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点点头,打铁技艺其实不难,但真要打好,也没那么容易,他前世跟手艺最好的匠人日夜混在一起,从亲身尝试,到可以锻造一些简单的器具,就用了三个月之久,要想准确掌握火候,达到熟练的地步,没个两年三年是很难成事的。
“天下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林砚道:“大叔往后还想继续打铁,还是做些别的行当?”
王良道:“当然想打铁了,祖上的手艺在我兄弟二人手里失传,心里头不是滋味,可惜想也没用,总不能让我爹死而复生回来教我吧。”
林长安小声嘀咕:“也不是不可能……”
林砚深深的看了林长安一眼,后者忙是闭了嘴。
“我可以教你。”林砚道。
“噗——”林长安喷出一口菜粥。
林砚又瞪了他一眼。
“小恩公,您别开玩笑了。”王良憨厚的笑了:“您才多大,怕还没个大锤重。”
“你拿大锤,我拿铁钳和主锤。”林砚轻笑:“你若不信,我们可以试试。”
王良的笑容僵住,鬼使神差的,他领着林砚去了前面的铁匠铺。打铁炉平日封着,铺子也被隔出一半租给了小商贩做杂货铺。
将四处收拾干净,王良打着赤膊生起了火炉,拉动风箱,火势越来越旺盛,小棚屋内的空气顷刻间灼热起来,林砚也学着他的样子脱去了上衣。
林长安哪里吃得这种苦,没站多久便躲了出去。
王良骨架大,脱了衣裳才看出来,其实身上没什么肉,显然也不经常打铁,力气有限。林砚命他双手握大锤进行锻打,自己则左手握铁钳翻动铁料,右手握小锤一边引导王良锻打,一边修改关键位置,敲不动的地方就让王良代替。
王良不会打铁不等于外行,没几下便看出了门道,瞪着两个大眼盯住了林砚,自己揣摩了好几年,居然不如一个八岁孩子。
“看什么看,铁坯在我脸上吗?”俗话说“趁热打铁”,火候是最重要的,林砚凶巴巴的吼他:“打呀!”
王良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抡起大锤就打,不多时,一块方铁便打成了片状。
林砚用力挥舞着小锤,边敲打边说:“打铁其实没有多少名堂,无非是厚的打扁、短的打长、窄的打宽、圆的打方、方的打圆、齐的打尖、薄的打厚。”
他还没说几句话,就被灌了一嗓子烟火味,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才接着道:“难就难在选料和看火候,何时下料、何时加炭、何时淬火……都有讲究,这些,我能教你的不多,只能靠你以后自己摸索,得出经验。”
“哦……是。”王良愣愣的应着。
“别光嘴上答应,要记到脑子里!”林砚又吼他一声。
王良赶紧道:“记住了。”
铁块冷却变硬后,再放入火炉中煨红,经过反复锻打,一柄菜刀毛坯已初步成形,然后再冷打、淬火。
一柄未开刃的刀胚便打成了,只需打磨表面、开锋,便可拿去市面上卖,少说三十文一把。铁匠铺多是赚钱的,所以有“泥瓦匠干一天,不如铁匠铺冒股烟”的说法。
林长安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停了,便钻进来看,登时瞠目结舌,嘴巴张的可以塞下一枚鸡蛋。
“要不是我手生,还能打的更像样些。”林砚对自己的作品不甚满意。
“已经很好了!”王良道。
林砚揉着酸麻的手腕和手臂:“怎么样,现在信了吧?”
“信了信了……我跟你学,跟你学!”王良惊喜的双膝跪地:“小恩公……不不不,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言罢便磕了个头。
“起来吧。”林砚理所应当的受了这一拜,拍拍手上和裤子上的烟灰,大摇大摆的往外走。
长安震惊之余,还不忘追上去帮他套好衣裳,嘴上道:“外面冷,你这一身汗,要是伤风着凉了,你爹非骂我不可。”
林砚满不在乎的一笑,对王良道:“安顿好老母,明天起每天卯时起床上山打柴,打完的柴都送到我家,劈开码好,然后听我吩咐。”
“是,师父!”王良无有不应。
林砚和长安回家时天色已晚,林长济担心的迎出来,看见林砚那沾满烟灰的小脸,皱着眉伸手去抹:“你们上哪去了?”
林长安忙将王家的事尽数对大哥说了。
“打铁?”林长济蹙眉对林砚道:“灶棚里头烟熏火燎的,哪是你呆的地方……”
“有什么呆不了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熬其筋骨。”林砚道。
林长济无奈道:“你总是有理的。”
“我也不喜欢烤火,”林砚道,“所以我让他来家里学艺。”
“家里?”林长济想想灶房里的土灶:“打不了铁吧……”“明天你就知道了。”林砚去水瓮里舀了一瓢水,洗脸洗手:“开饭!”
他如今正在长身体,食欲大振,饭量惊人,终于明白了那句“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次日清晨,薄雾笼罩窄窄的巷陌,青石砖都是潮湿的。
分明还是倒春寒,王良满头大汗,挑着一大担柴上门。此时林砚正在院子里打太极拳,长世正扛着桌椅准备出门,林长济闻声从屋里出来时,王良已经轮着斧头在劈柴了。
“这是……”林长济一脸疑惑。
王良赔着笑脸凑上来,跪地磕头:“师祖在上,受徒孙一拜。”
眼看这个年长于他的人喊他师祖,林长济吓得往后退了半步,忙将他扶起来:“小孩子胡闹而已,王兄弟切莫当真。”
“师祖,别看我师父年纪小,可是有真本事的,绝对不是胡闹。”王良一手拎起斧头,一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林长济看了林砚一眼,将王良拉到一边低声问:“你是铁匠又不是樵夫,他叫你砍这么多柴作甚?”
他知道打铁要用炭,而家里生火做饭也用不了这么多的柴。
王良脑子不慢,昨晚想到半夜,早想明白了林砚的意图:“打铁要吃苦,要大力气、硬身板,师傅是在磨炼我,在让我练臂力呢。”
林长济正要说话,却见林砚蹲在角落里,将王良砍成小段的柴火捆成小捆,装在扁担上。
“三叔,过来。”林砚招呼长安:“把这些扛到集市上卖掉。”
“啊?”林长安一脸为难的挠挠头:“多少钱一捆啊?”
“两文钱。”林砚道。
“哦~”林长安不情不愿的扛起扁担,单薄的身板颤颤巍巍。
林长济对王良道:“我觉得你想多了。”
王良站在原地揣摩了片刻,突然灵光一闪:“我明白了,师父也在磨炼师叔祖!”
第16章 、危急
王良劈完了柴,又撸起袖子去挑水,相比父亲王传富,王良算不上特别强壮,但他胜在勤快,一担担将院中的水瓮填满。
林长济又将林砚拉到一边:“这样不太合适吧,人家是来学艺,又不是不要钱的长工。”
林砚笑道:“爹,你别看他块头大,其实身上没有几两精肉,抡几下大锤手就开始哆嗦,我本是打算让他练举石锁的,转念一想,既然都是出力气,还不如砍柴呢,砍柴还能卖些钱补贴家用,教徒弟也不是白教的,我这还是看在他是个孝子的份上,才愿意倾囊相授的。”
真不愧是做过官的,林长济看到天上正往北飞的大雁,都怕被林砚打下来薅上一把毛……
随即一脸同情的看了看干的热火朝天的王良,低声问林砚:“你真的会打铁?可不要误人子弟呀。”
林砚实话实说:“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但是教他足够了,就他那水平,误也误不到哪里去。”
林长济:……
往后的几日都在下雨,林砚只将一些要领口述给王良,让他回去一边尝试,一边自行消化。王良闲不住,烧饭做菜洗衣裳修家具,将小院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净利索,元祥都被他抢的没了活儿干,每日蹲在檐子下赏雨。
“师父,等我出师了,把这铁匠铺重新开起来,赚的钱给您分成!”王良一想到封膛几十年的祖传铁匠铺又要重新响起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就异常兴奋。
“心意领了。”林砚道。
铁匠铺虽然赚钱,但那都是血汗钱,他不会收。
林砚懒洋洋的躺在刚被王良修好的摇椅上,一边喝茶,一边在圈改林长济的文章,一边在琢磨生财之道。他发现小玄孙的脑子着实灵光,可以一心多用。
“别高兴的太早,要沉下心来多琢磨,才能打出比别人家更好更耐用的铁器。”林砚提醒道。
作为工部的官员,他前世见过的匠人太多太多,无论哪行哪当,最顶尖工匠的往往是乐于钻研思考的“闷葫芦”,他们靠手艺吃饭,或应官府征召“按工给职”,收入总是很可观的。
“哎,是!”王良见林砚捶了捶胳膊,想是那日使小锤打铁累的,小锤虽轻便,对八岁孩子来说也不轻松,忙上前殷勤的为他揉捏起来:“师父,你读书太用功了。”
“读书?”林砚愣了愣,啜了口茶:“对,读书。”
“你还在长身体呢,可千万别累坏了,浓茶喝太多也伤身,小孩子还是多喝白水。”王良从旁劝道。
林砚知道他耐心细致,否则也不会把重病在床的母亲照料的痊愈且如此长寿。
“哦。”林砚算是答应了。王良当即将茶水泼到院子里,换上一杯微烫的白开水。
林砚一脸肉痛,那是家里最后一点茶叶了,当小孩处处都好,就是不能饮酒饮茶,太无趣。
一场春雨一场暖,雨势却越来越猛,三班衙役、民壮每日上堤巡察,记录水位,全县上至知县下至百姓无不面带担忧,粮食欠收,给庄户人家造成的伤害是毁灭性的,大雨封门无法出门做工,粮价暴涨,对城里人的影响也不会小。
林砚撕下一张黄历,眼看已经三月底了。距离科试还有一个半月,长济才是他最该重点关注的人。
他今天为林长济出的题目是《皆雅言也叶公问孔子于子路》,看似语无伦次、无理取闹,却是当今科举出题的特色。像这样的截搭题,在乡试之前会时常遇到,只因国朝的考试要求从四书五经中命题,然而题目重复过多容易蹈袭,便有天才考官想出了这样的法子,破碎经义,将经书语句截断牵搭为题。
林长济仔细拆解题目,上半句‘皆雅言也’出自《论语、述而》第十五章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而下半句出自同篇第十六章,“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题目是看懂了,却感到无从落笔。
“此题为‘隔章无情搭’,前后几乎毫无关系,遇到这一类的题,如何破题就显得尤为关键,一看破题,便可预见全文水准。”林砚说着,随即在纸上写下:‘夫雅言而曰皆,则诗书礼之外,夫子固不言也。彼叶公者,又何以书哉。’
林长济似醍醐灌顶。
可是恍然大悟之后,又不禁担忧起来,少年时过省府院三试如探囊取物,便以为以自己的才识再添些运气,他日必能考中进士,谁知第一次乡试便给了他当头一棒,之后又是一次次的变故,几乎磨光了他的志向,耗干了他的志气。
“不要气馁,爹。”林砚道:“你自小勤勉扎实,对经书烂熟于心,最近一段时间,对经史子集、诸子百家均有涉猎,欠缺的只是做八股文的些许要领,而这些要领,寻常塾师是不会传授的,因为他们也不具备,但是你不一样,你身边有进士,虽然名次不好,但胜在应试经验丰富。”
林长济闻言,觉得自己又行了。
深夜,林长济已经睡了,林砚悄悄爬起来,点了灯,伏案整理最近挑选出的程文,按照由易到难的顺序装编成册,一篇篇的圈点标记。虽然各大书店均有科举程文销售,但这些是他精心挑选,类型齐全、篇篇精品。
到了后半夜才轻手轻脚的爬上床去,外面风急雨骤,敲打窗框砰砰作响,却令疲倦的小孩子睡得更沉。
这一觉睡到了晌午,才被林长安叫醒,他揉揉惺忪的睡眼,伸了个懒腰:“什么时辰了。”
“我的小祖宗啊,快起来吧,出大事了。”林长安和老元祥正在东屋收拾包裹,衣柜中的暗柜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撬了锁,银钱细软消失一空。
“你们这是干什么?”林砚奇怪的问。
“说是雨势太大,又恰赶上春汛,县里前几日就开始征调民夫上堤了,眼看洪峰要过境,大堤岌岌可危,甲长命各家收拾细软,随时准备撤去山上。”林长安道:“赶紧起来穿好衣裳,随时准备撤离吧。”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林砚虽然惊讶,手上却不敢停,匆匆套上衣裤,还不忘打水梳头洗脸,他必须尽快清醒。
“长济和长世呢?咱家也需要出民夫?”林砚四下看看。家有生员可免二丁,林家是无须被征调的。
“都什么时候了,县里有把力气的青壮年都去了堤上,他们让我看顾好你和祥叔,这才把我留下的。”林长安道。
林砚这才知道情况的严重性,权衡之下,他冒着被当做妖孽烧死的风险,披上蓑衣,不顾长安的阻拦,冲入雨中。
他曾经是朝廷的官员,如今是宁江县的百姓,他要保住大堤,保住全县几十万亩田产和数万生灵,两个文弱书生都上了堤,他决不能袖手旁观。
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凶猛的洪水自上流而下,来势汹汹如饥饿的猛兽,狠狠冲击着岌岌可危的宁江大堤。
堤上挤满了人,抬着石头扛着沙包在加固堤坝,整齐的号子声淹没在滔天洪流之中,结成人墙下水,面对无边无际的江面,人力显得那样渺小。
没有官袍,没有仪仗,没有赫赫威名,没有前呼后拥的从属……
怎么办?滔天洪流之下,谁会听信一个孩子的话?
好心的民夫见一个半大孩子没头没脑的闯来,一把将他拦腰抱住,在风雨声中扯着嗓门骂骂咧咧的喊:“这是谁家孩子?太危险了,爹娘呢?!没爹没娘吗!”
林砚挣扎了两下,远远看见一群身披蓑衣的人,有官员,有士绅,他知道中间簇拥着的中年人就是王知县。
他不顾一切的朝那官员喊道:“堂尊,堂尊!大堤已显疲态,命人在大堤外险要单薄处修筑备堤,以防不测!”
“什么人在大放厥词扰乱人心?”王知县蹙眉道。
林砚挣扎的更加厉害,他声嘶力竭的喊道:“王知县,河道失修等同丢城弃地,可至死罪!”
天际骤亮,雷声从众人头顶隆隆滚过,王知县不由心颤。
要不是在冰冷的雨水里浇着,双脚在泥水里泡着,头脑尚算清醒,他还以为是钦派的御史在向他问罪呢,用力眨了眨眼,眼前还是那个半大孩子。“到底是谁家的孩子?简直胡闹!”县丞横眉立目的喝道。
民夫一把将林砚扛起来,夹在腋下准备送下堤去。
“别别别,别动手,我家的……我家孩子!”林长安追上来,忙不迭的作揖行礼:“童言无忌,请堂尊恕罪。”
此时民壮中冲出一个大汉,喝道:“放开我师父!”
是王良,他最近日日练臂力,轻松将林砚抢了下来。
林砚稳稳站在狂风暴雨中,朝王知县深施一礼:“堂尊,家祖名讳林庭鹤,是三次治理黄河的林侍郎!”
众人一阵唏嘘,作为宁江县的官员,林庭鹤的威名人人都听说过,可是林老大人过世多年,林家也败落了,他的后代子孙甚少有人关注过。
王知县紧蹙眉头,肃然道:“放他们过来。”
第17章 、治水
他说的自然是林长安和林砚,二人忙上前见礼。林长济此时也看到了他们,忙搁下麻包朝他们跑来。
“免礼吧。”伞挡不住风雨,王知县蓑衣之下的袍襟满是淤泥,面色比天色还要凝重:“说吧,谁教你说那些话的,到底是何居心?”
林砚道:“家祖留下一本《河防管见》,里面记录了他毕生总结的治水方法,小民曾反复研读,融会贯通,堂尊若没有十足把握,不如听听小民的建议,参详一二。”
王知县将信将疑的看向林长安。
林长安万般诚恳的点头:“回堂尊,我侄儿有十说七,从不说大话。”
“有一点你说的不错,这一段已经出现了管涌。”王知县道:“事态紧急,有办法就赶紧说吧。”
林砚也不再客套,带着命令的口吻:“第一,分一波人,将北岸百姓全部疏散至高处,务必在两个时辰内全部撤离;第二,立刻在管涌处的外部修建备堤;第三,拆除附近民居,将砖石用箩筐装好,连接起来固定在房梁上,当做木桩打进水底!”
一众士绅无不暗自欣喜,王知县将他们带到堤上灌风冒雨,就是想要炸出一个缺口泄洪,而县里选定的泄洪之处,有其中三个家族共计五万多顷土地。
上好的良田即将变为泽国,不啻于剜他们的心,可是听这小孩子的话,似乎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可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王知县略一沉吟,吩咐佐贰官员道:“按他说的做。”
众官吏目瞪口呆:“大人……他他他他还是个孩子……”
荒谬,太荒谬了,滑天下之大稽!
“按他说的做,需要本县再说第三遍吗?”王知县冷声道。
众属下躬身应喏。
林砚可以理解王知县内心的纠结,决口泄洪,毁掉乡绅的田产,势必会得罪他们背后的官员,恐遭报复;可若是不泄洪,一旦决堤,朝廷必然治罪。
林砚喊出的那句“可至死罪”,并不是在吓唬他,自开国以来,因大堤失修而获罪的县官和河道官员不计其数。
林砚对于王知县,正如溺水之人看到救命稻草,与其两相为难,还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尽管看上去十分滑稽……
“等一下!”林砚忽然又问:“拆毁的房屋,县里可愿出钱重修?”
王知县神情一滞,转身问身后乡绅:“诸位意下如何?”
意思十分明显,保住他们的良田,就得给百姓修屋,众乡绅一脸肉疼,纷纷表示愿意捐钱捐粮,用于灾后重建。
王知县正色道:“待保住了大堤,本县必要在江边立一座功德碑,以表彰诸位高义。”
众乡绅皮笑肉不笑的道谢。王知县真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啊,明明可以直接抢钱,还是给了他们一块碑。
事不宜迟,林砚既得了这群官绅的成年,也自放开了手脚。他凝神屏气,吐字如钉,一道道命令随之下达,时间仿若回到了前世,只是这道小小的堤坝,比起治理黄河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一时之间,全县官吏、士绅、衙役、民壮都在听从一个八岁孩子的号令。这真是一副极其荒唐诡异的场景。
三日之后,洪峰过去,大堤保住了!
管涌处水势减弱,众人的欢呼声震天动地,足以盖过风雨雷电的肆虐。
人们将林砚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
危机暂时解除,林砚开始心虚,等这群人反应过来,会不会将他当做妖孽活活烧死?
正在忧心忡忡,忽听县丞抚掌高声称赞道:“神童啊,神童!我宁江县也有神童了!”
王知县也笑道:“是啊,恐是上天赐给本县的祥瑞。”
众人随着附和了几句,便催请王知县下堤回衙。
王知县请林长济一同下堤,林长安则牵着林砚远远的缀在后头。路上,王知县又禁不住赞叹道:“林生员,有子如此,真令我等暗羡不已啊。”
林长济见风头太过,怕林砚吃亏,满口谦辞道:“堂尊谬赞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朝神童众多,犬子怕还算不上,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读过几本书就敢大放厥词,学生回去怕还要敲打一番呢。”
“你也不要太过谦了,”王知县道,“对这样的孩子,切莫约束太过,泯灭了天性。”
众人又是一阵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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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停雨歇,天气放晴。
街坊四邻纷纷挤上门来送东西表达感激之情,有人抱着鸡,有人提着菜筐和鲜鱼,隔壁家的阿嫂拎的是腊肉,巷子东头的二妞妞要把自己心爱的兔子给林砚弟弟烤了吃,甚至有人牵了一头活羊来……
一时之间,小小的院子里鸡飞羊叫兔子跳,乱作一团。
林砚叼着根狗尾草坐在门槛上看热闹,三兄弟大汗淋漓、好言相劝、连声推辞,最后推辞不过,只好一家留下一点,算领了人家的好意。
总算劝走了街坊们,王知县竟也派来了公差,送来赏银一百两、丝绸五十匹、文房四宝一套,奖励林砚立下的奇功。
林长济先是推脱,后听来人说这些钱是从乡绅那里“抠”出来的,便坦然接受了,似乎也认为“狗大户”活该挨宰一般。
送走公差,林长济一脚刚踏进堂屋,便又有人上门了。
是刘员外带着他的幼子刘煜登门道谢来了。
“啊呀,林相公。”刘员外堆出一脸的笑,“早几日就说来登门道谢,结果接连暴雨、发洪水,可把我急的是寝食难安,这不今天一大早就带着小儿来了。”
林长济连道言重,将刘员外请至堂屋说话。
元祥刚刚将王知县派人送来的东西安置妥当,刘员外身后两个家丁已将两箱礼物已抬进了门。
林长安脸都看直了。
见又外人来,林砚也不好再大喇喇的坐着,忙是起身恭立,一脸的温驯顺从。
林长济道:“员外太客气了,且不说此事因舍弟和犬子而起,即便是陌路之人,也该出手相助的。”
“林相公此言差矣,于小公子这样的神童而言,救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于我而言,那可是小儿的性命啊。”说着,他命幼子道:“还不快谢谢小哥哥救命之恩。”
刘煜上前对着林砚施礼,奶声奶气:“谢谢小哥哥救我。”
林砚一脸淡然的还礼:“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刘员外发出一阵笑声:“小公子这份仪态气度,一眼便知绝非池中之物。林相公,这点薄礼聊表心意,万望收下,千万千万不要推辞了。”
人家话已至此,再推脱就是不识抬举了,林长济也便不再说什么。
林砚侧头打量地上的礼物,酒是好酒,茶是好茶,还有一摞上好的宣纸,既低调实用,又能让人看得出价值,没有直接用阿堵之物打发人,确实是带着诚意,甚至略有结交之意。
果然,刘员外话锋一转,问林长济道:“那日在堤上,小相公学识胆识惊人,不知几岁进学,在哪里读书?”
林长济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原先在巷子口的学堂读书,眼下就在家里,我寻空教他。”
“啊,是是是。”刘员外道:“林相公的学问自然是强过塾师的,只是眼下秋闱在即,林相公何不专心应考,将小公子送到更好的学堂里去呢?”
林长济一滞。
刘员外接着道:“刘家算不得簪缨世族,却也是要供子弟读书的,家塾中特请了城南的赵相公授课,也是生员,学问也是不错的。不如让小公子与犬子结个伴,一起去学堂读书。”
刘员外却是一番好意,这年头读书机会十分珍贵,农耕人家尚有耗费三代祖产,举全家之力供一个子弟读书的,为的就是博取功名,实现全家翻身。林砚心中暗哂,如果真有那闲功夫,他倒可以辅导一下塾师,帮他中个举人。
林长济显然与他想到了一处,但他不知该如何推脱,便朝林砚递了个眼色:“砚儿,你意下如何?”
刘员外微露惊讶之色,什么人家连读书这么大的事都要孩子自己做主的?
“不好,我没时间。”林砚拒绝的直截了当,反正他还是个孩子,童言无忌,不会有人同他计较。
林长济尴尬的笑笑,对刘员外道:“他没时间。”
刘员外嘴角一抽,半晌没接上话,这么大的孩子没时间读书,都在忙些什么呢?
“待王良的铁匠铺子开张,我想开一家商号。”林砚道。
林长济的笑容更尴尬了:“他想开一家商号。”
刘员外嘴角又是一抽。
他们这些富商通过捐官提升地位,却反被读书人嘲笑“非驴非马,一骡子尔”,他花重金请先生、办族学,为的就是让族中子弟能专心进学,科举做官,早日洗脱商人的名声,眼前这小子祖上世代簪缨,父亲是清白秀才,一家子读书人,怎么反要上赶着经商呢?
人总是在意自己缺少的东西,譬如刘员外,他从小家境富足、养尊处优,便更在意名声和地位;而林砚前世位高权重、受尽尊崇,此时面对家徒四壁,则更在意钱财。
“商……商号……也很好啊。”刘员外总算喘上这口气来,用哄小孩的语气问:“小公子想卖些什么呢?”
林砚一笑:“什么来钱快卖什么。”“噗——”刘员外啜了口茶,险些呛到。他看看林长济,舒眉朗目,温和儒雅,仿若从四书里走出来的君子,反观他的儿子林砚……
算了,他已经没眼看了。
“请教小公子……究竟卖什么来钱快呢?”刘员外实在太好奇了。
“是啊,卖什么来钱快呢?”林砚故作天真,将问题抛了回去。
刘员外捻须而笑:“自然是朝廷专卖之物,盐、铁、丝、茶、矿、酒。但是要想售卖,需取得官府许可,譬如盐引、铁引、茶引……”
讲起这些,刘员外可谓滔滔不绝,更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也可以在读书人中畅谈起自己所擅长的生意经来,顿生扬眉吐气之感,所言全是干货。
林砚做了一辈子士大夫,对经商毫无经验,只得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慢慢汲取经验。
最后,听闻刘员外已一纸诉状将王善告上公堂,林砚出言求情道:“刘员外能否卖我一个面子,再给王善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