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和司樾都坐了,四?个孩子也犹疑着在两?旁坐下。
司樾要了六碗面和四?斤熟牛肉,等面的时候,蓝瑚和宁楟枫还在打量四?周。
得亏他们已经在裴莘院住了一年,和其他孩子吃了一年的饭,否则听着其余食客吃面发出来?的吸唆声?、看见那些人粗俗地?低头、抱碗,或翘着腿谈天,恐怕又得不自在了。
蓝瑚打量了一圈后,若有?所?思道,“原来?,这就是市井。”
“嗯?”宁楟枫奇怪道,“假日时,你没有?下山玩吗?”
蓝瑚摇头,“除中途回过一趟家外,便没有?出去了。”
纵然她有?什么东西缺了,也都是差紫竹下山买,自己是不会下去的。
“那真是可惜,你不知错失了多少乐趣,只剩下一个月……”宁楟枫止住了声?,半垂下眼来?,“往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出来?玩了。”
恒乞儿看着他,问:“为什么?”
别人他不知道,但蓝瑚和宁楟枫肯定能?入选进入裴玉门。
成为正式弟子后会更加自由?,山长说,等他们筑基以后还能?去凡俗界、去其他都城,怎么会没有?出来?玩的机会?
“哥儿小心。”恒乞儿身后传来?店主的声?音,店主端着几碗热腾腾的打卤面过来?,越过他们摆在桌上,一边道,“牛肉马上来?。”便急着回到了屋内。
“好香的面!”宁楟枫被面的热气扑了脸,新奇道,“我从没闻过这么香的面!”
“嗯?”司樾拉来?一碗到自己跟前,“这小子没吃过就算了,你也没有??”
紫竹道,“府里的饭菜糕点都要等配齐、尝过味了,再等到饭点才从厨房送到各房主子那里,像小姐和宁公子这样的主子,还是和家主、祖宗们一块儿吃的,于是再要等祖宗们发话、各人坐下、洗手漱口?后,才能?动筷。”
“天呐,”纱羊瞪着眼睛,“这么长的时间,东西早就凉了变味了吧?”
“倒也还好,但肯定不比这个热。”
“这样热气腾腾的面,我还是头一回见。”宁楟枫就要动筷,蓝瑚轻轻地?嗳了一声?,接着又紧忙住了口?。
她本事想提醒宁楟枫净手的,可四?周这样的环境,司樾又已经吃了起来?,她不好多事,只得入乡随俗了。
这一箸裹满卤子的热面入喉,不管是蓝瑚还是宁楟枫都受到了猛烈的冲击。
不论是仙门修道、学者读书?还是世家修身,都追求清淡,如?此醇厚的滋味,两?人毕生少见。
两?个女孩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刺激,掩着唇呛咳了起来?,倒是两?个男孩惊为天面。
“你从前下山居然能?吃这么美?味的东西,”宁楟枫看向吹面的恒乞儿,“还不告诉我,真是好福气啊。”
恒乞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话说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能?下山似的。
他不管宁楟枫,自己也送了一筷子面进嘴里,不等咽下,便急着捻了一片牛肉。
面和肉一块嚼,是他跟着司樾学到的技巧。
他顾不上回答,宁楟枫也顾不上问了,几个孩子大冷天在外面吃着一碗八文钱的面,吃得一个比一个幸福,就连蓝瑚缓过劲儿后都一箸接着一箸,小口?小口?地?抿着,没有?空闲去想从小学的规矩了。
这顿面把天上最后一缕光亮也吃尽了。
等筷子放下时,天已黑透,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蓝瑚和紫竹拿着糖葫芦在路上走着,紫竹手里提了一盏玻璃灯照路;
宁婷和凌五稍后一些,凌五手中也是一盏灯笼;
最后面是慢悠悠的司樾,和跟在她身侧的恒乞儿。
他挨着司樾,亦步亦趋地?走着
天黑透了,恒乞儿看不清,在厚雪地?里踩不稳,偶尔身形晃一晃才保持住平衡。
司樾看了看前面两?对提着灯笼的主仆,又回过头来?看了眼身边的恒乞儿。
她手腕一翻,一盏白纸灯笼出现在她手上。
灯笼有?半个恒乞儿大小,白色的纸里发出幽蓝的火光,正面落着一个黑色的大字——
“喏。”她把那灯笼塞给?恒乞儿,“拿着玩儿。”
恒乞儿愣愣地?仰头看她。
他不接,司樾以为他不满,遂挑眉,“小孩子不要和人家攀比,那些玻璃琉璃的灯都是歪门邪道,纸扎才是传统经典。”
“这不是材质的问题!”纱羊指着那鬼火灯笼,“大半夜打这么个灯笼,你想吓死谁!”
“爱要不要。”司樾抱胸,“这可是我唯一的灯笼,我还舍不得呢。”
“谁要这破东西!”
“要!”恒乞儿和纱羊同时开口?,纱羊惊愕地?看向他。
男孩一手提灯笼,一手抚着衣襟里的糖,仰着头,望着司樾,“多谢…师父。”
看着仰头凝望自己的男孩儿,司樾愣了下。
她抬手,捏了捏恒乞儿的侧脸。
“这鬼火一打,小白脸蓝洼洼的。别说,还真有?点做鬼童的天赋。”
恒乞儿眨眼,鬼童?
“对咯,”司樾拍掌笑道,“就是眼白多了点,不然更像!”
“有?你这么夸人的吗!”纱羊骂完司樾,转身对着恒乞儿摆手,“别听她的,要我看,你和天上的仙童一个模样,以后一定会是个好神仙!”
司樾乐道,“这煞白的皮肤、尖尖的小脸、漆黑的大眼,我怎么不知道有?仙童和他一个样。”
“你闭嘴!”
前面的四?人听见动静回身,“你们在吵什么呢?”
“没、没!”纱羊挡在灯笼的「屍」字前,怕吓着孩子,扬声?否认,“什么也没有?!”
恒乞儿抬眸,看着司樾。
书?上说,人若不能?飞升成仙,死后便会成为鬼。
他呵出一团淡淡的白汽,问司樾:“师父,您几时飞升?”
司樾斜了他一眼,“飞升?下辈子吧。”
恒乞儿提着灯笼哦了一声?。
既然连师父都不能?飞升成仙,要去做鬼,那他也只能?是做鬼了。
荀子说闻道有?先后,先闻者为师。
若是可以,他想比师父早日做鬼,这样他闻鬼道就在师父之?前,到时候便能?在地?下给?师父当师父,像师父现在照拂他这样,去照应师父了。
第49章
这一晚, 饶是勤奋如宁楟枫也没有再读书练剑,几?人回到停云峰后,稍一洗漱便倒头就睡。
恒乞儿也躺了下来。
可他没?有立即睡着, 而是侧着身?, 偷偷从衣服里取出了一个小纸包, 从里面捻了块饧糖放进了嘴里。
其他四人在湖旁买的小吃都在外面吃完了,只有他带回来没?舍得动。
他吃了最?小的一块后又立即把纸合上,放进枕头下。
恒乞儿含着糖,望着上面的房梁。
陌生的环境, 这里是师父的家;
陌生的房子, 是师父变的;
陌生的炕,也是师父变的。
虽然已?经?到了司樾的地盘,可恒乞儿尚没?有真实感?。
这里除了他还有别人。
恒乞儿早就知道?一个师父可以有多个徒弟,宁楟枫、蓝瑚平日?对他也很好,他的徒弟之位并不会因他们而动摇——可他就是患得患失。
当司樾眼前有不止他一个孩子时, 恒乞儿心中总是闷闷地发躁,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焦虑些什么, 可他就是不想?有人和他平分司樾的注意。
况且别说是司樾的徒弟了, 现在他都还不是裴玉门的正式弟子, 一切都要等到一个月后才算尘埃落定。
恒乞儿有点着急, 想?马上就到结业的那一天, 可又有些迷茫。
他真的要待在这里吗?
他是灾星,停云峰如此美丽, 他不想?这座仙峰涂上记忆中的山火。
恒乞儿闭了闭眼。
师父对他好,不嫌弃他脏、不嫌弃他不会说话。
这世上从没?有人带他钓鱼、吃面, 给他买糖、给他灯笼——还有一把匕首。
想?起匕首,恒乞儿又摸向?了一旁的外衣。他的匕首就绑在外衣内侧, 用一卷布条缠裹着。
他侧过身?,背对着宁楟枫凌五,把匕首上的布条解了。
窗外的月光透进来半分,他看着自己手?中的金鳞匕,黑夜之中它愈发乌黑,若不是有那点月光,恐怕这匕首能彻底匿进夜里。
恒乞儿翻转了几?下,匕上的金纹在月光下折出几?点金光。
他拿到这把匕首已?经?十个月了,可还没?怎么好好用过。
师父给他,是为?了让他更好地杀鸡宰鱼,他也只有在给师父烤肉时会用到这把匕首。
它确实锋利,处理肉时十分利落。
但?恒乞儿总觉得这把匕首不止如此,它应该是有更大的用处的,只是没?有用武之地。
他几?天前才知道?,原来修真界通用的初级清洁术不是司樾教他的那条。
他把该学的学了,应付功课,但?平时用的还是司樾教的那条。
恒乞儿望着匕首,那匕首横在他眼前,却因为?黑而照不出他的模样。
他想?,自己是否该和师父说实话。
告诉她,自己是灾星、求她为?他想?想?法儿……
他又把那布条一圈圈卷回了匕首,每卷一圈都在想?该如何跟司樾开口以及何时开口。
还有一个月就是结业考核,考核分数一出就立刻是拜师大典。
拜师前,司樾随时可以不要他;
可一旦拜师,他们就是正式的师徒。
师父大约是会帮徒弟的……
但?——这样做真的好么。
司樾不曾亏欠他,他却要欺瞒她……
恒乞儿缠布的手?一顿。
可若是司樾不要他,那其他人还会要他吗?
山长或许会要,他明知道?自己是灾星,还说了许多好话来安慰他。
若是刚入山时,恒乞儿会立刻选择寻求山长的庇护;
可他来了一年,识了字、读了书,管司樾叫了整整一年的师父。
他舍不得。
恒乞儿收起匕首,望着屋上的梁,心中升起了更大的迷茫。
为?什么他如今一天到晚都在想?这些。
归根到底,吃饱穿暖就能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就是吃饱穿暖。
他不去想?明天有没?有馍吃,倒在这里想?些有的没?的。
不论是拜司樾还是拜山长,总归他都是能有吃有穿的,如今的情形比起一年前是何等富足,怎么那时他不烦恼,现在倒烦恼起来了?
都说读书能让人豁达,可他哪有豁达,反而一日?比一日?的无谓矫情……
怪,真怪。
恒乞儿还是睡去了,在停云峰的第?一个晚上,几?个孩子都睡得沉。
停云峰不比裴莘院,没?有晨钟叫醒学生,所幸这里都是极其自律且恪守规矩的孩子,换作有懒骨的,这一觉恐怕得睡到日?上三竿。
“都日?上三竿了,真人怎么还没?有起来。”
中午时分,几?个孩子在院中坐着,时不时瞥一眼主屋的门,蓝瑚担忧道?,“怕不是昨日?着凉,病了?”
“这你就想?多了。”纱羊给他们端来午饭,一边摆放一边笑?道?,“着凉?哼,你把她剥干净,丢去冰河里冻上一年她也不会着凉。”
“师姐,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宁楟枫觉得这般言语实在不妥,“真人好歹是你师…”他话音一止,察觉出了什么不对,疑惑地看向?恒乞儿。
都说恒大是司樾真人的首席弟子,那纱羊是什么?
“什么师父。”纱羊道?,“我的师父怎么可能会是她!”
“咦,那师姐尊师何处?”蓝瑚也好奇。
纱羊颇为?得意地开口,“我师父乃是虚离山月清仙子。”
几?人面面相觑,从没?听说过。
“原来如此,果真是名师高徒。”虽然没?听说过,但?蓝瑚还是露出了些适当的微讶,接着马上转移话题,“那怎么又和司樾真人在一块儿了呢?”
宁楟枫震惊地盯着蓝瑚。
没?想?到蓝瑚竟如此博学多闻,可恨他虚长蓝瑚半岁,却不知道?月清仙子是谁,实在是孤陋寡闻!
“这个嘛……”纱羊眼眸微移,“说来话长,算是志同道?合?不不不绝不——唉,说了你们也不懂,大人之间就是会有一些复杂的因缘,你们还是快吃饭吧。”
她不愿意说,几?人便也识趣地不问,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吃得差不多时,宁楟枫又问:“我们已?经?抄了一上午的经?了,下午要做什么?真人有什么吩咐吗?”
“看这天色,”纱羊抬头,嗅了嗅空中的水汽,“她下午八成会去钓鱼。”
“那我们呢?”
纱羊摇头,“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应该是不会管你们学习的。”
“这么说来,我们要自己安排自己的课业了?”
“要不我帮你们问问山长。”纱羊道?,“看看他有什么指示。”
“也好。”蓝瑚点头,“那就劳烦师姐了。”
“除了课业,咱们的迎新表演到现在都还没?定。”宁楟枫对几?人道?,“不如下午就把表演定了吧。”
蓝瑚眉间微不可察地一蹙。
于?其他孩子来说,这是个比读书有趣百倍的事情,可要让蓝瑚如戏子般去台上表演些什么——实在是让她有些如鲠在喉。
“我看就来个琴箫齐鸣,后拉红纸,让恒大写几?个福字或是对联。”这是蓝瑚唯一可以接受的表演了。
“这个好办。”宁楟枫看向?恒乞儿,“我和蓝瑚帮你想?几?句讨喜的对联,再由你来写。”
恒乞儿点头,他是无所谓表演什么的。
“无趣,太无趣了——”几?个孩子刚刚商定,主屋门里就响起了带哈欠的声音,“谁家过年弹琴吹.箫的,听都没?听说过,又不是诗会。”
几?个孩子纷纷起身?,对着伸着懒腰出门的司樾唤道?,“真人。”
司樾睡眼惺忪地在桌边坐下,就近捡了双筷子,夹了菜丢嘴里。
蓝瑚一惊,“真人,这都是我们剩下的了…”
“没?事,还热乎。”司樾摆手?,让他们坐下。
“我们的大真人可算是起来了。”纱羊叉腰,“小孩子都比你早起,你真不害臊。”
“他们要学的东西多,自然不能浪费光阴,”司樾筷子和嘴不停,“我又没?什么要学的,早起晚起碍着谁了?”
恒乞儿盯着司樾手?里的筷子,那是他用过的。
“方才真人说起表演,”宁楟枫问:“我们的表演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不妥。”
司樾的筷头在空中划拉了一下,“那悠悠琴声一出,底下稍微一闹,谁还听得见琴声;若说一点儿都不闹吧,大过年的,几?十号人正襟危坐一声不出——”司樾摇头,嫌弃道?,“瘆得慌。”
“这话有理。”宁楟枫看向?蓝瑚,“还是真人思虑周全。”
蓝瑚抿唇,“可除了这个,我们也不会别的了。”
“你道?为?什么提前一个月让你们准备,不就是让你们学么。”司樾把桌上的剩菜都扫了,“其他人不也都是现学么。”
“我们一时也没?什么好的点子……”
纱羊帮他们一起想?,“既然是过年,那自然是越热闹越好。唔……孩子多了,又是过年,肯定吵,得要一个底下再吵闹也不受影响的节目来。”
司樾乐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再吵也盖不住它。”
几?人看向?她,“是什么?”
“常言‘锣鼓喧天’。”司樾吃完了所有剩菜,筷子一搁,“对咯,舞狮就不错!”
“舞狮?”“舞狮!”
几?人震惊地看着司樾,这还不如扮戏子呢。
“对呀,舞狮不错。”纱羊倒很赞成,“又热闹又喜庆,底下越吵越快活。是个好主意,你们觉得呢?”
“可是……”这连凌五紫竹都觉得不太妥了,“主人和小姐哪里会舞狮呢,学也得有师傅带呀。”
“听好琴难,看舞狮还不容易。”司樾道?,“已?近年关,舞狮的班子也开始走了。你们下山去看几?场,顺道?问人家买点旧锣旧鼓旧狮皮,要不了几?个钱,态度好点,人家师傅还会主动教你们哩。”
“这倒是省事了。人家班子里东西肯定一应俱全,比你们去店里买要好。”纱羊拍手?,“到时候我也来帮忙。”
宁楟枫看了眼蓝瑚,蓝瑚微垂下眼眸,没?有开腔。
他又看向?恒乞儿,恒乞儿回看了他一眼,显然是不反对的。
“好,”宁楟枫应下,“那我们就排舞狮吧,虽是出格了一些,可也就这一回,不如大家同乐,还高兴些。”
这句话说给了蓝瑚听。
蓝瑚眸光微动,手?在桌下绞了两回帕子,终还是松开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忐忑地点了点头,“话说在前头,我和紫竹可不会去扮狮子。”
“这个自然。”宁楟枫笑?了起来。
隔了几天, 纱羊打听到镇上有舞狮队来,便带着孩子们?下山去观摩。
几个孩子都没怎么细看过舞狮,脑子里只?有个模糊的印象, 如今仔细一看, 才终于有了个雏形。
他们决定表演时忐忑犹豫, 可看完表演从山下回来后,各个神采飞扬,把要用的东西也买来了,叽叽喳喳地讨论了一路。
纱羊带孩子累得?够呛, 她摇摇晃晃地飞到司樾身边的桌子上, 拿起茶杯低头喝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有那么累么。”司樾睨她,“那几个崽子都没觉得?累。”
“他们?当然没有,累的是我!”纱羊抬头,捂着两?边的耳朵摇了摇, “吵死?我了,怎么会这么吵, 我的耳朵都快聋了。”
“哈哈哈哈哈不然怎么叫锣鼓喧天呢。”
“舞狮的吵, 街上人也吵, 还有放炮的。我要看着这个又看着那个, 喊他们?都得?扯着嗓子用上仙力……总算回来了, 好歹没有弄丢哪个。”
纱羊苦着脸一言难尽,又哎呀了一声, 低头喝水去了。
喝完水,她又抱着杯子喋喋不休地抱怨,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人界的这些活动可以驱赶年兽了,连我这仙兽都受不了, 何况邪兽。”
司樾凉凉道,“这才第一回,你起码还有两?趟呢。”
纱羊痛苦地抵上杯沿,累得?说不出话来。
这一趟把纱羊折腾惨了,几个孩子倒是得?了启发,拉着自己买来的东西,在停云峰的湖边商量。
“那师傅说,舞狮的两?人,后头的要比前头的高一些,这样才能把狮皮撑开。”
他们?围圈而坐,中间堆着花花绿绿的狮皮、锣鼓,那正是几人这一天的收获。
宁楟枫看向凌五,“我和小五个头差不多高。”
几人的目光随之移到了恒乞儿身上。
这之中恒乞儿的年龄是最小的,个子也最矮。
只?有他能担任狮头一职。
宁楟枫搭上恒乞儿的肩膀,“你行吗?”
当狮头不是简单的事,整只?狮子都交由?狮头控制,动作上比狮尾复杂很多。
恒乞儿点?点?头,嗯了一声。
倒不是他对?自己有信心,只?是他向来习惯“嗯”了。
“那我来当狮尾。”凌五主?动请缨道。
狮子的人选暂定了,几人的目光又落在了三样乐器上,这三样分?别是鼓、锣和小钹,也是舞狮时?必用的乐器。
蓝瑚和紫竹是只?能用锣和小钹了,敲鼓的事情落在了男孩头上。
蓝瑚迟疑地看了眼红彤彤的鼓和宁楟枫,“要不……还是楟枫哥哥你来当狮尾吧。”
她实在不能想象宁楟枫站在台上敲鼓的样子。
这要是传出去,宁伯父的胡子都得?气歪了。
宁楟枫同样想到了蓝瑚的顾虑,他摸摸鼻子,有些尴尬道,“也好。”
司樾的这一提议着实难为了这两?个巨室之子,不论是站在台上敲锣打鼓还是埋在别人屁股后当狮尾,都太过不雅。
相较之下,当狮尾至少不用露面,可以掩耳盗铃地保留下宁二爷的脸面。
各人都有了分?配,便操练起来。
乐队由?蓝瑚领着,她带着两?人回了屋里谱曲。
饶是蓝瑚学了四年乐理?,这锣鼓钹三样却从未碰过。
她伸手?,正要触碰,紫竹倏地把她拦下。
“小姐,待我拿去洗洗。”
这上面不知?道浸了多少男人的泥汗,连绸子都发黑了。
蓝瑚皱了皱眉,眸中几番挣扎,终是摇头,“不好,它们?到底是器乐,怎么能随意沾水。只?把那红绸洗洗就是了。”
“这算是什么器乐。”凌五也道,“不过是听?个响罢了。”
蓝瑚摇头,“所谓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这锣和钹是金,鼓是革,自然算得?器乐。既是器乐,便只?有人污了它们?,没有它们?污了人的道理?。”
她伸手?向那一对?污迹斑斑的拨。
指尖带着颤,可最终还是落了下去。
“小姐…”紫竹看得?心慌,那钹巾脏得?透黑,若只?是沾灰便罢了,可她们?都知?道,这钹巾不知?被?多少男人捏在汗津津的手?心里过。
蓝瑚暗咬着牙,那通话不止是说给凌五,更是说给自己听?。
她心下一横,动作利索起来,两?片拨在胸前一碰,发出一声清晃晃的大响来!
她试了钹,一鼓作气把三个都敲打了一番。
对?着这三个家?伙,蓝瑚颇似秀才遇到兵,一时?间无处下手?。
“紫竹,这小锣给你。”她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动了起来,“我来擦钹。”
紫竹接了,凌五自然站去了鼓那一侧。
蓝瑚拿起了那对?扎着红绸带的小钹,这三样乐器上都绑着红绸,乐器旧,红绸也旧。
“小姐,要不还是算了吧。”看着蓝瑚双手?拿钹的样子,紫竹颤巍巍道,“要是老爷夫人知?道您大庭广众下打这个……”
“你不说,谁会知?道。”蓝瑚摸了摸钹上的锈痕,“真人亲自命题,楟枫哥哥和恒大都应了,我再临时?反悔,算个什么事。”
她轻轻扣了两?下钹,马上发出清亮的声来。
蓝瑚将这三样物什的音都试了,脑子里回想起今天在街上看舞狮时?听?见的声音,拿了纸笔,开始编写。
这厢蓝瑚带着人和三件乐器去了屋里谱曲,另一边的宁楟枫和恒乞儿则在湖边练习。
“咱们?从甩头开始。”
今日他们?不仅花钱买了这些旧物什,还花钱请那师傅教了几个动作。
宁楟枫问恒乞儿:“你还记得?甩头是怎么做么?”
恒乞儿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你还记得?怎么跑吗?”
恒乞儿点?点?头,嗯了一声。
“你能说点?别的字吗?”
恒乞儿停顿了一下,“摆头、跑动、舔腿、追尾、定势。五个,我都记得?。”
“带上你可不算亏。”宁楟枫笑了下,又道,“你真能把看过的东西全都模仿出来?你父母是什么人?”
恒乞儿摇了摇头,他也没见过他父母,不知?道是什么人。
“那你家?里可还有兄弟?”
恒乞儿又是摇头。
“那你怎么会叫恒大呢?”宁楟枫奇怪道,“既无兄弟,就是独子,还排什么行辈?”
“山长取的。”
“你再没有别的名字了?”
恒乞儿摇头。
宁楟枫愈加奇怪。
第一个孩子,且是独子,就算是女孩也该有个闺名,恒乞儿怎么会没有名字?
他心里奇怪,可直觉不能再问了,便道,“这也不要紧,恒大这名只?是山长取了为了叫你的,你的名字得?由?师父来取。
“还有一个月你就成为裴玉门的正式弟子,到时?候内务给你登名刻牌,必是要由?司樾真人取一个像样的名字的。”
名字……恒乞儿眨了眨眼,师父给他取名字?
比起名字,他更想起了师父。
宁楟枫这话又提醒了他。还有一个月就是拜师大典了,他到底要什么时?候去和师父讲明自己的身世?……
眼见恒乞儿的脸色愈加晦暗了,宁楟枫连忙道,“好了好了,别闲话了,快练罢。咱们?先不套皮,把那几个动作空手?做一遍试试。”
他走到恒乞儿身后,低头弯腰,抓住了恒乞儿的腰带,催促道,“你开始吧,我跟着你。”
恒乞儿扭头看他,有点?不习惯被?人从后抓着。
两?人在裴莘院当了一年的剑搭子,各种剑势都练过,但恒乞儿却是头一回见到宁楟枫这个姿势。
他的头顶着自己的后腰,黑发往两?边落下来,露出一截后颈,脖子后是平直的背,即便弯腰,宁楟枫的背也是笔直。
看着那垂下的黑发和露出的一点?脆弱后颈,恒乞儿眼前一晃,忽然间,有什么景象从他眼前闪过,令他怔在了原地。
“怎么了?”他久久不动,宁楟枫抬头,“你不是忘了吧?”
在宁楟枫抬眸看他的时?候,那奇异的画面又闪过了一回。
仿佛恒乞儿从前在哪里见过这个姿势的宁楟枫,也是这样黑发散在两?侧、俯身露颈、且抬头看他。
只?是那眼神似乎与现在不同……
恒乞儿闭眼甩了甩脑袋,再睁眼时?便没了异象。
他抬头看天,觉得?大概是太阳晃了眼,遂摇头,“没。”
“那就开始吧。”
恒乞儿转过身来,双手?稍举过头顶,在两?侧虚握,假装自己握着狮头套下的杠,左右来回抡圈。
等套上狮头,这就变成了狮子摇头晃脑的摆头一式。
练了摆头,便可跑动。
狮头摆头的同时?,两?人一起后踢,绕着圈地跑。
宁楟枫抓着恒乞儿的腰带,双脚后踢,觉得?自己像头拉磨时?尥蹶子的驴。
到了日落,司樾在院子里敲着碗喊,“开饭了开饭了,小祖宗们?开饭了——”
好一会儿的工夫,几个孩子才出现了身影,一边走还一边讨论着曲子和动作,一直到了司樾跟前才停下讲话,纷纷行礼。
“看你们?眉飞色舞的,进展还不错?”纱羊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