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像老爷说的那么玄,那戏台子上的新科进士,都是龙眉凤目,绝代风华……他说话虽斯文,身量却像个武人。”
“你还说!”青筠杏眼微瞪,叮嘱道:“他什么模样与我们没关系,查好自己的账便是。”
“是,小姐。”秋池笑吟吟道。
下午的时候刘员外的太太周氏突然造访,长安和长世心中犯疑,可这商号也有人家的一半,两家又有姻亲,只好出门相迎。
周氏常年礼佛,长着一双笑眼,看上去眉目慈善,待长世兄弟也和气,三人就这般进了店门。恰撞上秋池在柜台对账,转身见到周氏,却已来不及躲避,忙从货柜上拿起一对瓷瓶。
“秋池?”周氏故作惊讶对着自家丫鬟问:“你在此处做甚?”
秋池忙深服一礼:“回太太,小姐缺一对供牡丹的花瓶,秋池出来采买。”
周氏掩口一笑:“她倒是有雅趣。”
趁周氏低头的时候,秋池紧张的的挑眼向楼上看去。长安察觉不对,忙对周氏道:“周姑母,侄儿带您四处看看如何?”
长安嘴甜,随着长姐毓秀唤她姑母,周氏不禁莞尔,点头跟着长安四处转看。长安将手背在身后,朝楼上指了指。
长世虽迟钝些,倒也不是笨,迅速会意,悄悄淡出众人,攀着楼梯上楼,去向刘青筠通风报信。
青筠听闻继母来了,脸色微变,迅速收好账册,离开账房,跟等在门外的长世走了个迎面。
“这边还有扇门。”长世道。
二楼的明间是待客之处,放着三对官帽椅,穿过明间往楼梯对面走,另有一扇不显眼的角门,是通向后院的楼梯,后院是橱房、库房、马房、草料间、茅房,以及伙计们休息的地方。
这时,楼下传来周氏和林长安的交谈声,怕是要上楼。
横竖是白天,伙计都在前面忙,长世引着青筠迅速下楼躲进了东厢房。东厢房是库房,堆满各式各样的货物,干燥阴冷,光线昏暗,长世拖了只木箱出来,见那箱子又冷又硬,布满灰尘,便将外杉脱下,垫在箱盖上。
林长世话不多,更不会去过问别人的家事,只说了句:“你先坐,我去外面看看。”便要离开。
却见刘青筠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撑着木箱,艰难坐下。
林长世侧头看了看她的脸,只见那张俏丽的面色惨白,额头渗出细汗,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刘小姐,可是身体不适?”林长世问。
青筠一脸痛苦,轻轻点头:“老毛病,不妨事。”
见她神情痛苦,林长世不敢单独扔下她出去,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恍然大悟,开始从货架上翻箱倒柜起来。
青筠抬头看了长世一眼,想问他在找什么,可她实在太疼,没力气说话。
只见林长世拆开一包油纸,装了些红枣花椒,包起来揣进袖子里,去了隔壁灶房。青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此刻也顾不上了,库房里又阴又冷,腹部一阵阵绞痛翻涌,手脚如青石般冰冷,她深陷在一片黑暗里,倚靠着层层堆叠的货箱,环保手臂,将自己蜷缩起来。
她从小性子清冷不讨喜,加之脾气倔强,从不屑于讨好继母,继母为了整治她,常在她月事之际有意将她激怒,然后罚她去佛堂抄经,早几年月月如此。
佛堂阴冷,青砖冰凉,常疼得在佛像前晕厥,落下腹痛的病根更是久治不愈。
直到她十六七岁上,长大了,看穿了继母的伎俩,也懂得了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回回都能忍过那几日。
可她肯退避三舍,继母却得寸进尺,父亲让她管嫁妆,这些嫁妆实则都是生母留下的东西,那些成衣店、当铺、茶楼……无一不被继母更换了人手,掌柜奸猾,伙计刁钻,账目混乱,以为她年少无知好欺骗,想给她留下一座座空壳。
理清账目是当务之急。刘家的东西她不在乎,可属于娘亲的东西,她必须收回来,一砖一瓦也不能落入继母之手。
这家南记商号是父亲与林家合开的新店,掺在她的嫁妆单子里并不起眼,却是个可以躲避周氏耳目的好地方。
眼下周氏“突袭”南记,九成九是冲着她来,为免节外生枝,她只能藏身于此,暂避锋芒。可她现在腹痛难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她早已习惯了置身黑暗和痛楚,一个人苦苦撑着。不知过了多久,库房们被打开,光撒了一地,从光里走出个人。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预收文:《我亲爹是当朝首辅》、《我与逆子共存亡》
第25章 、端午
她早已习惯了置身黑暗和痛楚, 一个人苦苦撑着。不知过了多久,库房门被打开,光撒了一地, 光里走出个人。
她多希望是母亲, 就像几年前, 每次佛堂的大门打开,阳光刺眼, 她都希望是佛祖显灵, 让母亲接她离开这人间地狱,可次次都是失望,她只能看到继母那张虚伪的脸,佯做痛心的呼喊着她的名字。
这一次倒不同以往, 门外走来的, 是个六尺多高的汉子,腰身挺拔,背阔胸宽,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 迈着小碎步……
青筠满目疑惑, 这人要干什么?
只见林长世嘶着气,将汤碗搁在木箱的另一端, 两手捏住了耳垂。
“趁热喝。”他说:“凉了就不管用了。”
青筠低头一看,原来是汤盛的过满, 易撒, 烫手。
她呆若木鸡。
长世此生头一回被一个女人盯着,局促不安, 一脸窘迫的解释:“你别怕……我……我不是!”
青筠更疑惑了, 不是什么?登徒浪子?显然不太像……
“是家母在世时, 常吩咐我给长姐和大嫂煎这红枣花椒汤,那时花椒很贵,也不是每次都用的上……”长世发现自己离题万里,忙又转了话头:“孟子曰:‘嫂溺,援之以手,权也。’”
青筠呆呆的望着他,腹痛太剧烈,又想笑,精致的五官摆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长世见她这样,自以为唐突了人家,忙又说:“你放心……今天的事我打死都不会往外说,不会损害你的声誉。”
青筠啼笑皆非,谁会打死他逼问这种事……
长世正在原地踟蹰不知怎么办好,却见那青葱般的手指端起汤碗,缓缓送入口中。
他不知从哪里找了只铜盆搁在她手边道:“我去外面不走远,你有事打翻铜盆,我就听见了。”
“好。”她总算吐出一个字。
长世松了口气,去了外面。
周氏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赖在南记足有半个多时辰,东拉西扯,迟迟不肯离开,幸而长安善谈,陪她聊到了最后,直把她聊的口干舌燥没了话题,才心有不甘的离开。
秋池吓得瘫倒在椅子上,长安随手给她倒了杯茶。
她立刻站了起来,且不说她只是一个婢女,就算平辈之间也少有男人给女人倒茶的。
“你怎么了?”长安奇怪的问。
他是家里最小的,何曾经历过男尊女卑的情形,只知要尊敬母亲、尊敬长嫂、尊敬姐姐,得罪了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我,我……”秋池张口结舌半晌,才后知后觉道:“我们小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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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房的大门打开,秋池跑进去拉着青筠手:“小姐,你没事吧?”
青筠喝了红枣花椒汤,身上暖了不少,脸上已经有了些血色,她勉强笑道:“没事,别担心。”
她们回到楼上,房门一关,秋池问:“是林长济把您藏在库房里的吗?”
孤男寡女独处,她生怕青筠受到轻薄。
“他不是林长济。”青筠道。
“什么?”秋池一脸惊讶:“那他是谁?”“应该是林长济的弟弟,林长世。”青筠猜测道。
林长济是长子,可刚刚那男子提到了大嫂,想来是自己之前弄错了。
秋池咕哝着:“怪道怎么看都不像位秀才相公。”
“林家兄弟都是很好的人,眼看到端午了,备一份节礼送来,道声谢。”青筠道。
秋池点头应下。
“不说他了。”青筠岔开了话题:“今早出来时我借口去清园寺烧香祈福,刚刚你又被太太撞了个正着,一会儿我们分头回去。”
“太太能信吗?”秋池不由担心道。
“她故然不信,我现在只求面上过得去。”青筠道:“你也要切切记得,在家里不要冒尖出头,我需要时间,不用太久。”
“知道了,小姐。”秋池干干脆脆的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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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端午,王家和林家凑到一起过。
一大清早,王良拿上斧子去砍柳树条,采河边的新鲜艾蒿、边竹芽和山花椒,长世去集市上买葫芦,年迈的王母也不闲着,拿着针线做五色线,艾叶荷包,捎带手做了个小扫帚挂在门头上,叫扫除瘟灾。
本以为是给林砚准备的,谁知长安也有,王母将五色线拴在他的手脚上,将荷包挂在他的前襟,口中念念有词:“没成丁就是孩子,趋吉避凶,平平安安。”
长安沉默了好一会儿,大姐出嫁,母亲大嫂相继过世,再没人拿他当过孩子。
不过依他的性子,安静不过片刻,就又欢腾起来。王母瞧着他直乐:“改天娶个厉害些的娘子才能治得住你!”
长安笑道:“我要娶,就娶姐姐、大嫂那样的,温柔贤良、腹有诗书的淑女。”
“半本《论语》都背不通顺,淑女也要看得上你才行。”林长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们赶在午饭之前从府城回来了。
“大哥!”长安多日不见长济,心里挂念的紧,冲到院子里拉着长济问长问短。待知道了长济的名次,高兴的险些蹿上房去。
看的林砚频频蹙眉摇头:“淑女怎么可能看得上一只猴儿呢?愁人呀……”
王良和长世也相继回来,把看回来的柳树条一束束的插在大门、二门、和各个屋门的两侧,再配上买回来的葫芦,扎好的笤帚,五颜六色挂满一串。
再把山花椒、艾蒿、边竹芽放在盆里,打一捅井水洗脸,人人都要洗一洗,寓意去瘟疫。
江宁县的习俗,端午不吃粽子,而是卷薄饼。
元祥是北方人,做不出那种薄如绢帛的透明软饼,但他也并不拘泥,一大早烫了面,做北方的春饼代替。
大伙儿围着四仙桌一起帮忙,不多时,林砚的小脸上沾满面粉,长安去帮他擦,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越擦越多,未几便擦成了花猫,众人笑作一团。
发好的面团被切成小剂子,两个小剂子中间抹油,擀成一个薄饼,拿到灶上去烙,热腾腾的薄饼面香四溢,可以一层层揭开,裹上绿豆芽、韭菜、肉丝、蛋丝、香菇,一口咬下去,薄饼有嚼劲,豆芽脆爽,香菇丝、肉丝醇厚鲜香,配上一碗莴苣叶蚕豆粥,便觉饥渴顿消,简直是人间美味。
林长安盛出一碗粥,留下一沓薄饼和一碟酱肉、菜丝,用竹饭罩罩起来搁在一边,那是给姐姐毓秀留出来的,曾有一年端午姐姐回来过,此后每逢端午,三兄弟都会留出一份薄饼等她回家,尽管希望渺茫。
林砚看在眼里,心头一阵酸楚。
酒足饭饱,趁众人收桌子时,他问王善:“二哥,托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王善将一对鬓簪交给林砚,道:“已经有眉目了,人就养在东交巷,这几日确定了,再跟师父禀报。”
林砚接过来看看,目光益发冷冽。他在暗中调查周兆平丧行败德的证据,不将林毓秀全须全尾的送回来,他就等着身败名裂。
正说着话, 忽听砰的一声,有不速之客闯进二院。
众人探头一看,竟是林荣礼, 一手抱着酒壶, 昏沉沉醉醺醺的闯了进来。
“老大!林长济!你给我出来!”他打着酒嗝, 言语含糊,中气却很足。
林长济站在了屋门口, 朝他施一礼:“二叔。”
“你……你你你……”林荣礼指着他的鼻子“你”了半天:“你们打着你二叔我的名义开了商号, 买了宅子,热热闹闹过起日子来……你有钱去府城考试,有钱供长民读书,给你二婶妹妹们买布料衣裳、胭脂水粉, 偏就不知道给你二叔买坛子酒啊!你个白眼狼!”
林长济一脸无奈的看着他:“二叔, 你醉了,进屋歇一会儿吧。”
“你以为我是你……文弱书生,不胜杯杓,”林荣礼发出一声怪笑, “你也知道读书无用, 颠颠的做起生意来,怎么我让林长民去当学徒学个手艺, 你非上蹿下跳的拦着?跟你老子一样,只顾自个儿好活, 不见得别人好!”
林长济面色铁青, 只想命长世长安再将他打出去一次。
这时林砚走来,端着一杯热腾腾的茶。
林荣礼踉跄几步, 还以为是小侄孙给他送茶呢, 嘿嘿笑道:“还不如个孩子懂事体……”
林砚却说:“二叔, 抱我一下。”
林长世长得高,弯腰一把将他抱起来,瞬间高了林荣礼两个头。他一抬手,连汤带茶泼在林荣礼的脸上,烫的他“哎呀”一声捂住了脸。
“小兔崽子你……”林荣礼刚一直起身,林砚一记耳光甩在他的脸上。
“清醒些了没有!”林砚冷声问。林荣礼捂着半张脸怒急了,挥手就要打。
可长世抱着林砚退回屋里,长济和长安生拦住了他。
“老大,你管不管,管不管!”林荣礼叫嚣着:“你再惯着,他都敢骑在长辈头上拉屎了!”
长安反问:“二叔,为老不尊则为幼不敬,他怎么不打我们呀?”
“你……你你你……”林荣礼怒指着他,论起嘴皮子他又说不过,气的原地跌撞,险些摊道。
林长济招呼王氏兄弟:“二叔醉了,扶他去厢房睡会儿。”
林荣礼便骂骂咧咧的被“请”去了厢房。
回到堂屋,林砚仍坐在椅子上生气:“这忘八的畜生,我当初就不该把他爹生出来。”
林长济一听,这火气都追溯到祖父辈了,啼笑皆非道:“其实二叔不喝酒的时候,没这么糊涂。”
后半句他没说,林荣礼极少有不喝酒的时候……
林砚哪里听得进这些,直想把自他而下的儿孙统统刨出来鞭尸。
傍晚,王氏兄弟带着老母回东柳巷去了,林荣礼抱着酒壶鼾声如雷,怎么也叫不醒,长安只得去他家与二婶知会一声,让她不要担心。
其实二婶这些年早就厌倦的很了,从不担心二叔,随他醉倒在什么地方,回得来回不来,与她与家都别无二致。她只对小辈们好,给长安装了一屉新出锅的五毒饼,嘱咐他们今日不要下水,不要招惹五毒。
长安回到家,元祥刚刚将大门落闩,又听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什么人如此无礼。”元祥一脸不悦的打开门,一个簪发凌乱的女子险些扑到他身上,他忙搀住那女子,待她站稳后迅速松手:“您找哪一位啊?”
女子嚷着见林家大爷。
林长济从二门出来,瞧她眼生,又见她虽做妇人打扮,看上去却与长安差不多大,不由心生恻隐:“你是?”
女子登时跪地:“林大爷,我是周府周兆平周二爷的姨娘,我们二奶奶被关起来了,您快去救救他。”
林长济大惊,林砚和长世长安也闻声出来,见是周兆平的妾室,便七嘴八舌的问:“怎么回事?”
“就在刚刚,二爷对我们奶奶大打出手,二奶奶打不过他,我冲过去帮忙,不留神将二爷给打伤了。”她说:“他们将我们关在柴房,柴房角落有个狗洞,二奶奶受惊腿软,我只好只身逃出来报信。”
林长济攥紧了拳头,对元祥道:“带她去堂屋稍坐。”
他疾步往院里走,一边道:“长世长安,我们更衣,去周家。”
两兄弟应着,分头回房更换出门的衣裳。林砚也不闲着,回房取了那对鬓簪揣在袖中,跟着长济出来。
“谁啊?”林荣礼被吵醒,抱着酒壶出来问元祥:“吵什么吵?”
“周姑爷对姑奶奶大打出手,周家还把她关到柴房里去了。”元祥解释道。
“什么?”林荣礼双目圆睁,怒的摔碎了酒壶:“我日他娘的周兆平,敢欺负我大侄女儿!”
他套上外杉,怒不可遏的走在最前头,去周家给林毓秀讨公道。
几人来到周府豪阔的朱漆大门前,周家门房见他们衣着平平,本欲直接打发离开,直到听林荣礼报上名字,是岳家长辈来了,不好过于怠慢,忙进去通报,未几,便有人将他们迎进大门。
周家是百年世族,林家最显赫之时也只能勉强与之一较。
大户人家庭院深深,院子套着院子。他们穿过重重回廊,只见墙壁上的花窗形状各异,隐约可见每一扇的背后都隐现着别样景致,古拙而不失雅致。
今夜的事闹得大,周家家主周璠夫妻在花厅等他们,双方相互道礼,面色极为勉强。
林荣礼确如长济所说,不喝酒时也像个人样,并未发火胡来,周璠请他上座,他就去上首端坐,沉声询问来龙去脉。
周璠穿一身棕色道袍,正襟危坐,因急于定调子,便先开了口:“妻子伙同妾室殴打丈夫,老夫这么大岁数,还真是闻所未闻。今夜便是你们不来,明日,我等也会上门同你们商议此事。妇人殴打丈夫,依律可是重罪。”
“妻子妾室联手殴打丈夫……确实是亘古奇闻。”林荣礼哂笑道:“贵府这后院妻贤妾顺和睦至此,实为我等楷模啊。”
“你……”周璠被噎了一下。
林家兄弟嘴角微撇,都在忍笑,林砚站在长济身后,瞧见周家太太赵氏身边偎着个四五岁的小童,两眼红肿如核桃,想必就是周兆平长兄的孩子,铭哥儿。
周璠素闻林荣礼无赖,怕跌身份不屑于这等人争吵,生忍下这口气,接着道:“周家立足江宁县足有百年,自诩门风严谨,还从未出过老二家这等悍妇。”
那小童铭哥儿闻言,呜呜的哭了起来:“二婶婶不是悍妇,是二叔先掐……”
周璠打断道:“天色不早了,带铭哥儿去睡。”
赵氏一脸为难:“可是……”
“我要二婶婶!”小童哇的一声又哭了,嬷嬷忙将他抱了出去。
林荣礼冷哼道:“赤子之言最是诚实可贵,倘若真是贤契先将我家毓秀殴伤,依律则另当别论。不知两人打成了什么样子,可否让他们出来一见?”周璠理了理袍袖,却毫无理亏之色,因命人道:“叫兆平来。”
一见周兆平,林家众人先是一愣,随后心里暗叫痛快。
只见他两眼乌青,额头渗血,脸颊肿胀,手臂吊在脖子上,腿瘸着,由两个小厮架着进来,颔首算是行礼。
这可真是……大快人心。
第27章 、毓秀(中)
痛快之余, 又是莫大的担心,周兆平被打成了猪头,也不知林毓秀是个什么样子。
林长济正要插言问长姐在哪儿。
林荣礼咋着舌站起身, 拉着周兆平上下打量道:“哎呀贤契, 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周兆平感到颜面尽失, 头低的几要埋进胸膛里。
“看看吧,看看。”赵氏再也掩饰不住怒容:“即便是夫妻龃龉, 最多拌几句嘴, 将人打成这样却是为何?”
“是啊,为何打成这样?”林荣礼接话道:“我那侄女儿嫁进来之前又不是疯的,即便在你家疯了,也不能与你家妾室姨娘同时疯了吧?打成这样, 总该有个缘由吧?”
周兆平仍低着头, 一言不发。
周璠最受不得他这副畏缩样,急不可耐的催促:“老二,你在怕什么,照实说。”
“回父亲, 没……没什么, 不过是房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周兆平的声音仿若三天没喝血的蚊子。
“小事就要大打出手?”林长济道:“我姐姐呢?既然是对质,总要两方都在才好。”
“不议出个章程, 放那疯妇出来干什么?接着打人吗?”周璠怒道。
“休要一口一个疯妇,我姐姐嫁入你家这些年, 孝顺公婆服侍丈夫可曾有过差错, 若说无子,纳进门的姨娘也无子, 是谁的问题还用说吗?”林长安道:“到头来落得个‘疯妇’、‘悍妇’的称谓, 你们周家行事说话还真是‘凭良心’!”
赵氏站了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轮到你个小辈造次!”
“姑父?姑父!”双方争吵的火热,谁也没留神,林砚已悄悄走近周兆平,从袖中掏出那对鬓簪,拽着周兆平的衣袖,面带天真道:“姑父,我那日去戏园听戏,一个漂亮小哥儿送我的,好看吗?”
周兆平心虚纷乱,随便扫了一眼,登时瞠目结舌。
这鬓簪他记得,是他多年前赠送给昆曲班子伶人筱苍兰的第一幅头面,他找来最好的工匠精心打造,在手中把玩数日才舍得送走,头面对应的是折子戏《思凡》。
只听林砚接着道:“他说,《思凡》的头面太简单,他已经不唱了,如今他唱《游园惊梦》。”
周兆平惊慌失措,腿一软险些摔倒。
“姑父,”林砚笑眼弯弯:“我知道,这小哥儿住在东交巷。”
周兆平疯了似的,拉着林砚跑了出去。
堂上众人面面相觑:“二爷这是怎么了?”
刚刚还是瘸的,怎么突然就健步如飞起来?家人们追出去,追了几步便不见了人影。
林长济怒问:“周兆平疯了不成?要将我儿带到哪儿去?!”
周璠夫妇面面相觑,说不出所以然来,急忙命人寻找。他家本是占理的,好端端怎么把人家孩子虏跑了。
婆娑树影遮蔽了一大一小两个身躯,暗淡的月色下,林砚目光灼灼直视周璠,异于寻常孩子般的镇定从容。
“姑父,若非这些日子,侄儿想起一些过去的事,还不会往那处去想。”林砚道。
“你……你想起了什么?”周兆平双目血红,每一根汗毛都在瑟缩。
林砚浅笑:“姑父的癖好确实独具一格,那年我六岁,您抱着我……”
“别说了!”周兆平低低地嘶吼,握紧他的双肩:“谁叫你说这些话的?你爹,还是你二叔三叔?”
“重要吗?”林砚面色平静道:“姑父,我们对你的为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想带姑母回家。”
周兆平蹲在原地,因过分紧张而干呕起来,呕了许久只吐出一些苦涩的汁水,他喘了几口气,站起来:“好好,好!跟我来!”
林砚跟他来到内院,小厮守在门外,拦住他们:“二爷,您不能带外男进内院。”
周兆平揪着林砚的小臂吼那小厮:“你睁开狗眼看看这是外男吗?毛都没长齐呢!”
小厮还要说话,被周兆平推去一边:“滚开!”
世家子弟谈吐得宜,下人们极少见周兆平这般出口成脏,忙是派人去前院禀报,二爷怕是受了什么刺激,不太好。
说话间,周兆平已带着林砚来到柴房,发了疯似的命人开门,仆妇们不敢擅专,瑟瑟跪在地上,他急了眼,用膀子朝门上撞去。破败腐朽的柴房门纹丝未动,周兆平怎么撞上去的,怎么弹了回来。
林砚叹道:“姑父,平素要注意身体呀。”
未等周兆平再度发怒,林砚拼尽全力踹了上去。
一脚,两脚,三脚。
“砰”的一声,锁鼻断裂,门扇大开,林毓秀缩在角落一堆干枯柴草之上,脸色惨白,晚风灌进柴房,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容貌依旧,只那双好看的杏眼不再流转,黯淡无光。
“姑母!”林砚扑上去,握住她冰凉的手,上下仔细的看,发现她颈部有几个青紫色的指痕,想必是周兆平掐的。
林毓秀见到林砚,抚摸他的脸颊,簌簌落下泪来。
“姑母,别怕,我们回家。”林砚扶着毓秀起身。
周兆平站在门边怔怔望着,林毓秀看也不看,与之擦身而过。
林砚回头对他说:“写好和离书,明日一起去官府备案,否则……”
林家人见姐姐如此失魂落魄,已无心与周家人分辨,林荣礼一甩衣袖道:“我们走。”
林长世背起毓秀,不容分说便往外走。周家下人看向周璠夫妇,未得命令不敢阻拦,便放他们离开了。
孟姨娘见到毓秀,哭道:“二奶奶,您怎么样?!”
林毓秀空摇着头,目光呆滞,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众人看向那姓孟的姨娘,她这才抹去眼泪道:“是我太冲动连累了二奶奶。二奶奶这两日胃疼,昨天郎中开了药,今天才好些,傍晚的时候,二爷和二奶奶不知在房里说了什么,我煎好药送去,正看见二爷在掐二奶奶的脖子!”
林毓秀握住了孟姨娘的手。
她这后宅主母当的着实讽刺,进门多年没有子嗣,婆家前后脚抬进两个姨娘来,在外人看来,子嗣大于天,正室夫人无所出,就纳妾生子抱给正室养,本是常理之中的,可问题在于这周兆平与常人不同,就算纳十个百个妾也没用——他几乎不能人道。
头一位姨娘因为肚子不见动静,被人灌汤药滋补,大小偏方吃了不少,身子不受补,加之积郁成疾,没几年便香消玉殒了。
同是女人,林毓秀怎能不生恻隐之心,费尽周折才保住了孟姨娘。孟姨娘也是聪明人,对主家和子嗣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只一心侍奉好林毓秀。
她们本想着,日子就这样糊涂着过下去罢,谁知婆母的脑子突然灵光了,四处延请名医为周兆平诊治、滋补,用药都是补肾益气壮阳之流,几副药汤灌下去,周兆平性情大变,非但不见效,还愈发暴躁易怒,起初还遵守夫妻之礼不敢碰林毓秀,只敢拿孟姨娘出气。
直到近日,林毓秀在书房中发现一个信封,里头夹着张淡淡香气的花笺,身为妻子,她从不翻看丈夫的信件,可这封信笺隐隐让她生出不祥的预感,鬼使神差的打开了。
一笔清隽秀美的小楷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