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年方八岁(科举)—— by王廿七
王廿七  发于:2024年0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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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砚委屈的啜泣起来,这也不是他想回去就能回去的呀!
“哭什么哭,谁让你这般顽劣!”那声音厉声训道:“现在知道怕了?”
林砚“哇”的一声哭出来。
忽然,那股力量愈发强大,竟生生推着他向后退,几乎要将他按回到自己的身体中去。
林砚惊呆了:这……这样也可以?
出窍的灵魂可以摁回去?
可未等他心生欢喜,便又飘了起来。
那股力量显然被激怒,一阵强烈的气浪朝他扑了过来,耳际传来巨大轰鸣,又是一道刺眼的强光后,再度陷入黑暗。
整个人向下沉,沉入不可见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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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元祥出去找车了,风雨再大,也要带林砚去更大的医馆看一看。
此时林砚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浅,脉搏也几乎消失。
地上太冷,林长济眼眶通红,将林砚抱去桌案上平躺,紧紧握着他的手,抚摸着他的额头,此刻他已感觉不到多么巨大的悲痛,如果林砚先走一步,他在这世上再无其他挂碍,很快,他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团聚了。
“儿子,别怕,慢慢走,爹很快就去跟你们汇合。”林长济言语温和,像在抚慰一个即将入睡的婴儿。
“大哥!”堂弟林长民忽然激动的喊道:“林砚的眼睛动了一下。”
“真的动了,我也看见了!”
“方先生,方先生!”
众人又七嘴八舌的乱作一团,赵钱孙里两个壮实孩子迎着风雨夺门而出,一左一右强行架着方郎中折返回来。
方郎中雨伞脱手,浑身被淋了个通透,哆哆嗦嗦的有些恼意,又念在林长济失去独子情绪激动,没有太过计较,只是遗憾道:“林相公,方某真的无能为力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方先生,小儿眼睛在动,鼻息也有了,求您务必再试一试。”林长济紧紧拉着方郎中的手,生怕他突然遁地似的。
方郎中是万万不信的,可拗不过林长济再三哀求,只好拿干布擦了擦脸上手上的雨水,象征性的再次给搭脉。
“咦?”他唇齿间发出纳罕的质疑声。
即便是这样一个短促的音节,也让林长济看到了莫大的希望。
“真是神了!”方郎中翻开林砚的眼睑,一番仔细的望闻问切,又拿出银针在火上消毒,依次灸入不同穴位。
林砚竟真的有了呼吸,只是脉象依然很弱。方郎中又道:“我开个方子,若能在十日之内醒来,则尚有痊愈的可能,如果不能……”
方郎中没有再说下去,但林长济也听的明白,县里曾有两个男子斗殴,一个被击伤后脑昏厥,此后再未醒来,如活死人般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另一个则被处以重罪,杖八十,流放三千里。
但无论如何,总算有了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林家如打仗一般。
三兄弟轮番守在林砚床边,大姐毓秀闻讯也从婆家赶回。女子到底是心细胜过男人,毓秀在娘家照顾了几日,林砚的气色果真好多了。
可林砚的药实在太贵了,一副就是一百二十文,家中没有那么多钱,即便是丛星砚价值不菲,也需慢慢等待合适的买主。
这世上什么都能等,只有病人等不了。
林长安一咬牙一跺脚,揣着砚台就去了当铺。
林家人向来是各家当铺的常客,这丛星端砚,却不是当铺柜台后的朝奉能做主的东西,朝奉当即叫出了司理,司理看了看,又喊来了掌柜。
范掌柜肥胖的脸笑的像朵菊花,当即“大方”的伸出五根手指,文银五十两,看在两家祖上有姻亲,当期六个月,一点五分利。
“多少?”林长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五十两?”
“这已是小店能开出的最高价了。”范掌柜道:“而且可以向公子担保,这绝对是宁江县城所有当铺里出价最高的。”
好家伙,生生打了个骨折。
林长安却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这已经县城当铺里出价最高的了。俗话说“要想富,开当铺”,不上当怎么能叫当铺呢?
就连当票都是自己潦草如天书一般,“砚台”写作“石台”,“端石”写作“峡石”,价格和期限写的又草又密。
林长安叫他銥嬅们重写,对方却如闻天大的玩笑话般哄堂而笑:“好叫公子知道,‘当票字有头无耳’是我们这行的规矩,防的是有人仿造或冒领,若公子不能接受,就去别家碰碰运气吧。”
言罢,便做出送客的架势。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县城里统共没有几家当铺,他前脚进了东家的门,后脚就有人去西家通风报信,此时他转身另投其他的店,也只能被不断压价,这也是他们的行规。
“算了算了。”想到昏迷不醒的侄儿,林长安也无暇计较这些,速速在纸上签名画押,钱货两讫,拿着鬼画符一样的当票和八十两现银,垂头丧气的离开当铺,转身去药铺抓药。
回到家仍是愤愤不平道:“一定要在半年之内将丛星砚赎回来,不能让他们捡这个漏!”
“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砚儿能醒过来,比十个百个砚台都值钱。”林毓秀蹲在堂屋为林砚煎药,一边劝道。
“话虽如此……”林长安仍是一脸肉痛。
院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元祥从灶房而出,苍老干瘪的声音一边开门一边道:“谁啊,如此敲门?”
拉开门闩,却见一个人高马大的婆子带着两个丫鬟不请自入。
“哎?你这刁妇怎可这般无礼……”他话音未落,就被大他一圈儿的婆子撞开几步远,险些摔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回答提问的宝子,原主还在,灵魂在身体里沉睡,待老祖宗事了拂衣去,原主的灵魂就会苏醒~~爱你们呦!

“什么人在外头吵!”林长安本就心情不好,没好气的大声喝问。
“是舅爷吧?小的是奉我家太太的命,来接少奶奶回家去的。”那婆子不但块头大,声音也洪亮。
林毓秀正照料着小炉子的火候,娴静平和的脸上突然显出几分慌乱的神色。
林长安抬头看看她:“姐,可是周家派来的人?”
林毓秀无声点头。
大哥二哥趁着风停雨歇出摊去了,家里便只有林长安一个男人,他年纪尚轻,不知该如何处置姻亲之间的事,尤其是这种连面上的礼数都难以维持的姻亲,只呆呆的站起来看向门外。
“少奶奶,您已在娘家待了四五日,该回去了,太太的脾性您知道,可不要不晓事,惹太太生气。”那婆子站在院里高声道。
“嘶——”林长安这就听不下去了,倒吸一口冷气:“威胁谁呢?!”
林毓秀抓住长安的手,朝他摇摇头,对着屋外的婆子道:“这就来了。”
“姐,婆家又给你气受了?”林长安也不是瞎的。
林毓秀知道林长安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不敢跟他有所抱怨,只挤出一丝笑容宽慰道:“什么气不气,过日子哪有万事都顺心的。”
言罢便去西屋拾掇贴身之物,再出来时,已换好出门的衣裳,交代林长安道:“看好药炉子的火候,不要煎糊了,姐姐回去安抚好家婆再回来看砚儿。”
林长安望向姐姐的背影,心里怨恨起祖父和父亲为姐姐定下的这门亲事。周家是不同于林家发家晚、根基浅,是盘踞宁江县上百年的世族,次子周兆平看上去也是一表人才,当年不知什么原因,竟主动要与林家结亲,祖父和父亲自然万分满意,捡漏般的暗自欣喜。婚后,周家对林家非但没有半分助益,林毓秀也变得特别越发憔悴,婚后十余年,竟未生下一男半女,母亲追问,总有难言之隐的样子。
毓秀的肚子没有丝毫动静,周家自然更不高兴,婚后不到两年,便又给周兆平纳了两房妾室,说来也奇怪,就连妾室也未曾怀过身孕,周家太太没少因此迁怒毓秀,怪她善妒,霸着男人容不下妾室。
直到母亲、祖母相继过世,林毓秀再也没了说知心话的人,又知道娘家弟弟们过得难,便是受了委屈也只往肚子里咽。
元祥送走了林毓秀,仍是一脸怒意,见长安在煎药,东屋里没人,忙进去看着林砚。
可他进门不到半刻钟,又慌慌张张跑出来,绊到门槛险些摔倒:“三爷,三爷!少爷醒了,睁着眼要水喝呢!”
林长安几乎是弹了起来,也顾不得思考长姐的事了,往东屋里探看一眼,就夺门而出,一路狂奔,去大街上喊大哥二哥回家。
三兄弟兴高采烈跑姚家巷时,却见林砚已经穿好了衣裳,往日里半披半束的头发也全都束了起来,正襟危坐在床边。元祥在一旁收拾碗筷,有些欣喜的告诉他们:“少爷不但醒了,还用了一碗粥呢!”
这真是绝好的消息!
又好像哪里不对?
三兄弟进屋有一会儿了,大难不死的孩子就这样端坐着,面沉似水,毫无反应。
“儿子,儿子?”林长济五根手指在儿子眼前晃了晃道:“这孩子怎么不认人了?我是你爹呀!”
“混账东西,谁是你儿子!”林砚忽然对他怒目而视,凶巴巴的说。
“你这孩子,又要闹什么花样?你不是我儿子还能是谁?”林长济反问。
林砚一脸肃然,一字一顿的说:“我是你祖宗。”
林长济懵了:“你这孩子怎么骂人呢?”
林长安啼笑皆非:“林砚儿,你快别谦虚了,祖宗能跟你比吗?列祖列宗不过每年一只烧鸡二两酒最多添点香火钱就打发了,你一年读书吃饭穿衣要花多少钱?还不知道爱惜自己,往死里作……”
“你三叔说得对啊。”林长世附和。
“哦对了,还没算我的砚台呢……”林长安又是一脸肉痛。
“那是你的砚台吗?那是老夫的砚台!”林砚的目光如利剑般刺向林长安,忽然又疾言厉色的转向林长济:“你瞪什么瞪?还瞪!”
长济和长世张口结舌、面面相觑:“这孩子莫不是疯了……”
只有长安还在嬉皮笑脸:“林砚,别装了,三叔知道你闯了大祸怕挨揍,放心吧,你爹心疼你大病初愈,不会为难你的。”
说着这话,就伸手去囫囵侄儿的头,谁知被直接甩脱,八岁大的孩子板着小脸训斥他说:“休得无礼。”
林长安打小跟侄儿闹惯了,也毫不介意,只是感慨道:“可怜我那砚台,竟落入当铺这等凡俗之地,实在是美玉蒙尘、暴殄天物啊!”
“你也知道暴殄天物?”林砚仿佛被他一句话点燃了怒火,暴跳而起,一枕头朝林长安抡去,而后从墙根处的瓦罐里抽出一根鸡毛掸子,追着他就开打。
虽说还是个孩子,但因暴怒劈头盖脸不管不顾,倒还真有把力气,林长安猝不及防,被他抽的抱头乱窜。
“急急如律令!”林长安不知怎么想的,竟转身将那鬼画符般的当票掏出来,按在了林砚的脑门上。
林砚还真就愣在了原地。
“这还真是道符?!”林长安惊讶道。
可是未过片刻,林砚猛然扯落了那张当票,举起鸡毛掸子再次抽了上去:“你个离经叛道的孽障!老夫十年寒窗苦熬半生给你们打下基业,临了临了坟让人给刨了,入土都不得安息!”
林长安哀嚎一声,继续抱头鼠窜。
长济长世对视一眼,他们终于察觉事情不对了——大条了!
“大哥,这孩子不会是中邪了吧?”
“像是什么东西附体了。”
“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东西?”
“怕是那砚台在作怪!”
“就说老三不该做这等事……”
林长济话未说完,便听头顶传来林长安哀怨的声音,原来这家伙已经蹿上了衣柜顶:“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聊天,快抓住他呀!”
兄弟二人这才回过神,一个从身后拦腰抱住,另一个去抢他手中的凶器。“林砚”仍未消气,叫嚣着要打死林长安这个不肖子孙。
“忤逆不孝的东西,竟然伙同盗墓贼盗取老夫的砚台……还有林砚这孽障,欺师灭祖、顽劣不堪,若非老夫不小心上了他的身,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嚯~”林长安从衣柜上跳下来,唏嘘道:“这孩子狠起来连自己都骂呀。”
林长世道:“不行了,实在抱不住了,大哥,捆起来吧。”
林长济瞪了他一眼:“怎么不把你儿子捆起来?”
林长世一脸认真:“我没有儿子。”
“……”林长济被噎了一下,怔怔看着儿子:“算了,捆起来吧。”
兄弟三人便用床单撕成布条,将林砚绑成了粽子,后者挣扎了几下便动弹不得,被扛回床上。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人也累的虚脱了,“林砚”此时终于冷静了几分,分外认真的对林长济道:“你是真的不明白吗?养而不教,教而无方,前人的教训摆在眼前,后人哀而不鉴,才是林家败落的根源。”
兄弟三人愣在床边。
八岁孩子,童声未变,门牙漏风,却说出这样一番道理,话音里夹着埋于地下几十年的愤怒与愧悔,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林长济心疼的蹲下来看他:“儿子,你忍一忍啊,忍一忍,爹一定想办法救你。”
“林砚”发出长长一声喟叹,这具身体还很虚弱,刚刚一番折腾,体力已经耗尽,他似乎放弃了争辩,合上双眼,随便林长济叫他什么了。
他也很崩溃啊!
想他林庭鹤官至三品,垂垂老朽之身,葬在地下二十多年,英灵在古砚之中安息沉睡、清净无虞,竟被不肖子孙连砚带魂一并端了。
那可不只是一方价值不菲的砚台,那是妻子的陪嫁,在工所,在行辕,在波涛怒吼的大堤上,陪伴了他无数个日日夜夜。
如今他眼睁睁看着唯一的玄孙为戏弄先生险些将自己砸死,不惜动用全部念力试图将林砚拉回身体,谁知一番拉扯之后,醒来竟发现自己上了林砚的身,看着镜子里那双小而无力的手,说话漏风的牙床,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才有了刚才爆发的一幕。
林长济见状,对长世道:“你跟我出来一下。”
兄弟二人商量对策去了。
林长安被独自留下,惴惴不安的在椅子上坐下来。
床上的“林砚”忽然睁开了眼,他已经尽力在压制怒火了,可惜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林长安打了个哆嗦,夺门而逃——太凶残了!实在太凶残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老祖宗
“曾听老人说过‘附体’的怪事,今日竟亲眼所见。我们马上去云清观,请个道长来做场法事。”林长济道。
“大哥你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吗?”林长世反问。
林长济一脸无语的看着他。
“二哥你真不知变通,‘子不语’不等于‘子不怕’……”林长安插言道。
“哦。”林长世吃瘪的挠挠头。
林长济转头对林长安道:“你出来干什么?还不进去守着,别让它做出伤害砚儿的事。”
林长安张口结舌:“大大大……大哥,它伤不伤害砚儿我不知道,伤害我是真的呀!”
林长济气的直皱眉头,没好气的数落他:“现在知道怕了,谁让你去掘祖坟的!”
但现在不是相互埋怨的时候,长济只好换林长世进去,并嘱咐他,林砚说任何话都不要理会,更不能为他松绑。
林长世点了点头,三人便分头行动了。
林长世小心翼翼的守在房内,但林砚并没有再闹,他大病未愈,半昏半睡。
黑暗中,林庭鹤听见一个孩童的声音在问他:“老爷爷,你是谁?”
原来是林砚,林庭鹤微惊,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道:“我是你的高祖父。”
黑暗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抵是扳着手指头在数,高祖父究竟是谁的爹。
“算清楚了吗?”林庭鹤有些好奇。
“没有……”林砚道。
“看看,不好好读书,连最简单辈分都算不明白。”林庭鹤嘲讽道。
林砚却振振有词的辩解道:“我爹、二叔,他们很辛苦的,一边赚钱,一边拼命读书,还要供我上学,有时还要周济族里的其他叔叔,只因为太爷爷、爷爷,都要他们考科举光耀门楣。可我不想读书,更不想让我爹风吹日晒卖字,我想像邻居家的大壮、二牛一样,去药铺、裁缝铺当学徒,尽早赚钱。”
“休得胡言!”林庭鹤蹙眉训斥:“你爹是为了你好,你须知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高……高吗?”小孩声音沮丧:“读书人那么多,出人头地的又有几个。”
林庭鹤忽然感到心软了,尽管鬼是没有心的,他还是找回一丝淡漠日久的亲情来。
是啊,天底下读书人那么多,“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毕竟是少数,小孩子哪懂得博取功名的重要性,只看的到眼下的难处。
念及此,林庭鹤竟忍不住安慰他:“砚儿,不要怕,不要急,待玄祖父找回丛星砚,一定能想到办法让你恢复如常……”
“您能帮帮他们吗?”林砚忽然打断了林庭鹤的话。
“什么?”林庭鹤被一个小孩子问住了。
“我爹说您做过大官,您可以做一回林砚吗?”林砚又重复了一遍:“我爹,我姑母,二叔、三叔、小四叔……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他们过的很难,您帮帮他们好吗?”
林庭鹤发觉自己低估了林砚,这小小的孩子压根没有恐惧,既不怕身体里住了别的人,也不怕魂魄消散再也无法醒来,只记挂着他在乎的人能否过得好。
两相比较,林庭鹤竟似落了下乘。他暗怪自己妄下判断,这孩子并非他想象的那样一无是处。
“老爷爷,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林砚耍起了无赖。
嘿!被个小孩子反将一军了。
正当他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时候,耳畔一阵嘈杂之声,他被吵醒了。
“儿子,儿子?”眼前浮现林长济那张焦急的脸:“来,好孩子,先起来。”嘴上在与他商量,却径直上手将他抱了起来,搁在家里唯一一张腿脚还算齐全的官帽椅上,长世、长安又将他抬进院子里。
林砚的手脚仍被绑着,正要嚷着让人给他松绑,却见院里站了个身穿蓝色道袍的中年道士,身后跟着两个道童,手提桃木剑,正在香案前升坛做法,只见他烧了几道符纸,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双目一睁,目光如炬,四下扫视。
林砚一脸的不耐烦,不知这场闹剧何时结束。
又见道士提着剑,迈着阔步在局促狭小的院子里转了一圈,忽然在林砚面前停了下来,剑指他的鼻尖,念念有词。
林砚没有丝毫反应,最多是打了个哈欠。
天边落下一道闪电,将正在凝神屏息的三兄弟惊得周身一抖。今年入春后雨水异常的多,眼看又要变天了。
只见那道长面不改色的收了势,转身对林长济道:“林相公,贫道看过一圈,贵府上并无阴邪之气,令公子也没有被冤魂附体的迹象。”
林长济迷惑不解道:“可是小儿重病缠身,总是胡言乱语,说些骇人听闻的话。”
道长瞧了林砚一眼,凑近林长济道:“孩子生病总不好,多半是装的,打一顿就好了。”
“诶……啊?”林长济惊讶的张着嘴。
道长一挥拂尘:“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先行告辞了。”
林长济赶紧吩咐长世:“送送道长。”
道长带着两个道童施施然离去。
隆隆雷声后,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一颗颗砸在院中的青石板上。
又下雨了,两人赶紧将林砚抬回东屋。
“别再做这些蠢事了,徒劳无功。”林砚幽幽道。在昏迷的那段时间,林庭鹤想了无数种方法离开这具身体,都以失败告终。
林长济拧起眉头,似乎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林砚儿,你闹够了没有?你爹真的要揍人了。”林长安警告道。
林砚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的打量着这兄弟二人,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
林长济看了林砚片刻,默默挽起衣袖,四下寻找趁手的家伙。
门闩——太粗;
铜镇尺——太硬;
鸡毛掸子——太疼。
林长济都快急哭了,他这些年当爹又当娘,把林砚一点点拉扯大,让他打儿子,无疑是要了他的命。
“大哥,算了,别太难为自己……”林长安看不下去了,倒还是心疼林长济多些。
林砚蹙眉审视他片刻,便又开了口,话音里透着失望:“纵子如杀子,这话果然没错,没有你们的溺爱纵容,酿不成今日之祸。”
“嘿,见过上赶着吃肉的,没见过上赶着挨揍的。”林长安道,他此刻也巴不得这家伙好好吃顿竹笋炒肉,太欠。
林砚却面不改色,甚至煞有介事的叹了口气,随手一捻胡须,可他抓了个空,尴尬的摸摸下巴。
“康乐四年九月,你祖父祖母生下你父亲,那年我在南直隶勘察黄河灾情。朝廷采纳了我的上书,在防洪大堤的内部再建缕堤,促使水流湍急,冲击河床泥沙,成功治理了黄河水患。”
“束水冲沙!”长济和长安异口同声,曾祖父治黄的事迹,他们从小听到大。
林砚顿了顿,接着道:“康乐二十八年,我因积劳成疾,提前致仕返乡,长济,你那年五岁,刚开蒙,长世尚在襁褓。由于我常年在外,对儿孙疏于管教,你们的祖父,叔祖父,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你们的父亲,还有长民的父亲,不学无术,庸碌无为,长济,我见你自小聪慧,便将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临终前还不忘叮嘱你用功读书,考中进士,为家族继承官脉。”
林长世看向大哥,似乎想要印证这番话的真实性。
林长济缓缓点头,在长世诧异的目光中开口道:“分毫不差。”
“所以……你真的是……”林长世张口结舌。
“我是你们的曾祖父,林庭鹤。”林砚道。
窗外,又是一记惊雷炸响,狂风卷地,大雨倾盆。

第6章 、小祖宗
东屋里,林砚总算被松了绑,活动着酸麻的手脚,整理着凌乱的衣衫,君子死而冠不免……好吧,他还没加冠。
窗外,三兄弟蹲在天井里窃窃私语商量对策,只有元祥守在他的身边。
从元祥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开始,就变成了他唯一的拥趸,时刻守在他的身边,那发自内心的恭敬谨慎,仿佛回到了曾经雕梁画栋的大宅子里。
“元祥,去把他们三兄弟的文章拿几篇来,我要看。”林砚道。
元祥应一声就去了。
林砚独自站在林毓秀留下的铜镜前出神,该说不说,这真是个极漂亮的小童,眉目清隽,皓齿明眸,若是生在门风严谨的世家大族,从小有父母管教、名师引导,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念及此,他又自嘲一笑,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他为国事操劳了半辈子,管过军械、管过水利,不是在军器局烤火,就是在堤上吹风,劳累疲倦,病痛缠身,死后能与爱妻同寝同眠于地下,都觉得是幸福无比的事。只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被曾孙给挖出来。
眼下他困在这具小小的身体里出不去,小玄孙的殷切恳求犹在耳畔。
或许是上天给了他一次为儿孙做马牛的机会,让他弥补曾经的过失。
横竖也回不去,那就……做一回林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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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里,兄弟三人像被雷劈了的茄子。
长安自责的无地自容,长济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他想起那日不堪重压寻死觅活,曾在暗自许愿让老祖宗们自己爬出来,没成想,真,应验了……
老天给他们开了个多么大的玩笑!
长世看看老大再看看老三,不知该如何宽慰他们,一张方脸憋得通红。
这一切,被林砚尽收眼底。
经过一整日的观察,他发现长世木讷少言、憨厚平庸;长安过于狡黠、无视世间礼法,林长济才是唯一的明白人,所幸三个孩子本性都不坏。
于是他叫来林长济。
长济虽穿着半旧的衣衫,依然掩饰不住的端方儒雅,仪态非凡。
林砚眼巴巴的把他盯着——要穿也该穿进这家伙的身体里,直接替他去参加科举岂不是更稳妥直接?
造化弄人啊……
事实证明,林长济确实算的上端方君子,纵使知道了眼前的林砚被老祖宗附体,依旧没有半分唯唯诺诺的姿态,一来他一向为人坦荡,不做畏缩小人之态;二来他这些年为了这个家劳心劳力,若说对不住,也只有老祖宗对不住他的份。
林家败落是从祖辈开始的,曾祖父对子侄疏于管教,放任他们眠花宿柳、吃喝嫖赌。曾祖父去世后,祖父和叔祖们更加肆无忌惮,从存银到古玩,再到房产田产铺面,无一不能变卖挥霍。
富贵殷实的人家倘若没有身负功名的子弟,连官府都要惦记他的家产,赋税徭役更是重上加重。便有了富人家将土地田产投献到同乡举人名下,施以酬金以避税的惯例。最可笑的是,林家人风骨没了,傲气却还在,决计不肯低头去做这种事,宁愿看着家产一步步遭人算计、兼并、占有。
转眼到了林长济这一辈,就拿长房举例,一女三男,长女林毓秀没有娘家撑腰,婚后的日子十分难捱,兄弟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老大有秀才身份傍身,其余都打着光棍呢。
这一切的一切,不说全怪林庭鹤,至少也有一多半的责任吧。而林长济此生遭受的苦痛辛酸,扛在肩上的责任,说白了,都是在还祖父辈欠下的债。
林砚慧眼如炬,一眼便看出他的心思,尽可能让他稚嫩的童声低沉一些:“这些年,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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