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济心疼坏了,这么能吃,得累成什么样啊?
可他不但吃的多了,连话也多了几分,不像从前只知附和他人了,这倒让林长济倍感欣慰。
待长世兴奋够了,才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其实都是小祖宗的功劳,我就是干活的。”
“当然是你的功劳。”林砚看一眼身材高大的长世道:“二叔,以后抬起头来说话,不然去了外面,会被人以为可欺的。”“诶,好!”林长世干脆的答应下来。
入夜,林长世去西屋休息了,林砚还在东屋检查他们的功课,长济素来勤勉,自不必说,长安差强人意,但也超过了他的预期。
他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好累啊。”
“累了就早些睡吧,”林长济道,“你现在正长身体呢,睡不足长不高。”
林砚一愣:“这么严重呢……”
一表人才的小玄孙,若是被他操劳过度给累矬了,可真不是小事。
忙是洗漱脱衣上了床。春寒未过,天气潮凉,被子冷得像铁,他很是哆嗦了一阵儿,全靠一身正气才暖热了被窝。
次日五更鸡鸣,林砚险些起不来,他前世是个劳碌命,早起晚睡都是家常便饭,这还是头一回感受到起床的痛苦。将脑袋埋进温暖的被窝里,做了一刻钟的心理建设,一狠心一咬牙,诈尸一般猛然从床上坐起,惊到了早起读书的林长济——主要是怕床塌。
“今天还跟长世出去吗?”林长济问。
“是啊。”林砚欠伸着,揉揉惺忪的睡眼。
以长世现在的水准,契约书信随手拈来,写诗作赋就有些难为他了,可他比起林长济,胜在有一笔好字,并能变换多种字体,这也是因为他从小性子稳坐得住才练就的本领。
这样想着,林砚坐在林长世身边,不忙的时候也拿了几张写废的宣纸在练字,人立于世,没有一手好字充门面怎么可以?可那小手实在不听使唤,下笔东倒西歪没个章法,他只好像个蒙童练大字一样,从横、竖、撇、捺开始连起。
天近正午时,阳光和煦,林砚写的累了,就伏在桌边打算小憩一会儿,正要与周公幽会,忽听见有个孩子脆生生的喊道:“先生,再帮我写一份悔过书!”
林砚抬头去看,见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衣着光鲜,肤色白皙,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
“怎么又是你?”林长世想起大哥嘱咐的话,正打算拒绝。
“我来帮你写。”林砚突然截胡,研墨提笔,问:“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逃学。”
“为什么逃学?”
“天太冷了,我起不来。”那孩子理直气壮的说。
林砚一脸恍然大悟状:“理解你,我也起不来。”
“是吧!”那孩子绽开一脸被认同的笑。
林砚下笔飞快,只是字迹颇有些……缺胳膊少腿,他赧然道:“字有点丑,你回去再誊一遍吧。”
“不丑不丑,比我的字好看多了!”
小客人十分满意,四处张望许久,才有个书童模样的少年拨开人群匆匆赶来,上气不接下气:“少爷,你跑的也太快了!”
“是你跑得太慢了!给钱给钱。”那孩子收起悔过书吩咐了一声,书童立刻从荷包中取出一小块碎银子搁在桌上。
林长世拿出钢剪准备剪下一角,却听对方干脆的说:“不用找了!”
未等他反应过来,孩子一经跑远了。
“这孩子,怎么如此骄纵……”林长世暗暗咋舌。
“这是刘员外家的小少爷。”身旁的算命先生道:“晚年得子,疼的像眼珠子一样。”
林长世躬下腰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半晌,似乎在辨别他是真瞎了还是故弄玄虚。
片刻,刘小少爷又跑了回来,手里举着两根糖葫芦,一根递给林砚道:“送你的!”
红彤彤的小果子用竹签穿成一串,包裹琥珀色的糖衣,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煞是可爱,京城的街头巷尾时常见到,但宁江地处江南,又已经开春,这东西极为罕见,价格也昂贵。
林砚愣愣的接过来,蹙眉道:“小孩子吃的东西。”
刘小少爷诧异的盯着林砚看:“你不是小孩子吗?”
林砚犹犹豫豫的,对着那山楂用力一咬,只听咔嚓一声糖衣碎裂,酸甜味沁满口腔,嗯,难怪小孩子都喜欢。吃了两粒,把剩下的留给了林长世,在他眼里,他们三兄弟才是孩子。
长世推脱着,不远处街道上乱哄哄的,有人低声喊:“王二来了!”
“王二?!”
这条街上谁不知道王二是谁,他姓王名善,东柳巷王家的二儿子,生的膀大腰圆横眉立目,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流氓懒汉,仗着自己有漕帮背景,经常敲诈敛财、横行街市,向沿街商户索取“规费”。
商户门大多不愿意找麻烦,索性花点小钱买个清净,但也有较真不肯给钱的,比如林长世。长世只有一句话,没钱,敢动手就报官。
四下向林长世投来或钦佩或担忧的目光。
林砚此时才发现自己弄错了一件事,林长世是憨直,但关键时候并不怯懦,只见他好整以暇的坐在凳子上,提笔继续他的写字,把王善就这样晾在了街道中间。
王善啐出一口痰:“你个臭写字的,老子什么样的刺头没见过,别特么跟老子玩这套!”
林长世拿眼角朝对方一瞥,满脸写着四个字:你奈我何?林砚在他耳边低声道:“适可而止,别闹大。”
可是来不及了,王善已经被激怒,撸起袖子将字摊掀翻,上前抓起林长世前襟,林长世倏然起身,竟撞了他一个趔趄,王善吓了一跳,这读书人竟比他还要高半头。
看热闹的人群围了过来,都在目瞪口呆的围观这看上去举止斯文的读书人,居然敢挑衅平日里没人敢惹的地痞无赖。
王善握紧了拳头兜头便砸上去,林长世也不白长这身材,堪堪避开这一拳,扭身也朝他挥起了拳头,很快两人便扭打在一起。林长世到底是读书人,很快便落了下风,挨了好几拳。
“别打了,快别打了!”人群嘈杂,有叫好的,有劝阻的,也有人紧张地喊:“快报官吧,这书生快招架不住了!”
王善回过头恶狠狠的对他们说:“谁敢多管闲事,我叫人卸他一条胳膊!”
说话间,没留神低处飞速掠过来一个孩子,一头撞在他的腰眼上,王善吃痛松开手,捂着腰哀嚎一声险些栽倒在地。
林长世扶住同样撞的头晕眼花的林砚,捂着他的脑袋紧张的问:“没事吧?怎么样?”
林砚摇摇头,林长世从旁抄起一根扁担,冲着王善没头没脑的砸过去,王善又啐了一口痰,与他争夺着扁担,一脚揣上他的小腹,林长世捂着小腹倒在地上。
林砚气红了眼,哪来的混账王八蛋,敢打我曾孙子!从肉摊子上抄起两把菜刀呼喊着朝对方砍去,反正他还未满十岁,砍伤了人也未必量刑。
王善见他抄起刀来一通乱砍,下意识往后一躲,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瞬间失去平衡,整个庞大的身躯朝后倒,撞在人身上。
“砰。”
“扑通。”
两声过后,在众人的惊呼之下,一个孩子仰身掉进河里。
第13章 、救人
“少爷,少爷!”只见那书童扒着河岸往下看,刘小少爷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宽阔的河面,过了片刻才扑腾着冒出头来。
“救……救命!”
只扑腾了一下便又沉了下去,宽阔的河面瞬息恢复了平静。
林长世见状,毫不犹豫脱下外袍跳进河里,江南人大多水性好,只见他像鱼一样潜入水中搜寻那落水孩子的身影。
“你站住,不要走!”那书童也是个聪明的,使劲浑身力气抱住了正要逃跑的王善的腿,王善拔不开腿绊倒在地,用另一条腿狠踹他的肩膀。
林砚见状,扑上去抱住他另一条腿,王善瞬间被锁死,难以脱身。
“烦劳各位报个官!”林砚声嘶力竭的喊道。
“官差来了!”人群中有人喊道:“快让一让。”
便见一小队公差拨开人群围上来。
“怎么回事!”为首的捕快问。
书童这才松开手,他的一条手臂已经脱臼了,林砚也松手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心疼自己新洗好的衣裳滚了一身泥土。
王善被公差捉住,书童在众人的搀扶下起身:“这位捕爷,小人是城北边刘员外家的书童,这厮当街行凶打人,还将我家少爷撞进河里去了!”
“先救人吧。”一个水性好的捕快解下腰间铁尺,脱去衣衫准备下水。
“人都许久没露头了……”人群里有人忧心忡忡的说。
林砚和刘家书童站在岸边揪心的望着水面。
“小娃,那书生是你爹不是?”算命先生提着拐过来询问。
林砚摇头:“是我二叔。”
“别怕,吉人自有天相。”算命先生宽慰道。
他话音刚落,便见河面上咕嘟嘟冒了几个水泡,哗啦一声,两个脑袋冒出水面,林长世吐出一口河水,拖着刘小少爷奋力向岸边游。
人群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捕快伸手抓住了孩子的衣衫和手臂,林长世赤着上身从水里钻出来,露出宽展的腰身和腹背匀称的肌线,围观之人不禁唏嘘,原来读书人也可以有这样的体魄。
但众人的目光很快被溺水的刘小少爷吸引了去。只见他躺在平地上不省人事,小脸浮肿,口唇青紫,呼吸已十分微弱。
“有没有郎中!”公差喊了一声。
人群面面相觑,鸦雀无声,书童朝东跑:“我去请郎中!”
“医馆在西边!”有人提醒。
书童又返回,吊着一根胳膊往西跑去。
林砚上前,抓过刘小少爷的手腕把脉,伏在他的胸口听了听,呼吸浅,有锣音,便一边清理他口鼻中的水草和淤泥,一边说:“天太凉,将他的外杉脱去。”
“孩子,你行不行啊?”有好心人试探问。
“我爹说男人不能说不行。”林砚面无表情道。
“嘿,这孩子……”
便见林砚从一片狼藉中抓起一根毛笔塞入刘小少爷的口中,吩咐林长世:“跪下。”林长世立刻就跪了,在场众人为之一惊。
林砚也愣了一瞬,忙道:“单膝跪,用膝盖顶住他的腹部。”
连公差在内的众人见他虽是个小孩子,却能从容不迫、应对自如,再看林长世对他的话言听计从,竟不自觉的按照他的吩咐上手帮起忙来,七手八脚将人面朝下抬到了林长世的腿上去。
林砚用力捶打刘小少爷的后背,众人也学着他的模样一顿拍打。
只见腿上的人猛的呛出一口水,“哇”哭出声来。
“哭了哭了!”众人再次欢呼:“活了!”
“这是谁家孩子,如此大的本事?”
“是姚家巷的林家,他爹可是个秀才相公。”
“难怪……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
众人七嘴八舌的赞誉声不绝于耳,林砚依然面不改色,他前世与水打了十几年交道,见过的溺水之人怕是比郎中都多。现下人醒过来,可不等于救活了,遂站起身来,用林长世的衣袍裹住了刘小少爷:“快送医馆!”
“你们不能走,得跟我一起去衙门。”公差拦住了他们。
“捕爷,人命关天,劳烦先容我们送这孩子去医馆。”林长世道。
围观百姓七嘴八舌为叔侄二人说话,公差只好让开一条路,并派人跟着他们一同去。
林长世将刘小少爷打横抱起,快步向医馆跑去,中途遇到郎中,见孩子的面色已有好转,复又背着药箱引他们折返回医馆去。
刘员外闻讯赶到医馆时人已经吓瘫了,见医馆的郎中正为幼子施艾灸诊治,走进一看,儿子的小脸煞白,正目光空洞的盯着房顶看。
“儿啊!”刘员外蹲下身,红着眼眶唤了他一声:“你可不要吓爹啊!”
刘小少爷缓缓扭头,见到亲爹,“哇”的一声又哭了。
“好儿子,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刘员外也跟着抹泪:“这是怎么了,啊?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
书童在一旁,一条胳膊已经过医治,蜷缩着用棉布吊在脖子上,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并指着林家叔侄道:“是这两位姓林的叔侄救了少爷。”
刘员外的脸色变了数遍,转身见到林长世和林砚,对他们道:“刘某拜谢二位救命之恩。”
说着,便要朝他们行大礼。
林长世忙扶住了他:“刘员外折煞长世了,说到底,此事因长世而起,令公子是无辜受累的。”
刘员外听他姓林,又自称长世,便问:“林长济林相公是你什么人?”
“是家兄。”林长世道。
“明白了!”刘员外赧然抹去眼角的泪痕,对他道:“我与令兄在文会上见过,一直敬仰于令兄的品貌文采,只是甚少参加文会,不好结交,未想今日在这里遇到了贤叔侄。不怕贤侄笑话,老来得子、视之如命,今日来的匆忙,他日必当登门拜谢。”
林长世还要推拒,林砚见刘员外一脑门子汗,知道他赶着去看儿子,忙拉住长世的手道:“二叔,天不早了,我们还要去县衙呢。”
天色分明还尚早……林长世看了看外面,天阴沉沉的,眼看又要下雨了,字摊子还仍在大街上呢,忙与刘员外道别。
刘员外再次朝林长世施礼,对这个知情识趣的小孩子更加留意了几分,怀疑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这孩子分明与小儿子同龄,为什么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老成劲儿。
林长世却浑然不觉,还了礼,牵起林砚的手,跟着公差离开了医馆。
因为刘小少爷生死未明,王善暂时被收押,只等来日再审,林长世听候通传,案件宣判之前不得离开本县。
签字画押后,便放他们叔侄离开了。
林长济听说了这件事,脸阴的像外面的天,生生数落了林长世半个时辰:“自己出摊没几天功夫,还学会当街斗殴了,还险些害死一个无辜孩子!你非要与那市井无赖一较高下,岂不是将自己置于等同?我林家七代无犯法之男,家道中落但家风仍在,容不得你……”
“咳。”林砚干咳一声:“打断一下,七代多了点儿,你们叔祖父曾经醉酒伤人闹出过官司,家里交了赎银抵罪的。”
林长济:……
“三代吧,三代。”林砚有些心虚,给了个“你继续”的手势。
林长济被他这样一打岔,气也消了大半,林砚确实提醒了他,相比祖辈、父辈,他的弟弟们已经算很懂事了。
“父亲大人,消消气,气大伤身。”林砚笑着,端了杯茶递给林长济:“别人欺负到眼前,一味隐忍,那是懦弱的表现。”
林长济拿眼瞪他。
“当然了,”林砚忙改口道,“二叔,该忍不忍,是莽夫的作为。”
林长世也一脸懵懂,那到底该忍还是不该忍?
“做人要懂得方圆之道,不能软弱可欺,让人得寸进尺;亦不能处处睚眦必报,度量狭小;更不能意气用事,招致眼前亏。二叔,做人的分寸做事的尺度,须得自己体悟,谁也给不了你答案。”林砚说着,和稀泥道:“好了好了就这些……开饭!”
言罢,便大摇大摆走出了东屋。
林长济上次听到这种废话还是上次,他冲着林砚的背影暗翻白眼:“‘乡愿,德之贼也。’古人诚不欺我。”
但他心里也清楚,林砚只是没有挑明,今天的事长世才没有错,错在如今的林家,丝毫承受不起维护正义的后果。
但有些话不适合对心思纯粹的长世讲,至少现在不能。
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
昨夜林砚冷得哆嗦,被林长济看在眼里,睡前便灌了个汤婆子塞进林砚的被窝里。林砚拿了本书在看,又好似在发呆,半晌不翻一页,弄的林长济不知该不该熄灯。
“还在想今天的事?”林长济问。
林砚摇摇头,沉着脸:“只是突然觉得,今天那个王善,似乎有些眼熟。”
林长济道:“王善不过才二十出头。”言下之意是,你当年死的时候人家还没出生呢。
林砚道:“怪就怪在这里,为什么呢?”
林长济读了整日的书,眼睛酸涩,肩颈僵硬,只想倒头就睡,便躺下来道:“我先睡了,你看完书自己熄灯,不要太晚。”
林砚也颇觉无趣,将书本塞去枕下,赤着脚下床去吹油灯。
呼——呼——
四面漏风的牙齿吹了数次,火苗也不过跳动了几下而已。林长济忍笑下床,一口气吹灭了油灯。
“这口牙什么时候长齐啊?”
“长安好像是十岁吧。”
“这么说还要等两年……”
“你再不睡觉,长得更慢。”
第14章 、铁匠铺
当砚台的五十两银子在手,家里还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因此到了次日,为防止王善同伙找茬报复,林砚让长世先不要出摊,等王善的案子宣判再说。
“怕他不成。”长世也来了脾气。
林长济抬头瞪了他一眼。
“二叔,你最近也累了,权当歇一日吧。”林砚忙道。
“哦……”林长世这才应了。
“爹,今天做一篇截搭题练手,虽说乡试极少出现截搭题,但要为五月份的科试做准备。”林砚道。
本朝科举,需经过省、府、院三场小考取得生员资格,再经过乡、会、殿三场大考方能成为进士,但并不是所有生员都有资格参加乡试,但在院试之后还有一次筛选,称为科试,科试成绩合格者方准应乡试。
“知道了。”林长济道。
“三叔,今天陪我出去一趟。”林砚的架势,俨然在分配今天的任务。
林砚每次叫三叔,长安都是一哆嗦,只得怯生生应一声,收了碗筷便跟着林砚出门了。
他们穿过繁闹的街市,来到东柳巷,逢人便打听:“王铁匠家在哪里?”
没有人听说过王铁匠,只说整条巷子里只有最东头一家姓王,但那是个杂货铺,不是铁匠铺。
“东柳巷从来没有一个姓王的铁匠吗?”林砚向一个老人询问。
老人回忆了片刻才道:“曾经是有的,说来有几十年了,王铁匠跟着陆家军打倭寇去了,回来时残了一条胳膊,打不得铁了,直到五十岁才娶上老婆,倒是老天有眼,让他生下两个儿子。”
林砚问:“他可是有个儿子叫王善?”
“对对,王二,他呀……哎。”提到王善,老人好似有许多话说,又怕言多有失。
一切信息都对的上,林砚便没有再继续询问,颔首道谢,两人往巷子里走去。
昨晚回想前世经历想到了半夜,他终于想到了王善的身份。
早些年倭乱大起,侵犯东南沿海,宁江县最年轻的铁匠叫王传富,力气大,手艺好,人也聪明,因家乡常年受倭寇滋扰生意难做,得知“陆家军”正在募兵,军饷和赏银颇为丰厚,便应朝廷募兵加入“陆家军”打倭寇,他悍勇无比、骁勇善战,颇受陆将军看重。
林庭鹤时任监军道御史,因是老乡,便与这年轻后生攀谈过几句。
后为了复原唐刀以帮助陆家军对抗锋利的倭刀,林庭鹤连夜征召全省最好的铁匠夜以继日的推敲琢磨,王传富也是其中之一,最后连林庭鹤都学会了打铁,依然未能还原失传几百年的锻造工艺。
遗憾的是,王传富在后来的战事中受重伤残了一只手臂,不得不拿着微薄的抚恤银回到宁江奉养父母。
陆将军可以支配的抚恤银有限,多用来抚恤阵亡将士的家眷,林庭鹤猜测王传富日子过得艰苦,便嘱咐家里隔三差五派人给王家送些肉菜米面和一点银钱度日。
残缺了右臂不能打铁,家里的铁匠铺封了炉,王传富只得做点小买卖养活老母。
后来林庭鹤便过世了,直到遇见王善,因他与王传富长得太像,遂猜测不是儿子就是孙子,听了老人方才的话,应该就是儿子。
“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时移世易,王善那个混账已经无药可救了,还来看什么呢?”林长安不解的问。
“王传富是为国杀敌的英雄,如今他儿子变成这样,不知家里还剩什么人,我不去看看,心里不安。”林砚道。
王家是前铺后院的结构,半敞的棚屋对着街,里面有个大火灶,灶膛封的严严实实,墙上的打铁工具落了厚厚的灰,灶上堆满了杂物,似乎是许久未开张了。
掀开黑乎乎的厚门帘,后面才是院门,敲门等了片刻,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妇人开了门:“你们是……”
“老人家,我们是您儿子的朋友。”林长安道。
老妇人闻言便热情的说:“快进来吧,外面冷,进屋坐。”
二人进堂屋坐了,屋里很暖和,开春了还烧着碳炉子取暖,这在寻常百姓中可不多见。
“不怕两位笑话,我这身子怕冷,一年有四五个月生着炉子,我若敢将它熄了,儿子要发火的。”老妇人颤巍巍的从炉子上提壶为他们倒水:“两位稍坐,我那大儿子出门去了,很快回来。”
“老人家,您怎知您儿子很快回来?”林长安好奇问道。“他不会留我一个人在家太久,”老妇人道,“一向如此。”
“真是个孝子。”林长安唏嘘一声。
“是啊,说到孝顺,这世上怕没有几个孩子能赶上我这两个儿子了。”老妇人捶腿坐下:“是我这老不中用的身体不好,拖累了他们。”
正说着话,外面又下起了雨,王良进门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站在门口用干布擦脸。
林砚与他看了个对眼,登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太像了,如果说王善与王传富有六七分相似,这个王良可是足有八九分,不同的是,当年的林庭鹤年过不惑,如今的林砚只有八岁。
“儿啊。”王母纳罕的问:“你买的菜呢?”
“走到半路下起大雨,都收摊了。”王良敷衍道。他骗老母出门买菜,实则是去县衙打探弟弟王善的消息——王善被收押的事,他不敢告诉母亲。
“这两位是……”他站在门口愣了愣。
王母奇怪道:“说是你的朋友……”
王良目光满含责怪,似乎在埋怨母亲放了陌生人进来。
林长安与他素不相识,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懵懂的看着林砚。
“我叫林砚,这位是我三叔,林长世是我二叔。”林砚道。
王母惊呼:“你们姓林,敢问林庭鹤老大人是你们的……”
这题林长安会,他接话道:“那是曾祖。”
“原来是恩公一家!”王母惊喜交加:“儿啊,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林家,当初要是没有林家周济,我们一家早就穷困而死了。”
王良看着他们,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两位,能否劳驾去外面说话。”
“哎?这哪是待客之道?”王母奇怪的问。
“没事的,娘,我们去去就回。”王良全程黑着脸闷头往外走,直走到外面的铺子里。
林砚猜测他知道了弟弟和林长世的争执,要迁怒于他们。
林长安见势头不对,将林砚往身后拽了拽。
只见王良低下头,握紧拳头,额头青筋斑驳,不用猜也知道他咬紧了后槽牙。
只听扑通一声,林长安拉着林砚撒腿就跑,他可没有长世的体格,哪敢硬碰硬。可跑了两步,又觉得哪里不对,他们回头看,却见王良高大的身躯,如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在了原地。
林砚:???
第15章 、收徒
“这位大哥,你这是做什么?”林长安赶紧上前搀扶,隔壁杂货铺的老板频频侧目,奇怪的看着这个六尺多高的汉子给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孩下跪。
只听王良道:“早听爹娘讲过,林家对我们王家有大恩!”
“那都是祖父辈的事了,早都翻篇了。”林砚道:“你快起来!”
王良这才缓缓站起来,对林砚道:“怎么能翻篇呢?小恩公昨日救了那个落水的孩子,其实就是救了我弟弟啊!”
林砚这才恍悟,如果昨天刘小少爷溺水而亡,林长世要吃官司,王善八成也要偿命,刘员外这种的豪绅,真的发起狠来,捏死他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这样看来,王良倒是个十分通情理的人。
却见他再次跪倒就拜:“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小恩公请受我一拜。”
林砚再次扶住他:“快起来,折寿折寿!”
王良站起身来,满脸愧色道:“王善的事,说到底是我这做哥哥的没用,当年我们哥俩空守着铁匠铺,学不到手艺,宁江的铁匠也没有人肯收我们做学徒,老母当时重病在床离不开人,王善便提出要我留在家里,他去临县学艺,这一走就是半年,谁承想没学回手艺,竟混帮派去了。”
林砚唏嘘道:“原来是这样。”
王良接着道:“回来以后,他做的那些事我也有所耳闻,但我分身乏术管不得他,管了也不肯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谁想这次险些闹出人命,”王良叹息道,“也好,不管是蹲班房、挨板子还是服劳役,至少能长个教训。”
说完王善的事,他们才敢进屋。
王母已经备好了一桌饭菜,热腾腾的野菜粥、糙米饭,虽然是粗食简餐,却看得出是家里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
交谈间,林砚得知王传富年近五十才娶妻生子,与眼前的老妇人生下了两个儿子,王良和王善。
儿子是生下来了,可他还未来得及将祖传手艺传承下去,就染上了痨病撒手人寰。
王良和王善空守着个铁匠铺,去外面做杂活度日。他们不是没想过去其他铁匠铺拜师当学徒,可整个宁江县谁不知道他家就是开铁匠铺的,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道理人人都懂。“王大叔,你现在还打铁吗?”林砚问。
提到打铁,王良一脸愁闷,叹息道:“偶尔打些农具,粗蠢无比,压根不能跟城里其他铁匠铺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