并过来。”
虞滢为难道:“我过去,恐会不合适吧?”
伏危:“若是往后阿娘猜到谁人害的伏家,恐会情绪失控,我不好劝慰,你帮劝着些,莫让她再哭瞎眼了。”
罗氏的双眼才治好,累不得,也哭不得太久。
伏危这么说,虞滢也就随他过去了。
罗氏想到有可能丈夫的结拜兄弟还在世,便坐不住了,焦急地等待着儿子把画像取来。
一刻后,儿子儿媳皆过来了。
伏危解释:“六娘也知道莫叔的事情,我唤她过来,多一个人便多一份主意。”
罗氏俨然是把六娘当成自家人了的,对此也不在意,她在意的是画像一事。
“可画好了,快让我瞧瞧。”
伏危把方才画好的画像取了出来,递给了她。
罗氏接过画像,颤抖的把画像打开,在看到画像上的人,顿时喜极而泣:“真是莫三弟!”
她看向儿子,难掩激动的道:“这画上的人与你阿爹出生入死,是可互交付性命的结拜弟兄!”
因早有心里准备,伏危心无波澜,倒是虞滢惊诧了。
“他在哪?!”
伏危道:“不久前就走了,但他儿子在玉县。”
罗氏惊道:“你怎不留他?”
“玉县不安生,他的身份要避嫌。”
闻言,罗氏顿时想起儿子方才所言,莫叔现在是牧云山的悍匪。
也顿时联想到若是伏家与牧云山的悍匪有牵连被发现,伏家定会遭殃。
想到这,罗氏心下有了担忧之意。
虽担心,但还是问道:“他儿子可是唤莫朗?”
她脑海中忆起了时常与大郎玩耍的孩童,虽不记得长相了,但隐约记得是个与大郎一样淘气的孩子。
伏家被抄家的时候,下属也纷纷被抄家,莫家娘子因早几日收到丈夫身亡的消息,不想丈夫暴尸荒野,便带着儿子和家仆离家了,也因此逃过了一劫。
伏危点头:“听莫叔喊了阿朗,我想应该就是这个名字。”
“真是阿朗!他怎会在玉县?!”
虞滢轻声道:“来玉县保护伏家,不承想遇上了时疫,身上没有路引,而且染上时疫后躲了起来,被人发现送来安置处时已神志不清,来路着实古怪,所以现在被关押在了衙门。”
罗氏茫然的看了眼儿媳,又看向儿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心事重重的问:“能救出阿朗吗?”
伏危点头:“能的,只要知县派人去调查,他就能出来。”
得了母亲的指认,对这莫叔,伏危虽尚未消除戒心,但觉得可信三分。其他七分则是因这二十年来有太多的变数了,谁也不能确保这个人是否还是二十年前的那个人。
罗氏低下头,无奈道:“想来是因他们成了黑户,且也不能回武陵郡了,才会占据山头,可到底是悍匪的身份,若是伏家与其往来,恐怕会连累你们。”
说到这,罗氏抬起头,担忧地望向了儿子:“你如今事业有成,阿娘不想看到你被这些事所累,若是能救出阿朗,那往后便莫要与他们往来了。”
话到最后,罗氏红了眼:“你与大郎都是我的命根子,我不想你们再有任何的意外,不管那人是否是你父亲出生入死过的弟兄,都不要有往来了。”
哪怕她知道莫叔他们不是自愿成为悍匪的,可她深知与悍匪有所联系,那便是通匪,一样是掉脑袋的。
她二十二年前已经失去过一次二郎了,不能再失去第二回了。
罗氏让伏危不要与莫叔再有往来, 对于这一点,虞滢是理解的。
毕竟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屋中静默了几息。
伏危开了口:“阿娘, 我心里有我自己的算计,而我所谋划的,必不会害了伏家,更不会害了我自己,所以阿娘还请放心。”
“你双腿治好才多久,这叫我如何能放心?”
每每想起二郎刚被送回来时,憔悴病弱, 全身都是伤, 伤残得只剩下半条命的样子, 她就害怕, 心慌。
起初是愧疚,后来眼睛能视物后看到儿子的第一眼, 血浓于水的感觉错不了。
每多相处一日, 她就为他多担心一日。
“阿娘不能承受再失去你一次……”罗氏的声音逐渐哽咽了起来。
伏危见母亲红了眼,心里明白她是真的为他感到担忧。
虞滢上前握住了罗氏的手, 低声道:“阿娘, 二郎有成算, 冒险的事情没有把握,他是不会做的。”
伏危点头:“母亲,请你信孩儿。”
罗氏看向儿子, 扭过头去抹了抹眼尾的眼泪, 转回头才语重心长的道:“你想如何做就如何做, 但莫叔这事少一人知晓就多一分安全,今日我权当没有听到过你说的这件事, 你也莫要与你大兄透露半分。”
母亲能谅解,也让伏危松了一口气,颔首:“我省的。”
罗氏看向虞滢:“六娘你也是,莫要再与旁人透露半分。”
虞滢与伏危一同点头:“阿娘且放心。”
罗氏深深呼了一口气,看向伏危:“二郎,切记小心。”
嘱咐之后,罗氏心情乱糟糟的,便让他们两人先回去休息,她要静一静。
二人回了屋中,伏危不知想到了什么,唇畔有浅淡笑意浮现。
虞滢问:“你笑什么?”
伏危从还未关上的房门望出去,视线落在了对面的房门上,缓缓开口:“阿娘的关怀,让我觉得暖心。”
声音轻缓愉悦,显然心情很好。
虞滢倒了两杯茶水,道:“先前阿娘也关心你,你怎不说暖心。”
伏危关上了房门,转头看向她,语声徐缓:“日久生情,并非没有道理的。”
说到这话题,虞滢当即来了兴趣,双手相握支在桌面上,撑着下巴对着伏危一笑:“那你且说说,你对我是不是也日久生情?”
是呀,伏危都不曾说过是何时喜欢她,又是因何喜欢她的。
伏危走到一旁坐下,笑而不语。
半晌后,才缓缓道:“你想知道,我偏不说,除非你唤我一声夫君,我便与你说。”
这话,听着怎怪熟悉的?
虞滢在心头默念了一遍后,顿时想起前不久从陵水村回来时,伏危与她说她性子好,会让身边的人不知不觉的喜欢她,而后她便说了有人与她说过相同的话,伏危问她是何人说的,她当时不就说了与他一样的话?
好家伙,在这等着她呢。
虞滢不如他的愿,端起茶水浅抿了一口,说:“我也不是特别想知道。”
说着,斜睨了他一眼。
那眼神好似在说,你说我也不想听了。
伏危不禁失笑。
但还是如实说了:“我从没有过心仪的姑娘,我日日与你亲近,你又不防我,我很难不注意你。后来越发了解便越觉得你与众不同,视线总是会落在你身上,情不知何时起,等明白过来的时候……”
“成了,你莫说了。”虞滢听着都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双颊微微泛红。
伏危笑笑:“你想听,我自是要说的。”
虞滢轻瞪了他一眼:“莫说了。”
时疫彻已然过去,便是染上风寒的人都少了许多。
二月初,玉县也允外人进出。
周知县也派了人去调查现在改名叫沈朗的莫朗。
想来莫叔也做好了安排,伏危也不需做什么。
因此次时疫多人有功劳,百姓也配合,知县也不能没有表示。
在酒楼设宴的同时,玉县管辖下的户籍,按照人口来领粗粮,一户人可领五斤粗粮。
而宴席,虞滢是首要应邀的,自然是要去的。
毕竟去的人都会盛装打扮,虞滢也不好荆钗布裙,一是会引人注意,二是不太尊重人。
好在先前知县送来了几匹好布,趁着还没用,正好可以拿来做赴宴的衣裳。
大嫂几乎没有出过玉县,会做的样式很少,好在虞滢也去过郡治,知晓一些款式,便说给大嫂听了。
虞滢一身,伏危也要一身。
虽然温杏领悟力强,但也没有见过,靠自己摸索的话,也不能在短短数日赶制出两身衣裳。
虞滢便把大概的样式给画了出来。
到底是上过绘画课,虽画得比伏危差许多,但也能让人看明白。
有了图,做衣裳就简单多了。
先赶制出来的是虞滢的衣裙,怕后边要修改,所以得试一试。
续衽绕襟的杏色白边曲裾裙,虞滢穿上后,刚刚合身。
温杏看着弟妇纤细的腰线,道:“现在天气暖和,也不需要穿太多的衣裳,穿这衣裙刚刚好。”
再抬头,看向弟妇的脸,讶异的问:“弟妇,你脸上的斑是不是淡了很多?”
虞滢不自觉地摸了摸。
大概是因她调制的汁液放久了,也不好上色,看来得重新调制了。
不然一会淡一会浓的,会叫人看出端倪。
温杏继而道:“看着好像是淡了很多,弟妇你就没有法子把这些斑全去了吗?”
弟妇五官长得精致,一双明亮的杏眼好像是有亮光一样,让人对上都不忍多瞧几眼。
五官好,便是有这些黑斑,都能让人多瞧几眼。要是去了这些黑斑,定是个美人。
虞滢笑了笑,无甚在意的说:“能去,但现在不是去的时候。”
温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弟妇的意思。
“可现在二弟在衙门当差,得知县重用,便是弟妇现在也受到百姓尊敬,知县看重,往后也没人敢欺负到咱们伏家头上来,弟妇担心什么?”
“主要还是行事方便,等过些日子太平些,我再去了黑斑。”
温杏闻言,也就没有劝说。
伏危刚好休沐回来,看到她试的衣裳,神色微滞。
温杏看到伏危,笑问:“二弟,你觉得弟妇这衣裳如何?”
虞滢所有的衣裳都是暗色的,这杏色清新,衬托得她的肤色更白,而收腰的款式也显得她腰肢格外纤细,盈盈一握。
旁的女子虽腰细,但因是家中贫苦给饿的,浑身都没几两肉,但虞滢却不同,腰细却更显玲珑婀娜。
伏危眸色微微一暗。
那腰有多细,多软,常常拥她入眠的他是最了解的。
从郡治回来有两个月了,搬来这宅子也大半个月了,伏危除却与虞滢相拥,也就寥寥几回索吻,一直克制着没有更加逾越的举动。
虽未曾逾越,总是容易浮想连连,有时候他都暗暗唾弃自己是个伪君子。
伏危望着虞滢的新衣裳,声音略低:“好看。”
赞了衣裳好看,就是间接夸了这衣裳的手艺好,温杏顿时眉开眼笑。
“二弟的衣裳也已经在做了,定能在去赴宴的时候做好。”
衣服也试过了,二弟在屋中,身为大嫂放温杏也不好再待下去,便先出去了。
房门阖上后,伏危行至桌旁倒了杯茶水解渴,目光悄然又落在一旁的佳人身上。
却不期然对上了佳人那含笑的眸子。
偷瞧被抓了个正着。
虞滢笑盈盈转了个圈:“连你都忍不住多瞧几眼,这衣裳肯定错不了。”
伏危目光落在她的腰上,沉默半晌后,道:“这束腰紧了些,松一松。”
“不会,刚好。”分明一点也不紧。
伏危默了默,盯着那细腰道:“看着太紧了,看着像是要把腰勒断了一样,等赴宴时莫要束得这般紧。”
虞滢疑惑地低下了头,仔细瞧了瞧:“我怎瞧不出……”
话音一顿,似是明白了什么,抬头看向伏危,笑道:“你可别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腰细吧?”
被戳中心思的伏危,略微不自在的应:“我不喜别的男子不怀好意的打量你。”
虞滢闻言,忍俊不禁:“我现在这模样,旁人指不定是瞧我的脸。”
伏危不认同她的话,望着她的脸,说:“便是有几块乌斑,也比旁的女子好看。”
虞滢听得明白,伏危这话并非是甜言蜜语,说的是认真的。
他这是对她有了情人滤镜,别说是假的斑了,就是真的斑他都未必会在意。
想到这,虞滢脸上笑意更粲。
伏危的感情,一直都不是见色起意。
原本只想谈一段,但逐渐地相处下来,虞滢觉得便由这段感情顺其自然吧。
武陵郡。
霍敏之收到了岭南的消息。
玉县在年前发生了时疫,现在已然挺过。
霍敏之顿时一喜:“伏家人如何?”
探子低头道:“伏家人皆无事。”
闻言,霍敏之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那伏危呢?”
探子踌躇半晌,感觉到了主子的不耐后,才回:“现在在衙门当幕僚,深受玉县知县的重用,而玉县的时疫便是其妻早早发现,才避免了大规模的时疫,时下全家人都搬到了玉县。”
霍敏之双眼陡然一瞪:“你说什么?!”
他想听到的是伏家过得苦不堪言,而不是越过越好的消息!
伏家过得好,那他过得狼狈贫困的那二十年算什么?!
他记得,离开前分明去过衙门,与知县亮过身份。
那周知县分明知晓他与伏危身份置换之事,可他竟敢收伏危为幕僚,哪来的狗胆子招惹他!
还有那余家六娘,衙差分明说她心肝脾肺都是黑的,又怎可能帮助玉县百姓!?
伏家不仅没有染上时疫, 而且霍谨之还在衙门当差了!
就是那硬塞给他,想要用来折磨他,折磨整个伏家的余氏, 竟进了医馆做坐堂大夫?
不仅让百姓敬重她,还让伏危有了声望!
霍敏之听到探子探回来的这些消息,怒得把桌上的物什全扫落下地。
一旁的小厮忙劝道:“公子息怒,大人不让公子继续查伏家,若是传了出去,大人恐会不高兴。”
霍敏之恶狠狠地咬牙。
他如何能息怒!
本该属于他的荣华富贵,却被那霍谨之享受了二十一年。
不仅如此, 回来后, 生父对他并没有过多的亏欠, 更没有多少父子之情。周遭的人虽不明说, 可私底下却说他处处不如那霍谨之,看低他!
他要霍谨之过得比他过去二十一年还要苦, 不然这口气他咽不下去!
此事绝不能轻易善罢甘休。
思索半晌, 看向小厮:“立刻准备笔墨纸砚,再暗中找个人送信去苍梧玉县给周知县和聘用余氏的医馆。”
他就不信了, 收到信后, 周知县与医馆还敢用他们夫妻!
书信写好, 霍敏之交给了小厮,阴恻恻的道:“切莫让我父亲知晓。”
小厮点头应声,随后接过信退了出去。
走到前院时, 并未直奔府外, 而是趁着无人注意, 绕道去了霍太守的院子。
小厮在霍太守面前,把探子从岭南传回的消息如数说出。
到底是养了二十年的孩子, 有什么能耐,霍太守自是最为清楚的。
“大公子方才听说这些事情后,便写了这两封信寄去苍梧玉县,分别寄给知县和医馆管事人。”
说罢,小厮把方才从主子手上接过的信呈到了桌面上。
自霍敏之回来后,就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严密监视了起来,他所做的事情,没有一件能逃得过霍太守的眼。
不仅回来之后的所做之事,就是回来之前在岭南的事情,霍太守都一清二楚。
他这亲生儿子皆是市井流氓的做派,让人看不上眼,若非是自己亲生的,他还真想置之不理。
霍太守微微眯眸地扫了一眼桌面的信,拆开阅读。
看完后,皆放回信封中,面无表情地递还给小厮:“按照大公子所言,送去苍梧。”
小厮离开后,书房中的管家询问:“大人,要不要派人去苍梧彻底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霍太守手指点了点桌面,抬眼看了眼他,问:“你觉得他们有何本事能成为我的后患?”
管家一琢磨,随而摇了摇头。
霍太守冷静道:“我出手,也给了人话柄,再说伏家被流放了二十年,要能有出头之日,便不会等到现在了。”
“可伏家现在有谨之公子,谨之公子自小聪慧,万一真有了出头之日该如何是好?”
霍太守呼了一口气,低声默念了一遍“谨之”二字,忆起了往事。
是呀,这个儿子打小就出色。
十二岁入军营,骑术箭术一绝,哪怕是枪法都耍得让人惊艳。
军中操练比试,十五岁的他带着二十年纪与他同一营的少年,在一群老将中脱颖而出,取得头筹。
一身银甲少年郎拿着令旗,骑着烈马环着场上一圈,少年锐气,意气风发,熠熠生辉。
也是那时候起,他在谨之身上看到了伏隽的影子。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可越看越像,像得让他心惊,总觉得是那伏隽来复仇了。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逐渐远离这个自小满意的儿子。
在知道他是伏隽之子后,哪怕他有过人的才能,霍太守也不敢留他,怕终究被反噬。
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曾经十八般武艺精通且心思敏锐的少年郎,现在便是双腿已残,却还是在绝境之中搭上了穷乡僻壤的知县的线。
霍太守冷漠道:“所以,我不阻止敏之,而且现在更让我烦心的是陇西郡和蜀郡的动荡。”
“大人可是担心会天下大乱?”
霍太守站了起来,走到窗后,看着外头冰消雪融,低声自语道:“若乱了,也并非坏事。”
乱了,群雄争那高位,他也有机会。
二月中旬,为犒劳在时疫时出钱出力的众人,周知县在酒楼大摆筵席。
虞滢推着伏危入了大堂,几家医馆的大夫便迎上前与虞滢打招呼,也有人与伏危打招呼,几乎都是相熟之人。
此次筵席没有在郡治太守府中那般热闹,也没有舞娘跳着摇曳生姿的舞,但却有悦耳的丝竹之乐。
大堂两旁摆满矮桌,从高坐排到了门口。
自然,这位置也是按高低来坐的,并非是按照功劳多少来坐。
虞滢与伏危的位置在中间,不高也不低。
而前排的位置便是这士门望族的座位,他们的位置多为商户。
虞滢坐下后,低声问伏危:“这次时疫,士族商户都捐了银钱?”
伏危轻一点头:“都捐了,就先前给安置处的粮食和药材,还有这次的筵席和分给百姓的粮食,你觉得咱们这穷县衙能拿得出来?”
虞滢心下讶异:“可这时疫也就两个月左右,怎能一下子筹出了这么多的银钱和物资?”说到这,她看了眼丝毫不与低于他们身份交流的士族,把声音压得更低,用她和伏危能听得见的声量说道:“我瞧着这些士族高傲的模样,不像是会捐银捐物的模样。”
堂中有丝竹之声,也有欢声笑语,倒是没什么人注意这对夫妻的窃窃私语。
伏危微微勾唇:“自是不愿的,所以我让大人早早在玉县城门口放了一块功德碑,但凡捐银捐物有十两的,皆把名字刻在上边。”
虞滢从城门口经过两回,倒是没有留意那功德碑。
“之后再暗中联系几个商户和士族利诱他们先捐,有了开头,好面子的士族便会捐,只会更多不会更少,再者商户看着士族都捐了,而且还得看衙门行事,怎能不捐?”
虞滢顿时会意,伏危利用士族爱面子和众人的从众的心理来让人主动捐赠,她抬手掩唇一笑:“你脑子倒是灵活。”
伏危拿起杯盏,递给一杯她,再拿起自己那杯,浅抿了一口清酒,望向热闹的大堂,悠悠道:“无法,若他们不捐,衙门扛不住这么大一笔支出,时疫更不能如此快就过去。”
人力,药资,粮资等各种物资都要钱,衙门本就贫穷,就是周知县把自己的私房拿出来,也未必能供应得起来。
虞滢看着宴席的用度,低声道:“看来这次捐赠,还有许多剩余。”不然也不会这般大摆宴席。
伏危一笑:“士族爱面子,而且捐了什么都会刻在石碑上,这流芳百年之事,他们自然不甘人后。”
他凑到她那如玉的耳边,轻声与她说:“换成银子算法,筹得千余两。”
虞滢面露惊讶之色,又听他说:“还余七百两左右。”
闻言,虞滢看向上座笑容满面的周知县,说:“难怪周知县笑得合不拢嘴。”
虞滢从伏危这处大概了解过,这衙门一年的用度也就只是三百两左右,这些余银还顶衙门两年多的用度,周知县怎会不高兴?
筵席客人纷纷到齐,周知县举杯时,丝竹之乐停下。
周知县先说时疫感谢的余娘子,敬她一杯,众人纷纷看向余娘子。
哪怕士族眼里依旧没有把这妇人放在眼中,但为给知县面子,也纷纷地向虞滢举杯敬酒。
虞滢不爱喝酒,但也还是举了杯,饮了杯中的酒。
而后周知县又一一感谢,所有人都顾及到,虞滢也跟着饮酒,不知不觉便饮了五六杯酒度虽不高,但也是有酒味的酒。
数杯酒下肚,虽然对理智没有什么影响,但却是晕晕乎乎的,但还是有人陆续来敬酒。
虞滢揉了揉额头,有些不胜酒力。
伏危见状,与送酒来的小二提了句,让他把水放在酒壶中盛上来。
小二忙应,然后上了一壶清水。
伏危倒了一杯,递给虞滢,低声说:“这里是水,莫要担心醉人。”
闻言,虞滢才放心。
筵席维持了一个时辰才有散意。
今日来时,知县派了马车去接的他们,回去时自然也是坐马车。
衙差把伏危扶上了马车后,伏危撩开厚帘,朝虞滢伸手:“慢些上来。”
虞滢眼前有些许重影,伸手过去却没能把手放到伏危手上,但下一瞬就被温暖的手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