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师父灭过世—— by江枫愁眠
江枫愁眠  发于:2024年0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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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彼时的她?沉浸在意气之中,过了太久顺风顺水的日子,自以为无人能敌,于是稍有不如意便煞气满怀,不管不顾打上了天去。
西方遂将她?收入灵台,再练一回。
那三千年的镇压,不为别的,只为传灯授法、告悉天理而已。
司樾是西方朝混沌投下的一卷慈悲。
佛祖设法七千年,用她?止混沌干戈、救混沌众生脱离战火。
司樾也是天道拦在天界诸神前的一道屏障。
她?领混沌平衡三界之权,警示那高高在上忘记了初心的仙神,勒住他们日益膨胀的僭越之举。
“那凭什么啻骊就不用被关起?来。”司樾不满道,“这不公平。”
“哈哈哈哈你也配和她?比!”老头不客气地嘲笑道,“啻骊能有今日,不知修行了多少?世、行了多少?善举。此番她?犯下杀孽,自然减损功德,不过功过相抵后尚有余荫罢了。你——”
他上下打量着司樾,嗤笑道,“被关灵台之前,你又做了多少?好事?积累了多少?功德?你那功德和你口?袋一样干净。”
司樾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嘴上反驳道,“你教我的:钱留在手里就是贬值,必须立刻花出去!”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老头也不反驳,坚持自己的理念。
司樾又摸了摸自己眉心,“刚才这里一热,难不成我真成佛了?让一个恶魔成佛,合你们规矩吗?”
老头笑了起?来,“何谓魔,何谓佛——纵是魔,心怀善念,救苦救难者便算是佛;纵是佛,有贪嗔痴念者便算是魔。”
“既然救苦救难,你还让混沌白受这一战。”司樾嘀咕道,“早点来不行嘛。”
“因果有报,你该清楚,该生者不会死,该死者就是没有这场仗,也活不过去。混沌的杀孽还是太重,这场战乱,得受。”
这道理司樾不是不懂,只是随口?抱怨两声。
自历经生离死别、关入灵台后,她?便看淡了一时生死,明?白生生不息、轮转不休的道理。
两人谈话告一段落,良久,司樾道,“还有一事……”
她?抬眸,望向?面前的老者,“柳娴月……如今如何了。”
她?的功力最多探查前后十?世,三千多年过去,柳娴月已轮回不止十?次,她?看不到他了。
老者似乎料到了她?会问这句话,抬手一挥。
天空上打开一面云镜,镜中是一长袍书生,正在点灯夜读。
司樾一怔,在她?看向?那书生时,老头轻轻道,“柳娴月一生,犯下杀孽无数,可他开设律法,援老救孤,所积功德也无数。”
“他离开混沌,乃是缘分已尽。此后六世不得善终,便也还清了杀债。”
他随司樾一同看向?那书生,“他是难得开智的妖魔,身有慧根,这一世官至三品中承。”
司樾颔首了然。
她?收回了目光,不再看那镜中之人,只低低道,“行,他过得好就行。”
老头回身,“还有话要说么?”
司樾沉默片刻,持手回佛礼,道,“不论如何,多谢。”
她?手上挂着的红髅琲,虽是恶相,本质却和佛珠并无差异。
老头一笑,低头操手回礼,“小友客气,你我共勉。”
他维持这一姿势,化为点点金光消散云间。
司樾回眸,望向?混沌。
在媿姈媿娋的主持之下,城中已开始善后。
司樾立于天界和混沌的分割处,抬首遥望西方,许久,转身,收敛了红髅琲,朝底下遭过劫难的城郭而去。

三个月前的那?一场天兵来犯, 并没有给中城带来太久的伤害。
混沌界向来如此,今天打个架,明天屠个村, 杀戮、毁灭在这片混沌的土地上司空见惯, 妖魔们对于修复废墟已是轻车熟路, 颇有心得了。
此前,柳娴月和魔主?的离去让混沌众生如此悲恸,或许便是因为大家无不怀念不必修复废墟的时光。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是为?了这二位而战, 那?么再?多的流血、再?大的废墟也无关紧要。
就像这一次魔主?只身闯天牢救出那?个小家伙一样?, 为?魔主?浴血拼杀的妖魔们知?道,无论刀山火海,无论天牢地?狱,只要有一线生机,他们就绝不会被抛弃。
会有人来救他们, 也会有人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重建他们的家园。
三个月的时间,中城不仅恢复如初, 而且更加热闹。
三月暮春, 天气回暖, 万物复苏, 鸟兽虫鱼都从漫长的凛冬里?苏醒, 纷纷出来活动。
新的一年,妖魔们身边带上了新的面孔。
不管冬日再?是严寒、肃杀, 总有一些顽强的小生命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悄降临。
带着新生幼崽去混沌宫觐见他们的王,已成为?混沌的一种习俗。
靠近混沌宫的街道上传来哒哒的马蹄音, 此处毗邻宫闱,可并不宁静, 反而嘈杂得有些闹人。
“不哭,不哭喔……”
挂着芳兴园的敕造牌匾下,充满了或低或高的哭声。
门口石阶下摆了许多竹篓,里?面装着的各式各样?的幼崽。
几个人形的女妖正焦头烂额地?清点竹篓,将里?面的幼崽抱出来检查安抚。
芳兴园的园长也在其列。
“给我吧。”面容姣好的少女弯腰,从旁边女妖手中接过尖声嚎叫的幼犬。
她一手抱来,一手顺势拉了一块厚布蒙住犬身,隔绝了外界纷繁的气味、光影。
尖利的犬嚎慢慢在柔软的怀抱中平息下来,灵羽松了口气,正要回身,便听闻有马蹄声从街头传来,最终停在了这座芳兴园前。
灵羽抬眸,当即抱着幼犬走下阶来。
颀长冷俊的男人翻身下马,身后是数名骑卫。
他们拉来了六车物资,车上烙着硕大的紫印,是从宫中来的。
“灵园长。”男人刚一开口,少女便紧接着道,“良璞大人!辛苦你们了。”
良璞摇头。
这座芳兴园开了二十年,他们也打了二十年的交道,便省去了寒暄。
良璞挥手,让身后的士兵将车上东西抬进?园里?,他则将清单递给灵羽,“您查点。”
灵羽将怀里?的幼犬交给旁人,自己拿了册子,一页一页地?点过去。
敕造的孤儿?院,尿片、食物、玩具,大小用具皆从宫中拨来。
她看过之后,合上册子,对良璞笑道,“不错,正是我去年上报的数量。”
良璞的目光越过她,扫向台阶上的那?些竹篓,自语道,“今年还是不少……”
“还是少了些的。”灵羽道,“前些年大家都苦,这两年混沌界恢复了些,丢弃崽子的人也就少了些。”
良璞颔首。
灵羽侧身,“大人辛苦,进?来喝杯茶吧。”
“不了,”良璞辞却道,“宫里?还有不少东西要送,耽搁不得。”
灵羽知?道他年初事忙,且厌恶客套,遂爽快道,“如此,我也不多留大人了。”
骑兵们卸了车,返回队列,良璞翻身上马。
灵羽余光一扫,看向了马上最末的一个少年。
她咦了一声,“是生面孔。”
良璞顺着她的目光瞥去,介绍道,“从西部来的。听说中城被天兵攻打的消息后,一个人从村子里?偷着跑了出来。本该遣返,但这小子机灵沉勇,就破格留下了。”
灵羽一惊,“看着年纪尚小,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低了低头,回道,“旬初。”
灵羽笑道,“我也是西部来的。你刚来,要是有什么一时来不及置办的,可以?找我。”
那?少年低声道了谢,果如良璞所说,有着不似年龄的老成。
灵羽从储物器中取出了一个布包,双手交给良璞。
“大人,这是园里?刚刚化形的几个孩子过年时做的,送给您和鬼芝大人,还有魔主?。您若方便,请帮我们转交。”
良璞折腰接过,本还想问,送三个人怎么放在一起。
打开一看,便立刻知?道谁是谁的了。
布包里?面是三个娃娃,做的正是他们三人的模样?。
那?稚嫩松散的走针,的确是出自刚化形的幼童之手。
“我会帮忙转交。”他郑重地?收进?储物器内,对灵羽道,“多谢了。”
“大人慢走。”灵羽摆手,目送他和卸车归来的骑兵们离去。
这串自宫中出来哒哒马蹄音便又转去其他街道,如琲链一般,串连起城中千家万户。
它路过食肆,得来一声矜贵的声响。
有少女说:“我很早就想说了,人多的地?方难道不应该禁止雄性入内么。又吵又臭的,我都不想待了。”
“哎呦喂我的蜓婴大人,您就别为?难小店了。”
它路过宝器珠府。
有慈爱温柔的声音:“店家,妾身想给小儿?打一副长命锁。”
它路过丝绸布店。
有水墨唱腔般的说话声响起,“你的伞布要换么?”
“这里?的布不够艳,还是先换你的水袖罢。”
它路过酒店。
这里?的声音杂乱起来:“蛟侍大人给他的宝贝小蛟庆生,摆三天流水席,人人免费!”
“他的宝贝蛟又生日了?怎么每个月都生日。”
“管他呢,等等我,给我留个位!”
它路过药铺。
“东家,您来了,这是账册。”
有天山雪水般清灵的声音响起,“店里?可好?”
“一切都好,就是刚击退天兵的那?一阵子有些忙不过来。”
它路过槽坊。
“醉魔大人……您怎么又醉倒这儿?了,醒醒、醒醒,您这样?小店怎么做生意呢。”
“哈哈……你来了?来来来,陪我、陪我喝酒……”
它路过铁匠铺。
在热火朝天的锤炼声中,还有比铁锤更加聒噪的粗噶之声吵嚷着:“老板,老子的九环刀怎么还没修好!都三个月了,你知?道兵器就是武将的命吗,爷爷的命都在你这儿?破店寄存三个月了!我看你是存心找茬!”
“哎呦虎爷啊,我哪敢和您找茬儿?呢…”那?声音一顿,立刻又拔高起来,“盲剑大人!盲剑大人买点什么,是剑鞘还是刀油?”
“都要。”
“老、老大好……”
“对着旁人这般嗔目案剑,呵,你只会在我面前剑声息语么。”
“呃,什么意思啊老大?”
“……丢人现眼。”
马蹄走过中城的大街小巷,每经过一处便得到一处的声音。
蹄音作线,将这大大小小的声音串连起来,最终汇向一处。
“主?君?”
良璞一愣,正要翻身下马,就被小摊前的女人抬手制止了。
“今日公?休,没事别叫我,有事更别叫我。”司樾翻着摊子上的小玩意儿?,身边站着一短□□布衣的青年,以?及一只飞在空中的小蜻蜓。
良璞从怀中取出那?个娃娃,“主?君,这是芳兴园刚化形的幼崽做给您的。”
司樾这才抬眸看向了他。
她接了过来,看见娃娃上面的走针时,倏地?一笑,眸中隐约流出两分怀念的神色,“行啊,比我手巧。”
将东西送到,良璞识趣地?低头,“主?君,属下先行告退。”
司樾挥手,让他该干嘛干嘛去。
摊前的小贩瞪大了双眼,“你、您是魔主?!”
“是嘞。”司樾将娃娃收进?怀里?,揣手问他,“魔主?打折吗?”
“不、不打。”小贩瑟缩着脖子,怯弱道,“柳先生留下的规矩……权贵庶民同、同价。”
“嘁。”司樾逞强道,“得,你以?为?我真差那?两个钱吗?哈,我那?是试探你呢,看你有没有按律经营。”
“堂堂魔主?,你计较这点钱干什么。”纱羊叉腰,“每次跟你出来,我都觉得丢脸。”
司樾从摊子上离开,“那?你可以?不和我出来。”
“我才不是和你出来,我是和子箫出来!”
天兵打着要人的旗号杀来,退去后,却再?无人讨要恒子箫和纱羊。
天界不管他们,他们便也没有回天,直接住在了混沌宫里?。
司樾抹除了纱羊身上的法术,她那?五万四千双眼睛都自由了,只属于纱羊一人,再?不会被他人所窥探。
纱羊本想问司樾,她在煌烀界时怎么不这么做。
可转念一想,她自己便能?解答这一问题。
在尘埃落定之前,司樾还受制于天,这样?的小伎俩抹除与否都无关?紧要。
这一答案同样?适用于恒子箫的疑问。
他问司樾,“师父,您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弃我,为?何还执意要我成仙,不肯让我成魔?”
司樾一哂,“我没有不让你成魔,只是在何家村,你自己做了选择。”
“一来,我不想你中途改志,否则一旦掌握不好火候,就是剑走偏锋。”
“二来,你身为?神子,身处天庭掌控的小世界里?,他们随时都能?捏死你,在飞升脱离凡胎和煌烀界之前,还是乖点为?好。”
“再?者,”她笑叹一声,“神仙的道法也不错,救死扶伤、匡扶正义,这样?好光明大道,为?何不修?”
基于这三个缘故,司樾并不赞成恒子箫修炼魔道。
即便是她,也是历经生死之苦,被灵台关?押三千年后才有两分醒悟。
恒子箫太小,尚不适合走这条路。
三人在街上逛了一圈,晚上回了混沌宫。
媿娋在校场练兵,他们在媿姈处吃过了饭后,喝茶时,媿姈拿了一沓信来。
“今年各地?各处的请愿函,你这会儿?子看了吧,该批紫的批了,我好操办下去。”
司樾在椅子上一瘫,“可今天是休假。”
“你闲着也是闲着。”媿姈把?信塞进?了她怀里?。
司樾无法,只能?一脸晦气的工作。
她翘着二郎腿,没骨头似地?躺着,一张张翻看起来。
照例把?头一张的“申请加薪”扔去一边,她从第二张开始看起。
看了一会儿?,在一堆申请加修、加筑、加派的请愿里?,司樾抖棱出一张来。
“这是哪个人才——申请御膳房为?三等宫娥免费提供芒果饯。”
媿姈噗嗤一笑,把?那?张信函接了过来,打量了一番后,“虽是匿名,但我认得这个字迹。”
司樾昂了一声,懒洋洋道,“那?你看着办吧。”
她把?该批的批了,准备回去。
纱羊还记着街上的仇,不愿意跟着司樾离开,留在媿姈处和她聊起了花茶。
她不走,便只有恒子箫跟着司樾离开。
外头华灯初上,暮春夜风微寒中又夹杂了几缕暖意。
天还没有黑透,他们沿着宫道漫步消食。
恒子箫本以?为?只是寻常的一场散步,可回过神来,他们竟已到了西宫。
“师父……”前方绿柳成群,恒子箫脚下一顿,有些踟蹰。
司樾扭头,冲他一笑,“我说了,你可以?随意逛。走罢,我又不是暴君,他又不是白月光,你又不是替身妃子,有什么来不得的。”
前方正是柳娴月的旧宫。
不管是初次来混沌的那?两个月,还是如今的三个月,恒子箫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这里?,不敢涉足。
“但其他人都……”
不止是他,所有宫人都不会靠近这里?,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结界,将这里?设为?了禁地?,恒子箫自然也就不敢冒然前往。
“他们不是为?我,是自己不敢不愿。”司樾半敛眼睑,“可这么多年了,总得有人给他扫扫墓。”
恒子箫一顿,恍然想起,三月初五,已是清明。
他再?没有它话,抬步跟上了司樾,推开了这扇陈旧却厚重的宫门。
绿柳成荫,三千年后,这座西宫里?依旧有墨香余存。
四周空气比外头冷清许多,他们走在小道上,绕过简朴的老宫,被柳树环抱着。
春风一过,白色的柳絮纷飞,翠嫩的柳条和司樾头上的那?一枝翻动起舞。
恒子箫注视着司樾,见她脸上并无异色,一如平常。
他不知?道师父和柳娴月的故事,可深入这座被人铭记又再?无人踏足的宫殿,恒子箫心中油然生出两分哀凉。
即便是他这个外来者,每次瞥见西宫那?一片绿柳时,也不由得想:
若是柳娴月还在就好了……
这想法一直都有,可在直面心魔之后,恒子箫心中再?无那?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卑、嫉妒,只剩下纯粹的惋惜和敬重。
他们绕过主?殿,在后山山坡上,恒子箫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陵墓。
司樾在那?陵墓前驻足。
“他死无全尸,只埋了两件衣服。”
山顶之外的远天上只剩下了最后一抹残阳。
落日的余晖由金红紫灰四色搅合在一起,霞云瑰丽又绵长。
恒子箫站在司樾身后,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守着她。
半晌,司樾反手解下了头上的柳枝。
恒子箫一惊,下一刻,晚风将司樾的头发?如泼墨般在空中铺开。
她侧身,捏碎了那?柳枝,送千万碎末飞去山下中城。
“师父!”恒子箫惊呼出声,这可是柳娴月最后的念想了!
司樾双手揣在袖中,目光随纷纷扬扬的柳末一并投向那?金光余晖下的城池。
她问恒子箫:“你可听说过开天辟地?的故事?”
恒子箫讷讷点头,依旧沉浸在司樾弃柳的震惊当中。
司樾兀自道,“盘古垂死时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为?星辰,皮肤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
她说着,眯起紫眸,眸光远去,遍及天下。
“开天辟地?者,不得不有粉身碎骨、死无全尸的胆量。”
恒子箫沉默片刻,道,“柳先生,值得千古传唱。可在弟子看来,师父也值得。”
司樾摇头,豁然一笑,“我今日来送送他,送他看看他想了一辈子的海晏河清,天下承平。”
她目送那?千万碎柳飞向街头巷尾,随即转身,望向了恒子箫。
女人的五官还是那?样?平平无奇,她身上的麻衣也还是那?样?寒酸粗陋。
可她墨发?扬起,遮蔽了天后日光,那?对紫眸深邃若夜,却又含了两点星光。
“走罢,小子。”
她自恒子箫肩旁走过,踏着阴阳昏晓交割时的天色下了山,先他一步开路,让他跟随她的脚步而行。
“回家。”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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