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也合情理,只是……”乙堂先生皱着眉, 末了,把手中的大字拿给对方看,“你看看,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丙堂先生接了过来?,对比着一看,“确实不?错……也的确奇怪。”
“这些字乍看之下各有不?同,可看多了,像出自一脉的同宗,落笔的力道皆刚强有力,笔锋又多笨直、生涩。”
“看这字迹,如果真是学生代写,那必是一人所为?。”丙堂先生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可一个人要写八份大字,再加上自己的那份——这对六七岁的孩子来?说,怎么可能做得到。”
乙堂先生又是一叹,“别说写不?写得完了,写不?写得出都是个问题。我翻遍了我们两堂学生的字迹,都没?有这样端正的字啊。”
“欸,”丙堂先生问他:“甲堂看过了吗?”
“我也曾翻过一次,那时也没?发现什么异样。”乙堂先生回想了一下,道,“好像是有一张甲堂的字,让我觉得有些相似,不?过应该不?是他。”
“怎么?”
乙堂先生回头看了眼身后,压低了声?音道,“是那恒大——司樾真人的徒弟、山长的宝贝。”
“原来?是他,确实不?太可能。恒大每天不?是被山长叫走,就是往司樾真人院子跑,哪有时间做这些闲事?,要真是他,山长和司樾真人早就发现了。”
“是了,甲堂剩下的几个孩子,宁楟枫、蓝瑚、凌五、紫竹自成一派,哪里会去?给咱们的学生代写功课;剩下五个孩子的字我也看过,他们原是从乙堂调去?的,写的字中规中矩,有的还不?如我堂上的学生。”
“听你这么一说,这还真是件怪事?。”丙堂先生把大字还给了他,“依我说,你直接叫个孩子过来?,这点小事?一问便知。”
“若是几个皮猴,用得着今日?有的是办法调.教?。”乙堂先生犯难道,“可毕竟女孩儿,多少有些不?便呐。”
丙堂先生也跟着叹了口气,“可惜我们门?派弟子太少。听说大宗门?内都是拨了女弟子专管女孩。总归一年?后,你我两堂不?会留下什么人,若实在?不?好办,你便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去?罢。”
“为?人师表,到底心中过意不?去?啊……”
两人立在?廊上,纷纷叹息。
另一边,司樾的院子中也在?谈论?这件事?。
“小魔头已经三天没?有来?了!”纱羊震着翅膀,在?司樾脸上飞来?飞去?,“写一个恒婷珠的就算了,他现在?一天要写八份功课!忙得都不?来?看你了。”
司樾躺在?摇椅上,脸上盖书晒太阳,“这不?挺好,证明他长大了。幼崽都有独立的一天,做父母的要是一直把孩子拴在?身边,最后只会惹人烦。我看,咱们也该放手了。”
“你都没?有接手过,还谈什么放手!”
纱羊怒道,“说到底,你干嘛不?管这件事?!徒弟被人欺负了,做师父的难道不?该为?他出头吗。他可是你的徒弟,他要是过得不?好,你也没?面子呀。”
“打了小的,老的出来?——这才叫丢脸。”司樾用脚尖点着地,轻轻晃着摇椅,“他都没?想着拒绝,你在?这儿不?平什么,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
纱羊气急,突然院口响起了一声?,“晚生拜见真人。”
“咦,”纱羊望去?,“是山长!”
她飞去?迎客,山长正对着院中的司樾作揖,纱羊一边飞一边道,“快请进。”
山长又作了一揖,随后抬步迈入院中,到了司樾面前。
“山长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司樾躺着不?动,纱羊便代她问了。
“一点小事?,本不?该打扰真人清静,只是最近恒大那孩子日日晚出早归……”山长错了措辞,道,“晚辈有些事?想要寻他都寻不?到。今日特来?请教?真人的旨意,若真人已定了他的修行?,那我便调整调整恒大在?我那儿的课业。”
山长想,恒乞儿最近十分忙碌,必是司樾给他布置了额外的功课。
他毕竟还小,若司樾已经给他定了学习内容,那他这边就削减一些,免得恒大连觉都睡不?上。
“他…”纱羊一开口,临时止住,回头看向司樾。
司樾的声?音懒懒地从书下传来?,“不?是我,他不?在?我这儿,我也几天不?见他了。”
“什…”山长一顿,眸中露出愕色。
恒大不?是因为?司樾而忙碌,那还能有什么事??
“这个时间,您去?食堂和宿舍找过他了吗?”纱羊有意点了点山长。
“是我糊涂,”山长对着司樾和纱羊一拱手,“晚辈这就去?那两处找他。打扰二位了。”
他告辞离开,先去?了学生食堂。
山长和两位先生是从不?去?这个地方的,一是他们辟谷不?用吃饭,二是学生学习辛苦,食堂是难得放松的地方,若是先生时不?时出现,闹得他们畏畏缩缩,连唯一一点放松都没?了。
正是午饭的时候,山长去?时,食堂里熙熙攘攘,伴随着说话笑闹和吃饭声?。
山长下意识就要整顿纪律,可到了记得这是休息时间,孩子们也不?能整日都一声?不?吭的。
他在?门?口往里看了一圈,没?看见恒乞儿,正要去?宿舍找他,一抬脚,在?食堂的转角处听见了女孩的声?音。
“婷珠,你说那个恒大今天还能帮我们写功课吗?”
“他都已经帮我们写了三天了,万一去?先生那里揭发我们怎么办?”
山长眉头一皱,停下了脚步,凝神听着。
“不?会的,你们放心好了。”恒婷珠抱着胸,和几个女孩一起在?食堂西?侧的墙下等恒乞儿过来?,好把今日的功课交给他。
“为?什么不?会?”几个女孩问她,“他可是司樾真人的徒弟,是甲堂的学生,为?什么这么听你的话呀。”
“哼,”恒婷珠哼笑一声?,“什么司樾真人的徒弟,我告诉你们吧,要不?是我宽宏大量,他早就被赶下山了。”
“什么什么?”
“这话什么意思!”
“你们不?用管,”婷珠叉着腰,“反正只要是我的朋友,想怎么使唤他就怎么使唤他。”
女孩们嬉笑着抱着了她的胳膊,“好婷珠,幸好我是你的朋友。你看这两天惠丫的脸色,她看见你天天被先生表扬,气得脸都青了,听她舍友说,晚上她还不?睡觉,一整晚都在?练字呢。”
婷珠也笑了起来?,“那个蠢丫头,还当?自己是最好的学生呢。有我在?,她一辈子也别想出头!”
“那是,她怎么能和婷珠你比呢。”
这些恭维声?让恒婷珠无比受用,自使唤恒乞儿以来?,她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幸福,和刚入学时的感受截然不?同。
“对了婷珠,”一个女孩挤上前来?,“这是我娘给我寄的帕子,你看好不?好看。”
恒婷珠看了眼她拿出的红色手帕,眼睛一亮,“好艳呀,真好看!”
“你喜欢就给你吧。”女孩把帕子递了过去?,“以后可要和我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也是我也是,我娘下个月会给我寄绿豆糕,婷珠,到时候我分你一块。”
恒婷珠喜滋滋地收下了帕子,“只要你们对我一直那么好,那我们就永远都是好朋友。”
“嘿——”女孩们合乐一团时,远处恒铁生冲她们招手跑来?,“我把那家伙带来?了。”
他身后跟着低头行?走的恒乞儿。
恒乞儿走得很慢,恒铁生跑到婷珠面前,一回头,又等不?及地跑回去?,一把拉住恒乞儿的手腕,将他拖了过来?。
“喏。”待恒乞儿来?到身前,恒婷珠往他胸口拍出了一沓纸,“今天要写《学而》的一到六章,一章三遍。你好好写,写得像我们一点,今天先生都有点怀疑了。”
恒乞儿接过那沓纸。
短短四天时间,他从给恒铁生、恒婷珠两人代写,变成了给恒婷珠宿舍四人再加恒铁生,再到如今给九人代写。
甲堂的进度稍快,虽然写的都是学过的东西?,但要模仿出九人的笔触,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恒婷珠见他没?动,扬了扬下巴,“干嘛,你怎么还不?走?”
“不?行?。”恒乞儿低着头,“不?行?。”
他实在?做不?到一晚上模仿出九个人的字,何况这两天宁楟枫已经起了疑,问他写什么到那么晚。
单是恒婷珠和恒铁生的便罢了,但这么多人,恒乞儿实在?是力不?从心。
“什么不?行?!”众目睽睽下被恒乞儿拒绝,恒婷珠顿时恼了起来?。
她当?着众人的面,上手掐了把恒乞儿,“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不?行?!别忘了,你能读书都是我的功劳,要是我哪天不?乐意了,把事?情张扬出去?,你连待在?这里读书的日子都没?有了!”
恒乞儿抿了抿唇。
片刻,他低下头,抱着纸沉默地转身走了。
恒婷珠哼了一声?,对旁边的几个女孩炫耀,“看吧,我说了,我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
“是么。”
倏地,一声?低沉冷怒的声?音越过墙角,出现在?了几个孩子面前。
山长背着手踱步而出,脸色黑得可怕。
几个孩子骨头一颤,吓得脸色惨白,女孩们僵在?原地不?知所措,恒铁生抬腿就跑。
“混账东西?,给我站住!”山长冷喝一声?,一股强大的罡气压在?了恒铁生身上,将小牛犊似的男孩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还未走开的恒乞儿抱着一怀抱的纸,仰头,愣怔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山长。
山长瞪了恒乞儿一眼, 暂不理会,先?越过?他,走到了那群孩子身前。
他的脚步在恒婷珠面前停下。
缩着肩膀低着头的恒婷珠隐约听见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娇小的身子整个发抖起来, 吓得六神无主?, 冷汗直冒。
“好啊好啊,”山长眯眸,“仙家门派、诗书礼地,竟然?出了这等欺上瞒下、私相授受、恃强凌弱之事!”
他伸出手来, 指着这群学?生怒道, “你们也配读《论语》?刚学?了《学?而》,那你们可?还记得先?生是怎么教你们的!”
“‘吾日三省吾身’,忠、信、习你们做了哪一个!拿着别人的字去讨自?己的赏——”山长猛地甩袖,“‘巧言令色,鲜仁矣!’”
说罢, 他转身大步离开,路过?恒乞儿?时, 又颜色不善地低喝一声, “你, 跟我来。”
反应过?来的恒乞儿?打了个颤, 猛然?间他意识到, 这里?处境最危险的不是恒婷珠,而是他。
事情?暴露, 恒婷珠绝不会再为自?己保密。
灾星的秘密再也保不住。
恒乞儿?本能地想要跑,可?在裴莘院待了两?个月, 他很清楚,如果没有师长的同意, 他们是无法越过?结界下?山的。
他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山长身后,紧紧抱着怀里?的纸。
走到了一半,恒乞儿?停了下?来,沉重感如灌铅一般,坠得他迈不动脚步。
到如今,他忽地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好像自?己做了一场美梦,再往前走两?步便离了梦境,回到了那口枯井之中。
山长回头?催他,“快走!”
恒乞儿?隔着纸张和?衣服,摸上了胸口的饧糖。
他拿了四天,一块儿?都没有吃过?。
糖的味道让恒乞儿?不知所?措,他说不出的慌乱,每每打开纸包看一眼,就又紧紧地合上了。
司樾……师父……
若仙长们要赶他下?山,或是将他捆绑起来,司樾会救他么……
恒乞儿?不知道。
或许他内心早已有了答案,否则他不会到现在都不敢求司樾为他去除邪气,又如此惧怕恒婷珠向司樾揭发他的身世。
恒乞儿?迈着僵硬的步子,跟山长进了他的院子。
山长在厅中撩袍坐下?,对恒乞儿?沉沉道,“跪下?。”
恒乞儿?双膝一弯,老实地跪了下?来。
看着他沉默听?话的样子,山长一半的怒气化为了无奈。
他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恒乞儿?抿着嘴不说话,山长一拍扶手,“别以为你就毫不相干了!这件事你若不如实招来,就算是司樾真?人容你,我也容不得你!”
他不急着处理乙堂的那群孩子,而是先?来问恒乞儿?,一方面是更相信恒乞儿?的为人,知道他是个实在的孩子,不会撒谎;
另一方面,乙堂的那群孩子一年后很难留下?,但恒乞儿?却是板上钉钉的裴玉门弟子。
在山长的压迫下?,恒乞儿?不得已开口,低声道,“……四天。”
“都做了什?么!”
“写字…洗衣裳,补衣服。”
山长一拍扶手,他以为代写功课便罢了,没想到恒乞儿?还要给那些孩子洗补衣裳。
洗补衣裳便罢了,偏那群孩子都是些丫头?,他们虽然?年幼,可?到底恒乞儿?是外?男啊……
一时间,山长心里?糟透了,想的全是礼崩乐坏这四个大字。
“我说你这些日子怎么匆匆忙忙不见人影,原来是去给乙堂的学?生当奴才了!”他厉喝一声,“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做这些!你还有脸去见你的师父吗!”
恒乞儿?抿了抿唇,他不懂做这些事有什?么丢脸的。
他自?己也写字,自?己也要洗衣服,写字和?洗衣服怎么就丢脸了……
何况若他不做这些,别说没脸去见师父,他压根就见不到师父了。
见他脸上没有半分忏悔和?反思,山长痛心疾首道,“他们到底捏了你什?么把柄,让你连半点骨气都不要了!”
这句话直戳恒乞儿?痛点,他闭紧了嘴,这一次如何也不肯吭声了。
山长吓他,“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那些女孩,到时候可?没你辩驳的机会了!”
本以为恒乞儿?听?了这句话,肯定开口,没想到他依旧是一声不吭。
“好啊——你的骨气都用在我这儿?了是不是!”山长重重一拍扶手,喝道,“滚去禁闭室,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禁闭室半步!好好想想自?己做错了什?么!”
恒乞儿?低着头?,撑着地板站了起来。
他稍稍抬眸看了眼盛怒之中的山长,接着转身,一步步地走向了大门。
待前脚跨出门槛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座上的山长。
恒乞儿?想,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来山长的房间了。
等他从禁闭室里?出来时,山长必然?从婷珠口中知道了他的身世——他再不会留他了。
把恒乞儿?关去禁闭室跪神像,山长紧接着便把乙堂的先?生叫了过?来,谈了这件事。
“我道她们怎么进步神速,原是使唤甲堂的弟子。”
“整整四天,你这个做先?生的,竟一点没有察觉!”山长骂完小的骂大的,“这么离谱的字迹,你还当堂夸奖!她们没读过?书,你也没读过??教不严师之惰——你们堂里?出了这样的混账事,全都是你这先?生管教不严之过?!”
乙堂先?生连连躬身,“是我失职,我这就回去严惩那几个学?生。”
“别的就算了,只是主?谋者实在可?恶。”山长思索道,“我听?那些孩子喊她婷珠,那是个什?么人,竟如此狂妄。”
“婷珠…”乙堂先?生想了想,“山长,她姓恒,和?恒大一个姓,两?人似乎是一个村子出来的。”
“哦?”山长一顿,捻了捻胡须,“你这么一说,今日在场的还要恒铁生,他也姓恒……”
“恒大入学?以来,勤勤恳恳,不曾犯过?什?么事,”乙堂先?生道,“看来是他以前在恒家村做了些什?么。”
“你说得有理。”山长看向他,“你去好好问问你的好学?生,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问明白之后,送她回家。此等心术不正之人修不得正道,还是早点打发走为好。还有恒铁生——他若也是主?使,便一并送回;若不是,将他送去丙堂,严加看管。其余的学?生你自?行斟酌。”
鲜仁矣一词,概括了山长对恒婷珠的评价。
他最恨玷污学?院清规的人,别的学?生便罢了,但作为主?使的恒婷珠是万万容不得的。
乙堂先?生领命去办了。
几个孩子年纪实在太小,这点事无须费神,傍晚便水落石出了。
“恒婷珠和?恒铁生两?人确是主?谋。”晚上乙堂先?生来向山长汇报,“自?入学?起,他们不止这一次刁难恒大,往日里?也有过?围堵打骂。”
“岂有此理!”山长起身,继而又问,“那恒大呢,他打不过?还不知道跑吗?”
乙堂先?生道,“听?两?个孩子说,恒大在恒家村的时候,被一巫女指认为灾星,说他克死全家,又引发了三年旱灾,当时为了这件事还做过?法,他背上有刺符文。”
山长脸上的怒意一收,回头?看他,“什?么符文?”
“这就不清楚了。两?个孩子就是以此为由要挟的恒大,若他不从,就要去司樾真?人那里?告发他是灾星,把他赶下?山去。”
山长搭着胡须,拧眉思忖道,“难怪当时我勒令他沐浴,他却跑走了……想来是不敢在其他孩子面前露出后背…哎呀!”他一拍额头?,“相处两?月,我竟不知还有这样的事。”
“灾星这件事我倒是听?过?。”乙堂先?生双手在身前交叠,显出两?分自?责。
“新生入学?不久,恒婷珠就向我说过?。我想,收上来的学?生都是由筑基弟子们亲自?看过?相的,回来后又在内务登记了生辰八字,若真?有不祥之人,断不会入我师门。我便以为她是胡诌一气,训斥过?后再没有管过?。”
“乡野愚昧最是可?怕。”山长叹息道,“归根结底是我们裴玉门势弱,才使得契地内神婆巫婆、江湖骗子横行,冤枉了不知多少好人、敛了不知多少不义之财。”
乙堂先?生又问:“这件事可?要告知司樾真?人?”
不等山长回答,房门外?传来叩门声。
山长走出去,见黑夜之中,凌五提着玻璃灯笼,前面站着宁楟枫。
“这么晚了,什?么事?”
宁楟枫对山长做了一揖,“山长,快到宵禁时分了,可?恒大…还没有回来。”
山长心中正乱,挥了挥手,“我留的他,不用担心,且回去吧。”
宁楟枫一愣,看了眼已经回屋的山长,便依言回去了。
凌五提着灯,对他道,“主?人,我就说吧,不会有事的,您别担心。”
“担心?”宁楟枫挑眉看他,“这关担心什?么事。入学?以来,恒大都失踪几次了,每次先?生都要来问我,我提前来只是为图省事罢了。”
“原来如此。”凌五道,“我看这些时日主?人和?恒大关系缓和?不少,还以为算是结交了。”
宁楟枫想要反驳,可?皱了皱眉后,道,“若说结交,甲堂里?哪个弟子不算结交?我和?他又是剑术课上的搭子,自?然?算得上是结交了。”
凌五听?糊涂了,“既然?结交,便是有了情?谊,今日怎么不算担心呢。”
宁楟枫的眉间皱得更紧了,他甩手,迈开大步,“算了算了,别说这个了。”
山长回到屋里?,乙堂先?生还在等他回话。
“若说灾星一事,多半是无稽之谈,告诉真?人倒也无妨。只是…”山长沉思着摇头?,“自?己的首席弟子被这样戏耍,实在是脸上无光啊……”
他担心司樾会嫌恒乞儿?懦弱丢脸,和?他断了师徒关系。
山长想起宁楟枫刚才来问恒乞儿?的去向。
恒乞儿?如今还在禁闭室跪神像,他道,“恒大无辜,但在这件事上未尝没错。他太过?木讷,这性情?在学?院里?尚且吃亏,日后还不知会被坑害几次。”
“我明日去和?真?人请罪,”山长定了音,“但他的禁闭非关不可?。”
翌日一早
裴莘院乙堂门口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哭喊,引得两?边学?生驻足观望。
“我不走——我不要走!”
恒婷珠哭得双颊通红,抱着堂前的树干不松手,“为什?么是我!该走的是那个灾星!你们冤枉好人,他才是坏人!”
乙堂先?生一脸为难地看着抱树撒泼的女孩,倒是恒铁生已收拾好了行礼,低头?红着眼圈站在先?生后面,等被人送下?山。
恒婷珠已哭闹了大半刻钟,先?生从一开始的哄劝,到了半命令半威胁的训斥,“恒婷珠,你再要撒泼,我可?就不顾你的体面了——还不快去收拾东西!”
“我不走!我不走!我要成仙,娘亲——”恒婷珠哭喊久了,上气不接下?气地乱语起来,“娘亲,我要娘亲。”
“正是送你回娘亲身边,乖乖的,和?我走。”
“不,我不,我要成仙!”恒婷珠蹬着脚,“臭乞丐!臭乞丐害我!他这个妖孽、畜生、害人精!”
“住口!”先?生喝道,“再要毁谤同窗,便直接把你丢下?山去!”
“这是怎么了。”远处,去甲堂上学?的蓝瑚和?紫竹经过?乙堂,在人群外?停了下?来,“大早上怎么闹成这样。”
宁楟枫和?凌五也在圈外?远远看着。
见蓝瑚来,凌五低了低头?,回道,“似乎是这女孩连同恒铁生一起,背地里?欺负了恒大。”
蓝瑚眸光微转,想起了前几天的事。
怪不得……
她就说恒大这样的木鱼脑袋怎么会突然?对女孩上心,原来那条裤子是被逼着补的……
“恒大呢?”她问。
“他昨天就没回来,”宁楟枫道,“今天才知道,他被山长关禁闭了,晚上才放出来。”
几人说话间,远处的恒婷珠哭闹得更厉害了。
她坐在树下?,双手抱着树干,双腿不住地踢蹬,口里?哇哇地喊着娘亲。一旁的恒铁生也被感染,憋不住地抽噎起来,用胖胖的胳膊抹着脸上的泪。
“仙家静地,闹成这样,实在难看。”蓝瑚微微摇头?,抬步欲走,却发现宁楟枫还盯着那里?看。
蓝瑚蹙眉,唤了他一声,“楟枫哥哥。”
“嗯?”宁楟枫回头?,“什?么事?”
蓝瑚看着他,眸中含了两?分责怪,“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呀。”
宁楟枫陡然?一惊,这才回神,对蓝瑚作揖,“是,多谢提醒。”说罢,和?蓝瑚一起离开。
两?人迎面遇上了从甲堂过?来的山长。
山长大步走向恒婷珠处,对乙堂先?生喝道,“这是在干什?么!非要搅得整个学?院都不得安宁不成!”
乙堂先?生歉疚地对山长道,“我这就办。”
他一抬手,灵力牵扯着恒婷珠,把她往后拉去。
“不要不要!我不要!”恒婷珠死死抱住树,拼命摇头?,全身都往树上靠。
乙堂先?生掐了一诀,软了恒婷珠的手脚,这才将她扯下?。
“送回去!”山长挥袖,“永不再录。”
恒婷珠和恒铁生被送回了恒家村, 甲堂又?从乙堂补了一个男学生来。
那些让恒乞儿代?写过字的女学生也被调去了丙堂,再从丙堂选学生补缺。
这件事闹得整个裴莘院沸沸扬扬,孩子们私下议论不休, 唯独恒乞儿不甚明白。
他从禁闭室出来时, 各人都已被处办了。
等第二天早上, 山长汇集所有学生,严厉批评了找人代?写?、欺负同?窗的不良行?为后?,恒乞儿才懵懵懂懂地知道,恒婷珠和恒铁生是因为欺负他而被赶下山去了。
他们走了, 可他呢?
出来后?没有一个人要赶他走, 也没有人骂他灾星、把他绑起来,难道恒婷珠和恒铁生真的信守承诺,没有把他的身世说出来吗。
恒乞儿想?不明白,却又?不敢自投罗网地去问。
他不问,山长倒主动?提了。
他把恒乞儿叫去, 语重?心长地说了好多话。
“自古星神降世,必有异象, 你?若真是灾星, 裴玉门怎会没有察觉;若真是灾星, 你?出生那年又?怎会无灾无疫。” 他对恒乞儿说, “所谓灾星, 那都是江湖骗子为了讹钱,故意栽赃陷害, 你?不必记着那些荒唐话。”
他想?看看恒乞儿背后?的符,恒乞儿拉着衣服摇头后?退, 显出十足的抗拒,山长也只好作罢。
他暗忖, 也难怪恒大?遇到事后?不言不语,选择独自承担——恐怕在他眼里,大?人都是不可信的,随时会转过头来害他。
尽管山长开解了恒乞儿一晚,但恒乞儿依旧半信半疑。
初听时,他是震惊的,比被判作灾星时更加震惊。
他已被叫了两?年的灾星,纵然有人突然告诉他不是,他也无法豁然开朗、立刻洒脱起来;何况他还用?自己的双手造出过火星。
其他孩子都没有这个能力,若他不是引发旱灾的灾星,那他为什么异于常人、为什么可以变出火来?
恒乞儿走出山长院子后?,在宿舍后?的山坡上坐了一会儿。
吹着四月的晚风,他发自内心地感激山长。
山长明明已经知道了他是灾星,可他却偏袒他,还编出了这些好话来安慰他。
恒乞儿反手,摸了摸后?背,那里永远都在隐约刺痛。
山长告诉他,恒婷珠和恒铁生走了。
恒乞儿松了口气,他并没有报复的快慰,而是有一种卸甲似的轻松,又?有些赤手的茫然。
如?今的裴莘院里,只有他一个恒家村的人了。
种种往昔似乎都就此截止。
那些和他有关系的人、物都不在了。
他身后?的井被堵住,眼前是一条一望无际的江河,不再黑暗逼仄,却也开阔得让恒乞儿迷惘无措。
纵然他不把恒婷珠恒铁生当做亲友,也断不想?回到恒家村,可真当自己和恒家村彻底脱离之后?,却又?有了些许幼崽离群的寂寥。
“你?怎么在这儿。”
恒乞儿垂眸,见坡下经过提剑的宁楟枫和凌五,两?人照例出来加练。
宁楟枫看见了坡上的恒乞儿,遂往他那里迈步蹬去。
“那些学生的处置,你?都听说了?” 他在坡腰对着恒乞儿开口,“有两?个被山长直接开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