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的一声,瓷片飞溅,碎了一地。
司樾坐在满地碎瓷里,媿娋恨意未消,红着?眼扑来抓她。
“诶诶诶——”司樾一抬手,清除了地上的碎片,望着?媿娋那双赤足,伸手扶住她,“姑奶奶,小心您的脚。”
“用不着?你猫哭耗子!”媿姈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提了起来,往墙上推去。
整整三日?,司樾一声不吭,只有媿娋骂到哭泣时对她道两句歉,以及在媿姈误伤自己?时去扶她一把。
除眼角那一抹擦伤外,不论?媿娋如何?折磨司樾,司樾身上也不见伤口。
三日?间,那缕缠在媿娋脖子上的红魂越来越淡。
第三日?的早上,当曦光透过窗户,照进沉闷的大殿时,那缕红魂终于没了力气。
它如云烟一般,彻底消散在了世间。
怨气消去,伴随着?屋外恢复的鸟啼虫鸣,在司樾胸口昏睡过去的媿娋睁开了眼。
她眸中的红意褪去,恢复了原有的清明。
意识回笼,媿娋倒吸一口凉气,连忙起身去看身下的司樾。
“司樾!司樾!”
司樾正?睡着?,听见叫声,打了个哈欠,醒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看见身上的媿娋恢复正?常后?,她懒洋洋地坐了起来,耙了耙头发。
“行,没事我就先?走了。”她说着?,晃晃悠悠地起身,又打了个哈欠。
媿娋望着?她,目光复杂而歉疚。
她张了张口,“我又…”话?才?开了个头,司樾便摆手。
“小事情。”
她将殿门打开,更?明媚的曦光奔涌而入,亮得人心神?恍惚。
司樾扭头,冲地上的媿娋一笑,“反正?我也不痛。你好好歇着?罢。”
媿娋坐在满目狼藉地殿中,目送司樾离去。
她走入外面明媚灿烂的世界,像是融进了光里。
媿娋眯了眯眸,被屋外的夏日?照得双眼酸涩,没了言语。
自来混沌以后?,司樾主动承担起了两姊妹发作时的发泄对象。
在最初的那些年岁里,她们身边只有她,后?来虽有了柳娴月,但文弱的柳娴月根本?无法承受两人的折磨。
唯有司樾,她是雾气所化?,并无实形,也就并不在乎她们的那些刑罚。
那上千名女子的怨恨,便全部施加于司樾一人身上。
发作时的媿娋并不能难对付,司樾只要发着?呆任由?她动作就行,等她自己?气消了,怨念便就散去了。
但媿姈不同。
她的情况要比媿娋更?加麻烦。
媿娋之后?,不过数月便是媿姈的日?子。
媿姈的发作总是悄无声息,毫无征兆的。
这一日?,在两人一如往常地吃着?饭。
八角桌旁,司樾低着?头忙着?啃猪脚,听见身侧的媿姈问?她:“咸淡如何??”
她顾不上回答,咬着?猪蹄点了点头。
下一刻,司樾身边响起了淅沥水声。
媿姈挽袖,倒了杯热酒给她。
她托着?酒盏,嗔怪似地劝道,“再是好吃也不能这么个吃法呀。”
司樾嘴上忙,没空回话?。
媿姈半是无奈半是好笑,“来,喝点酒清清口罢,官人。”
司樾一顿,从肥腻的猪蹄上抬眸,望向了笑吟吟的媿姈。
被她直勾勾地盯着?看,媿姈不由?得疑惑,“官人,为何?这么看着?我?”
司樾放下了猪蹄,擦了擦嘴角,“我看你今日?格外好看。”
像是落进土里的第一注春雨,在不着?痕迹中,那附着?于媿姈的怨念悄然苏醒了过来。
第146章
听了司樾的?话, 媿姈反手拭了拭泛红的脸颊,羞涩地别过头去,“这是怎么了, 老夫老妻的?, 还说这些做什么。”
司樾放下了筷子, 搓搓手?指,正要用清洁咒去除上面的油腻,就被媿姈牵住手?腕拉了过去。
她取了帕子,低着?头给司樾擦手?, 一边道, “官人?,有?件事,我还是不得不说。”
司樾看着?她,不管是方才羞怩扭头,还是此时低头为她净手, 媿姈脸侧的?一对珍珠耳坠摇摇晃晃,却始终不曾触碰到皮肤。
司樾盯着?那对摇晃的?耳坠, 每次看, 每次都在?心里?押赌, 赌它何?时会碰到媿姈。
几千年了, 竟还没有?一次押中。
这次也是一样, 它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小,看着?是没有?希望了。
司樾挫败含恨地叹了口气, 嘴上回?了媿姈的?话,“你说。”
媿姈把她十根手?指一点?一点?清理?干净了, 抬起杏眸望向她。
“今儿晌午,金氏…金妹妹又来了。”
那双秋水明眸打探着?司樾的?脸色, 见司樾没有?说话,才又斟酌着?道,“论理?,官人?这样身份,纳妾是应当的?;我们这样的?人?家,外室做久了,反倒是我这个做妻子的?脸上难看。”
“可如今祖母病重,我同她说,这时候过门,不好做排场,反亏了她,叫她且等?等?。可她怎么也不听,为了进门的?事,已闹了三回?了。官人?……是不是,再劝劝?”
媿娋怨念上身时,有?什?么说什?么,抱怨的?话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叫人?一听就明白这中间有?什?么怨怼。
可媿姈发作?时弯弯绕绕的?,实在?迂回?。
这一回?还算简单,司樾听明白了。
“不用再说了!”司樾一拍桌子,媿姈本能地低头,肩膀一颤,噤若寒蝉。
下一刻,司樾斩钉截铁道,“我现?在?就去把她休了!”
“唉!”媿姈一愣,脸上不见轻松,却更加惶恐,“官人?何?出此言。”
“她不守规矩,我要休她!”司樾道。
“这万万不可!”媿姈却比她还急,“她已有?身孕,肚子里?怀着?秦家的?骨肉,怎么能休了呢。”
“好,那就去母留子,生下来给你抚养。”
对付媿姈的?怨念,不同于对付媿娋。
对于媿娋而言,把人?打杀一通便算是出气了;
而媿姈,则更需要解开心结,否则纵使是将所恨之人?抽筋扒皮也不能消除身上怨念。
消除不了的?怨念将继续蛰伏在?她体内,等?待下一次苏醒。
这些怨念伴生着?她们二人?,是媿姈媿娋的?一部分,不能拔除,只能顺着?她们的?意,任怨念肆意发泄。
因此,对于怨念上身的?媿姈,司樾要做的?就是顺着?她的?心意行事。
媿姈就是要想当她祖宗,她便只管闭眼喊她奶奶外婆,绝不能忤逆。
“官人?……”媿姈被司樾的?话所震惊,“可是在?说笑于我?”
“没有?。”司樾淡定道,“既然是我的?血脉,怎么能有?一个泼妇似的?母亲。你放心,她在?外面把孩子生下来我就给她一笔安置费,让她去外地,孩子交给你,你教养的?我才放心。”
果然,这话之后,媿姈唇角浮现?出一丝隐秘的?笑意。
可妻纲让她立刻收了笑,反过来规劝丈夫,“官人?偏重我,可也不该对金氏那么薄情。她一个女人?家跟了你,一直在?外头不说,如今生了孩子,却要她骨肉分离、去到外地,这也太……还是把她接回?来,免得外面生起些闲言碎语。”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有?理?有?据,可司樾睨着?她,心里?得意一笑——
呵,兵不厌诈,她是不会再上当的?。
这时候要是真应了,媿姈身上的?怨念就该暴走了。
她态度不改,斩钉截铁道,“不!我就不!再说我就要生气了!”
“是。”媿姈慌忙低头,再不敢提。
吃了饭,到了晚上,司樾没有?离开,这使得媿姈十分高兴。
媿姈自然而然地替她宽衣,她站在?司樾身前,正要替她解扣,手?指忽而一顿,对着?她道,“官人?,今日是初八。”
“嗯,我记着?呢。”司樾颔首,“昨日是初七,明日是初九,嘿嘿——后日就该发薪。”
媿姈弯眸,浅浅地笑了,这才继续替她更衣。
司樾知道她突然提日期是为什?么,从前媿姈发作?时,也有?几次向她提过。
她们在?委婉且卑微地向她确认:今天并不是必须和正妻圆房的?日子,真的?要留下来么。
脱了衣服,司樾打着?哈欠爬上了床。
媿姈躺在?她身侧,平躺的?姿势,可余光总是往司樾身上扫来,目光中包含着?幸福和欢喜。
显然,这一道怨念也已许久没有?和丈夫同床了。
司樾想要睡了,以防万一,睡前随口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要和我说么。”
媿姈沉吟片刻,徐徐开口,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说出来恐烦扰了官人?。”
她守着?她那规矩的?睡姿不肯动,司樾便侧过身,支着?头看向了她,“都是夫妻了,说什?么烦不烦扰,你快说,说完我们都好歇息。”
媿姈莞尔,她身上的?怨念被司樾这一侧身的?动作?所取悦,连着?怨气也淡了两分。
“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罢了。”
司樾催她:“说嘛。”
她既然问,媿姈便说了,“官人?记得,上个月二妹妹来家里?么?”
司樾应和着?嗯了一声。
媿姈接着?道,“二妹妹带来了四支白参。祖母那里?自然是要给的?,按常理?,剩下的?正好给三房送去,但前些日子二叔叔病了,二房那里?缺了段上好的?鹿茸,是祖母私下拨去的?。不想这事竟被母亲知道了,她心里?不爽利,今儿早上吃饭的?时候把这件事捅了出来,要二婶婶用那根白参来补。二婶婶脸上挂不住,祖母说罢了,可三婶婶也不高兴,抱怨起年初六姐儿生病,祖母不肯替她请太医的?事儿。二娘子心直口快,说,这两件事怎么能比,叔叔是家里?的?支柱,六姐儿只是个女伢子。三婶听了当场起火,毕竟是亲生女儿,又是最小的?一个,好不容易拉扯大,眼看就要出嫁了却死在?年里?,怎么能不气?三娘子在?一旁不仅不劝和,还打自己婆母的?脸,就连母亲都看不下去,祖母被闹得头疼,让大家伙儿散了,至于那三根白参,让我自己看着?办。”
她惆怅地叹了口气,“搁从前,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可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官人?,你想呢?”
“……”司樾想,媿姈需要个小红——或者两个。
媿姈怨念缠身时,司樾不敢说这话,顿了顿,道,“都拿来给我!我全吃了,就天下太平了。”
媿姈被她逗笑了,知道她只是在?说玩笑话。
“也罢,”她柔声道,“我明日再去问问母亲。”
媿姈身上的?怨念比媿娋少,也比媿娋的?怨念要宽容些。
只要顺着?她的?心意,发作?时的?媿姈和平日也无甚区别;可一旦司樾中途走了神,错了一处,那便是十数日的?不死不休。
司樾自以为今天算是对应得不错,然而翌日早上一睁眼,她便看见媿姈端着?一盏参汤,温婉小意地坐在?床边,半低着?头,微笑地看着?她。
“官人?,醒了?”
司樾扫了眼她手?中的?杯盏,撑着?床缓缓坐了起来。
媿姈倾身,“昨晚官人?说要吃那白参,我就把我手?里?的?这根熬了汤。官人?,尝尝。”
司樾低头,看着?她手?里?那姜色的?参汤,又抬眸看向笑吟吟的?媿姈。
“官人?,怎么了?”见她不喝,媿姈偏头,“为何?不喝呢?”
那双杏眼里?的?瞳色暗沉了两分。
司樾立马接了过来,欲喝之前,又再度看了眼媿姈。
她实在?是想不通。
“我昨天惹你生气了?”
媿姈掩唇而笑,“怎么会。”
司樾来回?排查自己昨天有?哪里?做错了。
她算来算去,算去算来,也就只有?昨晚媿姈和她聊天时她稍一走神,想了下小红。
可恶,这倒霉的?小红!
在?媿姈柔情蜜意的?期盼下,司樾愤愤抬盏,将那参汤一饮而尽。
“官人?——”亲眼看着?司樾喝完了参汤,媿姈脸上露出一抹似喜似悲的?凄笑来。
她环住司樾的?脖子,伏在?她胸口,痴痴地笑。
她低笑着?,半晌,自司樾胸前发出沙哑的?一句:“官人?可知,那汤中有?毒?”
司樾打了个饱嗝,“我知道。”
媿姈骤然抬眸,震惊地看向司樾,脸上还留有?泪痕。
“官人?知道?”她怔怔道,“既然知道,为何?还饮?”
司樾把空盏放去一边,空出手?来拍了拍媿姈的?背。
她答,“你给的?,我自然饮。”
霎时间,媿姈峨眉紧蹙,绝望而粲然地一笑,笑意未绝,两行清泪便滚落而下。
她复埋入司樾颈间,呢喃着?,“若你一直如此……该有?多好……”
司樾抬头,看着?媿姈身上的?怨念化?为齑粉,在?空中纷纷扬扬地渐渐消散离去。
她嗯了一声,回?抱着?怀中的?媿姈,与她静静坐在?床边,目送那缕红灵。
香魂离散,徒在?司樾颈边领口留下一片湿凉。
恒子箫从神识中传来的?画面里?抽出。
只是看完一次两人?发作?时的?状况,他便明白了,为何?这两姊妹会对师父如此忠心。
纠缠着?她们数千年的?怨念,尽被师父一人?揽下。
她接受她们过去的?一切苦痛;给了她们容身之所,让她们从孤魂野鬼变成了叱咤风云的?混沌界副手?。
这份恩情,纵使石头也该捂化?了,何?况那二女并不似她们本体那样可怖,她们也是有?情有?义的?女子,只是命运多舛、身不由己而已。
“我要走了。”司樾从池中起身,水流自她肩臂涔涔而下,“你再一会儿?”
恒子箫骤然扭头,颤着?声音道,“我、弟子随后便来。”
“行。”司樾抬腿跨出了池子,在?池边弯腰穿起了衣服。
听着?那窸窣的?换衣声,恒子箫于羞窘中陡然意识到:师父真的?很少使用术法。
就连他如今都再不动手?脱穿衣物了,可师父从来都是亲力亲为,如同凡人?一样。
司樾出去之后,这方浴池霎时间寂静下来。
恒子箫低着?头,看着?池中自己的?倒影,回?想这半个月来的?所见所闻,依旧有?两分不真实感?。
他回?眸望去,司樾已经彻底离开了,偌大的?室内只留他一人?。
又是他一个人?了……
他在?煌烀界苦修三百年才终于换得和师父重逢,眼下,不知又要独自修上多少年,才能成为所谓的?神君,和师父相见——
他们还有?相见的?机会么。
恒子箫反手?,摸去了自己的?后背。
他看不见那里?是否还有?刺青。
每当那副刺青淡一分,师父在?他心中的?分量便增添一分;可他们的?缘分似乎也就越淡一分。
恒子箫敛眸。
他绝不会成为天界要挟师父的?棋子。
若真有?那么一日,他必还身于师,宁肯魂飞魄散,也绝不给天界留下任何?可利用的?残迹。
恒子箫已做好了觉悟,然每当他如此想时,又生出两分自嘲来。
兴许,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来了混沌界,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后,恒子箫进一步意识到,相较于那些跟随师父数千年的?妖魔们而言,他不过是师父漫长?生命中飞过的?一只蚊蝇。
轻如鸿毛。
若他是师父,断然不会为了这个徒有?其名的?“弟子”而折损整个混沌界。
诚如她对狄虎所说,这里?是她的?家。
这里?才是师父要守护的?地方。
恒子箫扶额,指缝间,滴滴答答的?流水滑落进池中。
他该苦笑的?,却连一点?儿笑都挤不出来,只能低头,将脸埋进阴翳里?。
沉寂中,一道熟悉的?声音自恒子箫心底泛起——
「你我都是一样的?,一样被人?利用,一样被人?抛弃。」
恒子箫水下的?五指渐渐收紧,没有?像初次听闻时那样愤怒地反击。
他能够理?解。
如果是师父,那抛弃他并不是一种?背叛,而是职责所在?。
他来了混沌界,受了这里?多少人?的?照顾和恩惠,绝没有?脸让师父抛下这些出生入死、艰苦创业的?故友,来选择他这个毫无用处的?人?类。
他渴求师父的?偏爱,可他又为师父做了什?么……
他能回?报师恩的?,唯死而已。
恒子箫和狄虎出去的半个月里?, 司樾一步都没有离过混沌宫。
如今要她接待的人基本到齐,尤其是?盲剑回来?了,她便打算出宫, 巡视下偏远边塞, 让魔主司樾回来的消息洒遍混沌的每个角落, 压住暗处的那些蠢蠢欲动。
恒子箫本以为,魔主出行,不至于跸路清道,也必定是前呼后拥。
但事实往往相反。
“别来?找我”殿前, 来送司樾的只有媿姈媿娋。
“你俩不和我走是?情有可原, 小红们总该和我一起吧。”司樾不满道。
媿娋挎着腰,匪夷地看着她,“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有多忙,赤枫要跑腿,红枫要伺候笔墨、接待应酬, 哪有空你和走。”
“你俩可是?我的侍女,就是?因为你们太忙了, 没人管我, 我才造了俩小红。”司樾一摊手, “现?在他们都成了你们的侍从了, 难不成我还得再造俩小小红?我这次好歹是?打着魔主的旗号出去巡视, 给我点?排面罢。”
“你也知道我们是?侍女,”媿娋冷笑, “真不知道我们手里?这些不属于侍女的活儿,原本都是?谁的。”
司樾低头?, “对不起大人,适才我什么也没说。”
“你要的排面都给你准备好了。”媿娋一指她身?后, “喏,专给你备的銮驾,坐着它,天下谁人不识君?”
司樾扭头?,顺着她手指望去。
空地之上?停着一顶褪了色的青色小轿,轿子两侧用黛紫色的墨写?了歪歪扭扭四个大字——
“吾乃司樾”
司樾回头?,看向媿姈,“宫中?竟有恨寡人入骨者耳?”
媿姈噗嗤一声,抬袖掩唇,笑道,“这是?小蘑菇们平日里?过家家用的玩具,他们去内务讨了用不上?的轿子,无聊时扮你玩儿。媿娋是?和你说笑呢,这轿子可不能让你坐走,它是?小蘑菇们的宝贝。”
“好嘛,”司樾一拍手,“原来?我连顶轿子都没有。”
“你又不爱乘轿。”媿娋道,“时候不早,我得去校场了,别耽误事,快走罢。”
司樾嘁了一身?,转身?就走。
她走了两步,身?后传来?媿姈的呼喊:“嗳,且等等!”
司樾回眸,见媿姈提裙走来?——走至恒子箫身?边,交给他一枚玉坠。
“里?头?是?我准备的一些吃食,”她对恒子箫道,“你师父不知饥饱,还是?留你拿着。混沌不比小世界,这一路山高水低的,路不好走,你要是?倦了,就对着玉佩喊我名字,我会派人来?接你。”
恒子箫一愣,没想?到媿姈竟如此关照自?己。
他妥帖地收下,对媿姈拱手行礼,“多谢姑姑。”
司樾挑眉看着,她的目光太过强烈,引得两人看向了她。
“看我做什么,”司樾捏着兰花指,倚着栏杆阴恻恻道,“让我去死。这深宫里?果?然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
媿姈弯了弯唇角,好笑地给她理了理衣襟。
她纤细玉润的指尖在司樾的麻衣上?停留了片刻。
“怎么还穿着这一身?呢。”她轻捻着料子,低声道,“你去吧,路上?小心,回来?我给你做新衣。”
司樾也笑了,“罢了,穿习惯了。你忙去吧,有事找盲剑,再不济找我。”
她转身?,兀自?朝前走去。
走出半截,双手相揣于袖中?,背对着恒子箫唤了一声,“还不跟上?。”
恒子箫对着媿姈媿娋又行一礼,便快走几步跟去了司樾旁。
目送两人的背影远去,媿姈轻叹了口气。
“怎么偏就被啻骊盯上?了呢……”
媿娋知道她在可惜什么,哼笑一声,“若不被她盯上?,这小子早就死了,哪还有今日。”
媿姈峨眉轻蹙,“也不知司樾是?如何想?的。”
“那小子应当是?识趣的。”想?着恒子箫在自?己面前做出的保证,媿娋侧身?,徒留一瞥冷淡的余光,“只要他乖乖的,不给我们惹事就行。”
否则,不管司樾如何想?,她都不会让恒子箫留在这个世上?。
混沌界是?她的家,是?她历经数百世、上?千年?的苦痛,才拥有的温暖巢穴。
不管是?谁,媿娋都不允许他破坏她唯一的避风港。
司樾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徒步上?了路。
别说是?仪仗队,就连送她的排场也没有。
混沌宫中?往来?如梭,所有人都脚步匆匆,异常繁忙。
恒子箫跟在司樾身?后走着,像是?回到了年?少时游历煌烀界那样,天地之间,他的目光始终只追随着司樾的脚步。
混沌宫周围是?热闹的,出宫后需穿过繁华的市集。
恒子箫跟着狄虎一起时,无暇细看混沌的风土民情,如今跟着司樾,倒有了大把时间。
按小世界的说法,这里?算是?皇城,街道宽敞不说,地面也比沥泽要干净。
自?混沌宫出来?,内圈没有小贩,多是?高门大户和府衙署部,往外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再往外走个十里?,才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小摊贩。
司樾揣着手,从那些大户人家的巷子里?穿过,往城外去。
突然间,巷角的一扇小门打开,一盆水正泼在司樾脚前。
司樾立刻往后缩了一只脚,避开了污水,探头?看向泼水的那户人家。
那人泼了水,马上?折返回去,门却没有带上?。
院子里?的声音漏了出来?,“娘子你放宽点?心罢,魔胎哪是?那么容易有的,夫人跟了老爷一千年?才有了那么两胎,你才来?了多久?要我说,还是?不生的好,你要是?这么快生出来?,让大夫人心里?怎么想??”
这尖酸刻薄的训声下,间杂着隐隐约约的啜泣。
恒子箫惊住了,混沌界竟也会有这种戏码,叫他颇有种他乡遇故情的窘迫。
非礼勿听,恒子箫正想?加快脚步离开,却见司樾已贴着墙根,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了。
“师父!”恒子箫传音给她,“偷听内帷之事,非君子所为。”
“嘘——”司樾道,“放他君老子的屁,我是?恶魔。”
说得倒也中?肯客观。
司樾不走,恒子箫只能陪她一起瓜墙李下,紧张地给她把风。
两人就听墙里?又传来?喋喋不休的抱怨。
“娘子,你见天儿地哭,哭到最后有什么用呢,在这儿哭瞎了眼睛,老爷又看不见。你还是?省点?眼泪,要哭啊,去老爷跟前哭——梨花带雨,那才叫好看呢。”
这话不说便罢,说了,只让那哭声更加悲恸。
有脚步靠近,那泼水的老妈妈出来?了,头?上?包一藏青碎花的头?巾,脸上?长一对极精明的眼,背后垂着一根粗糙黯哑的红尾巴,手里?挎着个篮子,正要出门,一抬头?就撞见了贴着墙的司樾。
“吓!”她吓了一跳,马上?怒斥,“你们是?什么人!”
恒子箫一时虚慌,司樾却不慌不忙地一指旁边的院墙,张口就来?:“我刚来?隔壁做事,你们这儿是?怎么了,怎么总是?听见哭声。”
那老媪上?下打量了恒子箫和司樾一眼。
她很快越过了司樾,目光只落在恒子箫身?上?。
她眯了眯眸,使那对本就细长的眼睛愈发精明。
老媪起疑道,“瞅他的模样,可不像是?个杂役。”
“哎呦,婶子好眼力。”司樾露出两分得意之色,“这位可是?我家老爷的近卫,我的大外甥!在宫里?都有走动的,多亏了他,我才能来?这样气派的府邸。”
“原来?是?锦老爷跟前的人。”那老媪信了。
恒子箫长得冷俊,腰间又配着剑,但穿着又不富贵,确实像个高级侍卫。
“好婶子,和我们说说。”司樾又瞄向她身?后,“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有什么可说的。”
老妪回头?,看了眼门里?,丝毫不避讳里?头?的人,就站在门口说:“内院里?的事,到哪儿都一样。”
听了这么久,就这句话让恒子箫深有感触。
果?然是?到哪儿都一样。
“我就闹不明白了,”司樾倚着墙,歪斜着的肩膀流露出两分乡下痞子样,“这中?城、又是?混沌宫旁,住的都是?大妖大魔,能勾搭上?他们的自?然也都不是?小人物,怎么会为了争风吃醋抽抽搭搭的,眼皮子竟比我们这些小妖精还浅。”
“那也未必。”老媪冷嗤一声,“正牌夫妻自?然不是?小人物,但别的,就未必了。那些大人们偶然见了,一时兴起也是?有的。要我说,乡下人就是?乡下人,给她绫罗绸缎还嫌别扭,觉得不如自?己做的好哩。”
她说完,白了眼门里?,继而走下台阶,挎着篮子出胡同去了。
那哭声绵绵不绝,在老媪走后也不停歇。
司樾回眸,扫了眼恒子箫。
“天地不公啊。”她笑道,“人家穿着绫罗绸缎,还要被骂乡下人;你穿个布衣倒成了座上?卿。”
恒子箫也是?郁闷,那老媪实在没有眼力,放着师父这位魔主不管,倒计较起他来?。
所幸师父是?宽怀豁达之人,若是?换作别人,恐怕早就拉下了脸,暗自?迁怒自?己徒弟了。
“走。”司樾抬脚,却不是?往前。
她一个转身?,大大方?方?地进了别人院子,“看看罢,怎么回事儿。”
恒子箫并不意外,他早做好了停留的准备。
师父看似玩世不恭,可只要路遇不平,哪怕只是?杯水风波,也决计不会袖手旁观。
“师父,”可他还是?要拦,“是?否先叩门?”
“诶呀。”司樾撸下了他的手,“门都打开着呢,开门就是?迎客,上?面又没写?着‘不许司樾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