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年方八岁(科举)—— by王廿七
王廿七  发于:2024年0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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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长济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咬着牙熬过了这些年,照顾弟弟,周济族人,抚养儿子,考取功名,眼下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问候,却几乎让他破防。
可他眼下最惦记的,仍是他的儿子。
“那道长说没有冤魂附体,也没有鬼怪作祟……”林长济叹了口气:“老祖宗,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一句,我儿子去哪儿了?”
林砚又伸手去捻须,好吧,摸了摸下巴:“应该还在这具身体里,但我醒着的时候感受不到他的存在,或许是沉睡了,又或许……哎,你别哭啊。”
林长济怎么能不哭呢!活蹦乱跳的儿子不见了,白得一尊祖宗。
可林砚自己都没弄明白的事,实在不好跟他打包票,只好眼睁睁看着他难过。
“林家到你们这辈,子嗣确实太过单薄了。”林砚劝道:“过几年再续一房媳妇,多添些子女吧。”
林长济却揩一把眼角的泪,坚决道:“我答应过我儿不续弦的,一辈子就守着他娘了。”
“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这点随我。”林砚一边拧着眉头感叹,一边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要不是个子不够高,大抵还要摸摸林长济的头。
“砚儿其实挺好的,虽说顽劣成性,但他……”林长济绞尽脑汁想了想儿子的优点:“是我亲生的呀。”
林砚有些接不上话,他活了一辈子,头回听说亲生的也算优点。
不知过了多久,林长济的啜泣声终于停了。
“这以后……辈分又该怎么论呢?”君子讲究名正言顺,林长济又是个较真的,这个问题他已经苦恼良久了。
“当然是各论各的,你叫我祖宗,我叫你爹。”林砚半开玩笑,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林长济却唉声叹气道:“行吧,原就是个小祖宗。”
林砚再次摸了摸下巴,作为“小祖宗”,时隔经年再度重逢,总要对后辈说几句鼓励的话,于是他语重心长道:“爹,你是个好孩子。”
林长济:……
这才刚起了个头,两人都沉默了,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林砚咳嗽一声掩饰尴尬,改口道:“你是长子,又聪颖好学,年纪轻轻就为家里多操了不少心,眼看还有几个月就是秋闱大比了,还是多把心思放在学业上,家里的事交给我。”“可是……”林长济瞧着儿子那张稚嫩的脸,怎么看也不像可以掌家的样子。
退一万步说,纵使是曾祖父本人来了,一个家境优渥、科举正途出身的仕宦,不懂四季时令,不通市井俗务,又能对如今的困境做出什么改变呢?
“怎么,信不过我?”林砚反问。
林长济随口敷衍:“没有。”
“既然我来这一遭,就不会白来,你是全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不要被家事拖累,只管用功读书,早日登科及第,说到底,林家的未来,还得靠你。”林砚道:“我知道你很难,我们一起勉为其难吧。”
林长济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点点头,神色凝重的离开东屋。
接着,林砚叫来长世。
三兄弟的母家是军户,林长世的模样随母舅,身材魁梧,肩背宽厚,乍一看更像个武人。
他性格老实憨厚,终日跟在大哥身后,让他往东绝不往西,让他去集市上买鱼,绝不会多买一块儿豆腐。
打量着林长世,林砚喊了声:“二叔。”
“使不得使不得!”林长世忙是摇手道。
“没什么使不得,一是一二是二,从今往后,我就是林砚。”林砚笑了笑,一副鸠占鹊巢没打算走的架势。
看着林长世惶惶不安的神色,林砚缓和了语气:“闲聊几句而已,不要紧张。”
这话说得真轻巧,林长世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谁大白天的活见鬼会不紧张?
“我刚刚看了你的文章,怎么说呢……”林砚翻了翻书桌上的一沓习文,“还是有可圈点之处的。”
林长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夸赞他的学问,两眼顿时就亮了:“哪里可圈可点,您可否展开说说?”
林砚干笑一声,硬着头皮道:“字迹工整,卷面整洁……没有别字。”
林长世垮下脸来。
“别沮丧,勤能补拙,国子监里许多纳银入监的监生还不如你呢。”林砚宽慰道:“你是个忠厚沉稳的孩子,俗话说,积善之家,必有什么?”
“余庆。”林长世答道。
“诶!”林砚道:“所以林家日后要厚积……”
“薄发。”林长世都会抢答了。
“诶!”林砚道:“沉稳忠厚的性子是最难能可贵的,林家日后要厚积薄发,还得靠你啊。”
林长世眼里闪着泪光,他从小没什么读书的天分,学堂里的先生都不看好,如今老祖宗却说整个家族都要靠他!
老祖宗真是目光如炬,慧眼识人啊。
林长世从未受过这样的鼓舞,两腿发软飘出东屋。
林长济正坐在天井里发呆,林长安局促不安的搓着手:“二哥,里面那位怎么说?”
林长世道:“都是鼓舞人心的话,放心进去吧。”
“那就好~”林长安松了口气,大步流星进门。
只见书桌后头的孩子突然眉头一簇,拍案怒喝:“元祥,长世,将这个勾结外贼偷掘祖坟的狗畜生给我拖出去打死!”
林长安:??!
元祥应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着林长安的胳膊往外拽,林长世闻声进来,站在一旁并不帮他。
“大哥,大哥,救命啊!!!”

第7章 、好日子到头了
林砚叫停两人,阴着脸敲了敲桌子,对林长安道:“钱、当票,交出来。”
“钱和当票……不在我这儿!”林长安委屈道:“真不在我这儿,当票和买药剩下的四十九两银子都交给大哥了。”
林砚直视他的目光,似在分辨真伪,片刻,他干笑了两声:“唬错人了。”
林长济闻声赶来,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打开衣柜内一个带锁的内格,将二十二枚小银锭和一小串铜钱取出,另有一张鬼画符般的当票。
“刨去布施给云清观的五两,还剩四十四两,这是当票。”林长济将它们一一摆在林砚面前,算是做个交割。
“六个月内连本带息赎回来就是了。”林长安梗着脖子道。
林砚只看了看当票一眼,就知道当铺掌柜必定起了捡漏的歹意,压根取不出来。但他没有明说,年轻人多接触一些人心险恶,没什么坏处。
“还由你保管好,我需要用钱时再向你支取。”林砚对林长济道。
林长济也没推脱,将它们重新收回暗格锁好。元祥和长世这才松开长安的手臂。
林长安拍拍身上的灰,咬牙切齿道:“十几年的兄弟主仆,终究是错付了!!!”
元祥回到林砚身边,长世挠挠头,不知所措。
看着林长安的狼狈惨状,林砚终于有了几分笑意,上下打量着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双眼透着一种精明的愚蠢,是聪明过头容易栽跟头的蠢,但同时也是有些可爱的,因为他为了家人的前程不惜一切代价,够义气,也够狠,尽管方法不是特别合适。
林砚甚至冒出些“护犊子”的念头——毕竟他偷掘的是自己家的祖坟,又不是别人家的,自己家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充其量算是借……吧。
林砚环抱双臂:“三叔,你胆子不小啊。”
林长安以为林砚还在计较刨坟的事,忙是赔笑道:“也就一般。”
“三叔过谦了。”林砚从桌上一摞宣纸中翻出一张皱巴巴如厕纸一样的东西:“我今天眼睛有点累,您替我念念这篇大作,让大家拜读一下。”
林长安犹犹豫豫的接过那张纸,挑眼瞧瞧在场的人,硬着头皮干咳一声,念道:“《君子不重则不威》,破题:君子如果体重不够,就会失去威严。承题:司马公有云:孔子长九尺有六寸,腰大十围,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圣人之威盖因其本体重于常人也……”
林长世发出“嗤”的一声,高大的身躯抖动了几下,像是在忍笑。
林长济的脸更黑了,这篇文章他在三年前就已经“拜读”过了,不知元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
林砚不由纳罕:“学堂里的先生是怎么忍着没打死你的?”
林长安不假思索道:“先时那位先生崇尚‘心学’——看不见就不存在。”
“哦……”林砚更好奇了:“他是如何做到看不见的呢?”
“他把我开除了。”林长安道。
林砚:……
他瞬间就明白了,小玄孙的离经叛道,怕是有这三叔一半的功劳。
“不上学,你这几年都在干什么?”林砚反问。
“想想生财之道,帮元叔做做饭,有时候也接送一下孩子。”林长安倒是实诚。
槽点太多,林砚无从下口。
林长济突然揽责道:“是我这几年分身乏术,放纵了他。”
“你也知道自己分身乏术?自己不知勤勉上进,谁能帮的了他?”林砚拧着眉头道:“你!看什么看,就是你!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从明天开始,卯时起床读书,我每日都会检查你的功课。”
林长安咕哝道:“林家有大哥考科举就够了,我压根不是读书的料,何必浪费那个力气……”
“谁说读书只是为了科举?”
“不……不然呢?”林长安一头雾水。
林砚又皱起眉头:“读书是为了让你明理,通晓圣贤之道,懂得师道尊严、礼教纲常,以免再做出什么欺师灭祖、鸡鸣狗盗的行径。”
林长安愣了愣,长这么大,还是头回听说读书不是为了博取功名呢。
天色擦黑,元祥做好了晚饭。
为了给林砚补身体,元祥端上一碗鸡汤,里头搁了黄芪、党参、枸杞、红枣,小火炖了两三个时辰,滋补的很。虽然对现在的林家来说有些奢侈,但香是真的香,热腾腾的冒着白气,表面结着一层金黄色的鸡油。
林长济将两只鸡腿分给了林砚和长安,自己和长世则一人一根鸡翅。
老年人饮食清淡,林砚正要将鸡腿夹起来送到长世碗里,忽然想到自己还是个孩子,在长身体,旋即将鸡腿掰成了两半,大腿的部分给长世,小腿送入口中咬了一大口。
鸡腿肉质细嫩,入口鲜而不腻,让他胃口大开。这具身体虽然稚嫩,却充满生机和活力,不似前世临终前垂老病重食而无味的倦怠,不禁暗自感慨,年轻就是好。
长安见状,也将鸡腿掰开,一半给了大哥。
“你们还在长身体,肉还是要多吃些的。”长济话是这样说,却也没将鸡腿送回长安的碗中。
四人各怀心事,沉默了半顿饭的功夫。
长济和长世同时开了口。
“大哥先说。”长世道。
“明天去给大姐报个信。”长济道:“让她放心,侄儿醒了。”
虽然没完全醒……
“大姐必定要回来看砚儿的。”长安有些为难道。
“看就看吧,全须全尾的,不怕看。”林长济道。
“可是,她那婆母,又该给她脸色看了。”林长安是兄弟中最细心的,也是同林毓秀最亲近的。
林砚只是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若连个音信都不给她,不是徒惹她担心吗?”林长济道。
长安权衡了一下:“倒也是……回来也好,见见咱家小祖宗。”
“待毓秀回来,谁也不许提这件事。”林砚插言道:“权当我还是以前的林砚。”
兄弟三人同时搁下筷子,为什么呀?
“不要吓到她。”林砚道。
三张截然不同的脸上显现出相同的表情:我们不配害怕?
“吃饭。”林砚避开三兄弟的目光。
油灯跳动的光将他稚嫩的小脸映照的晦明晦暗,林家家道中落,男孩子尚可寒窗苦读博一份功名,女孩子可怎么办呢?
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沦为挽救家族的牺牲品,除了委曲求全没有第二条路——这世道留给女人的路本就少得可怜。
他要见见毓秀,听听她的想法,想个万全的法子。
“小小年纪,不要总皱眉头。”林长济仍像管儿子一样的口吻:“会长皱纹的。”
林砚摸了摸额头上细嫩的皮肤,说的倒也在理。---------------------
经过白日一场大雨,天空像洗过似的明净,月光将天井照亮了大半,整条巷子都静悄悄的。
林长济独自一人坐在石阶里出神,林砚从东屋拿了件旧氅衣披在他的身上。
“砚儿长大了。”林长济一脸欣慰,忽然恍悟到林砚已经换了芯子,神色又黯淡下来。
“长安不敢跟我睡,我让长世搬去西屋了。”林砚坐在他的身旁,稚嫩的童音好似带着点委屈。
林长济听着心疼,忙道:“不妨事,你还在东屋睡,只是要小心床板,翻身动作太大容易塌。”
林砚昏迷的那几天,都是跟着林长济睡在东屋的。
林砚奇怪的问:“你就不害怕吗?”
林长济难得笑了,笑容在月光的映衬下格外疏朗:“怕什么?我儿子,变成什么样都是我儿子。”
林庭鹤暂时无法体会父子之间舐犊情深的感情,为官在外的男人,与妻子儿女聚少离多,他的父亲是这样,他长大后也是一样,记忆中父亲的身影总是极其模糊的,同理,他对待儿女也是一样。像林长济这样事无巨细的照料,毫无原则的溺爱,是他见所未见的。
“长世刚刚想说话,被你打断了。”林砚话头一转。
林长济这才想起长世在饭桌上面色为难,欲言又止。
“我让他明天独自去摆字摊,他心里害怕,向你求援。”林砚道。
“他不行的。”林长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已经二十多岁了,你怎知他不行?”林砚道:“你不能总像老母鸡一样将他们护在羽翼下,要给他们自力更生的机会。”
林长济争辩道:“如果是长安,我没话说,长安性子跳脱,在外甚少吃亏,长世自幼胆小怯懦,我一向将他带在身边……”
“你打算一辈子带着他?”林砚反问。
“是啊。”林长济理所当然的说。
林砚被噎了一下,恍然大悟:“怪道他娶不上媳妇呢。”
林砚眸光中闪过一丝狡黠:“不如我们打个赌吧,我赌他可以自己出摊,兴许比你赚的还要多。”
林长济笑而不语。
“就赌二十两银子。”林砚道。
林长济仍不接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他学着小玄孙那样耍赖。

次日,卯时初刻,天光微明。
林砚醒来时,老元祥在扫院子,林长济已经洗漱完毕,坐在书桌前读书了。林砚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爬起来帮他点灯。
点火要用取灯儿。既是将小块火绒压火石上,一手捏住,一手用火镰使劲儿磨擦,擦出火星点燃火绒,再把取灯儿对着火绒,用嘴不断地吹火绒引燃取灯儿。
可他正在换牙,漏风的门牙无论再怎么努力,火焰纹丝不动。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林砚闻声抬头,发现林长济在取笑他,气急败坏的扔下火石去了西屋。
西屋里,林长世也醒了,正在唤林长安起床,后者缩着身子往床内拱了两下,继续睡。春寒料峭,他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
林砚去了灶房,一手拿铜盆,一手拿擀面杖,对准林长安的头顶“咣咣咣咣”敲了好几下。
林长安捂着耳朵惊坐而起,怒道:“林砚,你小子又皮痒了是不是!”
林砚“咣啷”一声扔下铜盆,冷着脸站在床边。
林长安忽然清醒了,一边穿衣下床一边赔笑道:“哎呦,您看我这记性……”
西屋也有一套桌椅,从前是给林砚做功课用的,但是众所周知,林砚几乎不做功课,所以那张书桌上堆满了杂物。
林长世将杂物挪去墙角堆放,林长安更是从床底箱子里翻出一套四书五经,“砰”的一声摞在桌上。
林砚背着小手正色道:“孔子的书要置于最上,孟子次之,其余书籍均不可僭越,要轻拿轻取,要有敬畏虔诚之心。”
林长安:???
心里骂骂咧咧的,手上却不敢迟疑,忙将书本按林砚的要求排好。
林砚又道:“依照朱子制定的排序: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林长安又赶紧按照《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的顺序将四书排好,心里暗骂,这不是耍人吗?
照说读书读到林长安这年纪,《四书》及其注解早该烂熟于胸了,可他显然连背都背不过,更不要说理解其中的意义。
林砚翻开书本,圈出一段:“今天将这段背完,我再为你讲解精义。”
“知道了。”林长安作苦大仇深状,唉声叹气的去院子里打水洗漱。
元祥探头探脑的走进西屋,他正要烙饼,找不到面盆和擀面杖。
林砚见时辰不早,从袖中掏出十几枚铜钱:“去巷子口的早餐铺买些包子、小米粥回来吧。”元祥应一声,端着个空汤盆出去了。
林长世有些好奇的看着林砚,昨天是亲眼看见他分文未取的,哪里来的钱?但他胆子小,不敢问。林砚却也不好意思解释,因为他将小玄孙攒了几年的小金库给端了。
林长济从东屋出来,看到桌上热腾腾的肉包子、酱菜、小米粥,不禁蹙眉道:“太铺张了。”
家里五张口,日日这样吃哪里撑得住?
元祥正在舀粥,看看林砚,没言语。
林砚道:“开源比节流更要紧,吃完了饭,我去街上逛逛。”
“原来您也在思考生财之道啊!”林长安从西屋出来,坐在长济身边,找到共同话题一般的:“我可想了三年,颇有心得……”
“想到最后把祖坟给刨了?”林砚毫不客气的问他:“我若不来,你是不是打算继续刨下去,列祖列宗一个也不放过?”
林长安讪讪的闭了嘴,安安静静低头吃饭,他心虚,因为确实有这打算。
“不要去街上了,太阳好时就在院子里走走。”林长济道:“天冷,你身子还没好利索。”
林砚伸向酱菜的筷子一滞,稍显不快,林长济却目不转瞬的盯着他。
“我若非要去呢?”林砚问。
两人纹丝不动,对峙良久,整间堂屋里的空气都凝滞了,似有一场唇枪舌战一触即发。
长安和长世对视一眼,甚至忘记了呼吸,默默看着眼前两位“家长”不动声色的对峙,这种微妙的气氛从昨天就有了苗头,山有二虎尚且要一争高下,何况是两个傲骨嶙峋的读书人。
就在二人即将窒息之时,却见林长济慢条斯理的喝了口米粥:“我陪你去。”
林砚也神色如常的夹了一筷子酱菜送入口中:“罢了,我缓几日再去,你在家读书吧。”
妥协来的猝不及防,险些闪了两兄弟的腰。
饭后,林长世扛着桌椅木牌,心情忐忑走出家门——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去做一样营生,满心不安。但他打心里觉得,大哥即将参加秋闱,三弟虽然浮躁但很聪明,林砚的身体只有八岁大小,他从小头脑不灵光,既不会读书,又不善言辞,也只有用这种方式为家里出一份力了。
毕竟小祖宗说过,家族复兴还要靠他呢!
林长世一走,林长济便有些坐不住了,怕长世不敢与人说话,怕长世被人找茬欺负,怕长世赚不到钱受打击……一晃半天过去了,长安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背到了“此以没世不忘也”,林长济来来回回就看了两行字,午饭时也味同嚼蜡。
林砚对此不置一词,从林长济过往的文章来看,他的经学基础可谓十分扎实,行文虽有些暮气,却胜在古拙沉厚,只是常年拘泥于钻研四书五经,涉猎太窄,立意也不够深远。
其实就秋闱来说,林长济现有的水平绰绰有余,但到了春闱和殿试,汇集两京一十三省最为拔尖的读书人,谁拿不出一手花团锦簇的文章,要想高人一筹,从众多锦绣文章中脱颖而出,还是要凭借独到的立论和深远的立意。
林家败落至此,也不剩什么了,唯独祖辈积累的书籍还存下一些,堆积在灶房旁边老仆元祥居住的屋子里。
午饭后,元祥奉命将它们拿到院子里晾晒,林砚惋惜的抚摸着那些被虫吃鼠咬的古籍和发霉受潮的孤本,心中暗暗立誓,有朝一日定要好好安置它们。
晒完了书,三人揉着酸麻的肩膀和手臂回到堂屋——林砚要考查林长安背书,但见他背诵流畅、吐字清晰,果然还是有脑子的,只是没有用对地方罢了。
但林砚什么也没说,只是耐心为他讲解这一段的训诂和朱注,林长安与林长世不同,后者性子怯懦,需多鼓励,前者性格跳脱,再多夸几句怕是要上天了。
林长安机械的听着,时不时望向窗外,一只麻雀经过都能引起他的兴趣。林长济却听的十分专注,因为他接触过的进士屈指可数,即便是府学训导也多为举人出身。
举人和进士,相差甚远。
就拿《大学》来说,作为经学的入门,早已被反复捶读多年,按说也没什么好讲,林砚寥寥几语,却仿若先贤活了一般,启人心智之语层出不穷,使人茅塞顿开。
林长济服了,彻底服了。
原以为他与林庭鹤等各位先祖的差距只在家世和运气上,如今实力差距赤*裸裸的摆在眼前,才明白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家世运气再好,也代替不了寒窗苦读的艰辛,走上科举之路谁不是脱一层皮,皓首穷经终不得志的尚有很多,他还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科举一道,林长安尚属外行,不识“货”,心思早已飘去了九霄云外。
“三叔,”林砚突然面无表情的说,“把我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林长安心尖儿一颤,机智如他早已经察觉,但凡林砚喊他三叔的时候,准没好果子吃。忙是结结巴巴的将林砚讲解的释义重复一遍,虽省略了不少,大致也说得过去。
林砚微不可查的笑了笑,也是,没个聪明绝顶的脑子,也想不出那么多欺师灭祖的花样来。
傍晚时分,林长世回来了,带着初战告捷的得意:“我今日代写了三封家书,两篇契约,六副对联,还有一封悔过书……”
“啥?”三人险些惊掉下巴。
饶是人生阅历最为丰富的林砚,也从未听说过代写悔过书的业务。“是个孩子,上学迟到,先生让他写悔过书,他瞧我面善心软,就来求我……我也确实心软,便替他写了。”林长世解释道。
“嗐……”众人恍然大悟。
林长济却道:“学堂先生让他写悔过书是反思己过,你代他写了,不是误人子弟么?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
林砚淡淡瞧了他一眼,这话听上去怪暮气的。
“是。”林长世从不质疑大哥,一口答应下来,又伸手在褡裢里,一边摸索一边说:“不过,今日找我写家书的都是穷苦人,没收钱,两份契约收了十文,对联每副三文。”
众人愕然,敢情风吹日晒抄抄写写一整天,只赚了二十八文。
只有林长济嘴角微挑:“昨晚谁与我打赌下注来着?”
林砚四十五度望天,老夫还是个孩子……老夫没钱!
林长济正要反唇相讥,却见长世终于从褡裢里翻出了一粒碎银子,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第9章 、姑母
林长济正要反唇相讥,却见长世终于从褡裢里翻出了一粒碎银子,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他说:“写悔过书的孩子倒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出手就是一钱银子!”
“嚯!”众人惊叹:“谁家的孩子,出手这般阔绰?”
“看着眼熟,似乎是刘员外家的。”林长世将铜钱和碎银子分文不留的全部交给长济。
林长济将零钱全部给了他:“留点钱在身上花用,万一遇到市井无赖收取‘规费’,便打发去。”
林长世接过钱,但没吱声,显然是看不惯那些横行街市的无赖,却不明说,这倒让林长济更加不放心起来。
林砚却干咳一声,意思不言自明。林长济愿赌服输,进屋给他拿钱去了。
“开饭吧,边吃边说。”林长安费了一整天的脑子,饿的极快,早就闻见生煎包的香味了。
今天没有鸡汤,但有一碗豆腐蛋花羹,一盘生煎包,元祥念叨着:“买了鸡蛋,买了生煎包,又买了两只鸡养在院儿里下蛋,这个月的家用花的差不多了,谁给钱?”
林砚和林长济相互对视。
“为什么要买两只鸡?”林长济问。
“一只打鸣,一只下蛋。”林砚理所当然的说。
林长济一脸肉痛,两人继续对视。
“好吧。”林砚败下阵来,掏出一枚还没焐热的小银锭递给元祥,还不忘强调:“剪下一块儿就还我。”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存有几锭银两,足已算小康之家了,市面上流通的散碎银子也是从整个银锭上剪下来的,几两或几钱不等,比钱更小的称为“角”,一角银子可以换十文钱,是银的最小单位,换到上辈子,林庭鹤瞧都不会瞧上一眼,如今却也要分金掰两的算计清楚。
此时才懂了,说钱乃身外之物的人,怕是没穷过。
次日一早,林长世还没出摊,老元祥刚把烙饼端上桌,林长安满巷子抓鸡,林砚在搭鸡笼,双手因不听使唤而显得生疏,步骤却极为熟悉。
“别人家的鸡都是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咱家的鸡怎么到处乱飞?”林长济万分不解的问。
“别人是从小鸡养起来的,生下来就在鸡圈里。”林砚道:“新买的成鸡要剪羽或绑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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