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和山长耍滑,殊不知教了几十?年书的山长早就料到?他们会偷工减料,因此剑术课的时长是有意加长了一些的,好把孩子们偷懒的那部?分给补上。
如此下来?,其他孩子们的训练量正好,只有恒乞儿不知不觉地多出?了两倍力气。
一天全力挥剑两个?时辰,就算是个?大门?不出?千金小姐,一个?月下来?力气也得变大。
两刻钟下来?,宁楟枫接剑接得手疼,山长喊休息时,他松剑一看,自己握剑的双手都红了。
看着自己的手,宁楟枫确信了,恒乞儿确实?力气增长了不少。
再一抬头,自己手心红烫,那小子却像个?没事人似的,走去院子角落,蹲了下来?,一动不动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每次的休息时间,他都是这样。
也不喝水擦汗,更不和其他孩子闲聊,光一个?人在角落里蹲着,紧紧地抱住自己,从膝盖上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观察四周的动静。
真是个?怪胎……
宁楟枫走了过去,随着他的靠近,恒乞儿的眼睛很快锁定?了他,露出?强烈的警惕。
“我又不会吃了你,”宁楟枫很是纳闷,“一个?屋檐下睡了一个?多月,你还?这么紧张做什么?”
恒乞儿抬眸盯着他,警惕不减,没有回?话。
凌五跑了过来?,给宁楟枫擦汗,又递了水给他。
宁楟枫喝了口水,也和恒乞儿一样蹲下,只不过和恒乞儿那顿茅坑的方?式不同,他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上身板正,蹲得十?分好看。
“我问你,”他冲恒乞儿道,“你每天中午、晚上去司樾真人的院子,她都教了你什么?”
他想,恒乞儿力气变得那么大,一定?是因为有高人在后面指点,否则,他也没看见恒乞儿什么时候加练过,怎么会有那么大提升。
这句话之后,恒乞儿目光中的警惕更强烈了,并且带上了一分不悦。
他开口,道,“是,我的,师父。”
“你…”宁楟枫一噎,“谁说就是你的师父了?还?有十?个?月才知道你能不能留下来?。”
他嘴上这么驳,但心里也清楚,恒乞儿是必然留下来?的。
恒乞儿有过目不忘之才,对付裴玉门?的考核轻轻松松。
“退一步说,”宁楟枫稍缓和了语气,“就算你留下来?、成?了司樾真人的弟子,也没有徒弟霸占师父的道理。你难道还?想拦着司樾真人,一辈子除你以外再不收徒吗?”
他说完,忽然发现恒乞儿用一副极其震惊的眼神看着自己——
宁楟枫还?是头一回?在恒乞儿脸上看见震惊。
“师父……”他盯着宁楟枫,慢慢开了口,“很多,徒弟?”
宁楟枫也被他的语气给惊到?了,“那是自然。远的不说,就说带你上山的白笙,他是门?主的弟子,门?主座下除了他,又还?有十?几个?徒弟。咱们的山长、门?主还?有四长老、五长老又都是前代?门?主的徒弟。一辈子只收一个?徒弟的高人,那才是少见的。”
恒乞儿大睁着眼睛,又问:“那、那我呢……”
“你?”宁楟枫不知道他在问什么,“这和你有什么相关,你师父往后收了徒弟,你就是大师兄呗。”
“我,不走?”
宁楟枫更不懂了,“你为什么要走?走去哪里?”
恰巧蓝瑚也被紫竹伺候着到?旁边休息,听见这话,她笑吟吟道,“恒同窗,实?不相瞒,我是想管你叫一声师兄的,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
恒乞儿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些。
他今日才知道,原来?一个?师父能有很多徒弟。
所以宁楟枫、蓝瑚想拜司樾为师,也不会碍着他和司樾的关系。
这事太让恒乞儿震惊,他低下头,鼻子埋进膝盖里,得好好想一会儿才能缓过劲来?。
他现在知道了,宁楟枫没有“抢走”他师父这么一说,既然如此,他也犯不着对宁楟枫有敌意。
可是…可是……
恒乞儿想,若师父有了宁楟枫、有了蓝瑚,往后带他钓鱼吃面时,还?会只给他一个?人夹牛肉么……
他假后要上学,司樾也得去乙堂混日子,此时还?没有回来。
到了晚上, 她从食堂打了几个馍和一大碗萝卜汤, 又要了一头蒜, 慢悠悠地回了小?院。
看见恒乞儿在院子里,司樾拔高调子嘿了一声,“今天你们那山长没留你?”
恒乞儿点点头。
她把馍和汤放进屋里的?桌上,取了昨天打包的?牛肉, 对恒乞儿道, “过来吧,每次好?事儿都给你?撞上。”
纱羊拿了筷子出?来发,三人围坐桌边,纱羊拿了一片牛肉咬,那牛肉片把她的?身体都遮住了, 可以当被子盖。
她问恒乞儿,“今天怎么没吃饭就来了?”
恒乞儿半瞌着眼?睑, 没有说话, 只是嚼馍。
纱羊早已习惯恒乞儿的?沉默寡言, 她虽是积极主动地和恒乞儿说话, 但也不指望恒乞儿会回复她。
恒乞儿果然没有回复她。
他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饭, 又拿出?书来做功课,除非极其?必要的?事情, 恒乞儿向来不会开口。
他不善言辞,可不代表心里真的?什么也没有想。
恒乞儿没有动桌上的?牛肉, 司樾纱羊要是不夹给他,他就只吃手里的?馍。
不止今天, 昨天吃面?、从前?吃饭也都是这样。
他想着今天宁楟枫和蓝瑚的?话,心里说不清的?模糊。
一个师父可以有很多徒弟,那他就不必再担心有人和他抢夺司樾,这是件好?事。
可恒乞儿乐不起来。
他倒也没有低落、难过,只是并不高兴,也没有如释重负的?放松。
恒乞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今天顾不上吃饭,就想着来看司樾。看了司樾,他也没什么话要说、没什么事要做。
吃了饭,恒乞儿决定不想这事了。
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宁楟枫也好?、蓝瑚也好?,反正都是想也无用的?事情;他们来也好?、不来也好?,也不会让他怎么着。
恒乞儿不去想了,他反过来奇怪自己干嘛要想这些事情。
这干他什么事?他只要有饭吃有衣服穿,能让司樾去除自己身上的?邪气就好?了,管人家有几个徒弟呢。
几个馍馍和肉、汤都被吃干净了,纱羊收拾碗筷的?时候,扭头看了眼?坐在炕上写字的?恒乞儿。
炕本来就是最暗的?地方,此时天黑,一根昏黄的?蜡烛点在恒乞儿左侧,那点微光只浑浑地涂暖了小?半张脸。
他抿着唇,黑色的?眼?眸尚且清澈,只是握笔的?手捏得发青。写一个字,全身都在用力。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恒乞儿做什么事都太用力。
纱羊把碗筷收了,问司樾:“你?那里有夜明珠么?”
她来煌烀界前?才化形了没几天,一只小?小?的?蜻蜓,几乎没有任何积蓄,只能来问司樾讨。
司樾抬眸,眼?神越过她睨向了后面?的?恒乞儿。
纱羊是能夜视的?,用不着照明;
司樾也是能够夜视的?,所以两人的?屋子里只有那么一个烛台装装样子,平常晚上司樾看杂书也用不着灯。
她伸出?指尖,在身前?随意划拉了一下,割出?一道空间裂缝来,在里面?一阵翻找,两眼?转来转去,翻了半天,终于?掏出?了个东西。
还?没看见是什么,霍然间,整个屋子亮如白昼!惊得恒乞儿猛地抬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只有这个。”司樾把东西抓到纱羊眼?前?,纱羊被光刺得抬手遮眼?,好?一会儿才看见她手上抓的?是什么。
一颗蹴圆大的?龙珠!
“这、这是什么!”
司樾想了想,“应该是龙珠。”
“我?知道这是龙珠,这是谁宫里的?!”
司樾半眯着眼?睛,目光变得朦胧遥远。
她回忆了半晌都没有动作?,纱羊更加震惊,“这么大的?宝贝,你?都想不起来是怎么来的?了?”
“谁知道呢。”司樾道,“摸着不热,那不是木龙就是水龙的?,正好?不会烫着你?们。”
她一挺肩,把蹴圆大小?的?龙珠投到了屋顶中央,对盯着这边看的?恒乞儿扬了扬下巴,“怎样,亮了?”
恒乞儿点点头,司樾便嗯了一声,继续看自己的?书了。
恒乞儿不像纱羊那样为?龙珠所震惊,出?了恒家村后,外面?的?一切都让他震惊,三餐饱饭值得震惊、棉花一样的?鞋子衣服值得震惊、鳞仃湖旁的?那碗猪油打卤面?更值得震惊。
值得震惊的?事情太多了,在那醇厚鲜香的?猪油面?前?,一颗会发亮的?球也就算不得什么,恒乞儿看了一眼?就继续做自己的?功课去了。
龙珠发着银白色的?光,把这小?小?的?屋子照透了,光从木板的?缝隙中射出?去,四处透光。
晚上打外面?一看,还?以为?这木屋成了精,要化形变人了。
纱羊抬头,一抬头就被龙珠刺得睁不开眼?。
她取了一块白布,飞上去想给龙珠蒙上一点,可还?没靠近,胸口便一阵心悸,闷得她急忙飞到司樾身后喘息,对着龙珠的?眼?神也露出?了两分怯意。
司樾扭头看了眼?她,从她手里扯过白布,往上一丢,那布自己裹上了龙珠,把刺眼?的?光削弱了些许。
“好?强大的?龙气。”纱羊这才松了口气,但依旧心有余悸地趴在司樾肩后,小?心翼翼地仰头看被布蒙住的?龙珠,“到底是谁送给你?的?。”
司樾翻了页书,哼笑道,“气息纯善中正,这是神龙的?珠子,哪有神会送东西给我?呢。”
“什么!这是你?抢来的??”纱羊震惊之后又道,“龙珠可是龙的?命根子,那条龙没找你?麻烦吗?”
“忘了。”
“你?…你?……”纱羊后退了几寸,“你?该不会把那条龙……”
司樾斜眼?用余光看她,意味深长地笑,“忘了——”
“唔!”纱羊倏地往后滑开,翅膀嗡嗡地颤抖。
紧接着,她从司樾那眼?里看出?了笑意,反应过来她又在故意吓唬她。
虽是吓唬,但事情未必是假的?。
纱羊觉得,司樾就算没有杀龙,至少也是把人家打得半死了,否则哪里有龙会善罢甘休。
她扭头看向身后沉默写字的?恒乞儿,又看向躺在摇椅上看书的?司樾,屋子里只有司樾那破摇椅的?轻微吱呀声。
纱羊陡然意识到,自己一只小?小?的?虫仙和两个魔头同居一室,是不是过于?危险了点……
可看着司樾和恒乞儿,纱羊又不免想,魔到底是什么样的??
恒乞儿偶尔是有些危险,但司樾这个大魔头天天懒洋洋的?,哪里有半分危险可言?
她叹了口气,若邪魔大多都是司樾这幅模样,那也没什么可怕的?。
快到学生的?宵禁时间时,恒乞儿才收拾了纸笔回了宿舍。
他走后,司樾躺去了炕上,靠着枕头,翘着二郎腿,继续翻那本什么香红玉录。
纱羊有些困了,趴在她胸口,推了推司樾的?下巴,仰头看着她,“司樾,给我?讲讲你?从前?的?事情吧。”
司樾翻了页书,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我?们处了二十年,我?给你?讲了那么多我?的?事,却从来没听过你?讲过你?的?事。”
“有什么可讲的?,”司樾目光停在书上,“活着无非是吃饭睡觉、跑跑跳跳,谁都一样。”
“你?的?事肯定不一样。”纱羊撑起上半身看她。
司樾单手合了书,丢去一旁,双手垫到脑后,闭上了眼?,“别一天到晚瞎想,快睡,睡觉才是天上地下头一等的?要紧事。”
这一天晚上, 照旧从司樾处回去的恒乞儿被拦在了宿舍外。
他远远地看见了婷珠和?恒铁生,撒开脚步转身就跑,却听见脆生生的一句, “再跑!我马上去找司樾真人!”
这一回没有人把恒乞儿按在地上, 他自己把自己的脚定住了。
一个月前, 恒乞儿才不管婷珠要去找谁说什么,他只?顾着自己先跑,但现在不同?了……
他僵硬地定在原地。
婷珠对他喊道,“过来!”
恒乞低着头, 一步一挪慢吞吞地走去了她身前, 婷珠上前跨出一步,伸手掐着恒乞儿胳膊上的肉狠狠一拧。
“好啊你,天天避着我们。你是个什么贵人,忙得这么厉害!”
她一下一下地掐着恒乞儿的肉,恒乞儿只?低头握紧两侧的手, 一声不吭。
婷珠打得没趣,倒是自己的手拧得酸了。
她对恒乞扬了扬下巴, “以后我叫你你就得来, 慢一步, 我就去告诉司樾真人你是个灾星、害死了不知多少人!”
恒乞儿抿着唇, 两侧碎发散下来, 遮住了他的眉眼?,在晚上看不见表情。
“你说?!”婷珠推了他一把, “你是用了什么方法变得这么干净的!”
恒乞儿没有回话?,婷珠旁边的恒铁生上前一步, 一掌把他推倒在地。
“你现在不说?,以后就都不用说?了。”婷珠笑?了声, “等着明天就被赶下山去吧!”
恒乞儿撑着地,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仙术。”
他的声音微弱沙哑,但婷珠没有听漏。
她微睁眼?睛,眸中流出惊喜来,“我就知道!一定是司樾真人教了你什么仙术!快快说?来,否则……你别想?好过!”
恒乞儿极不情愿告诉婷珠,可他若是不说?,只?怕知道了实?情的司樾明天就会?把他赶走。
“如?我尊者…”他慢慢地开了口,一字一句,舍不得字似的,从牙缝里往外挤着,把口诀告诉了婷珠。
“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恒乞儿道,“…口诀。”
“等等,慢点!”婷珠马上道,“再说?一遍,我没记住。”
恒乞儿便又说?了一遍,说?得更?吝啬了。
“再说?一遍,什么、什么谟坷伊…”
恒乞儿倔强地闭上了嘴,再不愿意说?了。
他心中莫名有些生气,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总之是生气。
“说?呀!”婷珠用脚尖踢了踢他,“想?死是不是?”
那股无名火只?能压下去,恒乞儿又低低地断着念了一遍,婷珠磕磕绊绊地跟上了。
她自己又和?恒铁生念了几遍,把句子读顺了,问恒乞儿,“然后呢?”
恒乞儿别着脸,“没了。”
“什么没了?”
“仙术。”
婷珠一愣,紧接着猛地踹了恒乞儿一脚,“臭乞丐!你存心耍我吗!这就没了?念这劳什子有什么用!你居然敢编谎骗我!”
“没有!”恒乞儿心中的气又往上蹿了点,“没有骗!”
“那你倒是说?,这东西有什么用!”
恒乞儿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婷珠。纵是两边有散发,可他仰着头,那双漆黑的眼?睛便怎么也藏不住了。
“如?我尊者,”那眼?睛黑得发光,在夜里也亮着无法言语的光彩,他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人,张了口,一连串地念了出来,“赞叹混沌十三法名谟坷伊莱朅释,净我发肤濯我内腑,涤荡周身秽土。”
话?音刚落,一道蓝光遍布恒乞儿周身。
光芒散去,他衣服上的尘土骤然消失,比搓洗的还要洁净。
婷珠和?恒铁生吃了一惊,两人在蓝光出现后往后退了两步,待光消失后,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变干净的恒乞儿,不敢置信那拗口的句子真的是仙术口诀。
然而恒乞儿不知道,这口诀是假的倒还好,是真的,只?会?让他更?加艰难。
果然,恒婷珠当即一脚踹上了恒乞儿胸口,愈加愤怒道,“什么仙术!我看是妖术!所以只?有你这个妖怪才能用,我们是用不了的!”
来了裴玉门一个多月,恒婷珠懵懵懂懂地知道了自己的处境。
她向来心高气傲,凭什么同?样?的话?她念了没用,恒乞儿一个灾星乞丐却能用!
她越想?越气,一连在恒乞儿身上踩了好几脚,口中不停地骂,“灾星!乞丐!贱货!”
恒铁生愣在一旁,傻傻地看着对恒乞儿拳打脚踢的婷珠。
他虽然心里也有点不服气,但在甲堂待着,他已?隐约知道,恒乞儿确实?是个厉害的人,就算婷珠不高兴,用得着这样?么?
恒铁生有些奇怪,明明从前在村子里的时候,恒婷珠是从来没有打过恒乞儿的。
村长一家是村子里最富裕的,门路也多,所以旱灾那三年,婷珠家里并没有饿死人。
相?较而言,她是受到恒乞儿影响最小的人,加上自持身份、嫌恒乞儿脏,所以连骂恒乞儿都没怎么骂过。
可自从来了裴莘院,婷珠对恒乞儿的恨一日大过一日。
两人私下相?处,她常常问恒乞儿的事情,问完了就要骂上一通,有时候连恒铁生都觉得腻烦。
恒乞儿也不还手,只?是缩在地上任由婷珠打骂。
好一会?儿的工夫,婷珠累了,喘着气指着地上的恒乞儿道,“从今天开始,你每天晚上放学就来见我,把我所有课业都写了,第二天起床就把课业交给我。”
“还有他——”她指向恒铁生,“也把他的写了。”
恒铁生一喜。
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他之前怎么没有想?到让恒乞儿干这个呢!
“除此之外,呼……”婷珠喘着气道,“以后司樾真人教了你什么,你都得告诉我,要是让我知道你瞒着没说?,哼——你自己清楚!”
说?完,她看了眼?自己宿舍的方向,然后又狠狠踢了恒乞儿一脚,啐了他一口,对恒铁生道,“我们走!”
恒铁生看了眼?恒乞儿身上的唾沫,又看了眼?叉着腰、喘着气走开的恒婷珠。
他忽然想?到了堂里的蓝瑚。
那天晚上,婷珠又带着他去小路上堵恒乞儿,恒乞儿没有来,他看见蓝瑚和?她的侍女紫竹抱着一把琴去了僻静的地方。
她坐在草垫上,身前搁着琴,旁边燃着香,风吹过,忽然咳嗽了两声,微微别过头去,用帕子掩着唇。
那咳嗽被压抑着,憋着胸腔里,偶有两声溢出来,不像是咳,倒像是在轻笑?一般。
恒铁生在甲堂看惯了蓝瑚,如?今看着气呼呼走去的恒婷珠,心里忽然一阵说?不上来的怪异。
在村子里时,婷珠是最漂亮最可爱的丫头,就是和?那些大小姐比也差不到哪去。
恒铁生想?,现在看来,恒家村里根本没有人见过大小姐,若他们见过蓝瑚,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两人走后,恒乞儿撑着地,一步步地往宿舍走。
彼时宁楟枫也和?凌五练完剑,坐在炕上看书了,恒乞儿推门进来,两人稍抬眸看了一眼?。
待看见他一身土灰,走路也有些别扭时,宁楟枫皱了皱眉。
他是见过恒乞儿被打的,一看他这模样?,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都过去多久了,那两个人还找你?”他搁下书,问了一句,“你好歹也是甲堂的弟子,他们是谁,为什么揪着你不放?”
两人吵过、骂过,又在司樾那里好了一场,如?今结成?搭子,练了七.八天的剑,又是同?吃同?睡的同?学,宁楟枫对恒乞儿再不像最开始那样?的冷淡。
早起晚归时也会?稍微点个头。
恒乞儿往屋子走,脱下外套,把怀里的书拿了出来。
宁楟枫在炕上道,“他们这么欺负拿你,你就算打不过,难道还不会?告诉山长么?”
上一回婷珠和?恒铁生听见声音就跑了,宁楟枫没有看见他们的脸,至今不知道是什么人打恒乞儿,只?以为是恒乞儿看着贫穷蠢直,所以被人拿来欺负取乐。
恒乞儿没有搭腔,默念了清洁咒,脱了鞋就躺进了褥子里。
宁楟枫不喜欢他这闷葫芦的样?子,本不想?管他,可还是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你如?今是裴莘院的学子、司樾真人的大弟子,难道以后就一直这么挨打?你不嫌丢脸,你的师门还嫌呢,首席弟子可是门面,你这么窝囊,司樾真人的脸往哪里搁。”
说?完,他拿起搁在腿上的书继续读,也懒得管恒乞儿回不回应了。
恒乞儿缩在被子里,宁楟枫的前两句他一个字也没听,可这一段话?,却钻进了恒乞儿的耳朵。
他挨打……师父会?,丢脸?
恒乞儿想?了想?宁楟枫的话?,但尚不能理解这两者到底有什么关系,于是便作罢了。
他不懂为什么司樾会?丢脸,他只?知道,人人都讨厌灾星。
翌日一早,恒乞儿依言去见了婷珠。
婷珠往他胸口砸了个布包,“里面是我昨天的衣服,你今天给我洗了晾好,明天我要穿,对了,膝盖那里,我练剑的时候蹭破了,你给我补好。”
恒乞儿被布包砸得后退了半步,他拉住布包,稍稍抬眸看了眼?天。
春雨绵绵,天空上已?经飘着丝雨了,这样?的天气,一天之内衣服怎么干得了。
干不了倒不是问题,恒乞儿想?,他可以用清洁咒把衣服变干净,但膝盖上的破洞要怎么办……他从来没有捏过针线,更?不知道如?何补衣裳。
婷珠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哼笑?一声,捏着嗓子斜眼?瞅他,“你不是跟着司樾真人学了仙术么,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我看你就是不听话?!想?挨打!”
她和?恒乞儿记忆里恒婷珠的娘重合在一起,姿态语气一模一样?。
他低着头,抱着布包转身离开了。
恒婷珠在后面又哼了一声,甩头进了屋。
恒乞儿带着布包上了上午的学,然后去找了司樾。
司樾又要出门钓鱼,恒乞儿只?来得及对她说?:“师父……我要学缝补……”
听了这惜字如?金的话?,司樾掏了掏耳朵,“什么?学缝补?你缺练手的家伙?”
“正好。”她划开空间,从里面拿了双鞋子丢给恒乞儿,“我这双鞋前头磨破了,给你吧,补不好就帮我扔了。”
说?完,司樾便扛着鱼竿,哼着小调出门了。
恒乞儿愣在原地。
他回头,看向纱羊,纱羊也没有理解他的意思,问道,“怎么了,还不够吗?那我去找点旧帕子给你。”
她飞进屋里,口里还对恒乞儿念叨,“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学针线了?是先生要求的吗?这倒是新奇。不过以后你出门在外,是要学点针线才好。”
她在屋子里翻了一阵,好容易找了两块旧帕子出来,一张望,院子里却已?没了恒乞儿的身影。
恒乞儿没有学到缝补的仙术,反而多了双任务。
他抱着布包和?司樾的鞋子离开了小院,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呆呆地望着手里的东西。
眼?下他不止不知道针线活怎么做,连针线都没有……
恒乞儿想?,自己得先取到针线才行,可哪里有呢,他在裴玉门待了一个半月了,还从没见过哪里有针线……
出神发呆了半日,不知不觉中,一个时辰的午休快要结束了。
恒乞儿站起来,得先回去上课。
他刚走一步,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谁!”
恒乞儿转身,隔着几棵树,看见了弯着腰的蓝瑚和?紫竹。
两人都弯着腰,手里拿了个玉瓶,不知道在做什么。
见树后的是恒乞儿,蓝瑚直起身,用塞子盖住手中的玉瓶,冲他一笑?,“原来是恒同?窗。”
今天是三月三,上午下了小雨,两人正在收集草叶上的春雨,往后用来煮茶。
恒乞儿没有理她,迈步跨了出来,半瞌着眼?睛往学堂走。
“嗳,恒同?窗,留步。”蓝瑚倏地出声,在恒乞儿停下后,她走去了他身边,眼?神指着他怀里布包上的鞋子问,“这可是司樾真人的鞋?”
恒乞儿正烦恼这件事,听蓝瑚问了,便没有直接离开,对她点了点头。
蓝瑚垂眸,看见了鞋子前面的破洞。
目光流转间,她问:“这鞋,可是要补?”
恒乞儿睁大了眼?睛,连连点头。
见他这幅模样?,蓝瑚顿时明白了,她笑?道,“恒同?窗若是不方便,就交给我罢。明日一早,我补好了给你。”
恒乞儿高兴地点头,随后又摇头,他犹豫着看向蓝瑚,小声道,“我…学。”
他要学。
蓝瑚微讶道,“你一个男子,竟不忌讳女红?”
恒乞儿茫然地看着她。
什么是忌讳?什么是女工?
“也罢,”蓝瑚又是一笑?,“只?是你我单独相?处,恐有不便,不如?这样?,晚上我随你一同?去司樾真人的院子里,在她老人家那里做工,可好?”
恒乞儿愣了愣。
一种莫名的情绪让他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下来。
但这情绪太?寡淡缥缈,让恒乞儿抓不住摸不着。
比起这可有可无的情绪,怀里的布包沉重了太?多。
他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那就说?好了,晚上见。”蓝瑚弯眸,抬手欲从他怀里取走鞋子,恒乞儿猛地侧身,抱着鞋子警惕地盯着她。
蓝瑚一顿,继而道,“恒同?窗,你要是不把鞋子给我,我怎么找线配色呢,到时候缝上去的线和?布的颜色不一样?,岂不难看?”
恒乞儿不是很懂蓝瑚在说?什么,但大致明白了她需要先把鞋子带回去的意思。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怀里的鞋子,又戒备地看了看蓝瑚。
许久,他才缓缓转过来,把鞋子伸了过去。
蓝瑚接了鞋,冲他稍一低头,带着紫竹走了。
手里一空,恒乞儿倏地后悔了。
他想?把鞋子追回来,可蓝瑚已?然走远。
到了?晚上, 恒乞儿更加后悔。
他不太想让蓝瑚去院子里了?,可那双鞋还在蓝瑚手里,吃饭的时候他没看见蓝瑚, 也不知道蓝瑚住在哪儿, 只能去司樾的院子等她。
恒乞儿不知道, 这?便是蓝瑚拿走鞋子的目的。
“喏。”吃了?晚饭,婷珠把自己今天的大字作业甩在了?恒乞儿胸口,“里面还有一张我以前的字,你要照着我的字迹好?好?写, 别让先生看出来!要是我被发现了, 你也别想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