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年方八岁(科举)—— by王廿七
王廿七  发于:2024年0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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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长济看着那双稚嫩的小手耍着一柄锋利的篾刀,连声道:“小心!留神!还是我来吧!”
林砚嫌他聒噪,默默将篾刀递了过去。
林秀才对着手里的竹竿比划了几下,无从下手,还扎了满手刺,复又将刀递还回去,好奇的问:“您怎么会扎鸡笼呢?”
“年少时我也是斗鸡走马的公子哥来着,会玩的东西可多了,后来娶了你们曾祖母,才开始收心读书的。”林砚一边说着,一边用篾刀刮掉竹节,在较薄的一头剖开一个口子。他力气小,只能用小榔头敲击刀背方能将竹子劈成两半、再两半,一条条削成宽度相等的竹片。
林长济犹在焦急的提醒着:“慢点,小心扎到手。”
林家人的手是握笔研磨的,哪里做得来这些粗活?
林砚手上顿了顿,微微喘歇了片刻,语重心长道:“人到了什么样的境地,就要适应什么样的生活,万不能因为放不下身段,怕苦怕累,就眼高手低。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七八岁已算半个劳力,为什么你儿子不行?”
林长济站在原地沉默片刻,主动上手去帮忙。
这时一妇人探头探脑的进来,原来是隔壁的李家阿嫂,只见她拎着两条肥大的鲫鱼,态度热情:“林相公啊,这是给你们的!”林长济忙起身道:“这怎么使得啊,无功不受禄!”
“怎么使不得!这可是感谢林小相公的,今早我家那口子赶着驴车刚出门,车就坏了,车上两筐着急给人家送去,被小相公看见,拿个小榔头叮叮当当,几下就给修好了!真是神了,小相公小小的年纪,还能修驴车哩!”李嫂道。
李嫂走后,林长济将两条鱼递给元祥,满脸惊讶:“工部侍郎……还会修驴车?”
“我生来就是工部侍郎吗?”林砚驳的他哑口无言,又一脸淡然道: “我会的多了,触类旁通,区区驴车算得了什么。”
林长济倒是听说过,曾祖父殿试时发挥失常,落入三甲,仕途不像京城里的翰林老爷那样清贵顺遂,他曾以文官掌兵,造过军械、平过匪患、打过倭寇,又任河道御史,治水修堤,若非如此,怎么可能以同进士的出身做到正三品的位置。
“在说什么呢?什么修驴车?”清冽如甘泉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人未到声先到,一听便知是心情特别好。
“大姐回来了?”兄弟三人同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便见个身穿湖蓝色袄裙的年轻妇人出现在门口,面容姣好,眉目含笑,若非眼底透着一丝难以掩藏的憔悴疲惫,倒让人以为是十七八岁的少女,林砚愣住了。
“咳。”林长济干咳一声提醒他。
“姑~母~~~”林砚扮作从前的样子凑上去,声音发嗲,还带着个长长的尾音。
三兄弟骤起一身鸡皮疙瘩。
“砚儿,我的儿呀!”林毓秀一把将林砚紧紧抱住,忍不住落泪道:“老天保佑,没事就好!”
“姑……姑母,”林砚被抱的喘不动气,吃力的说,“本来是没事的,再勒下去就不,一,定,了……”
林毓秀慌忙将他松开,破涕为笑道:“你个死孩子,吓死姑母了!”
林砚仍在愣神。
“大姐,你还真是险些见不到你侄儿了。”林长安心存报复,火上浇油般对林毓秀比划道:“那么大的砚台,冲着头顶砸下来,后脑勺直接撞在桌角,不信你摸摸他的头皮,两块伤口很恐怖的!方先生说能活下来都算奇迹。”
林毓秀慌了,前番林砚卧床时,她只敢喂水煎药,不敢轻易搬动他的头,并不清楚伤情,如今听了这话,抬手就打散了林砚的头发。
林砚抗拒的挣扎一下,又被林毓秀拉了回来,不容分说的拨开他的头发。林砚心中恼怒,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活像个母猴在给小猴捉虱子。
林毓秀却只当他是小娃子,见头顶和后脑处两块明显的伤口,头发被剃的只剩青茬,伤口已经结痂,但仍能看伤势极重。
“还敢不敢淘气!”她心里又疼又气,抬手弹了林砚一记爆栗,林砚捂着额头,生疼。
复又将他抱在怀里,口中不停的念:“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三兄弟心中暗哂:姑奶奶,不用那么大声,祖宗听得见,祖宗在你怀里抱着呢……
“砚儿,他们怎么能让你动刀子呢?看看,都起血泡了。”林毓秀忽然想起进门看到的场景,心疼的抓起林砚的手,数落弟弟们:“三个大男人有手有脚,让孩子干活!”
三兄弟一同看向林砚,似乎在等着他把刚刚驳斥林长济的话再说一遍,可林砚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终于,林毓秀哭够了也笑够了,从包裹里翻出一个漆面盒子交给林长济,林长济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颗辽东参。
“砚儿这次大伤元气,我问过郎中,吃过十副药后就可以进补了。”林毓秀一边说,一边往灶房走:“我还要了个熬参汤的方子,保证不苦。”
“姐,这是你的陪嫁。”林长世有印象,当年林家嫁女到周家,显然是高嫁,母亲怕大姐在婆家受气,与父亲争的面红耳赤,姐姐的陪嫁正是母亲一样样极力争取来的,这颗百年老参就是其中之一。
“砚儿眼下活蹦乱跳的,这么难得东西还是留着傍身吧。”林长济也说。
林毓秀愣了愣,挤出一丝笑:“不妨事。”
说完便牵着林砚的小手去灶房。
“姑母,我刚吃过早饭。”林砚道。
“一碗汤总归喝得下的,砚儿现在长身体,多吃点不碍事。”林毓秀仍坚持。
“那就煮几根参须子吧。”林砚拗不过她,他对三兄弟尚能疾言厉色,对林毓秀却是半点脾气都没有。
“你还知道参须子呢!”林毓秀掩口笑道。她婚后十年未能生育,早把这打小没了娘的娘家侄儿看做自己的儿子。
“我知道的还多着呢。”林砚话里有话。
但林毓秀对一个八岁孩子毫不设防:“砚儿真是聪明!”
“姑母,我很久都没见过姑爹了。”林砚故作天真的试探着。

第10章 、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姑母,我很久都没见过姑爹了。”林砚故作天真的试探着。
林毓秀微怔:“姑爹像爹爹一样在准备乡试,没空来看砚儿。”
周家距林家不远,毓秀每年回娘家不过两三次,近来要不是侄儿受伤险些丧命,婆家是不会这么轻易放人的。且每当她回娘家前,婆母周家太太总是派人查看她所带物品,并径直将她送出周宅,生怕她多带了东西贴补娘家似的,说句更不好听的,像防贼一般。
丈夫则像个陌路人,看都不看她一眼,当然了,林毓秀也不想看他。
这样的日子,林毓秀一天也不想过下去,但她又不得不过下去。
林长济即将参加秋闱,一旦中举,还有春闱、殿试,来往的同窗朋友无不是清贵文人,日后入仕为官,要注重官声风评,有个被休回家的姐姐,旁人会怎么看他?
二叔家的堂妹尚未及笄,以后议亲,也要被人拿来说嘴。
“我嫁与周家十几年,从未有过过错,他们纵是再看我不顺眼,也休想休了我。”林毓秀道。
这个时代的男人休妻的标准,除了众所周知的“七出”之外,还有三种不能休妻的情况,“三不去”。分别是:无娘家可归者不去;为公婆守孝三年者不去;先贫贱后富贵者不去。
林毓秀为太婆婆守过孝,娘家的父母又已过身,就算闹上公堂也是不能休妻的。
林长安却不敢苟同:“有些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林家的男人要是沦落到靠牺牲女人去换取前程,还不如集体去上吊。”
林砚很想击节叫好,但碍于毓秀在场,还是忍住了,老老实实坐在四仙桌的一角喝参汤,看上去真像个八岁大的乖娃娃。参汤里搁了冰糖和枸杞,不苦不涩,甜丝丝的,林毓秀坐在一旁给他梳头。
林毓秀摇头道:“我既无过错,凭什么被休掉?”
“这……”林长安没了话说。
林长济沉吟一声,道:“夫妻之道,合则聚不合则散,我明日就去周家找姐夫谈谈,让他写一张放妻书,大家各退一步,和离算了。”
“大哥和小弟说得都对。”林长世生怕没有机会表明立场,忙道。
林毓秀面带些许无奈:“你姐夫那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万事都做不得主,只将婆母的话奉为圣旨。”
她如何不想和离呢?可世人将和离视为女休男,和离也确实多是男方的过错,势必会影响男人另娶,丈夫周兆平是备受宠溺的嫡幼子,婆母是万不可能同意和离的。
“要我说啊,姐你干脆在家里住下,不要回去了。”林长安道。
“那怎么行?”林毓秀摇头道:“街坊邻居要说闲话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你受委屈?”林长安烦躁的说:“怪就怪爹娘走得早,也没个长辈做主去和周家谈。”
“二爷爷不是长辈吗?”林砚插了句嘴。
不提则罢,一提起二叔林荣礼,林长安显得更暴躁了:“你二爷爷那个老匹夫,指望他还不如指望一个棒槌……”
“长安!”林长济沉下脸呵斥道:“不许这样编排长辈。”
林长安悻悻的闭了嘴。
林毓秀知道,弟弟们都是心疼她的,但眼下两家地位悬殊如此之巨,根本谈无可谈,林家已经够难了,林长济秋闱在即,正是需要安心读书的关键时期,她只想得过且过,不想生一点点事端。
“小弟,早就说过的,谈不上委屈不委屈,谁家过日子能顺心顺意啊,不中听的话,忍一忍就过去了。”林毓秀不等长安反驳,便将话头引道林长济身上:“待你大哥中了进士,做了朝廷命官,谁还敢给姐姐气受不成?”
“那倒是!”林长安果然吃这一套,一脸得意之色:“我昨日夜观星象,通奎星亮,我大哥此次必能高中。”
“昨日?昨日阴天,没有星星。”林长世一脸认真道。
林长安无言以对。
这话才说完,雷声阵阵,竟是又下起了雨。
林毓秀将拿来的一条腊肉和一包点心往林长济手边推了推:“你今天就去一趟学堂,给新塾师送去,砚儿病好了还是要上学的,虽说砚儿那日砸的是自己,可本意是想戏弄新先生的,你务必要好好说说,别让先生介怀。”
林砚抬起头,若有深意的看了林长济一眼。
林长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姐,我想着,先不让砚儿上学了,巷子口的小学堂终究不是正经读书的地方,我在家中教他几个月,秋闱之后再送他去更好的学堂。”
“这……能行吗?”林毓秀问。
“怎么不行,我的学识总比蒙学先生好些。”林长济道。
“不是学识的问题,”林毓秀不无担忧道,“古人常说,君子易子而教。”
林长济微微一笑,突然提问林砚道:“砚儿,姑母这话出自哪里?”
林砚搁下汤碗,脱口而出:“出自《孟子·离娄上》,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
林毓秀目瞪口呆,这还是他的侄儿吗?“什么意思呢?”林长济问。
“君子亲自教子,用正确的道理行不通,就会动怒,父子之间一旦求全责备,就会变得疏远,是莫大的不幸。”林砚对答如流。
“这……”林毓秀张口结舌问林长济:“这些都是你教的?砚儿已经读到《孟子》了?”
“是啊。”林长济大言不惭道,又问林砚:“砚儿,爹有对你动怒,或求全责备吗?”
“没有!”林砚微笑,露出洁白但满是豁口的牙:“爹爹温柔贤惠通情达理,比学堂里的先生可爱百倍。”
林长济嘴角抽了一下,有这么形容男人的么……
林毓秀只当做童言无忌,以她对侄儿的滤镜,说林砚是文曲星转世她都深信不疑。却还是不忘提醒林长济:“砚儿聪明,可也不要揠苗助长,读书就像盖房子一样,基础牢靠房子才能坚固。”
林毓秀被母亲培养的极好,知书达理,能诗会赋,若是嫁与良人,必然是夫妻同心,子女聪慧,顺遂美满的。可惜祖父和父亲当年一心攀附,害她身陷火坑。
“放心吧,姐,”林长济道,“我有数的。”
姐弟四人难得聚齐,又赶上大雨,长世不出摊,一家人热热络络的说家常,转眼便到了中午。他们说话的功夫,老元祥已经将鱼杀了,在火上炖了一个时辰,直接将砂锅端上桌来,奶白色的鱼汤鲜香扑鼻,又拿咸菜炒了个鸡蛋,蒸了一锅粗粮窝窝头。
饭菜简单粗陋,毓秀却险些落泪,多久没有跟家人在一起好好吃顿饭了。
可世上有许多事,偏偏不遂人愿,正当姐弟闲话家常、其乐融融之时。
那日周家派来的婆子又找上门了。
元祥命她待在院子里不许进屋,她也只好打着伞站在外面朝屋内喊,雨声掩盖她的话音时断时续,只能听个大概。
“四少奶奶,不看看什么时辰了?铭哥儿午睡醒了哭着找您呢。”
乍一听,好似铭哥儿是林毓秀的儿子一般,其实不过是侄儿,周兆平兄嫂的儿子,周家太太很是好笑,瞧着林毓秀有学识,非要将铭哥儿塞给她来教养,说白了,打的是日后将周铭过继给膝下无子的周兆平养老送终的主意,结果是大儿媳哭闹,小儿媳受累,妯娌之间也百般不快。
“这铭哥儿是没有爹还是没有娘?午睡醒了找我大姐干什么!”林长安朝着门口喊了一声。
“长安!”林长济低喝一句,让脾气温吞些的长世出去打发一下。
长世去了,站在门内对那婆子说:“侄儿大病初愈,我大姐回来探望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才半日功夫你们就上门来催,不合礼数吧?”
那婆子虽站在雨中,态度却十分倨傲,对着堂屋高声道:“少奶奶不能只惦记娘家侄子,说到底,铭哥儿才是您的亲侄子。”
“没人说铭哥儿不是,”林长济来到门口,沉着脸,语气不容质疑,“但你们少奶奶回来半日,刚吃口热饭,你们若怕回去交不了差,就退去大门外等候吧。”
婆子的嚣张气焰这才息了几分,可她往屋里的四仙桌上瞅一眼,嘴里嘟嘟囔囔的:“就这饭菜,有什么好吃?”
林长济忽然转身,吓了那婆子一跳,他的声音寒到极点:“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如此浅显的道理也不懂吗?”
“我……”面对林长济的突然抢白,婆子一时没了话说。
林长济蹙着眉,面带嫌恶:“世家大户的仆妇,怎么这般没规矩!”
言罢,拂袖进屋。只留那婆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连同带来的两个家丁,被元祥驱赶着到了大街上。

坐回桌边吃饭,林砚投给林长济一个赞许的目光。
门外,间或有路过的街坊邻居:“这是谁啊?哦——周家人。两家不是亲家吗?这么大的雨怎么不进去?哦——被赶出来的。”
婆子极想啐一口离开,可是不行,回的晚了,太太只会朝少奶奶发火,可若连人都带不回,吃瓜落就是她了,太太那脾气,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雨势渐长,狂风大作,雨伞遮挡不住,婆子和家丁被淋成了落汤鸡。
苦等良久,林毓秀才轻提着水蓝色的马面裙缓缓出来,慢条斯理的上了马车。真是急惊风遇到慢郎中,婆子气的直跺脚,却碍于周家三兄弟整整齐齐跟在后头,连个声儿都不敢出。
送走大姐,三兄弟回到堂屋,只见林砚负手站在檐下,忧心忡忡。
见这位祖宗心情不好,林长安灰溜溜的回西屋背书了,长世帮元祥拾掇饭桌,檐下跑来一只瘦骨嶙峋的白猫,浑身湿透,瑟瑟缩缩的躲雨。长世拿了个小碟子,将砂锅内吃剩的鱼头骨乘出,搁在门槛旁边,白猫小心翼翼的观察四处,见没有人留心它,大快朵颐起来。
“在担心大姐吗?”林长济走过来以为林砚在忧心毓秀的处境。林砚道:“担心也无济于事,弱者没有说话的权利,低人一等就会受人掣肘,要想改变如今的窘境,只有重振家业这一条路,家族兴盛了,才不至受人欺凌。”
这话听上去虽然窝囊,可林长济也知道,这是残酷的事实,婆家不厚道,娘家靠不住,女子的生活势必水深火热,他们能做的,就是尽快强大起来,成为姐姐最有力的靠山。
林砚望着大雨倾盆,顺着屋檐汇成一道水幕:“今年开春雨水太急,我在担心今年的春汛。”
那稚嫩的童音未落,一道闪电劈开天际,惊雷在头顶炸响。
林长济闻言,神色瞬息变得凝重。林庭鹤生前是做什么的?常年与河道打交道,他的担心绝不会是杞人忧天。
江宁县的地处蛟宁江下游,北高南低,每遇春汛,状如一口大锅的南岸极易发生溃涝,更糟糕的是,蛟宁江汇入的长江段,滩地河坡被大量的围垦,导致江底淤塞,泄流不畅。
这就导致江宁一段河堤十分脆弱,春汛遇到暴雨,无异于雪上加霜,一旦决堤,南岸的民居将全部被淹没,半个江宁县将身处泽国。
但是话说回来,这是官府该操心的事,平民百姓即便担心,日子该怎么过还要怎么过,哪怕明天灾祸临头,也必须要赚出今天的口粮。
是以次日天放晴了,林长世就抓紧时间搬着桌椅板凳去出摊。
林长济面带赧然,要弟弟出去赚钱供他这做哥哥的读书,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但他心里也清楚,解决林家困境的最好方式,莫过于尽快中举。
对此,林长济曾虚心向林砚请教文章的不足之处,林砚却并不做评判,只是每日列出要读的书,要背的文章,并每日给他出一道八股文题目保持手感,就去院子里打太极拳锻炼身体,或去西屋收拾林长安……
每日的锻炼外加进补,让林砚的身体恢复极快,不但小身板结实了,还可以单腿直立,将另一条腿搬到耳侧,可把那三兄弟看的目瞪口呆。没办法,小孩子就是体力好、韧性更好。
既然身体已经恢复如初,他也没必要每天困在家里了,寻了个天好的日子,扛着木牌跟长世一起去了街上,二十多年不曾看见宁江县的街市,他稀奇的很。
林砚前脚一走,林长安后脚就从屋里蹦了出来,先打了一套“猴拳”,又仰天长啸,他被压抑的太久了,每天睁眼是“孔曰成仁”,闭眼是“孟曰取义”,人都快锈透了。
林长济忍俊不禁,他知道林砚不过是在磨他的性子,倒也没真指望他学贯古今。
正要宽慰他几句,忽见门外探进一个小脑袋,八*九岁的样子,看上去虎头虎脑、古灵精怪。
“长民!”林长济喊了他一声,那正是二叔家的小堂弟,林长民。
“大哥,林砚呢?”他问。
“林砚跟你二哥去了街上。”林长济板起脸来:“你又逃学了?”
“没有。”林长民慢慢吞吞的进屋:“我娘说,束脩被我爹沽酒喝了,我爹说不让我念书了……”
“浑说!”林长济脱口了一声,忙是改口道:“二叔怎么会不让你念书呢。”
“真的,前几日仁济坊的药铺里招学徒,我爹想送我过去,我娘让我来问问,林砚去不去。”林长民道:“大哥,林砚恢复的怎么样了?”
其实林砚醒来的第二天,二婶柳氏便领着林长民来看过,二叔倒没露面。用林长安的话说,除了借钱的时候跑得勤,就算他们家的房子着了火,二叔林荣礼都不见得过来唏嘘一声,凉薄的很。
二婶婶倒是待他们兄弟极好,林长济刚丧妻时,林砚年幼,是二婶三天两头跑来照看,洗衣做饭照顾孩子,很是帮他们度过了一段艰难日子,林长济也正是记二婶的好,才不愿让长民失学的。
“林砚挺好的,你先别操心他了。”林长济从东屋里取了一串铜钱,又提上毓秀拿来的腊肉和糕点,拉着林长民往外走。
“干啥去啊,大哥?”林长民好奇的问。
“上学去。”
林长济一路冷着脸,让长民不敢吭声。两人来到巷子口的学堂门外,林长民才开口道:“大哥,其实我也不想读书了,想去药铺学配药。”
“你若是真想学医,读几年书之后再去不迟。”林长济不容分说将长民拎进学堂。
私塾里新来的先生姓顾,是个屡试不第的童生,已经五十多岁了。但读书人相见,先看成绩后序齿,林长济是秀才,又是成绩最好的廪生,所以无论顾先生年岁几何,在他面前依然只是个“小友”。
林长济倒不是倨傲的人,客客气气称他一声“顾先生”,并为林砚此前的顽劣致歉。顾先生连道言重,毕竟他连林砚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收到过林家的束脩。
林长济对他说:“犬子性情顽劣,再不严加管教恐要走上歪路,我与家人商议过后,打算亲自教导一段时日,往后就不来学堂了。”
“哦,这样……”顾先生看一眼他身边的林长民,两个孩子双双退学,心说林家怕真的是败落了,妥协了,不肯再花钱供子弟读书了。
他对林长济道:“既然林砚不再来学堂读书,束脩理应退还。”
说着,掏一掏两个衣袖,却只有两袖清风,正要去后堂帮他取钱。林长济赶忙推辞,并将手里的腊肉和糕点送上去:“林砚这份便充当长民的束脩吧,另有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先生费心教导。”
顾先生这就看不懂了,哪有人放着亲儿子在家,花钱供堂弟读书的?可转念一想,林砚有个秀才爹,还怕没有书读?便欣然同意,半推半就的收下礼物,带着林长民回学堂去了。
门内传来朗朗书声,令人心绪平静,林长济在学堂门外略站了一会儿,才穿街过巷,去了林荣礼家。
林荣礼家看上去境况要好些,那也是二婶婶将家务打理的井井有条的缘故,眼下二婶在檐下织布,大堂妹和小堂妹趁着晴天浆洗衣裳,一个洗一个晒,配合默契。
柳氏迎上来。
“婶婶。”林长济朝她行了个礼:“我二叔在家吗?”
“在堂屋呢,你进去吧。”柳氏笑盈盈的,朝屋里喊了一声:“长济来了!”
屋里坐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方脸,山羊胡,身穿一件半旧袍子,蜷着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全无坐相:“自家侄儿,来就来了吧,喊那么大声,不知道的以为县太爷来了。”
他面前放了一盘茴香豆,就着一小盅黄酒吃得香,招呼长济坐下来一起吃。
二叔相比祖父们好一点,不嫖不赌,就是酗酒,把看的长济直皱眉头,有钱买酒,没钱供长民读书。
但长济还是给他行了个礼:“二叔。”
“行了行了,什么光景了,还来这套虚礼。”林荣礼最看不惯老大一家的“迂腐气”,不肯接受家境败落的事实,仍活在重振家业的幻想中。
两人话不投机,长济也没空跟他兜圈子,直切主题道:“二叔,我把长民送回学堂读书了。”
林荣礼不显得惊讶,只是有些不快:“你快省省吧,老子可没钱供他读书。”
“这个月的束脩已经交过了。”长济又道。
林荣礼脸上不带任何感激之色,呷一口小酒,咂咂嘴:“长民不是块读书的料,这驴不喝水,你不能强按头不是。”
“二叔,长民还小,玩心重,如果加以约束,未必读不好书。”林长济道:“您现在让他去当学徒,今后还有什么出路?”
“出路?平头老百姓无非是奔口饭吃,还讲个什么出路?”林荣礼充满不屑:“老大,林家已经破落了,你能不能清醒一点,那举人老爷全县才有几个?城南的周家占一个,城北的李老爷家占一个,去掉县里的官员,统共两个。”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林长济眼前晃了晃。
林长济双手在袖子里握成了拳,看着眼前那张酷似父亲的脸,又无奈的松开。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斗殴
林长济管不着长辈的想法,要不是惦念着二婶的好,念着林长民与他们兄弟亲近,他才懒得搭理林荣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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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江县城的主街道旁,林砚坐在字摊旁晒太阳,新奇的打量着家乡的街道,道路更宽了,青石板路也更加光滑,道路北边是大大小小的商铺店面,打着花花绿绿的招牌、幌子,道路右边是蛟宁河的支流,河水清澈,岸边的空地被一溜儿摊贩占据,有卖鸡鱼果蔬的,有卖柴炭瓷瓦的。
林长世是唯一一个摆字摊的,旁边的竹凳上坐着个正在打瞌睡的算命先生,而林长世这边生意极好,他正在奋笔疾书,面前坐着个年轻男子,身后还排着两三个。
他在写催妆诗,既是在成婚前夕,催新妇梳妆的诗赋,十分雅致。也是林长世继悔过书和情书之后开拓的第三项新业务。
自小钻研八股时文的林长世并不擅长此道,每写一段,林砚都要伏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周围人瞧着奇怪,为什么这小娃子总打断他家大人作诗,大人不恼火,反而一脸恍然大悟状呢?
可林长世的诗做的实在不错,又写了一首好字,只是速度稍慢,围观的人里总有那粗通文墨之人一本正经的告诉大家,这属于苦吟派。
“什么叫苦吟派?”
“二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
“读书人名堂就是多,三年写两句,人还不饿死了!”
“……”
当然,速度慢也无伤大雅,因为林砚已让他在木牌上写明:“代谢契约、家书者优先。”
来客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一来这类文书写起来较快,二来多是急事,急事急办,十分合理。
就这样,从清晨薄暮忙碌到夕阳西陲,在林砚的“监督”之下,这一天赚了足足两百一十文,林长世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回家后甚至多吃了一碗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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