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年方八岁(科举)—— by王廿七
王廿七  发于:2024年0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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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是那处曾相见?
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毓秀不由面红耳赤,她自幼受母亲教导谨守闺训,从未见过此等“淫艳”之词,慌忙将信封装好放回原处,左右想不通出处,还是去问了孟姨娘。
孟姨娘也涨红了脸,对她说:“这是《牡丹亭》中的一段唱词。”
毓秀回忆起小的时候,曾祖父过寿,请来的昆曲班子唱的就是《牡丹亭》,伶人唱功好,三度返场,曾祖母给了赏钱,宾主尽欢。她当年就偎在曾祖母身边,并没听见这一折。
孟姨娘道:“官宦人家不许子女看那些混账书,昆曲班子去唱堂会,多是改过词儿的。”
毓秀这才恍然大悟。
可两人一合计,能给男人写这种东西的,八成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儿,话又说回来,正经人家的女儿怎会给外男递书信?
难道周兆平在外寻花问柳?他……又行了?

第28章 、毓秀(下)
周兆平倘若在外狎*妓, 确实为家法所不容,可对于早已心如死灰的林毓秀而言,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强烈的直觉总让她感到另有蹊跷, 便使人去跟他, 但凡妻子开始留心丈夫, 几乎没有什么是查不到的。
谁知在蛟宁江畔看到的场景,令她终身难以忘却。
岸边有条极不起眼的小船, 舱顶上的灯笼红的刺眼, 烛影摇曳的光映着船舱里的人若隐若现的纤长光润的腿,他们身下铺着温软的被褥,凌乱的衣衫半敞,他们相互抚弄、亲吻, 时而发出妩媚娇笑, 她脸红心慌,面如金纸。
那笑声,是个男人。
他们终于发现了她,那男子惊慌失措, 胡乱的扯上衣衫, 缩进船舱之内,烛光影影绰绰, 依稀可见他五官清丽、弧线柔和的面容。周兆平则狂怒嘶吼,发泄着满腔羞愤。“谁让你来的!滚回去!”
她像所有外出捉奸的主母那样, 肃然而有失体面的站在岸边, 不同的是,她的眼目光中看不出半点愤怒, 尽是嘲弄和怜悯。
回到周家, 夫妻二人爆发了婚后第一次争吵, 周兆平气血上涌,死死掐住了林毓秀的脖子。孟姨娘来正房送药,见此情景,喊人已是来不及了,一花瓶敲在了周兆平脑袋上。
妻妾二人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愤恨,联手将周兆平打成了猪头。
但这些事,要他如何跟二叔兄弟说得出口,三兄弟还在追问,是林砚拦住了他们:“姑母大概累了,不想说就算了。”
毓秀终于忍耐不住,抱着林砚呜呜哭了出来,她十几年来经受的委屈苦楚,统统需要哭出来。余下之人只剩唏嘘,还是林荣礼发话说,让元祥去他家将柳氏叫来陪着。
柳氏来的时候,毓秀才渐渐哭够了,林长安递上热手巾,擦干眼泪的第一句便是:“我出了这等事,周家定不会善罢甘休,以后两个堂妹可怎么议亲?”
她满眼都是绝望。依照国朝律例:妻子殴打丈夫,至笃疾者就要处以绞刑,而丈夫殴打妻子,致死才处绞刑,骨折以下的创伤“勿论”。
她和孟姨娘故然罪不至死,可最轻也要被休弃回家,从此带着个“殴夫”的名声,谁还敢取林家的女儿?
二婶柳氏含泪看着她,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还是林荣礼不耐烦道:“我说你们姊弟几个,多少都有些‘何不食肉糜’的大病,还当是世家大族间的通婚呢?寻常百姓讨个老婆都费劲,哪有那么多细讲究!”
众人竟一时无言以对。
临时安置了孟姨娘,柳氏陪着林毓秀去了三进院,她的闺房。留下老的小的男人们在堂屋里面面相觑,长吁短叹。
“不对呀!”林荣礼摸了摸脸颊,突然瞪起了眼:“我这脸上怎么火辣辣的,你们几个,是不是谁趁我喝醉的时候揍我来着?!”
三兄弟面面相觑,大摇其头:
“没有吧。”
“没看见。”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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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秀的屋子已经布置妥帖,一应家具都是家里最好的,只缺了些床帐帷幔,还要慢慢添置。眼下也顾不得那些。
二婶安慰她:“别太担心,好好睡一觉,外面的事交给你兄弟们商量,他们绝不会看着你吃亏。”
林毓秀也只当是安慰她,弟弟们待她故然是好,即便被休回娘家也自有她的安身之处,可林周两家悬殊太大,要他们怎么与之抗衡?
二婶知道她心里的担忧,又宽慰道:“长济如今争气,科试取了第三,秋闱只要发挥得当,中举不在话下。”
林毓秀近来一脑门子官司,没能顾及娘家的消息,闻言眼中闪过惊喜:“真的?!”
“真的!”柳氏握着林毓秀冰凉的手道:“听说大哥如此争气,连长民都说要好好读书了,秀儿,林家只会越来越好。”
正是时,林砚端了个大托盘来到房中,是中午的薄饼和馅材,元祥在锅里蒸的热腾腾的,又重新熬了粥,捞了两颗腌好的咸鸭蛋对切开,蛋黄金黄冒油。
二婶见他跌跌撞撞的,忙接过来,搁在小几上。
林砚笑道:“姑母,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是啊,今日是端午节呢。”二婶笑了,又从袖中摸出一条五色绳来,系在毓秀的皓腕,口中念道:“趋吉避凶,四季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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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世间诸事,不是拜一拜鬼神,祭一祭祖宗就能灵验的。
周家咽不下儿子被打的这口气,上门追要逃妇和逃奴,逃妇指的是林毓秀,逃奴指的自然是孟姨娘。
林家人自然不会放人,林毓秀也不可能放孟姨娘回去。
周家又是一纸诉状将林毓秀告到县衙。
周璠夫妇这个行径,倒也在林砚的意料之中,他只耻笑周兆平窝囊,敢做不敢认的瞒着家里,哪怕事迹败落自己要跟着倒霉,也懦弱的不敢担事。
真是烂泥糊不上墙!
牛马蛇神皆有道,林砚也有。南记商号热热闹闹的开着,合规合法的贩卖着朝廷专售的食盐、生丝、茶叶,县衙上下多少人拿着好处,打点几个人还是不在话下的。
此案一接下来,王知县便觉得稀奇,妻妾同殴丈夫,太有画面感了……
恰在此时,孟师爷将一本书递了进来。
王知县一看,新缝的书皮上赫然写着四个字——河工管见,他心中不由一震,那日还当林砚是婉言推辞,今日还真将它送来了。
王知县痴迷经世致用之学,可天下读书人都以研读四书五经为首要,其余学问一概引为“杂学”,能看到林庭鹤亲身编撰的“治水攻略”殊为难得。
孟师爷又道:“这小娃着实有趣,他跟我说,将祖先原稿带来,不如让家中长辈将此书抄一遍赠与堂尊。”
王知县感叹一句:“你说,这娃娃如此聪慧练达,父母是怎样教导的?”
在他的后宅也有同样大的儿子,还在逗狗撵鸡捉蛐蛐儿,天天想着逃学呢。孟师爷捻须笑笑:“我只听闻他年幼丧母,是被父亲拉扯大的,哦对了,他还有个姑母,这林氏知书达理、温良恭俭,嫁的是城南周家,林砚这般通透,八成也是受到姑母的影响。”
王知县完全不明白孟师爷为什么要跟他提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忽又觉得林氏、周家有些耳熟,便去窗边的书案上找到那张诉状,问道:“林氏的丈夫可是叫周兆平?”
孟师爷故作不确定:“大抵是吧。”
王知县遂将状纸递给孟师爷看。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林砚薅着孟师爷念叨了足有百遍,早快背下来了,可他还得装作第一次见,沉吟道:“妻妾同殴丈夫……不多见呀。”
王知县笑道:“岂止是不多见,我遍读本朝诸多案件,连个引例而决的参照都没有。”
孟师爷道:“事出反常必有蹊跷,东翁,此案还当慎之又慎。”
“怎么说?”王知县捏着眉心靠在椅子上。
“一般来说,这种奇谲的案子,都要在三堂预审后,再行公开宣判。”孟师爷道。
“夫妻打架也算奇谲?又没牵涉通奸人命,还需要预审?”王知县不以为意道:“先生过于谨慎了吧。”
“东翁身为一县之尊,有教化百姓的职责,万一其中另有隐情,直接在大堂公审,怕会有伤风化。”孟师爷又道:“如果果真是寻常夫妻打架,能够息讼是最好的,毕竟林家对县里贡献不小……”
“先生,”王知县提醒道,“一桩归一桩,岂能拿公案还人情?”
孟师爷自知“用力过猛”,忙躬身道:“县尊教训的是。”
孟师爷退下了,王知县却看着那本《河工管见》陷入思考,林砚小小年纪,便知道“以钳和之,以意宜之”,他不敢想象这孩子日后会走到哪一步,何况他的父亲林长济本就是前途无量的。
须知这世上的事,难不过投其所好和拿人手短。
王知县心想,毕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案子,打丈夫的女人多了,闹上公堂来的才有几个,这样的案子送进省里,反显得他无能。
索性出面做个调停,送个顺水人情给林家。

知县亲自出面, 周家纵有再大的谱也会收敛一二。
周兆平被叫到县衙,同来的还有林长济陪着的林毓秀、孟姨娘。
王知县劝说道:“夫妻之道,合则聚不合则散, 有必要将状纸递到公堂上来吗?林氏、孟氏, 你们出于什么原因将夫家打成这副模样?”
林长济正欲替长姐说话, 便听林毓秀抢先道:“回堂尊,那日我们夫妻吵架, 他掐住了民女的脖子, 让民女险些窒息,孟氏为救民女,持花瓶打中他的头部,因为力气小未能将他打晕, 反而激怒了他, 意欲再次施暴,民女与孟氏所为,实属防卫。”
王知县问周兆平:“林氏所说,都属实吗?”
周兆平犹豫再三, 还是道:“回堂尊, 林氏所言句句属实。”
王知县颔首:“这诉状是你本人的意思吗?你需知道,妻殴夫, 依律是要杖刑流放的,你们十几年夫妻, 两家又是书香门第, 如此反目成仇,姻缘变孽缘, 实也是我身为一方父母所不想看到的。”
周兆平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他低下头, 轻声道:“是我母亲要我画押的。”
王知县心中暗哂,面上不动声色:“所以你这并不是你的意思,对吗?”
周兆平迟疑道:“……是,学生不想上诉,也不想追究林氏殴击于我的罪过,只想与她一别两宽,再不往来。”
“这就有些难办了,照理说,林氏父母尽丧,不能判归娘家,可你们夫妻照此以往,确也没什么意思。”
林长济站出来表态:“堂尊身为江宁县父母,一片拳拳之心,学生甚为感动。但请堂尊不必有所顾虑,家姐有娘家可依。便是今后一辈子留在娘家,也是姐弟和睦,其乐融融,犬子自幼亲近姑母,学生教他为姑母养老送终。堂尊方才说的对,夫妻之道,合则聚不合则散,林家只求一张放妻书,一别两宽,再无瓜葛。”
王知县对周兆平道:“周生员,你可愿意?”
周兆平眼看就要答应了,可他想起母亲的叮嘱,那颗心在嗓子眼里砰砰乱跳,又开口道:“家母的意思是,我家只能接受休妻。”
已是五月半的天,堂上的空气却骤然冷了,王知县紧抿着薄唇显露不悦,林长济几乎要冷笑出声,两人都未见过这等人,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是林毓秀开了口,嗓音清冽,带着丝丝冷意:“周兆平,令尊令堂不知内情,你也不知吗?”
同辈间直呼姓名,就等同在骂人了,何况是妻子称呼丈夫。
周兆平想到那日在蛟宁江畔的场景,悚然出了一身的冷汗,浑浑噩噩好几日的他此时终于醒了,是啊,父母不知内情,他难道不知道?如果林毓秀当堂说出那天的情形,他毁了,筱苍兰毁了,整个周家都要跟着他声名狼藉。
“我写!”他赶紧道:“放妻书,我这就写。”王知县看着他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便知道林毓秀定然捏着他的把柄,也庆幸听了孟师爷的意见,未能将此案公审,否则在满城百姓面前审出什么伤风败俗的内容,最后作难的还是他这个堂上县尊,倒不如就此“息讼”,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周兆平写了《和离书》,林毓秀可以将全部陪嫁带回,双双画押签字,被户科书吏拿下去备案。
却听林毓秀又道:“陪嫁我只取走一半,另一半,我要换孟姨娘的身契和籍契。”
孟姨娘惊讶的抬起头,握住林毓秀的手,噙了满眼的泪,她终于可以脱离周家那个火坑了。
周兆平愣了愣,看看眼前妻妾二人,尽管他们素来形同路人,这种情形之下也难免生出众叛亲离之感,可为了一个早已背离他的妾室纠缠下去毫无意义,他点点头,命小厮回府去取林毓秀的嫁妆单子和孟姨娘的身契。
林毓秀现场将陪嫁单子对半一撕,两人做了交割,对王知县道了多声谢,又听王知县说了几句宽慰之语,外加对两位生员的劝学之语。
林毓秀这才行礼告辞,带着弟弟和孟氏头也不回的离开。
事情至此,本该结束了。
可周璠夫妇咽不下这口气,林砚同样咽不下。谁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可以任人欺负糟践?
小人一怒尚且要血溅五步,世家大族怎么了?有什么动不得的?
他命元祥用糖果收买了个路边小童,往周家送了两件东西。
一是那对精致的头面鬓簪;二是一本手抄版的话本子,名为《鬓簪缘》,讲述了书生周郎痴恋一名男伶,为与之长相厮守,不惜背弃家族抛弃妻室的爱情故事,行文香艳露骨,风流无比。又怕人看不懂字似的,贴心的带了插图。
这是林砚用了三天三夜编写出来,用以报复周家的杀手锏。国朝对民间出版的态度宽松自由,倘若周家执意休妻,毁了毓秀的名声,这本话本顷刻间就会问市,玉石俱焚,谁也别想好过。
眼下周兆平还算识相,那么林砚也愿意退一步,只将这话本子送到了他的父母的手中。
周家太太只看了一眼,便面红耳赤,心慌意乱,周璠强忍怒火,一目十行的看过去,写的是谁,还用问吗?
他眼前一黑,竟气的吐出一口血来,被管家搀住,朝着庭院里嘶声怒吼:“来人来人!伺候的人都死哪去了?”
丫鬟们跑进来,跪了一地。
“叫人守在二门,那畜生一回来,直接绑来见我!”
周老爷动了三味真火,连太太也不敢多言。周兆平回家路上还在忐忑,怕父母怪罪自己自作主张签下了放妻书,谁知刚到二门就被摁在原地,五花大绑送到了主院。
他生性软弱,三木之下,不多时便供出了事实原委。
自他束发读书后,周太太便将他身边的丫鬟都开了脸,他也是那时起,发现自己对女人压根提不起兴趣,宁愿和书童、和小厮们厮混凑趣。
林毓秀虽家道中落,骨子里依旧是娴雅端庄的大家闺秀,他觉得无趣,抬进来的小妾都是良家女,不是顺从就是怯懦,也不和他口味。直到有一日赴茶会吃茶听戏,在戏台子上遇到了他终身难忘的人。
筱苍兰那时只有十四五岁,刚成新角儿,唱念做打颇显功力,他有着俏丽的容颜和绝美的身段,他肌肤如雪,唇红齿白,他在戏台上的嬉笑怒骂,举手投足,就能让他寸断肝肠,他不惜重金打造一套头面送他,从此两人便有了来往。
为了便于私会,他购置外宅,为了寻求趣味,他常去蛟宁江畔包一条小船,他假借外出参加文会与他厮混喧淫,横竖家里的妻子不会管他,只遗憾筱苍兰男子之身,无法纳回家去。
周太太再溺爱幼子,也拗不过丈夫,而周璠再糊涂,也不至于容忍儿子做这种事。
周璠将周兆平打的几生几死,严令他与那伶人断绝关系,否则以周家在江宁县的地位,必让那筱苍兰活不下去。
随后将他院里的人统统发卖掉,换成老实妥帖的,连话都不会跟他多说一句的,并封了他的院子,秋闱之前不许他踏出院门一步。
周太太哭晕了几次,郎中刚离开府门又被叫回去,再离开,再叫回去……
周兆平就这样被关了起来,连个往外通信的人都没有,每日呆呆的对着墙壁上的影子,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说一会儿唱一会儿,让周璠夫妇揪心不已。后来养了几日伤,精神也似好了一些,竟也知道发奋读书了,每日卯时即起,诵读经书,练习时文,没有一日松懈,心想着,如果能考中举人补个官职,就能带着筱苍兰去任上,从此山高水远,再也无人阻拦他们。
周璠夫妇以为他终于想通了,才放下心来,盘算着等秋闱过后,最好是中了举,依周家的势力和举人身份,还愁找不到好姻缘?定要找个比林家强过百倍的人家。
殊不知,一场更大的灾殃在等着他们。

殊不知, 一场更大的灾殃在等着他们。这是后话,暂不详谈。
人间悲喜不共通,周家的天塌地陷, 林家是感受不到的。林长安叫了一桌席面, 庆祝长姐“脱离苦海”回家, 王家母子三人、二叔二婶、长民和两个堂妹安娘、悦娘都来了。
元祥从外面匆匆回来,险些与忙叨叨的林长安撞个满怀:“祥叔, 干什么去了?”
元祥道:“大爷让去牙行给姑奶奶寻个妥帖的丫鬟, 结果去的晚了,牙行关门了。”
“这家里哪还有什么姑奶奶。”林长济道。
“哎,瞧我这脑子!是大小姐!”元祥道。
众人哄笑。
“以后这家里姑母当家!”林砚道。
“数你鬼机灵。”毓秀囫囵着林砚的脑袋,半开玩笑的对兄弟们道:“眼下你们读书的读书, 照管生意的也天天在外跑着, 家里的事尽交给我,不用操心。以后娶了新妇,我再向弟妹交权,绝不恋栈。”
满座都是欢喜的, 唯有一人面带忧虑, 孟氏跪在地上对林毓秀道:“二奶奶……大小姐,别找什么丫鬟了, 您就把阿媛留下来吧。”
孟姨娘本名叫阿媛,其实只比长安大了一点, 父亲也是秀才, 举业不顺,穷困潦倒, 十五岁上将她卖到周家为妾, 离开林家, 她只能回到父亲身边,迟早逃不掉被再卖一次的命运。
林毓秀忙拉她起来,对她说:“你踏踏实实的住下,日后寻到合适的人家,把你风风光光的嫁了,哪怕日子过得紧一点,也不再给人做妾。”
阿媛流着泪摇头:“阿媛以后一心照顾大小姐,大小姐去哪里,阿媛就去哪里。”
林毓秀替她擦着眼泪,这时,酒楼的伙计将席面送到,琳琳琅琅摆了一桌子。大伙儿挤着坐,一齐举杯,庆祝团圆。
林家毕竟人口单薄,林长济怕乍一冷清下来,姐姐会胡思乱想,便叫二婶、安娘、悦娘留下来小住一阵子,三进院有三间正房,尽够住了。
两姐妹击掌雀跃。
“不行不行。”林荣礼道:“她们住到这边,长民天天上学,家里的活儿谁干?”
对面坐着的三大一小齐齐望向林荣礼。
“开什么玩笑!”林荣礼不干了,挑水担柴、做饭织布、浇菜洗碗、浆洗晾晒……他哪里做得来?
“同样的活,二婶做了半辈子,二叔如何就做不来?”林长济道:“二叔,您一定可以的。”
二婶柳氏正要推拒,被林长安夹了一筷子干丝在碗里:“二婶,吃菜。”
林砚在一旁嗤嗤的笑。
“你笑个屁!小白眼狼!”
肴核既尽,杯盘狼藉,除了林荣礼,全家尽欢。
饭后,几人兴致大好,收净桌面打起了马吊。林长济耽搁不起时间,林砚也跟着他一起回屋。
除了三兄弟外的众人,还当是林长济进屋教儿子去了。
避开旁人,林砚便不必再装成小孩子模样,天真尽褪,面上一片肃然。
林长济坐在桌后,林砚亲自为他铺纸研墨看,今时林家的境况宽裕多了,也用上了好墨,只见他用砚滴点了几点清水进砚台里,一手提着衣袖,指尖缓缓旋转,轻重有度,约一百来旋时,墨干如膏状,再加水,再研磨,不一会儿,墨香盈室。
古人云:“执笔如壮士,研磨如病夫”。林砚慢条斯理的研墨,林长济便知道他在思考,也就跟着静坐了片刻,没有打断他,直到研了半池,不滞不稀。
林砚方开口道:“我那日为姑母打点,听县衙的人说,这次乡试主考定的是李柏山,这后生,呃……这位大人,我过去略有些印象,大抵是丙辰科的榜眼,年轻时就偏好古雅之作,为人端方沉稳,文章古拙老道,如今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怕是偏好上要加一个更字。当然,也并不是让你投其所好,参照一二即可。”
“是。”林长济应着。
林砚又从袖中掏出集市上淘到沙漏,漏完约是三刻钟,用以计时,让林长济限时作文。
外头的家人打马吊的声音时而响起,又惦记书房中的“父子”正在读书而刻意压制,这种声音于林长济来说并不嘈杂,反而是另一种激励。
姐姐如愿和离与家人团聚,两个弟弟暂停了学业,打理生意,为他让路,二婶和蔼心善,妹妹活泼可爱,长民的学业也渐渐有了起色,二叔人虽混账,关键时候却能站出来挡在所有小辈的前面。
他们都在他的身后。
因此他很快静下心来,潜心于黑白之间与圣贤对话,笔尖墨迹如溪水般流淌,益发顺畅,进而益发浑厚,由溪水变为江流,滔滔席卷,气势如虹。
林砚前世志在千里,虽自诩敬爱妻子,但心底仍觉得相夫教子是女人分内之责,从未关心过儿孙的成长、婚事、功课、举业,因此看着林长济不断的进益,总能生出一种救赎之感。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下来,墨也干了,林砚为他点了灯,研了墨,林长济似乎毫无察觉,安静的房间里只有沙沙的写字声。林砚悄悄起身去了外面。
堂屋里的牌局已经“收摊”,林荣礼叽叽歪歪不肯走。
“你们娘仨还真的狠心把我们爷俩扔家里?”
林毓秀缠着二婶,悦娘安娘缠着娘亲,四个女人大大小小的凑在一堆儿说话,正在兴奋头上,根本没人应他。
“二叔您看,她们这些年见一面都难,就让他们小住一段时间吧。”长世劝道。
长安看着林砚窃笑。这都是林砚的主意,他早看不惯林荣礼好吃懒做、昼夜酗酒,妻子女儿将他伺候的妥妥帖帖,却半点不知分担。
“不是……两家隔得又不远,改天再见就是了,长民还要上学呢,谁伺候他做饭洗衣?”林荣礼急道。
长安笑道:“二叔,我大哥一人都能将林砚拉扯这么大,您不会连我大哥都不如吧?”
“兔崽子你!”林荣礼一脚踹过去,被林长安灵活避开,险些闪了老腰。
眼见这家人是不会放妻女跟他回家了,林荣礼只得带着长民愤愤离开,临走时,林砚又从屋里拿出几本书给他。
对于林砚的巨大转变,最受影响的其实是林长民,从前那个年纪相仿、一起捣蛋的侄子突然变成了神童,他这朝夕相处的小叔叔突然就显得特别的蠢,想到家里这么多大人都不及林砚机智,这才找回些平衡。
可是曾经的死党突然走了正道,长民若还是继续顽皮胡闹,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也因此硬着头皮读起书来,纵使不能变得像侄儿一样好,至少也不会显得那么蠢。
柳氏望着爷俩离开的背影,颇破有些担忧:“我生怕他把房子点了。”
林长安却道:“二婶放心吧,连林砚都能够着灶台煮粥吃呢,二叔这么大的人,总好过个孩子吧。”
林砚恰如其分的给她倒茶:“二奶奶多在这儿住几日,砚儿也想吃二奶奶做的红烧肉。”
柳氏点头答应着,看着林砚,一会儿摩挲着他的头,一会儿叹气:“没娘的孩子,突然变得这样懂事,没得让人心疼。”
长世长安看不下去,找借口去了院里。
林荣礼和长民回到冷锅冷灶的家中,手脚无措不知该做些什么,便将酒坛子空了空,还剩最后一小盅酒,可是有酒没菜,索然无味,索性连酒都不想喝了。
这时长民说:“爹,烧洗澡水吧。”
林荣礼没好气道:“都五月份了,烧什么洗澡水,自己拿瓢去水瓮里舀水,擦洗擦洗得了。”
长民拿他没办法,只好踩着椅子取下墙上的水瓢,自己去院里舀水洗漱。可那三尺多高的水瓮足足到他的脖子,而翁里的水却不足一半。
林荣礼坐在堂屋里生闷气,这几日他为了大侄女儿的事冲锋陷阵,连酒都顾不得喝,他们兄弟姊妹倒好,拐走他媳妇儿,真真是恩将仇报!
忽听院里巨大的“噗通”声,似个什么大物件栽进了水里。
大物件,栽进,水里?
“长民——”他喊了一声,无人回应,慌忙向院子里跑去:“儿子,儿子?长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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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生机
他看见林长民在水瓮中扑腾了几下, 因为太滑而站不起来,林荣礼首先想到的是“司马光砸缸”,然后才发觉自己不是个孩子, 弯下腰就能将林长民“捞”起来。
他素来是个甩手掌柜, 纵使儿女在婴孩时也没抱过几下, 这一捞,才发现八*九岁的男孩儿竟然那么有分量, 但听咔嚓一声, 老腰是彻底闪了。
爷俩狼狈不堪,相互半掺半扶着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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