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虎一点?头,雄壮的身子?小心翼翼地避着盲剑,贴着墙挪走了。
他离开后,司樾为三人布了一结界,使声音隔绝。
她对盲剑道,“……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他再待一个半月就回天上了。这?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很能吃苦,从来没有?抱怨,你?教教他,练个一招半式,到?了天上也好不被人欺负。”
盲剑似是一早便?看穿了恒子?箫的身份,也知道他的来历。
他闻言,摇头。
“他功力不够,什么招式都是白费。”
恒子?箫要面对的不是人类,而是神。
一力降十会,到?了这?一步,技巧已无?大用。
“何况——”那蒙着锦缎的双眸朝恒子?箫瞥去,盲剑沉声道,“那也不是比力气的地方。”
司樾抓抓头发,叹了口?气。
“师父,”恒子?箫半瞌眼睑,“子?弟会便?宜行事的,您就不必为我?操心了。”
司樾从来知道恒子?箫是个擅长?忍耐的小子?,可有?些事,并不是忍耐便?能起效的。
她没有?说话,转而看向盲剑,“你?是做什么来的?”
“来看你?。”盲剑直言,道,“来领事。”
“哈,你?倒是会便?宜行事。”司樾扯了抹笑,“听说我?被封印后,你?是第一个走的。现在见了我?,就一点?儿不愧疚?”
“不。”盲剑如他本体一般,直来直往。
他抚上心口?,细细感知了一会儿,兀自点?头,对司樾确定?道,“剑某没有?感受到?任何愧疚,因为,刀剑无?情。”
“那你?是否知道另个词——故剑情深。”
“你?竟说我?是故剑——”盲剑却是冷了声,“那谁是你?的新剑!这?个神子?么?”
“得,出去吧您嘞。”她就不该多嘴。
“呵。”盲剑转身,冷笑着离开了。
隔着屏风,恒子?箫还听见他对媿姈吩咐了一句,“有?要剑某办的,都送去旧处。”
“好。”媿姈应了,“我?一会儿就让红枫过去。”
魔君嗯了一声,又道,“月俸还是每月初旬?”
“亏得您好记性,”媿姈笑了一声,“这?个月来不及了,并去了下月二?十。”
“为何?”魔君并不只?是随口?一问,他像是很认真。
“亏空太多,一时又忙,且还没找到?新的入项。这?半年恐怕都不一定?了。”
“那就给剑某安排找入项的活儿。”
媿姈弯眸,“我?会记着的。”
盲剑这?才走了。
恒子?箫不由得问向司樾,“师父,混沌界也这?么用钱么?”
“看人。”司樾说,“有?些懒得吃饭的,自然也用不着钱。”
“那……”魔君盲剑也不像是还不能辟谷的样子?。
“别看他乌漆嘛黑的,可每个月都要买些花里胡哨的剑鞘,还要买最贵的刀油。”司樾抱胸,“你?要是缺钱使,别问我?和媿姈,就去他库房里,找个积灰的剑鞘,从上面抠个琫、抠个珌,或者悄悄刮点?金粉下来,他不会发现的。”
恒子?箫觉得,以两人的实力差距,那必被发现。
盲剑毕竟是魔君,从前他想要什么,往店前一站,整个店都归他了。
但柳娴月颁布律法之后,不管是魔君还是魔主,都得遵规守纪做个本分的良民。
从前那些对黄白之物?不屑一顾的大魔们,也就不得不数起铜板过日子?。
法典颁布之后,曾被司樾拿来诓骗商人的红枫赤枫,如今行走在混沌宫里,倒有?了两分活动纪念碑的象征意义,向所有?见到?他们的妖魔提出警示。
“你?累吗?”司樾转头,余光瞟向了恒子?箫。
这?熟悉的问话让恒子?箫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思索之后,他才答,“不累。”
“那别闲着,去媿姈那儿帮帮忙。”司樾道。
“是。”恒子?箫料到?司樾是想让他做些什么,他现在确实无?事可做,正想多了解一些混沌界。
这?件差事来得很合他意,他立刻走去媿姈身边,问她有?什么需要自己做的。
媿姈手上的事情很多,这?三千年来荒废的事都要重?新拾起来,别的不说,就鬼牛所领叛军对各地造成的兵灾,便?需要花费人力物?力修复。
她想了想,交给恒子?箫一沓厚厚的信封。
“这?是赶回来的妖魔们呈递的请安疏,你?看一看,把名?字誊出来,里头有?用朱砂写的内容,也一并誊抄出来。”
“朱砂?”恒子?箫讶然。
媿姈知道他在惊讶什么,解释道,“这?里不比人界,主君用的不是朱批。”
她拿起自己手边的砚台,那砚台乍看之下并无?不寻常之处,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黛紫色的墨。
“司樾用紫批。”媿姈道,“妖魔们本来都是直来直往的,柳先生推崇文字之后,大家便?也开始学着用字,上来的奏疏一年比一年冗长?,看得人眼花。
“可妖魔们好不容易愿意读书?写字了,也不好泼冷水,柳先生便?规定?,要紧的字句须用朱砂标写,这?样看去便?一目了然,我?们也轻快些。”
“原来如此。”恒子?箫明白了。
媿姈一指旁边的小几,“你?就在那儿写罢。”
恒子?箫扫了眼媿姈笔下的纸张,见了她的字迹,迟疑了一下,还是用了正楷,不敢自作主张。
媿姈交给他的任务相当简单,与其说是让他帮忙,不如说是让他通过抄写这?些奏疏,去认识混沌界的大妖大魔,进而了解到?司樾的实力地位。
一个时辰之内,恒子?箫誊抄完毕,屏风后的司樾早不知何时溜了号了。
恒子?箫将所写单子?交给了媿姈,那字十分端正,排版布局也清晰爽利,看得媿姈直叹,“这?么标致的字,上一回还是从柳先生手里见的。我?们周边就没几个愿意静下心来、一笔一划写好字的人。”
“姑姑过誉了。”恒子?箫低头。他是惯做这?抄写的活儿了。
媿姈笑望着他道,“你?难得来混沌,竟还没有?歇过半天,今日再别忙了,去你?师父的寝宫歇息罢。”
司樾不在,恒子?箫便?听从媿姈的吩咐,出了书?房,往东边走去。
赤枫领着他俯瞰过整个混沌宫的布局,司樾的寝殿不难找,恒子?箫很快找对了门。
黛紫色的宫墙在夜晚并不明显,纯黑一般,司樾大门处挂着一匾,匾书?很长?,两旁又有?门联。
恒子?箫驻足门前,见上联写的是:「军事政事天下事」
下联是:「财事人事宫中事」
中门高额上的匾题着对联的横批,写的是——
「上联西?走、下联东转,都别找我?」
恒子?箫出神地看着,忽然,有?一嫩生生的声音从门里探出。
“你?是谁!”
他低头一看,门内露出了三个小脑袋。
这?三张面孔有?些眼熟,正是下午走廊上遇见的鬼芝所领的孩子?们。
这?三个小不点?看起来不过四五岁大,一脸婴儿肥,手臂也如白藕一般幼嫩,但恒子?箫在混沌待了一段时日,深知对方的年龄或许做他爷爷也未可知。
他不敢造次,恭敬答道,“我?是你?们主君的弟子?。”
“弟子??”三个小不点?对视一眼,蹦了出来,围住了恒子?箫。
“你?叫什么名?字?”
“单姓恒,鄙名?子?箫。”恒子?箫介绍了自己,又问道,“几位是跟着鬼芝大人来的么?”
“嗯!”
三个小不点?绕着他,团团转着圈,挨次喊道,“我?是蘑菇——”
“我?也是蘑菇——”
“我?们都是蘑菇!”
最先开口?的又道,“虽然还不是魔菇,但我?们是新鲜的好菇!”
“没错,我?们早晚会变成魔菇!”
他们喊完,问向恒子?箫,“你?是什么妖?”
他们转得恒子?箫有?些好笑,他低着头看着他们的发顶,说:“我?是人。”
“人?人妖?那是什么妖?”
三个蘑菇停了下来,面面相觑,谁也不曾听说过,便?惊诧地仰头看他,“我?们从来没听说过人妖!”
“不是妖,”恒子?箫哭笑不得,“只?是人。也就是…神子?。”
“神子?!”三个蘑菇尖利地惊呼出声,再不围着恒子?箫转圈,齐齐跳开,戒备地瞪着他,“你?是天上的坏家伙!”
他们实在玉雪可爱,愤怒的模样也惹人怜爱。
“嗯……”恒子?箫沉吟道,“也不尽然。你?们的姈姑姑、娋姑姑从前也是人。”
魔菇们反驳,“不!她们是鬼!”
“什么鬼。”
有?声音自院内传来,这?声音极其出挑,叫恒子?箫立刻辨认出了它的主人。
片刻之后,果不其然,一身重?裙的鬼芝迈过了门槛,自暗处走了出来。
恒子?箫只?听她说过两句话,可这?声音太过悦耳,铮铮如玉击,潺潺如融冰,听着不像是人音,倒像是某种金玉之器。
端庄典雅的年轻女子?走至三个蘑菇身后,除了脖颈和脸外,她所有?肌肤都隐于厚重?衣饰之下,双手在前叠交,只?能看见广袖,连半点?指尖也瞧不见。
恒子?箫很难想象,穿着这?样繁缛的衣饰,是如何在沥泽那一片沼泽地里抗击鬼牛的。
三个小蘑菇见她,抛下恒子?箫,转头奔向了鬼芝。
在恒子?箫以为他们会称鬼芝为大人或是姐姐时,小蘑菇们齐声喊道——“老祖宗!”
鬼芝的眸光掠过他们,又落在了门前的恒子?箫身上。
恒子?箫低头,鬼芝那银色的瞳孔在月光之下愈加清冷疏离,且带两分审视。
“主君在药浴。”她道,“她说,你?可以进去。”
说罢,她便?转身,沿着宫墙缓缓离行。
三个小蘑菇在她身后排成一列,这?里不是走廊,道路并不狭窄,他们依旧像是白天那样一个跟着一个,而鬼芝也挨着宫墙,规规矩矩地只?走在道路侧边。
月影重?重?,可在他们的衬托下,高山雪莲般的鬼芝竟有?了几分鸭妈妈带崽的亲切。
恒子?箫目送他们离开。
这?一天下来,他在混沌宫见了不少大魔,或是见面,或是见字,不管是何种方式,这?些大魔都给人一种违背常理的深不可测。
这?种感觉,就像是恒子?箫初次见到?司樾那样——被裴玉门夸得天下无?敌的第一仙子?在宁楟枫的剑上跳起了皮筋。
恒子?箫扭头,看向院门口?挂的门帘和抬匾。
虽身处异世,可他油然而生一种切实的真实感,只?觉得——
自己果然是到?了师父的地界。
司樾的寝宫并不多么奢靡, 大小、装潢上甚至不比媿娋。
她宫里一切东西都是媿姈操持的,若媿姈不管,恐怕除了一张床就再没有别的物件了。
恒子箫仔细想来, 从前一切庶务也都是纱羊师姐在操办, 师父虽然爱钱, 但并没有什么物欲,只是买点普通的肉菜而已,连酒都不常喝。
既然如此?,师父她为何那么在乎钱财……
思索间, 给恒子箫带路的侍从停了下来。
他们停在一扇檀木花门前, 那侍从侧身让开,示意恒子箫进去。
恒子箫想起门口鬼芝所说的话?,耳尖不由?得一红。
他叩了叩门,问?:“师父。”
“进来。”里面很快传来司樾的回应。
“师父,我还是在外面…”“唉呀, ”司樾啧了一声,“都见过多少回了。你忘了, 你小时候的尿布还是我给换的呢。”
恒子箫抿了抿唇角。
忘事的绝不是他。
“是…弟子冒犯了。”他推开镂空雕花的木门, 氤氲的湿气扑面而来。
木门之后?, 整个房间都是汤池。
司樾靠坐在一侧, 不管是在裴玉门的澡堂还是在混沌宫的金池, 逢她泡汤,身前必有一托盘飘在水面上, 满载酒食。
恒子箫小心地走去司樾身后?,见她的头发依旧束着?, 只有一截发梢落在水里。
恒子箫的记忆当中,师父似乎从来没有解开过系发的柳枝。
从前他不懂, 如今却是明白了,那不是一时能够解开的东西。
他像是在停云峰时那样,跪坐在司樾身后?。往往这时司樾都会丢给他一条帕子,让他帮忙搓背。
但今天不同,司樾扭头,对他道,“下来一起泡泡,鬼芝刚调的水。”
恒子箫应了一声。
他退去外衣,就着?里衣下了水,司樾看不过眼他这扭捏的样子,伸手一把扯下他的衣襟。
那单薄的里衣登时垂落在了他腰际,露出大半个上身。
“师父!”恒子箫短促地低呼,慌忙背过身去,面上染了层红晕。
“干什么,”司樾不满地挑眉,“我是土匪头子,你又不是抢来的民女。”
“师父…”恒子箫依旧不肯转向她,低声道,“男女授受不亲。”
“你忘了,你小时候的尿布…”“师父……”恒子箫都无奈了。
司樾哈哈一笑,也不勉强他,目光在男子的背后?扫了一眼,又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胛。
“修道之人,别把肉身看得太重了。”
恒子箫被拍得瑟缩了一下,继而道,“我非拘泥于肉身,而是敬重师父。”
司樾眸光一凝。
落在背上的手温凉一片,恒子箫记得,他头一次和师父同池,便是这样背对着?她,向她展示了背上的灾星烙印。
到如今,恒子箫自然已经?知?道,那并非什么烙印,只是巫婆用来诓骗钱财随手画的纹样。
他骤然想起,如今那片刺青应当已经?不在了。
自金丹之后?,他便不再关注后?背,慢慢地放下了自己?的出身。
“师父……”恒子箫开了口,却欲言又止,没有再说话?。
司樾嗯了一声,等待着?他的下文。
好半晌,恒子箫才?低低道,“天界是什么样?和混沌界类似么?”
司樾答,“你想什么样,就什么样。”
恒子箫一怔。
背上的手离开了,司樾在托盘上倒了两杯茶,分了一杯给恒子箫,“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万法如一,随人以为高下——”
恒子箫接过,瞥见司樾揶揄的眼神?,“你再问?我两回,这一段就该背完了。”
“弟子不懂。”恒子箫低头,出神?地望向手中的茶汤。
天界、混沌;神?仙、妖魔……似乎和人世间并无分别,既然如此?,飞升又有何?意义。
“不懂就多看看,看着?看着?就知?道了。”
这话?也是耳熟,在恒子箫初次下山时,司樾便是如此?指引他的。
“师父,”恒子箫抬眸,踌躇着?问?:“我真的成仙了么?”
“哈,”司樾笑起来,“你还想考我背书?”
恒子箫皱眉。
何?为仙,仙为何?。
他心中尚有疑虑,果不能称之为“成”。
那场雷劫是他人的手笔,并非由?他招至。
司樾啜着?茶,扫见恒子箫思悟之色。
恒子箫是有两分慧根的,她想,只是年龄实在太小。
司樾舒展胳臂,往后?靠去,换了个闲散的姿态问?道,“狄虎待你如何??”
“狄虎将军十分豪爽。”恒子箫很快答道,“途中对我照顾有加。”
司樾又问?:“这一路感受如何??”
“去时和回程极为不同。”恒子箫道,“去时路上黄沙滚滚,不见人烟;回来时路上多了许多人,街旁的店铺也开了许多。”
“除此?之外,地方景色也和小世界不一而同,草木山石都大了数倍,十分壮丽。”
他顿了顿,继而轻声道,“若是师姐也能看见这番景象就好了……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司樾笑道,“升官发财,重回故里,当然是乐不思蜀了。”
恒子箫倒是担心,师姐会不会晚上偷偷哭泣。
她虽然嘴上嫌弃师父,可恒子箫以为,师姐对师父是一片真心。她其实明白,师父并非恶人,只是碍于身份礼法,不能吐露自己?的真心。
若是师姐能和他一起来混沌界,在亲眼看过这里的人、物之后?,或许会对混沌有所改观。
司樾又道,“正?好,接下来我要去几个地方,你是想跟我外出,还是留在这里?”
恒子箫不假思索道,“我跟您一起。”
司樾笑睇着?他,“哦?不长记性?”
想起鸠山之行,恒子箫脸上一热,可还是坚持道,“弟子愿随师父左右。”
“好罢,”司樾允了,“我向来开明。”
她对恒子箫抬了抬下巴,“自你匆匆飞升至今,想必有话?要问?,说吧,我听着?。”
恒子箫确实有很多事想问?,可有一些话?即便司樾不说,他也不会冒然诉之于口。
他最想问?的三件事,一是司樾的师父,二是柳娴月,三是当年司樾到底对天界做了什么,以至于惊动了西方世界。
可这三样都贴近雷区。
恒子箫斟酌着?,只捡了些司樾方便回答的来问?:“师父,往后?您和天界还会有交际么?”
司樾眸光微移,望向了池子的另一侧。
“两界相挨,纠缠了上万年,无可避免。”
恒子箫听出了司樾的意思,她不会再主动向天界挑事,可她不认为天界会就此?放过混沌。
师父似乎并不看好两界的关系,认为早晚还是会产生摩擦。
“您还恨天界么?”恒子箫试探着?问?道。
司樾一哂,“真要论?起来,该是他们恨我,死在我手上的神?仙太多了。”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恒子箫的问?题,恒子箫揣摩着?司樾的语气。
他想,师父是个豁达之人,过去那么久,她或许不恨天界了,只是对师祖、对柳娴月的死还没有彻底放下。
这细鲠在师父喉咙里扎着?,虽然难受,但已不致她为此?暴怒发狂。
她不会再为旧怨去向天界宣战了。
瞥见司樾头上的柳枝,恒子箫心中涩然,出口的却是:“师父,我听娋姑姑讲了你们相识的事。她说,您从一开始就格外偏爱姈姑姑,把她视为娘亲一般。”
“啊…”司樾低吟一声,坦言道,“这么说也无错。我把媿姈当娘,可对媿娋,那是当成了祖宗。你可千万别去招惹她。”
“师父为何?如此?顾忌她?”恒子箫不懂她们之间的关系,难道那媿娋不是师父的属下么?
司樾低头抿了口茶,哼笑道,“我何?止是顾忌她——早些年的时候,她俩都难伺候。”
“这是为何??”前半句恒子箫能够体会,但“姈姑姑为人和善、做事周全 ,她也难相处吗?”
“她再是和气,本?质也是厉鬼化?妖。”司樾道,“媿娋应该和你说了她们的原形。”
恒子箫记得,媿姈媿娋二人,是由?数百怨女活杀制成。
“与其说是乐器成精,不如说是怨气的集体。”司樾道,“每逢她们制成之日?,组成或是依附她们的怨气便出来作祟。遇见我之前,她们靠虐杀男人捱过这段时间,遇见我之后?,她们来了混沌。”
“那时候她们妖力极弱,在混沌可没有能供她们随意虐杀雄性,所以这每年的怨气就都发泄在了我一人身上,足足四千年才?彻底消气。”
司樾摸了摸自己?的脸,“媿姈发作时可比媿娋难缠,得亏是我,换做旁人早就被她们折腾死了。”
恒子箫还是不懂,“所谓‘发作’是何?症状?”
司樾仰头,在潆渟的水汽中咋了下舌,“说来话?长。我懒得讲,你过来,自己?看。”
恒子箫好奇地往前挪了半步,司樾嫌他动作慢,一掌扣住了他的后?脑,把他的额头按了下来,使两人眉心相贴。
恒子箫脸上一烧,刚要后?退,便有一股涓流般的魔力流入了他的神?识。
司樾从未对他传过记忆,这还是头一回。
这一瞬间,恒子箫脑中闪过许多画面,司樾过往的回忆在他脑海中一一搬演。
他闭上眼,沉浸在司樾的回忆中细细看去,见到了媿娋口中,那个雌雄莫辩的少年。
此?时的司樾比媿娋描述的大了几岁,看着?有十七八的身样,所立之处乃是混沌宫入宫的那条走廊。
这已是混沌宫建成、司樾称王的时期了。
“主人!主人!”
恒子箫见红枫从廊的另一头急促跑来,还不等站停,便喊道,“您终于回来了!”
青年司樾没有说话?,自她身后?传来一儒雅的男音。
他问?:“是媿娋?”
“嗯。”司樾松了松衣襟,“我先?走一步。”
恒子箫立刻意识到,在师父身后?说话?的人是柳娴月!
他正?要看看柳娴月是何?模样,司樾却没有回头,她径直消失在了廊上,瞬息间移至媿娋的门口。
媿娋院外,宫仆们皆瑟瑟发抖地低着?头,司樾刚到,便听紧闭的殿门里传来一阵长啸。
这啸声似鬼泣似兽嚎,其中痛苦,皆化?为恐怖刺耳的凄厉之音,任何?人听了都不免毛骨悚然。
司樾抬手,推门进去。
门内怨气冲天,上百道黑红交织的残魂在殿内横冲竖撞,发出呼呼冤鸣。
司樾反手关了门,将这不计其数的戾气锁在殿内。
她视线扫去,内殿中央的地毯上,跪趴着?媿娋。
媿姈头发散乱,金簪朱钗摇摇欲坠地斜在一旁,身上的衣服扯得不成样子,自颈部向上,漆黑的血管暴突出来,如细蔓一般蔓延至两颊。
数道墨黑的怨念缠缚着?她,像是要将她活活勒死,其中,有束一刺目的红魂绞在她脖颈间,勒得她呼吸不畅,哧哧喘气。
这是司樾眼中的景象。
修为低于媿娋者并不能看见这些怨念,常人眼中,此?时媿娋反而愈添两分病态的美艳,随着?她痛苦喘息,这间华丽的寝殿也愈发馥郁,充斥着?一股甜美醉人的暖香。
恒子箫没有在司樾的记忆里闻到任何?味道,两姊妹发作时的场景,司樾已习以为常,她在进入殿内前就熟稔地关闭了嗅觉。
不是为了抵抗美人香的效果,只是为了让自己?鼻子好受些。
听到动静,地上的媿娋立刻支着?上身望了过来。
那一双眼睛猩红如血,此?时的媿娋已然成魔。
她盯着?司樾,覆满黑色血管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抹诡异的艳笑。
在她的凝视下,司樾掸了掸袖口裤子,做最后?的调整。
做好了准备,她往媿娋处走去,媿娋也从地上慢慢坐了起来。
她脸上的痛苦之色全然消失,所有精力都对准了这个闯入她领地的青年。
她娇笑着?,双手撑在身后?的软毯上,挺着?腰,冲司樾抬起那只戴着?金铃的脚。
“郎君~”这一声余音三绕,听得司樾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蹲在了媿娋面前,如她所愿握住了她的脚。
“直接来吧。”司樾对神?光涣散的媿娋道,“别客套了。”
话?音一落,媿娋便猛地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她死死扣住了司樾的脖子,仇恨似地瞪着?她,胸口剧烈起伏着?,骤改之前美艳,整张脸为恨意所狰狞。
“你、你——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她蓦地翻脸,眼睛瞪大到了极致,那猩红无神?的瞳孔深处爆发出强烈的憎恨。
“我给你王家生了多少儿子!这么些年,你要我去伺候那一帮男人,我哪次没去!
“我挺着?肚子在外头给你们一帮爷们取笑逗乐,他们逼着?我喝酒,你这个乌龟软蛋不给我出头便罢了,还要跟着?一起起哄——我肚子里是你王家的种啊!你知?不知?道!”
她骂得破了声,腾出手来一巴掌扇在司樾脸上。
司樾任由?她打,啪的一声偏了脸,媿娋却又暴怒起来。
“混账!混账!我原以为跟了你能够过点安生日?子,你要什么我都依着?你!勾栏里存的那点子嫁妆全都卖了,只为给你做新衣、买酒菜、还赌债,你打我、骂我、带着?一帮男人来家拿我取乐,我都忍了,现在你看上了别的女人,竟要把我给卖了!”
她又是一掌掴下去,吼道,“王利民,你娘的还是不是人!”
这一掌,媿娋的长甲划破了司樾的眼角。
鲜血流经?她眸下,在黏稠的血色中,她瞥见绞在媿娋脖颈上的红魂颤动起来。
它激动地发颤,也就松开了些许对媿娋的束缚。
最初的第一波情绪发泄之后?,司樾抬手,覆上了媿娋的后?脑。
她看着?媿娋,开口,诚恳道,“我对不起你,我知?道错了。”
听到这话?,媿娋一愣。
她沉默片刻,绷紧的身子放松了两分,伏在了司樾颈旁。
殿内安静下来,然而不过片刻,司樾便在耳边听见一声沙哑的喃语。
“我活着?的时候,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下一刻,一柄金簪蓦地刺入了司樾的心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人尖锐的笑声蓦地响起,媿娋起身,痛快而疯癫地狂笑着?,“晚了!都晚了!老娘活不成了,你得给我一起陪葬!”
她五指紧握着?那柄金簪,在刺入之后?又猛然拔起,以十成的力道再度刺下。
“王八蛋!你这畜生养的!”她叫骂着?,手里的长簪一下又一下凿进司樾的胸口。
司樾没有喊,可媿娋却是红了眼眶,落下泪来。
“我想着?,只要你来,你来接我,我就还和你好好过……”
“可是你——”她眦目高吼,“你到最后?也没有来!”
那金簪一大半都插.在司樾体内,媿娋扯着?她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
她咬牙切齿道,“你别以为这就完了!我受过的苦,如今也要叫你尝尝!”
说着?就扣着?司樾的头往桌角撞去。
司樾像个绵软单薄的布娃娃,随媿娋任意摆布。
媿娋扣着?她的头猛砸桌角,连砸数十下,又一把推了旁边人高的瓷瓶往司樾身上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