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恒乞儿道,“那你来烤,记得撒点盐。”
恒乞儿蹲下来摁住鱼,眼前?忽然?落下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
他?猛地一怔,伸手就要?去拿,那菜刀又?被人提了上去。
顺着刀,恒乞儿对上了司樾的眼睛。
“这可是?我一上午的辛劳结晶,”司樾晃动着刀,“你别糟蹋了我的结晶。”
恒乞儿连连点头,司樾这才把刀递到他?手里。
这菜刀正是?恒乞儿丢了的那把。
宝贝失而复得,他?伸出手去取,指尖刚碰到菜刀,倏尔金光大?作——
锈迹斑斑的菜刀像被重铸似的,铁锈在金光下迅速褪去,刀身也改了形状。
待恒乞儿将刀握在手中时,手中的哪里还是?老旧的钝刀,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暗金色的匕首!
半尺长的匕首在正午的冬日下散发着威严冷厉的刀光,暗色的刀面上倒映出了恒乞儿愣怔的双眼。
匕首玄色为底,上烙金色法纹,重量也涨了不少,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冰凉。
他?无措地看向司樾,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司樾晃着摇椅催促,“愣什么,杀鱼。”
恒乞儿哦了一声,蹲下来,将匕首砍下了鱼头。
匕首一落,那鱼头就断了。恒乞儿睁大?了眼睛,他?从?没用过这么锋利的刀。
纱羊看见了,凑到司樾耳边小声道,“你怎么给他?这么危险的东西?”
“这么把小刀,也算得上危险?”
“对他?这个年纪来说,已?经够危险了!”纱羊道,“你昨天没看见吗,恒乞儿和宁楟枫对练时喜欢拼尽全力,自己都收不住自己的力,以至于一头冲到了篱笆上。”
“不止昨天,他?一贯不懂得收力。你现在再给他?一把利器,万一他?真的杀人了怎么办?”
这可是?个真敢杀人的孩子。
“那我不就有理由赶…啊,我相信他?是?个好孩子。”司樾对恒乞儿招了招手,“来。”
恒乞儿立即放下鱼,双手滴着血地朝司樾走去。
司樾指了指他?手里的匕首,“小子,不许拿它杀人,知道吗?”
恒乞儿点点头,噢了一声。
“好去吧。”
他?便又?蹲回?去杀鱼了。
司樾对纱羊道,“他?说他?知道了。”
纱羊皱眉,“就这样?”
“那你想怎样。”
纱羊没好气道,“古往今来,仙门从?小教导弟子们?修身养性,就是?怕他?们?长大?了滥用力量。你这轻飘飘的一句‘不许杀人’,他?就真的不会去杀人了?怎么可能那么容易。”
“无妨。”司樾瞥了眼在鱼肚子里七进七出的匕首,“那上面缠了我神识,他?在干坏事之前?,这把匕首会先干掉他?。”
“原来如?此,我就说你怎么那么好心送他?兵器。”纱羊刚一高兴,马上又?叫了起来,“什么!你还想干掉他?!你要?是?敢干掉他?,我就干掉你!”
司樾啧了一声,瞅着空中的小虫,只觉得自己身在一盘象棋上。
将帅无棋不吃,却为小兵掣肘。
恒乞儿一回?生二回?熟,他?捡来了干柴,双手覆在上面,回?想起上次生火的情?景,这一回?生得更快了。
鱼鳔鱼鳞被他?扯了一地,他?看着地上一片狼藉,伸手指着地,念出了清洁咒。
得到了干净的鱼鳔和鱼鳞。
看来水魔并不觉得鱼鳔和鱼鳞是?脏东西。
烤好的鱼,恒乞儿献宝似地拿给了司樾。
司樾接过来,“火候不错,没糟蹋你的灵根。”
恒乞儿烤肉的火候向来不错,宁楟枫练剑三年,他?烧烤三年,也算是?术业有专攻。
但火候和味道并不相干,恒乞儿烤的东西向来难吃。
这一回?虽然?加了盐,可没有生姜黄酒去腥,味道也只能算是?勉勉强强。
所幸鱼够新鲜,司樾也不挑食。
她把鱼肚子上最好的两?块扯下来,给自己,剩下的给了恒乞儿。
两?人一虫吃了鱼,恒乞儿自己动手收拾了地,纱羊留他?在这里午睡,被恒乞儿拒绝了。
他?摇着头,从?衣襟里拿出山长给他?的书和笔来。
“你是?要?做功课吗?”纱羊明白?了他?的意思,指向屋内,“那快去吧,在炕上写,暖和点儿。”
恒乞儿进了屋,把书铺在炕桌上,跪坐着描上面的字。
等待午休时间结束,他?才收起书笔和司樾道别。
纱羊把炕稍微收拾了下,飞出来和司樾说:“你看,这样多好呀,每天相处半个时辰,也不耽误你什么事。”
司樾脸上盖着话本,没有回?应,已?在太阳下睡着了。
打这天便起了头,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三人重复着这样的生活。
每到中午、下午放学,恒乞儿吃过饭都跑来司樾这里描字,到了时间再回?去。
恒乞儿的学习速度飞快,一次堂上,山长想让他?表现表现,便抽他?起来背课文。
这一次的抽查,让山长惊掉了下巴,终于发现恒乞儿原来压根不识字,只把那些字当做画一样的记。
他?当即留了恒乞儿补习,每天晚上拿着戒尺,让他?诵读认字。
恒乞儿的记忆本来就好,只是?认字的那些课没上,这么一补,很快就把字认全,跟上了甲堂的进度。
他?认字快,学剑也快。
尤其?是?被宁楟枫用剑打败过,于是?学得更加认真。
一个月下来,不说在剑道上有什么长进,至少身体?结实了许多。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恒乞儿学了清洁咒,人变干净了;
读了书,精神清爽了;
吃饱喝足又?学了武艺,身上也开始长肉。
如?今的恒乞儿和刚上山时蓬头垢面、一身虱子小乞丐天差地别,恒铁生有时看着他?,都觉得像是?在看陌生人。
他?和恒婷珠几次想要?私下找恒乞儿,却一直没有机会。
放了学,恒乞儿不是?在山长那里就是?在司樾那里,要?不然?就是?在宿舍里和宁楟枫、凌五一起睡觉,根本找不到空隙。
远在乙堂的恒婷珠尚且不甚了了,可恒铁生挨着恒乞儿的座位,日复一日地看久了,有时候总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还有恒家村都离这个小乞丐越来越远。
这种感觉在偶尔宁楟枫、凌五和恒乞儿三人一同上下学时尤甚。
那个高扎墨发、抱着书卷的恒乞儿走在宁楟枫身旁,并无多少突兀。
不知何时,他?和他?们?慢慢不是?同一路人了……
三月底,天气暖和了起来,也到了裴莘院一月一次的假期。
学院给孩子们?放了假,他?们?可以在宿舍休息,也可以去山脚下逛逛。
裴玉门山下都是?和门派有关系的百姓,相对安全。
即便如?此,下山的孩子也都需要?找先生领一枚通讯符,至少三个人结伴出行。
这些孩子来了裴玉门一个多月,却还从?未了解过四周的风土人情?,难得有机会,整个裴莘院几乎都空了,所有孩子都结伴着下山玩耍。
唯独恒乞儿没去。
他?照旧跑去司樾的院子里,打算描一天的字。
纱羊又?在院子里摆弄她的花,见到跑来的恒乞儿,咦了一声,给了他?开了门,问:“难得的休假,你不出去玩吗?”
恒乞儿摇头,“读书,和师父,一起。”
念了一个月的字,恒乞儿说话虽然?依旧不连贯,至少顺序是?对了的。
屋门打开,司樾扛着鱼竿走出来,回?了恒乞儿的话:“那真是?不巧,我今天要?出门,你自个儿在屋里读书吧。”
恒乞儿愣了愣,马上把书收进怀里,改口道,“不读了。”
纱羊蹙眉,“怎么能这样……”
“随你干什么,”司樾走出屋子,“这房子给你了,我今天要?去干大?事。”
她走一步,恒乞儿就跟一步,一直走出了院子。
“干什么。”司樾回?头看他?,“别跟着我。”
恒乞儿仰头巴望着她,“师父。”
“撒什么娇,我不吃这套。”司樾冲他?挥手,“去去去,大?人的事,小孩子别凑热闹。”
“你能有什么大?人的事。”司樾不吃恒乞儿的撒娇,纱羊却心软了,“不就是?钓鱼么,带他?去看看嘛。”
“钓鱼带孩子最烦了,”司樾拧眉,“一会儿要?撒尿,一会儿又?饿了,再一会儿又?说想回?家。哼,这么好的黄道吉日,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影响我钓鱼!”
“人家背井离乡来这里一个多月了,你做师父的,带他?下山看看怎么了。”纱羊叉腰道,“你天天去钓鱼,天天都说是?黄道吉日,也不差这一天。”
她飞进屋里,拿了一包点心,用手帕包好,塞给恒乞儿,“喏,跟你师父去吧,饿了就吃这个,无聊的话就让你师父叫我,我带你回?来。”
恒乞儿接了点心,仰头巴望着司樾,小声地唤,“师父……”
司樾耙了耙头发,烦心。
近日鳞仃湖有化冰的趋势, 已经不能坐在冰面上钓了。
司樾提着小马扎坐到岸上,恒乞儿便蹲在她身边,仰头望着她。
“我要打窝了。”司樾嘱咐他, “今天你安静点, 别吓跑了我的鱼。”
“饿了就吃, 困了就睡,渴了就喝水。”
她取出一个大竹筒,戳到自己?和恒乞儿中间,里面装了一竹筒的水。
“尿尿就去河里;掉下?去就喊一声救命, 别喊多了, 呛水;闲着没事?就看你的书?;实在无聊了就扯我袖子,我让纱羊带你回去。”
一口气全部交代完毕后,她问:“听?懂了?”
恒乞儿点点头。
“好。”司樾往湖里扔了一坨坨的小米糊糊团,继而抬头看天,“风雨欲来, 云厚水盛。不错,鱼儿都该出来透气了, 看我一杆入魂——”
她把?钩子甩进?了浮冰的空荡里。
恒乞儿仰头看着她, 见她又坐下?, 用一只?脚踩着鱼竿, 双眼?严肃地盯着湖面。
严肃半刻钟, 司樾一仰脖,闭上眼?睛睡觉了, 只?用一只?脚来管着这湖宝藏。
恒乞儿坐着,看了看四周。
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湖。恒家村只?有小河,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湖——第?一次是在梦里。
如此说来,他从未见过湖, 为什么梦里会见到湖呢……
岸上钓鱼者?不少,或许如司樾所说,今天真是钓鱼的黄道吉日,但来的多是男人,难得看见女人。
恒乞儿回眸看向?司樾,想起个事?来:
师父是男的还是女的?
恒乞儿盯司樾看。那张脸虽然平平无奇,但五官上隐隐约约、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地透出半分清丽。
他想起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见过谁管司樾喊“仙子”。
那师父大概是个女人吧。
是男是女对恒乞儿来说也?没什么关系,但自从司樾教了他清洁咒后,再没有教过他别的法术。
白笙带他们走的时候,说是带他们来成仙的。
可自己?待了一个多月,除了司樾,也?没人教他怎么成仙。每日不是学剑就是写字,也?不知多久才能成仙。
恒乞儿对山长不抱希望,他不明?白,司樾为什么不教他了呢,是他没讨司樾的喜欢吗……
对了,喜欢——恒乞儿茅塞顿开,他还没给过司樾钱,难怪她不喜欢了。
他看向?自己?的双手。
春天了,冻疮结了疤,不再肿了。可这双手依旧短小无力,抓不到银钱。
有什么赚钱的办法呢……
“下?网下?网!”正沉思着,旁边忽然传来激动的喊叫,“快来个人下?抄子!”
恒乞儿转头看去,就见不远处一个男人拉着鱼竿,旁边有人搁下?杆子下?了岸,拿着渔网去河里抄鱼。
一条好大的鲤鱼。
恒乞儿又看向?司樾面前的鱼竿,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
这一个上午,恒乞儿看见不少人钓上了鱼,就是没钓上的,至少鱼竿也?动过几次,只?是力度掌握不好,让鱼跑了。
唯独司樾面前,湖水静得像死水一样。
恒乞儿眨了眨眼?,有点奇怪。
司樾睡了一个时辰,醒过来了,此时正拿了纱羊给恒乞儿包的点心,嘎嘣嘎嘣地咬。
她看着那些钓上鱼的人,眼?里留着阴暗的羡慕。
见恒乞儿若有所思地用眼?神对比她和其他人的钩子,司樾戳了戳他,对他道,“小孩子家家的不懂,小动物的感知力是很强的,它们隔着老远就能感知到我是个钓鱼强者?,所以才不敢来咬我的钩。那些被鱼咬的,是因为太弱了,鱼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恒乞儿点头,原来如此。
到了中午,司樾一片鱼鳞都没碰着,她不死心地想血战到底,可天上的厚云等不及了,哗啦啦地落下?雨来。
周围的人早跑了回家吃午饭,司樾坐在雨中,仰头望天,长叹一声,“空竹篓,湿春衫,钓得天下?雨。”
恒乞儿茫然地看着她,司樾敲了把?他的脑壳,“真不懂事?儿,这时候当徒弟的就该全力吹捧才对。”
恒乞儿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抬头小声道,“能说话?”不是让他今天别说话的吗?
司樾眯眸,“我的错。”人竟能死心眼?到这个地步。
她扬起鱼竿,收了线,把?杆子抗在肩上,另只?手抓着小马扎和竹筒上的绳子,站起来对恒乞儿道,“走罢,避避雨。”
恒乞儿亦步亦趋地跟着司樾,司樾没有打伞,他也?没有。
贵如油的春雨毫不吝啬地浇在两人头上。
街上没了人,正是吃饭的点儿,又下?了雨,只?有师徒二人傻子似地在雨中漫步。
恒乞儿的睫毛上都挂了水,他有些哆嗦,既是冷的,也?是因为身上沾了水,怕的。
司樾走在前面,没有回头看他,他也?没有出声让司樾停下?,只?是低着头,盯着司樾那双布鞋的脚后跟,沿着她在水里踩出的浅浅涔印,一步步往前走。
那双薄薄的布鞋上面是未染色的麻布裤子,裤子有点短,露出一截白色的脚脖来。
恒乞儿看着,忽然想起一个月前做的那场梦。
梦里的司樾和现在差别很大,大到不像是一个人……
梦里的,是白锦银线刺绣的长靴,不染纤尘;
眼?前的,是沾了泥水的黑布头鞋,薄薄的鞋底上纳着粗糙敷衍的针线,菜场上卖,十文两双还得搭个线头送人。
恒乞儿生出一股陌生感来,一时说不清是梦里的鞋子更?加真实,还是眼?前的鞋子更?加亲切。
抬手摸了摸腰间,隔着衣服,恒乞儿摸到了一条硬.物,那是司樾给他的匕首,说是叫作金鳞匕,从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鱼肚子里取出来的。
司樾说的时候,纱羊嘲笑了她一顿,“凭你也?能摸到大鱼?”
司樾骂骂咧咧了几句,但恒乞儿相?信她的话。
因为这把?匕首在暗处看是黑的,和鲫鱼背一样,在阳光下?却?能透出金色来,看着确实和鱼有两分关系。
他低头跟着司樾淋了大半刻钟的雨,终于抵达了终点。
恒乞儿这路上净顾着看鞋了,也?不知道走来了什么地方。
直到司樾停下?、身上再没淋雨了,他才回过神来打量四周。
他们处在阡陌上。
眼?前是一座小茅屋,屋门口撑了一块茅草棚,棚下?摆了一张老旧的木桌和四条长凳。
前后一望,是这条路上唯一看得见的房屋。
“呦,这不是司小子么。”小屋的门敞开着,里面走出来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他身上兜着一块老旧发黄的围衣,比裴莘院的厨娘的还旧些,他一边在围衣上擦手,一边弯着腰走了出来。
司樾将渔具搁在桌子旁,熟门熟路道,“来两碗打卤面,再切三斤牛肉,包上一半我带走。”
男人闻言笑道,“怎么,今儿一个人能吃两碗了?我猜猜,是不是一条鱼都没钓到,气得胃都撑大了?”
“胡说什么!”恒乞儿被司樾挡在了身后,司樾侧过身,一手拍在了恒乞儿肩上,“喏,带个小子出来。”
那只?手甫一落到恒乞儿肩上,倏地传出暖意。
下?一刻,恒乞儿的衣服、头发全干爽了,仿佛从未淋过雨。
他这才发现,刚才沾满泥水的司樾,竟在进?入草棚后便变得干干净净,连一丝潮气都无。
“呦,”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眼?恒乞儿,“这是你的谁啊?”
“我的祖宗。”
“乖乖,我竟不知道你祖上这么俊俏,女孩似的漂亮。”
“啰嗦什么,”司樾坐了下?来,“快上面,我都快饿死了。”
男人笑了笑,擦着围衣回了屋。屋里采光不好,加上雨天,看着阴恻恻的暗昧。
恒乞儿坐到了司樾左手边,司樾从筷笼里拔了双筷子给他,自己?也?拿了一双。
雨落在他们头顶的茅草棚上,发出滴滴啪啪的闷响,听?着很舒服。
四周下?着雨,稍有两分寒意的风卷进?棚里,恒乞儿穿着温暖干爽的衣服,后面的小屋升起了炊烟,隐约飘出几缕面食的香气。
他吸了吸鼻子,看向?司樾,司樾正在收她的鱼竿。
她似乎很渴望钓到鱼,但若是一天下?来两手空空,也?只?是骂上两句倒霉,并没有半点躁气。
发现恒乞儿正盯着自己?,司樾问:“你干嘛?”
恒乞儿抿了抿唇,继而开口,道,“师父……再教我,仙术。”
“来咯——”他刚开了口,男人便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手里端着两海碗热腾腾的面条,面上盖着厚厚一层卤子,即便是在阴沉的雨天、昏暗的茅屋下?,那卤子都折射出动人的光泽来。
天下?地上仿佛都是灰冷的,只?有这两碗面是唯一的色彩。
他把?面放在司樾和恒乞儿面前,又上了一大包切好的熟牛肉,司樾见了面,眼?睛笑开了,侧着身和男人道了句,“多谢。”
“吃酒吗?”男人问。
司樾拿起筷子,在桌上戳了戳筷头,“算了,改天吧。”
“好嘞。”男人便又回到了屋里,继续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
司樾伸出筷子拌起了卤子,一边瞅了眼?恒乞儿,“你刚才说什么?”
“仙术!”恒乞儿往前坐了点,“师父,教我,仙术。”
“仙术啊……”司樾拌着面,拌好了才对恒乞儿道,“好,我现在就给你表演一个,看好了——”
恒乞儿点点头,殷切地望着她。
司樾夹起一大筷子的面条,每一根上都裹上了鲜亮的卤子。
她大张嘴巴,一口吞了下?去,海碗直接少了三分之一。
“康见了吧……”她鼓满了腮帮子,含含糊糊地对恒乞儿道,“失踪术。”
恒乞儿眼?中的光芒一下?子淡了,变成了茫然和无措。
等司樾吞下?面,她用筷子敲了敲恒乞儿的碗沿,“干什么,你别小瞧了它,天上地下?,再没有比这失踪术更?厉害的法术了,它是最温补的修养法子,能让你从口腹滋养到丹田,用完全身都充满力量。要是不信,你自己?试试,保管你试过一次想两次,试过两次想三次,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她从油纸包里捻了两块熟牛肉塞进?嘴里,见恒乞儿还呆着不动,催促道,“快呀。”
恒乞儿心中失望,他此时并不想吃面,只?想学习仙术。
但司樾催他,他便拿起筷子,挑了一柱面往嘴里扒拉。
冒着热雾的面挂着卤子进?了嘴,恒乞儿一愣,霍然间,这天地之中唯一的色彩在他口中绽开。
是猪油!
他吃过奶奶烧的白水面,也?吃过裴莘院煮的青菜面,这辈子,他是头一次吃到这样好吃的面条,里面居然有油!
恒乞儿顿了一下?,紧接着低下?头,嘴巴凑在碗沿,一筷一筷地往嘴巴扒个不停。
司樾笑睨着他,捻了肉塞嘴里,“好吃吧,那仙门里的东西?就不是给人吃的,天天喂兔子似的,说什么清心寡欲利于修行,也?没见到天下?的兔子都成仙了。要吃东西?还得是山下?人家,这做法才不算糟蹋粮食。”
恒乞儿对着碗,牛饮似地吃面。
他现在懂了,这果然是仙术!人间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这面一定是从仙界来的。
听?到司樾的评价,老板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看见了恒乞儿的吃相?,笑道,“这哥儿真给面子,头一回见到这么给面的客人。”
他端出一碟花生米来,放到恒乞儿面前,“来,我请哥儿的。”
不怪老板高兴,这面再好吃,也?就是面而已,只?是恒乞儿极少吃油水,更?从没吃过这么有滋味的东西?。
头一回吃油,就和头一回在裴莘院吃肉一样,稀罕得不行。
恒乞儿抬起头,沾满汁的嘴巴一动一动地嚼着面,他学着司樾的说法,和老板道,“多谢。”
“哈哈哈哈哈。”老板笑了起来,这句“多谢”像是孩子偷了大人衣服穿,有些不伦不类。
司樾叫住老板,“有茶没有?倒两碗来。”
“等着。”老板把?抹布往肩上一甩,回屋里取了两碗温热的麦茶来。
浓郁的麦香扑鼻而来,司樾端起喝了一口,对恒乞儿道,“瞧你急的,喝口茶咽咽。”
恒乞儿听?话地捧起茶碗,啜了一口,便改为了大口喝。
茶不烫,温温热热的麦香流进?喉咙里,把?黏稠醇厚的面条送了下?去。
司樾给他夹了两片牛肉,恒乞儿吃了,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吃牛肉,第?一片怪,第?二片香,第?三片美得让人心慌。
也?不知为什么,那凉凉的春雨忽然变得鲜活明?媚起来,恒乞儿本是讨厌水的,可这场茅屋雨,他却?愿意坐着听?上一整天。
仙术——
他捧着温温的麦茶,面前是空了的面碗,嘴里是嚼了一半的熟牛肉。
听?着落地的雨,恒乞儿看着身旁的司樾,他明?白了,这一定是个厉害的仙术。
吃了饭, 外头还?在下雨,司樾没有立刻走的打算,要等雨停。
恒乞儿一开始还坐着, 和司樾一起等, 过了半个?时辰, 他吃饱听着安逸的雨声,忍不住打瞌睡,司樾便让他在桌子上趴一会儿。
这一趴就趴到?了傍晚,等恒乞儿睁开眼时, 自己已回到了宿舍的炕上。
他并不是睡死的人, 想来是司樾用了仙法带他回?来?。
恒乞儿呆呆地坐在炕上,屋外的雨停了,有着泥土和水汽的余韵,这余韵把他拉回?了那个?小草棚下。
才刚回?来?,便又想着了。
可这和讨厌、喜欢的情绪一样, 想也无用,转眼就是第二天, 又开始了上下学读书。
放假回?来?的第一天下午, 山长让男女两两相对, 站于两列。
“成?日对着空气挥剑, 我知道你们觉得无趣, 打今日起,你们也算是有了对手。”他抽出?一本册子来?, “我念到?的人出?列,作成?搭子, 相互对练。”
诸生抬头,等着他念名字, 山长半耷着眼睑,念的第一组便是:“凌五,恒铁生。”
凌五和宁楟枫皆是一惊,若是凌五离开了宁楟枫,那剩下的男生里还?有谁能和宁楟枫比肩?
山长下一句便是:“宁楟枫,恒大。”
宁楟枫一愣,看向恒乞儿。
恒乞儿没有看他。
女孩那边,蓝瑚和紫竹也被拆开,和另外两个?女孩各自组队。
分组之后,山长教了今天的剑式,上个?月学的全是攻势,今天学了截剑,从左到?右,斜下按剑,可将对面来?的剑截下。
孩子们照旧先?在空中练习,山长在队列之中踱步,纠正了每个?人的动作后,一拍手,“好,按我方?才所说,两两一组,对立站好。一人上路攻去,一人练习截剑,每刻钟互换一回?。”
他一转身,“对着人,不可胡乱挥剑,记着上月我们学了哪些攻击上路的剑式?今天谁能用之前学的剑法?攻到?对面,明天下午便可少跑五圈院子。切记,不可胡乱挥剑,要是被我看见谁的剑没有章法?,留下来?,加跑二十?圈!”
孩子们眼睛一亮,这可比对着空气比划有意思多了——最关键的是,有奖励,可以少跑圈。
蓝瑚紫竹虽然和宁楟枫一样是大家出?身,但身为女儿,两人之前从未学过武。
在剑术上,她们和另外两个?女孩一样,只是聪慧机敏一些,力气却比不得从小帮父母干农活的丫头,因此也算势均力敌。
另一边,恒铁生力大如牛,黑黑壮壮,对上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凌五,虽然动作蠢笨,但胜在力大,还?算平衡。
只有宁楟枫和恒乞儿,两人持剑对立站着,一个?头发整齐光洁,露出?饱满的天庭;
一个?用干稻草随便一扎,两边都是散发,即便身上干净了,看着也有些散乱。
“话说在前头,”宁楟枫后退一步,拉开了弓步,“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恒乞儿不和他废话,直接一个?劈剑,对着宁楟枫天灵盖落去。
宁楟枫一愣,他是想当先?攻的那一方?,恒乞儿突然攻来?,他没有准备,使不出?截剑,连忙闪开。
那剑落在了宁楟枫脚边的地上,敲出?好大一声响,震得宁楟枫耳根一麻。
他看向恒乞儿,这次是,上次也是,这小子怎么次次都往死里下手!
纵然是圆滑的木剑,这力度要是劈在头顶,恐怕人都得倒地了。
恒乞儿的剑落在了宁楟枫脚边,紧跟着一招削剑。
这回?宁楟枫有了准备,他双脚分开,抬剑把恒乞儿的剑截了。
本想将他的剑截落在地,发泄下不满,可两剑相处的瞬间,宁楟枫脸色一变,上身往下沉了半分。
恒乞儿的力气竟如此之大,这一剑沉得像个?大铁砣!
宁楟枫心中惊疑,上月他和恒乞儿厮打的时候,这小子有这么强的力量吗……
恒乞儿的力气确实?变大了。
在裴玉门?吃饱喝足,长了身体?;且他不懂得收力,因此前面一个?月的剑术课上,别的孩子想方?设法?的偷懒,山长一转过身就停下,他却一板一眼地按照山长所说,每一次挥剑都力达指尖,用出?全身的力气,即便是自律如宁楟枫也没有他这么死心眼,挥剑时总保留三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