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璞低头,“末将明白。”
柳娴月一生爱民,尤其喜欢孩子。
如媿娋所说,就算是路边的?一只蟑螂,他也会投以慈爱的?目光。
「司樾,你看——那圆鼓鼓的?肚子里面孕育着?无数的?小生命,这些?小生命未来又会繁衍出更?多的?小生命。」
「他们?或是碌碌一生,竭力清理地上?的?残枝腐叶;或是成为鸟雀蛇蛙们?赖以活命的?食物;又或者修炼成精,成为我们?的?同僚……」
「不管是哪一种形态,他们?都在尽己所能地为这混沌界贡献力量。这千千万万的?微小力量都将成为你我的?助力,助力我们?将这片混沌界引上?更?高的?高.潮。如此想来,你不觉得那位母亲十分?伟大?么。」
「不……我还是觉得恶心。」
司樾虽然如此回答,可她心里认同柳娴月的?话。
她可以对行贿受贿闭一只眼,但绝不允许在柳娴月的?私宅、在他研究岐黄医术、救治混沌生灵的?房间里发生这样?的?惨剧。
司樾当然明白,天魔蚕一族的?罹难自有因果天定,但因果并非她逃避责任的?盾牌。
这三千年里,混沌众生遭遇的?一切苦难,她都有无可推卸的?责任。
此次出行,对外界来说是魔主巡游,镇压反叛势力;
对她来说,则是一场赎罪之旅。
司樾起身,不看鹫司,俯视着?良璞。
“把那些?小蚕虫找回来,还给?人家。再去?找媿姈——这处宅子我买了,改做遗孤院,接收被兵灾波及的?幼崽。”
“是。”
良璞应后并未起身,司樾自他身边走过,嘲弄似地扬唇,“你素来持身严正,这一次……真够难看的?。用不着?我来罚你,你自己看着?办。”
良璞阖眸。
他宁愿司樾对他上?刑,也好?过这样?的?嘲笑。
“得,我忙着?赶路,剩下交给?你了。”
司樾带着?恒子箫大?步走出了这间宅邸,至于鹫司——司樾不置一词。
她对狄虎发了通火,可对鹫司,却只让他翻了两个跟头。
就连这两个跟头也不是为了惩罚鹫司,而是为了把良璞引来。
这并非宽恕,是因为鹫司已不值得动手教训。
司樾很清楚,她再也不会见到鹫司,混沌界中也再不会听见鹫司的?名?字了。
灵羽睁开?眼时,宅子里依旧平静如常。
她叹了口气,用纤细的?双臂把自己撑起来。
想也知道?,那油嘴滑舌的?女人一副无赖样?,看着?就不靠谱,怎么可能真的?会有人来帮助自己。
她还是早些?认命罢。
腹部又沉了两分?,臃肿肥大?的?蛾尾重得灵羽起不来身。
老狐狸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不在也好?,反正在也不会帮她,反而还要说些?冷嘲热讽的?闲话。
正当灵羽抓着?床杆,使劲把自己撑起来时,房门外传来两声轻叩。
这叩门声不仅轻,甚至轻得文雅。
灵羽一愣,记忆之中没有认识的?人是这样?敲门的?。
她问道?,“谁呀!”
门外传来了回应:“混沌宫,鬼芝。”
这声音融雪般清透,悦耳得令人恍惚,可更?叫灵羽恍惚的?是声音所传达的?内容——
混沌宫、鬼芝。
“什…您……”灵羽陡然一惊,话都说不顺了,匆匆忙忙道?,“快请进!”
门扉推开?,门外立着?一名?着?繁裙的?白发女子。
她双手藏于宽大?的?重袖中,交叠在身前,淡淡道?了一声,“叨扰了。”便?迈步进了室内。
在她身后,还有两个小小的?小妖童,一人头上?顶了个篮子,也学着?鬼芝的?模样?,进门前喊了声,“叨扰了!”
灵羽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即便?是身处荒漠、足不出户的?她也曾听说过鬼芝之名?。
她坐在床上?,惊愕地问:“您是鬼芝大?人?”
“嗯。”鬼芝没有废话,进屋便?立刻做事。
她行至灵羽身前,冰丝般的?白发分?出三根,缠上?了灵羽的?手腕,同时伸手,覆上?了她臃肿的?蛾尾。
诊断之时,她才抽空道?,“良璞请我来给?你安胎。你躺下罢,看完了你,我还要去?看你那两百多个孩子。”
“我的?孩子?”灵羽闻言,不仅没有躺下,反而还想要起来,“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没有母蛾的?照顾,天魔蚕无法破茧。”鬼芝收回手和发丝,“抱歉,只剩下你前两胎所产的?了。”
其余的?一百六十五胎都已闷死在了茧里,而那些?死茧则又被鹫司抽成了丝。
“不,我不是问这个!”灵羽激动地拽住了鬼芝的?手腕,仰面望着?她,乞求她告诉自己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事。
鬼芝转身望向门外,“我只负责医治,其他的?,问他。”
房门外走来一颀长身影,正是请来鬼芝的?良璞。
他立在门口,在灵羽茫然的?目光下微微低头,“天魔蚕后裔,你受苦了。”
鬼芝转身,带着?小童从?他身边离开?,两人视线相碰,算是打过了招呼。
房内只留灵羽和良璞,接下来的?时间,良璞简单向她解释了外面的?状况。
“这么说……那个油…那个女子就是魔主司樾?”灵羽掩着?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可她却说自己是…”
“主君向来如此。”良璞伸出手来,他掌心之上?浮着?一枚青色的?晶石,“我已挖了鹫司的?妖丹,将他打回原形。他靠着?你们?母子的?蚕丝才有了今日,这枚妖丹,理当归属你们?。”
灵羽没有拒绝,如今她最需要的?便?是妖力——能够保护孩子和她自己的?妖力。
她收了下来,低低道?了一声,“多谢您……”
“谢主君罢。”良璞回眸,望向了屋外,“鬼芝确定了你身体无碍,我今天是来将你转移的?,这里马上?就要改建成为遗孤院。主君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带着?孩子们?留在此处帮工,宫里会按时给?你们?发放月俸。”
他见灵羽尚拿不准主意,便?道?,“若是不愿,就回我的?领地,我会为天魔蚕一族设置新的?巢穴,帮助你们?重建家园。”
“让我想一想……”灵羽踟蹰片刻,倏地想起要紧事来,“对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们?呢?”
“已都安置了。”良璞侧身,“正要接你去?那里暂住,你且收拾行李,我在门外等候。”
灵羽很快收拾出了一个小包裹,里面都是她自己平日做的?绣活儿?。
良璞将她安置在了临街的?一间平房里,里面有她前两胎产下的?二百蚕虫。
鬼芝留下了两个小蘑菇给?她做使唤,照料她到顺利生产。
十天之后,当良璞再去?看望灵羽时,她的?肚子已经消去?臃肿,恢复了平时的?状态。
不仅如此,那枚妖丹也被她吸收,增长了近千年功力。
借着?这份妖力,短短十日,灵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的?蛾尾化作了双腿,那张娇嫩的?容颜上?再不见愁绪,也不知是那千年功力还是新的?生活滋养了她,如今少女容光焕发,肤色明媚,终于有了和外表一致的?鲜活生气。
“你想好?了么。”良璞问她:“是去?遗孤院,还是回领地。”
“是,我想好?了。”灵羽身后是层层叠叠的?蚕箔,角落里还有几箱蚕蔟,年龄最大?的?一匹蚕虫已开?始陆续做茧。
她躬身,对良璞道?,“我还是想留在中城。”
“你要去?遗孤院?”
“是,”灵羽抬眸,余光瞥向身后吃桑叶的?天魔蚕们?,“我会像照顾自己孩子那样?,照顾送来的?孩子。这也是我这样?的?小妖唯一能报答主君再生之恩的?方式了。”
良璞眉宇间松缓了两分?,颔首道?,“善。”
他翻身上?了魔马,一勒缰绳,腰侧的?厉鬼银令熠熠生辉。
“晚些?会来人帮你搬迁。明日起,你我便?皆是为主君效力的?同僚,若有为难之处,尽管来巡武司找我。”他调转马头,最后回望了少女一眼,“再会。”
说罢,便?策马而去?。
灵羽站在蚕房前目送他离去?。
当她再度回到那间曾囚困住她的?宅邸时,里面的?气息已截然不同,换过了摆设,也换过了人。
灵羽站在石阶下,抬头仰望,那高门之上?挂着?一块崭新的?匾,上?方是黛紫色的?三个敕造大?字——
灵羽一愣。
她急促地左顾右盼,可什么也没能找到,目光所及只有陌生又宁静的?街。
灵羽低头,权贵如云的?中城、在这宽敞的?大?道?上?,自己的?双足如蚍蜉那般渺小,留不下一丝足印。
“芳兴园…芳兴园……”少女掩唇,颗颗粒粒的?泪珠落了下来。
她本以为,引起那位混沌之主注意的?是天魔蚕最后一位雌性,不想,却是灵羽。
出了中城, 司樾带着恒子箫直奔西部。
他们的行程逆着鬼牛所部的行军主路,偶尔也去?附近转转。
这样的生活和当年下山似乎并无区别,但恒子箫能感?受到, 自回混沌界后?, 师父如鱼入川, 似鸟归天,整个人都活分了起来,连戏弄他的频率都变高了。
两人行至山林溪下,恒子箫用竹筒取了水递给司樾。
司樾瘫躺在河边的岩石上, 挥了挥手?, “你先喝。”
“师父,我不?渴。”
“不?渴也得喝。”司樾道,“越往西越干燥,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抓紧喝。”
他们已经三?天没有进水, 恒子箫虽然不?渴,但司樾既然这样说, 他便乖乖地喝下了小半筒。
他喝下之后?, 司樾从石头上坐了起来, 恒子箫再将竹筒递给她时, 司樾接了过来。
她没有喝, 看着筒中清亮的溪水,偏着头盯着恒子箫的腹部, 笑道,“对了, 你知道女儿?国的子母河么?。”
恒子箫一愣。
“师、师父……您又在同我说笑了么??”
“哈哈你猜我为?什?么?不?喝?”
恒子箫脸色一僵,抬手?覆上了小腹。
“别怕, 破解之法容易得很。”司樾对他道,“只要你对着这条溪跪下,向里面的溪魔道歉,再大声唱一支歌儿?给她听?,这水就不?会奏效。”
恒子箫叹了口气,“师父,你果然是在戏耍我。”
司樾啧了一声,“你真是越来越精了。怎么?,给师父唱支歌解闷难道不?是徒弟的本分?你们的先贤可还彩衣娱亲呢,你怎么?不?学学他?”
恒子箫想,作为?师父的弟子,他有诸多不?足之处,唯独在娱师这一点上还算可圈可点。
“师父。”恒子箫无视了这一话题,扭头四?顾,问道,“已经两日没有见到人烟了,此?处是什?么?地界?”
“快到那头牛的老巢了。”司樾双手?撑着岩石,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再往前,就是我的老家。”
“师父的老家?”恒子箫记得媿娋同他说过,“万魔山?”
“是啊。”司樾拍了拍手?上的灰,“等过了这一茬儿?,我带你去?看看。”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忽然传来了草鸣。
恒子箫猛地回头,只见溪水对岸,自茂密的灌木之后?,钻出了两个半大的孩子。
他们似乎是一对兄妹,头顶有羊角,妹妹怯弱地往司樾恒子箫所在之处看过来,哥哥则大方?许多。
恒子箫眸色戒备了起来。
他能感?知到,这两只羊妖修为?并不?高,放到煌烀界里约莫是金丹末的水平,可他们现身之前,自己竟然毫无察觉,这本不?应当——
除非他们身后?有结界之类的屏障,遮盖住了他们的气息和脚步。
“喂。”那羊少?年隔着溪水向他们喊话,“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游者,路过此?处,暂且歇息。”恒子箫简略的回答了问话,紧接着反问:“你们又是什?么?人?”
“我们是后?面村子里的村民。”那羊少?年说:“这周围没什?么?可游的,晚上还有邪兽出没,你们要到村子里来住一宿吗?”
恒子箫看向司樾,以他直觉和经验,这份邀请太过突兀,听?着并不?单纯。
司樾跳下石头,问:“远吗?”
少?年答道,“不?远。”
“行。”司樾又掸了掸屁股上的灰,“那就打扰了。”
她没有绕道,径直自溪上走过,布鞋和水虚隔半寸,如履平地。
恒子箫紧随其后?,一边打量着对岸的那对兄妹。
他对混沌界并不?了解,但了解司樾。
按照过往的经历,恒子箫反应过来,师父方?才所说的“等过了这一茬儿?”——大抵便是指眼前的这对兄妹了。
他们身后?的村子里,必然有着什?么?隐情?。
恒子箫愈发谨慎。
过了溪,他见两兄妹身上的衣着十分简朴,皆是粗布麻衣,不?仅老旧,而且污垢很多。
老旧尚可理解,可他们眼前就是溪水,村子和溪水隔得也不?远,为?何不?清洗——不?,他们是妖,那就更加奇怪,为?何不?使用清洁咒?
难道是有什?么?事让两个孩子不?能清洁衣服?
恒子箫第一个想到的是当地的传统习俗。
或许这个村子将污垢视为?保护,禁止村民清洁洗漱。
又或者——他们没有随意外出和使用咒术的自由。
恒子箫余光一瞥,扫过两旁角落,继而盯着两兄妹的手?,防止他们做出对师父不?利的举动。
“小孩儿?,”司樾低头看着身前的两只羊,“你们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头看着她,“我叫旬初,我妹妹叫旬末。”
他的皮肤微黑,却有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和怯懦内向的妹妹相比,少?年面对生人时显得十分镇静。
“喔~”司樾摸了摸下巴,“真是顾名思义的好名字。”
恒子箫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最?后?还是作罢了。
他到底不?是纱羊,不?敢处处挑司樾的毛病。
“走吧。”少?年转身,“我带你们回村子里。”
他牵着妹妹的手?,领着司樾恒子箫往回走。
村子确实不?远,穿过薆薆的灌木丛便能望见村落形状。
走了一半,司樾突然道,“小孩儿?,你不?问问我们叫什?么?么??”
少?年猛地一僵,司樾哈哈一笑道,“我叫紫绵,这是我兄弟,紫萧。”
恒子箫轻咳了一声,耳尖泛红。
为?什?么?师父还记着这一茬……
她自顾自地介绍起来,“我们是从中城来的,城里待久了,就想来外面看看。家里人不?同意,我们是偷摸出来的,没有带下人,只带了点盘缠就上路了。”
“呃…”走在前面的少?年生硬地接话道,“是么?,城里人真奇怪。”
说话间已到了村口,跨过村门,恒子箫在道边瞥见了零散的一些村民。
说是村民,可个个精实强壮,身上煞气熏天,自两人踏入村门起,便投来了阴冷的视线。
整个村子静悄悄的,虽然混沌界的偏远村落普遍比人界的村子要静,但这里落针可闻,连一声鸟鸣也无。
依恒子箫看来,他们倒更像是进了匪窝。
少?年羊身边的小女孩愈发瑟缩了起来,丝毫没有回家的轻松。
他们带着司樾恒子箫穿过两旁令人窒息的视线,来到了村子内部。
“你们就住在这里吧。”少?年推开一间茅草屋,里面除了草席外只有一张桌子。
他对司樾和恒子箫道,“晚点我会给你们送饭。”
“我们不?用去?见村长么??”司樾问。
“……”旬初移开了视线,道,“村长不?舒服,不?见客。”
“好罢。”司樾道,“那就有劳你代我们禀明一声了。”
旬初点了点头,将房门关了起来。
他牵着妹妹,在门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传来休息声后?才转身离开。
旬初走去?了村子里最?大的一间屋子。
推开门,里面昏暗一片,半盏残灯都没有点。
厅堂里布了一张四?方?桌,桌边坐着三?名魁梧大汉,其中,首座者极其雄壮,几乎一人就把整个屋子填满。
屋子两侧站满了妖物,尖嘴猴腮,或凶神恶煞,每个人的眼中无一不?透露着凶光,而这些凶光,此?时都对准了进门来的两只小羊。
在这无比沉闷压抑的气氛下,旬末再也受不?住,藏去?了哥哥身后?,只露出一对稚嫩的羊角。
四?方?桌后?,抱着胳臂的男人冷冷地盯着旬初,那胳膊上有着一片青色的妖纹,看着煞是凶厉。
男人开口,声音粗噶低沉,像是柴刀在磨刀石上划过。
“人呢。”
“在房里了。”旬初道。
男人左侧稍瘦弱些的人问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旬初咽了口唾沫。
方?才他太过紧张,险些忘了询问,所幸那个女人看起来不?太聪明,竟然自己把底细都透给了他。
“女人叫紫绵,男的叫紫萧。”旬初回忆道,“她说他们是姐弟。”
“那他们有没有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精瘦者又问。
“中城。”
“来这里做什?么??”
“说在城里待腻了,出来玩。”
第三?人问:“他们带来多少?人?”
旬初摇头,“女人说他们是偷跑出来的,没有带人。”
桌边的三?人对视一眼。
那精瘦者狐疑道,“这些都是她说的?她就没有起疑心?”
旬初迟疑了一下,“她问我去?哪见村长,我说村长病了,她就作罢了……”
“行了,”抱臂的男人道,“办得不?错,滚出去?吧。”
旬初低头,牵着妹妹走了。
走出这间屋子,在见到外面的天光时,他猛地垮下肩膀,吐出口浊气来。
旬初眯眼,恍惚地望着天空。
这一次没有挨打。
那些人问的每一个问题,他竟都答了出来——从这帮妖怪入村以来,他还是头一次这么?顺利地从这间屋子出来。
旬初晃了晃神,那个女人对他说的所有话都用上了,一问不?少?。
实在是走运。
“哥哥……”身旁传来妹妹低弱的呼声。
旬初扭头,看向妹妹,“没事的,我们回去?吧。”
旬末点了点头,贴着哥哥往村后?走去?。
不?过多时,天色暗了下来。
恒子箫入定之中,听?见了叩门声。
他睁眼起身,拉开了陈旧的木门。
木门之外,是引他们入村的羊少?年旬初,他手?上端着一盘果子和两碗清水。
“多谢。”恒子箫接了过来,旬初却没有走。
他瞄向房里,看见了躺在草席上的司樾后?,才退了半步,对恒子箫道,“我一会儿?来收碗。”
恒子箫目送他离开。
他端着盘子回到房中,司樾睡了一觉,伸着懒腰坐了起来。
“噢,还真来送饭了。”她扫向恒子箫手?里的东西,拍了拍身前的草席,“来来来,一起吃。”
恒子箫依言盘腿坐下,将盘子放到两人中间。
“师父,这…”出于谨慎,恒子箫并不?想碰这里的食物。
“这是山里的野果,甜得很。”司樾打断了他的话,拿起一个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递给恒子箫,“那些食草的妖精最?擅长找果子了。”
恒子箫接过,踟蹰间,对面的司樾已咔嚓咬了下去?。
恒子箫见此?,便也跟着吃了。
吃了两个,司樾又将一碗水喝下了肚,她喝完了自己的,一擦嘴巴,伸手?去?拿恒子箫那碗,挑眉征求了他一声,“你已在溪边喝过了吧?”
恒子箫点头,他确实在溪边喝饱了,并不?口渴,司樾便端起他那碗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她一连喝了两碗水,砸了砸嘴,“真甜呐。”
他们吃得差不?多后?,门外又响起了叩门声。
恒子箫开了门,来得还是旬初。
“我来收碗。”他进了屋,一眼看向那两个空了的水碗。
在他收拾之际,司樾道,“小孩儿?,你们这是哪里的水,怎么?如此?甘甜?简直像是加了蜜。”
旬初身形一顿,继而起身,道,“是加了蜜。”
“原来如此?。”司樾笑望着他,“都说羊族和善亲切,果然不?假。多谢你。”
“没什?么?。”初旬抱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声音低了两分,“你们歇息吧。”
“好,有劳有劳。”司樾目送他离去?。
告别了司樾和恒子箫,旬初照旧往最?大的那间屋子走去?。
他一进门,里头的人便问他:“药下了吗?”
旬初点点头,“他们都喝了。”
那精瘦的男人反问:“你亲眼看着他们喝的?”
“没有,那个男人很戒备我,拿了东西就关门了。”
男人猛地一拍木桌,喝道,“那你怎么?说他们喝了!”
旬初一颤,低下头道,“我在水里加了蜂蜜,他们说这水很甜……所以一定是尝过了。”
若两人没有喝,而是把水倒了,断不?会知道这水是甜的。
“呦,看不?出你个小羊崽子还挺有心眼儿?。”男人满意了,笑道,“行,没你的事了,回去?吧。”
“是……”旬初抿唇,低着头转身欲走。
“慢着。”最?魁梧的男人骤然开口。
旬初呼吸一禀,努力平稳呼吸,镇定地转身,“您有什?么?吩咐?”
男人睥睨着他,沉声道,“今天晚上,不?管听?见什?么?动静,任何人都不?许离开羊圈一步。”
旬初松了口气,“是,我知道了。”
“嗯,去?罢。”
旬初正要离开,男人下一句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他搓着下巴,狞笑道,“明天一早,让你妹妹过来。”
旬初猛地转身,眦目瞪着他。
他的这幅反应反倒取悦了屋子里的男人,他们爆发出哄笑,有人道,“二哥,那也太生嫩了。怕不?是骨头都是软的。”
被唤作二哥的男人道,“我正牙痒痒,想啃点骨头磨牙。”
“你们早上不?是这样说的!”旬初全?身血液凝结冻住,他低吼道,“你们说过,只要我办好的事…”
“妈的小羊崽子。”他话未说完,一个巴掌就掴了下来。
比少?年头更大的手?掌落在他脸上,一掌便扇得他双耳嗡鸣。
那只手?揪着他的羊角,把他提了起来,“我们要做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
“你、你们…”旬初睁开一只眼,被巴掌上的利爪所伤,他眼睑淌下血来,模糊了视线,“你们已经把我娘……如今竟还要对我妹妹下手?!你们欺人太甚!”
“欺负你们又怎么?样,”屋里的妖怪们笑道,“有本事你欺负回来啊!”
在一屋子的嘲弄声中,旬初咬牙,暗自蓄力,收腹吸腿,双脚蓦地往攥他的男妖腹部踹去?。
对方?早有防备,还未踹中,便将他甩去?一旁。
旬初后?背砸在了墙上,他跌在地上,呕出两口血来,头上倏地一沉,被一只脚踩在了底下。
“老实点,滚回你的羊圈,否则明天死?的可不?止是你妹妹一个了。”
旬初抬眸,吃力地喘息着。
被血糊得猩红一片的视野里看不?清说话人的嘴脸,他咬紧后?牙,咽下喉管中的残血。
那踩着他头上的脚用力两分,将他的下巴碾进土里,“妈的,听?见没有!说话!敢逃跑就把你们全?宰了!”
旬初瞌眸,口鼻充斥着这屋里浑浊的妖气、自己的血腥,还有泥土的气味。
这些味道混作一团,闷得叫人窒息。
他没有答话,在开口之前便昏厥了过去?。
入了夜, 司樾翘着腿躺在草席上,恒子箫盘腿坐在一旁入定。
荒郊村落,可外面连虫响都没有, 静得诡异。
“师父。”恒子箫开了口, 得到?司樾的一声鼻音。
旬初跛着脚回到了后山。
阴森的山壁之间有一山洞, 上有藤蔓茅草遮盖,乍眼看去,极难发现?。
旬初踏着嶙峋的山石,一步步熟稔地?爬进了洞里。
“哥哥!”
甫一拨开挡洞的藤蔓, 里面立刻响起了旬末的声音。
旬初脸上的血污还没有擦去, 见到?他的模样,旬末立刻红了眼圈,抱着他的腿,无措又焦心地?仰头望他。
旬初实在是没有力气,一入洞就靠着洞壁跌坐了下?来?。
旬末跪在他身旁, 不止是旬末,这小小的山洞挤满了小羓村二百多号村民, 当看见旬初满头是血地?回来?时, 所有羊妖都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仿佛被伤的是他们自己。
旬初仰头靠着身后的石壁。
他大脑一片胀痛, 被那妖怪踩踏了太阳穴, 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实在无力说话安慰妹妹, 只?勉强抬起了一只?手放在了旬末的头上。
他不说话,旬末更加惊慌, 对着哥哥身上的伤口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却又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旬末虽然年幼, 但基本的咒术还是会?一两句的。
无奈这方石洞设了结界,里头的人无法使用任何咒术。旬末不但不能帮助哥哥治疗伤口,就连清洗他身上的污渍都做不到?。
“初……”有一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
旬末急忙抬头,旬初也?勉强睁开了眼睛,两兄妹一齐看向了蹒跚走来?的老者。
来?人是一头年迈的老羊,他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到?兄妹身前,老皱的手自衣襟里取出一个小纸包。
“给。”他将纸包递给旬末,“给你哥哥敷在痛处。”
旬末接了过来?,旬初却是苍白着脸摇头,“不用了村长……我没事。”
老村长长叹一声,可却无能为力,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自这伙妖怪来?了以后,小羓村的村民被尽数赶出了村子,只?住在这方石洞中。
他们在石洞里待了近半个月,每天都有母羊妖被拉出去,或是给那群妖怪为奴做工、或是给他们调笑?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