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年方八岁(科举)—— by王廿七
王廿七  发于:2024年0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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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员外一头雾水:“你这孩子,为什么要为恶人求情?”
林砚笑笑:“实不相瞒,王善是故人之子。”
“噗——”刘员外又是一口茶水喷出,呛咳连连。
一个八岁孩子怎么还有故人了?
林长济忙帮腔道:“孩子词不达意,林家和王家曾有故交,王善的大哥王良求上门来,希望能给他兄弟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一定严加管束,绝不容许他继续为患作恶。”
刘员外是多精明的人,自知即便官司打赢了,至多判一到两年劳役,等王善回来说不定还要寻机报复,还不如当做人情送给林家,且不说林长济即将参加秋闱,单说林砚这孩子,必定是前途无量的,跟林家结交只有好处。
刘员外走后,一家人各司其职,林砚又大喇喇坐回了官帽椅上,翻开一本书,凝神沉思。
“终于能把我那砚台赎回来了。”林长安捧着王知县送来的白花花的小银锭激动的说。
“那是我的砚台……”林砚头也不抬的强调道。
林长安赔笑:“您的砚台,那也不能随它五十两卖到当铺不是。”
林砚哂笑不语,他比谁都想赎回丛星砚,可就凭那鬼画符似的当票?能赎回来才是见鬼呢。
林长安又转向长济:“大哥,你说是不是?”
“是。”长济见林砚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打开装钱的匣子,点出五十两白银,算清利息,一并给了长安。
林长安抱着银子拿上票据往外走,一脚迈出门槛,又撤了回来。
“怎么了?”林长济问。
长安却问林砚:“您刚刚说什么来着,真的要开商号吗?那这银子……”
林砚报以赞许的一笑:“你听进心里去了?”
这一家人里,竟只有长安一人拿他的话当真。
“那当然了,虽然这些银两足以买一套三进的宅子,但家里有再多存银,没有活钱也是坐吃山空。”林长安道。
“无妨,你先去赎砚台,开商号的事需要从长计议,暂时用不了这么多钱。”林砚道。
长安绽开笑容,又去央求大哥林长济陪他一道去,显然对于赎回丛星砚这件事,心里也有一些打鼓。
林砚看着兄弟二人离开的背影,浅笑摇头,又拿起了书。
一个时辰后,两兄弟面沉似水骂骂咧咧的回来了,面沉似水的是林长济,骂骂咧咧的是林长安。
林长安怒斥当铺是黑店,侵吞他们的名砚,只拿了个普通的峡砚打发他们,拒不承认当时典当的是丛星砚。
林砚耐心听着,一脸淡然。
“你早就知道这砚台赎不回来,是吗?”林长济问他。
“是。”林砚道。
林长安满脸不解:“为什么不早说?”
林砚道:“心存侥幸,让你们哥俩去碰碰运气。”
他眼看着林长济的神情几经变换,由愤怒转为落寞,最终颓然的回房读书去了。
林长安急的满头大汗:“这可怎么办,报官吧?”
林砚问:“当票上可明确写有端砚外貌?”
林长安愣了愣,瘫坐在椅子上:“这么说只能自认倒霉了?”
“没那话。”林砚冷笑一声:“事不可做尽,山水有相逢。我决不会这样便宜了他。”
林长安听了这话,莫名打了个寒颤。
-----------------------------次日清晨,辅导林长济到深夜的林砚吃过早饭便回东屋去补回笼觉。一觉睡到日晒三竿,林长济叫醒了他。
他一肚子起床气,猛地打个挺蒙上被子,险些将床踹塌。
林长济却早已拿出他的衣裳催促:“快起来,王知县要见你。”
林砚瓮声瓮气的说:“请他进来吧。”
真是睡迷糊了……
林长济掀开他的被子,声音又大了几分:“县里来人接你去县衙,王知县要见你。”
林砚彻底醒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人家治下的平民百姓。他略有些吃惊,但细想之下也不算意外,任林长济将他打扮的整洁得体,让长安陪着他去了宁江县衙。
县衙坐落在盐江镇的南边,县前街的中断,距离姚家巷不远,很快便到了。
便有衙役命带着他穿过二层鼓楼、仪门、大堂、过穿堂,来到三堂正堂,檐下悬挂匾额,上书“退思堂”三个遒劲的大字。一般为县尊待客之用,遇到大案要案会在此预审,涉及机密和不便公开的案件,也会在此秘密审理。
王知县是个年过不惑的中年人,丙辰科进士,身材高挑,方面阔口,极具官相。
见到林砚,便摆出一副笑盈盈忠厚长者的面孔。
“小民见过堂尊。”林砚屈膝下拜。
“起来吧,不必拘礼。”王知县道:“你小小年纪聪颖过人,迟早是要进学的,以后见到本县不必下跪。”
“谢堂尊。”林砚膝盖刚一落地就麻利的站了起来,又谢过王知县赏赐的白银和丝绸等。
“你保一县百姓免于洪涝之苦,是当之无愧的少年英雄,这是你应得的。”王知县勉励了几句,话锋一转:“对了,你家先祖林侍郎编写的《河工管见》,为何本官寻遍各大书店均未找到?”
林砚心一沉,他在堤上随口编出的书名,谁知对方竟认真起来,忙借口道:“那是家祖未完之作,只有手稿,并未刊刻问世。”
“是么?那真是太可惜了……”王知县道:“不知手稿可否借本县一看?”
林砚迅速思考,婉言推脱道:“县尊有所不知,家父命小人有时间多研读《四书》、《五经》,待日后中举,再去研究那些经世实用之学,便将此类书籍尽数藏了起来,这藏来藏去,便丢失了大半。”
王知县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他本是不会相信一个八岁孩子会找托词的,但面前站着的孩子,却不一定。
谁知林砚又道:“如果堂尊真的想看,怕是要等上十天半月,方能写……方能找到。”
王知县倒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主,旋即便把话题岔了过去,询问他一些加固堤坝的方法,林砚对答如流,孟师爷拿出纸笔一一记录。
待杂役引他出门,王知县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孟师爷叫了声“东翁”,伸手将方才记下的细则递给王知县看。
“龙驹凤雏,前途未可限量啊。”王知县感叹一声。
“但愿不要效仿方仲永、孔海北。”孟师爷道。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王知县反问。
“倒不是这个意思。”孟师爷道:“这孩子似乎是无心科举的,年轻人不在四书五经上下功夫,纵有千般才华也无处施展。”
王知县觉得有些讽刺,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他蹉跎半生才取中二甲,眼前的孟师爷,胡子都白了还是个生员。
“他毕竟还小呢,我瞧他父亲倒是中规中矩之人。”王知县道。
“是,十六岁的廪生,当年在县里也是首屈一指,只可惜受家境拖累,蹉跎十载一直未能中举。”孟师爷道。
“毕竟给县里解了燃眉之急,往后对林家尽量照拂吧。”王知县感慨过后,将手中细则还给孟师爷:“衙参的时候议一议,看能否施行。”
孟师爷躬身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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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王善斗殴案宣判的日子,衙门一早来人传林长世过堂问话。
尽管明知道林长世不会受到牵连,长济依然放心不下,带这林砚,陪着长世一同前往县衙。
王善被收监多日,看上去清瘦了不少,此刻跪在堂上等待判决,身后的百姓也在指指点点,细数他曾在街市上对街坊们的欺辱。
王良站在人群中,既惭愧,又紧张,老母百病缠身,有关弟弟的所作所为他一贯是欺瞒着的,万一当堂宣判将王善发配到边远苦寒的地方去,他可如何向老母交代。
刘员外已经撤回诉状,不再追究王善将幼子撞入水中的罪过,但并不等于衙门不追究王善当街斗殴的罪。最终宣判,依律杖六十,王知县当堂扔出一根火签。
王良松了半口气,虽然难免皮肉之苦,至少人是留下来了。
此时衙役们手执水火棍,已将王善叉了起来,开始行刑。
这顿板子将王善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对宁江县的百姓来说简直大快人心。
县衙大堂外围观的人群里,站着刘员外和一个锦衣华服的清秀少年,细细看去,少年耳垂尚有耳环痕迹,原来是个姑娘。
她是刘员外唯一的女儿,闺名青筠。她随生母,生就一副好相貌,柳眉杏眼,润玉般的肌肤,配上一身男儿装束,倒显出三分英气三分俏皮来。
只见那俏丽的脸上满是不解:“父亲叫我来……看一个街霸挨板子?”
“看什么街霸呀!”刘员外一脸郁卒:“堂上那么多人呢,你往他旁边看。”
青筠看到堂上有个八九岁的小童,虽衣着朴素,却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气质。
“那孩子挺可爱的,跟咱家煜哥儿差不多大呢。”她说。
“姑奶奶呦!”可把刘员外急坏了,那张略有些肥胖的脸几乎皱成了包子:“你再往旁边看。”青筠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两个年轻男子,一高一矮,一瘦一壮,她面带迷惑,两个大活人有什么好看?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鳏居
六十杖毕,王知县重重一拍惊堂木,下令退堂,水火棍笃笃敲击着青石板地面,威声阵阵,摄人心魄。
王良扶起兄弟王善,搀着他在一应文书上签字画押,林家兄弟也当堂签了几张文书,便可直接离开。
从群中挤出两个街头混混,那是王善的小兄弟,扛着一扇破门扳准备将他抬回去。
“哥……”王善苍白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似乎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王良只道:“走吧,回家。”
“不,不行……”王善气息奄奄:“不能让娘看见,送我回我那儿……”
“你那窝棚,怎么养伤?”王良蹙眉问道。
“能……能的,不妨事!更重的伤也受过,真的……”王善道。
王良重重叹了口气,再无二话,沉默着推开两个帮派小兄弟,在林长世的帮忙下将王善背了起来。
“哥,你啥时候这么有力气了?”王善问。
王良鼻翼酸涩几乎说不出话来,只管闷头往前走,走了几步才说:“以后别在外头瞎混了,跟哥回家打铁,咱们把祖上的铺子重新开起来。”
王善从鼻息里哼出一声表示答应,却也没力气问王良在何处学的手艺了。
“不如抬到我家吧。”林长济提议道:“将厢房腾一间出来,给王二兄弟养伤。”
王良愣了愣,看向矮处的师父。
“这提议不错。”林砚道。
他们在远处说的这些话,刘员外自然是听不到的,他带着女儿钻进马车,却并没有命车夫启程回家,青筠枯坐了半晌,又忍不住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长济牵着林砚的手,长世走在一旁,正走出县衙正大门,大概是悬在心头的官司终于有了了结,脚步都显得轻快了不少。
兄弟二人是截然不同的长相,一个温润如玉,一个轩昂伟岸。
“怎么样,女儿,是不是一表人才?”刘员外问。
“嗯,确实……”青筠不经意的说了句实话,当她反应过来,迅速合上车帘,腮边浮现浅浅两抹绯红,杏目含嗔:“哎呀,这像个当爹的说出来的话吗!”
女大避父本是常理,刘员外也颇有些不自在,可他实在是没办法:“你母亲过世的早,婚事上爹不替你操心,还能指望哪个替你着急?”
青筠半晌失语,父亲这话让她无从反驳,继母姓周,是本县巨室周家家主的庶妹,这样算起来,其实刘家与林家也勉强算沾亲带故。
周氏在室待嫁时,未婚夫突患疾病离世了,年纪轻轻守了望门寡,后来才轮到父亲将她续弦填为继室。
继母进门后时常苛待他们兄妹,但刘家在许多生意上依托于周家,父亲对这位继母百般礼让,常对他们兄妹讲二十四孝中单衣顺母的故事,教他们像闵子骞那样顺从继母,不要心存记恨,可青筠兄妹从小便对此不屑一顾,闵父发现了棉衣中的柳絮,尚且扬言休妻还长子一个公道,他们的父亲呢?明知他们兄妹所受的委屈,却常常视而不见,最多事后补偿。
宁江县的豪绅崇尚古人厚嫁之风,每逢嫁女都要陪送丰厚的嫁妆,“良田千亩,十里红妆”毫不夸张,青筠及笄之后,继母无意置办嫁妆,更疲于应酬上门求亲之人,将媒人统统挡在门外。
刘员外心里着急,又不敢悖逆妻子,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拖到十八岁,他每日小心翼翼的粉饰太平、两头讨好,就连为长子女儿议亲择婿都要偷偷摸摸的。
“此人名叫林长济,是府学生员,又是廪生,足见学识不错,今年秋闱极有把握。”刘员外笑道。
青筠再次掀开车帘,低声喃喃道:“看不出来,人高马大的,竟还是个书生。”
“人高马大?”刘员外听着奇怪,朝车窗外看去,此时只能看到林家人顺着人流离开衙前街的背影:“也不是很高大呀……”
“看上去起码比父亲高半头呢。”青筠又道。
“有吗?”刘员外感觉被女儿小觑了,当即挺直了腰杆:“我觉得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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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祥将堆满杂物的东厢房收拾出一半给王善养伤,王良不想过多麻烦林家人,便每日过来照顾,这样一来,铁匠铺开张之期又要延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刘员外倒是隔三差五找借口来上一趟,林砚也乐得向他请教做生意的窍门,从中找寻商机,一来二去,刘员外倒差点忘了他还是个小孩子。
四月初,林砚代表宁江县去府城参加谢知府举办的神童宴。
国朝有崇尚神童的风气,谢知府又是极具雅趣之人,在三堂燕居之地凿渠引水,邀各县神童临水列坐,以茶杯代就被,漂浮在水面上,停在谁面前,便要作诗。
如此雅致的游戏,便是林砚上辈子也甚少参与,他走的是干吏路线,而非清贵洒脱的文士,因此全程甚少发言,所做诗词也尽量平平无奇,尽量不惹人注目。
倒把精力用在随他而来的县衙之人身上,他近来总找机会与公门之人厮混,因是知府见过的神童,县里上下没人敢拿他当个小孩子一般轻视。外加林砚背后有刘姓高人指点——要想开商号贩茶叶、生丝,必要提前将县衙上下打点疏通。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棉衣换单衣,林砚也终于舍得花钱给三兄弟置办几身簇新的衣裳。
“现在办早了,就算有应酬也在科试之后。”林长济比林砚还抠。林砚道:“可不是为出门应酬的。”
“那是何意?”林长济迷惑不解。
“爹,你也活了不少岁数了,真看不出刘员外的意思?”林砚道。
林长济思量片刻,恍然大悟:“他想与你合伙做生意。”
林砚险些一头栽倒。
“不该啊……”林长济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咱家这百十两的本钱,刘员外能看的上?”
林砚无奈道:“你不觉得,他看你的眼神特别的……慈眉善目吗?”
林长济回想,好像确实有一些。
“他脑门上就差写上‘乘龙快婿’四个字了!”林砚急道:“老丈人看女婿是什么眼神,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岳丈看我素来不太和善……”林长济说着,忽而双目圆睁,腾然起身:“你……你说什么?”
“刘员外家有一长女,二九年华,我悄悄托人打听过,人品相貌都不错,虽说是续弦,可人家既然有这个意思,想必也不是特别介意。”林砚问:“你的意思呢?”
林长济面色越发阴沉,他双手握拳,咬着牙缓了几个呼吸。
“怎么了?”林砚察觉出他的异样,不解的问。
林长济连发两个质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林砚呆住了。
“这天底下哪有做儿子的,上赶着给自己张罗后娘的?”林长济压着火:“你要还是林砚,我……我就……”
林长济卡壳了,以他对儿子的溺爱程度,即便眼前站着的还是从前的林砚,他也并不能怎样。
一时间泄了气,悻悻坐回椅子上。
林砚并未想到他会如此抵触,有些不解:“我知道你重情义,可你已经鳏居四年了,难不成一辈子做鳏夫?”
“四年怎么了,一辈子又有多长呢?”林长济道。
林砚脑海中浮现出一座贞节牌坊,被县衙派人吹吹打打矗立在巷子口。
“女子都不兴守节了……”林砚道。
“这跟男子女子没关系,我早就说过了,答应了我儿不续弦。”林长济吐字如钉。
林砚像看异类般看了他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不续便不续吧,别动气伤了身子。”
说完,便关门出去了。
长济痛苦的扶额,回想起四年前,妻子刚过世不久,二叔林荣礼对四岁的林砚说:“你爹以后娶了后娘,生了弟弟妹妹,你就是没人疼的小白菜喽!”
林砚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二婶头一次将二叔骂的狗血喷头,长安挥舞扫帚将他撵了出去。长济抱着怀中稚子,心如刀绞,连声保证绝对不会娶继母进门,更不会有弟弟妹妹让他变成小白菜。
解铃还须系铃人,次日,二婶将二叔揪了回来,逼他向哭了一夜的林砚分说清楚。
林荣礼嬉皮笑脸的对林砚说:“二叔爷开玩笑的,爹爹最疼砚儿,怎么会给砚儿娶后娘呢?”
林砚将信将疑的止住哭声。
林荣礼好死不死的,又道:“再说你哭的太早了,要娶后娘也得有钱不是,啥时候你爹成了举人老爷,你再发愁后娘的事不迟啊。”
林砚的哭声惊天动地,林荣礼又被打出了门。
长济取中生员后,一直未能中举,家中境况一日不似一日,妻子从未有过一句怨言,为生下林砚,难产险些丢掉性命,已至大伤元气,身体亏损的厉害,家里无钱滋补调养,渐渐积成了重病。
他林长济鳏居四年便有人称赞有情有义,他的妻子连命都没了!又有谁叹过一声!
眼下仅仅时隔四年,妻子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让他继娶别的女人进门,他林长济,怕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晚饭时,林长济推说不饿,在东屋里读书。
林砚也兴致缺缺,只是盛出一碗饭菜对林长安道:“我好像惹你大哥生气了,你去看看。”
“他还敢生您的气啊?”林长安嬉皮笑脸,片刻又端着饭菜出来:“我大哥说他没生气,是真的不饿。”林砚叹了口气:“这孩子,气性还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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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宁江畔,刘家五进院落的深宅中。
刘员外在女儿的院门口兜兜转转,徘徊梭巡,自言自语。
“女儿,那日在县衙看到的书生,你意下如何?”刘员外想了想,摇头否定:“太直白了,女孩儿家害羞,好也说成不好。”
“女儿啊,女大不中留,你不像哥哥可以慢慢挑选……”刘员外愣了愣,再次摇头:“怎么像撵她出门子似的。”
“女儿,爹与那林长济打过几次交道,相貌才情俱佳,你别看他今日落魄,今年一旦中了举,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如此良配千载难逢,待县里其他人反应过来,媒人还不踏破门坎,到时还有咱家什么事……”刘员外咂摸一下,给了自己一嘴巴:“太功利了,婚事又不是生意。”
正当他来回撕扯,左右不是的时候,长子刘灿从外面回来,将他的窘样撞了个正着。
“爹,您怎么在这儿?”刘灿问。
刘员外十分尴尬,干咳一声,端着为人父的架子:“这话还没问你呢,天都黑了,还往妹妹院儿里跑,成何体统?”
“咱家什么时候有这些规矩?那是我亲妹妹。”刘灿嗤嗤笑着,继续往院子里走。
“哎哎哎……”刘员外拉住了他:“先别走,你妹妹的婚事,帮我参详参详。”
刘灿绵里藏针的笑道:“妹妹的婚事,您很该与母亲商议啊。”
刘员外脸色一僵:“别阴阳怪气的。”
刘灿只好闭嘴听着,听他将林长济的境况、品貌、为人娓娓道来,听完只说了句:“妹妹是不会答应的。”
“不答应?”刘员外想了想,笑吟吟的自问自答:“哦……明白,女儿家嘛,都是不想离开家的。”
刘灿简直要藏不住嗤笑,没有什么人比妹妹更想离开这个家了。
“她真的不会答应,您若不信,可以自己去问她。”刘灿说着,将手里的白糖梨糕塞到父亲手里:“这是她托我带的梨糕,隔夜就不好吃了,劳您交给她。告辞!”
说完,就脚步匆匆的离开了,他得躲远一点,免得妹妹跟父亲同归于尽的时候伤及无辜。
刘员外这爹当的只有一点好,那就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处事不公道,素来不被儿女们待见,也从不会恼羞成怒。
女儿的闺房他极少踏足,过去是忙生意,早出晚归顾不上,后来女儿大了,自然要有所回避。只是他平素没有注意过,想他堂堂江南富商之家,关起门来过着富比王侯的生活,女儿的闺房却如此朴素,没有金玉饰物,没有兽炉沉香,最值钱的物件是亡妻留下的焦尾琴。院里两个粗使丫鬟日日打瞌睡,屋里唯一的小丫头又瘦又小,倒不知谁照顾谁多一些。
同样是他的儿女,幼子刘煜过着呼奴唤婢、锦衣玉食日子,长子长女却备受亏待。亏周氏是世家大族出身,竟连明面上的慈爱都不屑伪装。
长子阿灿及冠了,出门在外自有一番天地,女儿囿于闺阁,一日不出门,就一日要看继母的脸色。
他心中腾然升起一股怒火,不知是对周氏还是对自己。可真让他气势汹汹的去找周氏理论,却又不敢,他不是没说过,可前脚刚说完,后脚就会变本加厉。
念及此,所有怒火也只能化作一声喟叹,打心里头骂自己窝囊。
青筠总是一副不急不躁,不争不抢的样子,将哥哥捎回来的白糖梨糕分给秋池,秋池在她面前更像个柔弱的小妹,乖巧的吃着糕。
“女儿啊……”刘员外硬着头皮,将刚刚在外面措辞的内容,挑拣一番说给青筠听,语气里尽是对林长济的满意:“此人妻子早逝,鳏居多年,想必是重情义之人,待你不会差的。更重要的是文采相貌俱佳,日后登科及第也不是没有可能。”
“鳏居多年?”青筠的目光中透出一丝同情:“这么年轻就丧妻了?”
“谁说不是呢,留下个半大不大的孩子,着实可怜。”刘员外道:“说到他儿子,那可真是个神童,分明跟煜哥儿年纪相仿,那份心智,绝了!不但救过煜哥儿的命,还指挥上千民夫堵决口保住了大堤……说他是神仙托生我都不敢不信。”
刘员外正滔滔不绝,没留神女儿的脸色愈发阴沉。
“您是说,那日县衙里见到的小童,是他儿子?”青筠问。
“是啊。”刘员外道。
“爹,你是认真的吗?要我去做人填房,给人当继母?”她反问。
“这话说的……续娶的妻室同样是明媒正娶,又不是做妾。虽说林家眼下贫寒些,可爹有法子让他们殷实起来,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刘员外又道:“继母怎么了,他那儿子通透的很,压根不必费心教养,日子久了,你指不定还能跟他学点东西……”
“您别说了!”青筠打断了他的话:“我明日就出家当姑子去,再也不用您操心!”
刘员外懵了:“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我要睡了,您请回吧!”她说着,自顾自的回了卧房。
在女儿处碰了一鼻子灰,刘员外自去找刘灿商量对策。
刘灿努力掩饰着幸灾乐祸,一脸认真的说:“青筠在娘亲坟前发过誓,这辈子绝不为人继母。”“你……”刘员外干瞪个眼,想要开口骂人,对着从不惧他的长子,又忽然泄了气:“你怎么不早说……”
刘灿还未接话,又听刘员外道:“万事没有绝对,青筠还太小,不懂得里子比面子重要的道理,那林长济既然能为亡妻守节,就能待青筠好,什么原配啊继室啊,都比不上顺心日子更实在。”
刘灿对父亲的论调无言以对:“这话您跟我说也没用,妹妹的性子,十头牛也拉不回。”
刘员外思忖片刻:“山人自有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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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员外计将安出?自然是入股林家的商号。
这本是此前就提过的,不过在他的积极推动下,尽快提上了日程。他将林家商号的份额掺在青筠的嫁妆单子里,顺理成章让青筠接手打理,新店开业要投入更多精力,一来二去,两人总有碰面的时候。
刘员外捻须而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能想出这么绝妙的法子,我可真是个奇才!
这点本钱对刘家来说是九牛一毛,而对于刚刚起步的林砚却意义非凡。
待县衙的一应手续全部办齐,两家谈妥分红,签署契约,选了个黄道吉日,“南记商号”便开张了。店门顶部挂着“南记商号”的四个洋洋洒洒的大字,两侧挂有楹联:义重于金,童叟无欺。都是林长济亲提的。
店铺开在宁江县最繁华的街市上,开张当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街道行人纷纷驻足议论,这“南记商号”背后的东家来头不小,一个是仁记商行,一个是姚家巷的林家。
仁记商行经营广泛,在宁江县是人尽皆知的,可姚家巷的林家,又是什么来头?
那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众人一阵嘘声嘲讽。
其实也怪不得他不知内情,因为南记商号的幕后东家没有一个住在姚家巷。为避免经商带来的种种麻烦,林砚按照官宦之家用亲戚或奴仆名义经商的旧习,将“南记商号”的执照挂在了二叔爷林荣礼的名下,也算“废物”利用——反正他一把年纪无需科举,且国朝早已取消“商籍”,不会影响长民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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