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言我一语,乱糟糟的。不出一会儿,满心愁怨都抛去了脑后,针法绣技也还给了先生,乐呵呵的和哥哥们一起烤橘子烤荸荠吃,听他们聊边关的人情风物。
文渊阁,议事堂。
兵部及都督府的官员都在议事,周绍北等几位勤王将领在面圣之后,也来参与其中。
这次的京城之围对朝廷来说,是奇耻大辱,对京城的百姓来说,是莫大的灾难。京城的防御问题也终于得到了重视。
内阁与诸官员、将领商讨之后拟票,加强防御措施,恢复国初的三大营旧制,置蓟辽总督,又选各边镇锐卒入卫京师,以京营将分练边兵等,加强京城守备和北部边防。
内阁的票拟再经司礼监批红、廷推等等,暂不详谈。
却说周绍北回府,就将公事抛诸脑后,亲自过问起明日赵侍郎次子赵祺过府的事。
得知妻子已经安排妥当,这才缓过一口气,层层卸去官袍,只觉得浑身酸痛,比打一场仗还累。
武官在京,比在边关镇守紧张数倍,时时绷着一根筋,生怕行差踏错,遗人话柄。
次日,赵祺果真来了。周绍北在前院见他,谈了几句,便觉得书香门第的孩子果真不一样,举止雅正端方,说话如溪水般涓涓润朗。
随即引他去正院见夫人,同样是儒雅大方,应对自如,他一向斯文俊秀,家世学问又好,向来往哪里一站,不说话都能讨得长辈们的喜欢。
周夫人自然满意,只是心底里生出一丝担忧,想到女儿大咧咧的性子,在脑子里想象两人站在一块儿的样子,怎么想都有些……滑稽。
她的背后是一道镂空雕刻的壁板,隐约有个人影晃动,是周藜坐在后头。坐是坐不住的,早想走了,所以动来动去,时不时发出些微声响,惹得周夫人牙有些痒,手也有些痒。
眼看快到正午,周将军夫妇自然要留赵祺用饭,赵祺也不推脱,大方应下。
一切都平静顺利,顺利的有些不真实。
直到赵祺起身去解手的时候,听到两个丫鬟在茅房后面躲着偷闲,嚼舌头聊天。
聊的是周家大小姐小时候的趣事,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小姐四五岁的时候,为了逃避缠足,爬到房顶上一夜都不肯不下来,最后是老太爷亲自上房顶抱下来的,以后谁也没敢再提给她缠足云云。
听得赵祺频频蹙眉。
回到饭桌上,顾忌礼数,又或是顾忌桌上她的七位兄长,客客气气的吃完了这顿饭。
作者有话说:
赵府后宅, 赵家太太指着儿子骂了半个多时辰,才喝了口茶顺了气。
赵祺站在堂中,一言不发的盯着地板。
赵太太看着格外来气, 随手抄了一只橘子砸过去:“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犟种, 这门亲事是太子妃亲自牵的线, 你说不行就不行?”
只听次子喃喃一句:“储君久病不愈,太子妃还顾得上说媒呢。”
赵太太实在没料到, 儿子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气的手脚发麻,骂道:“你要是活腻了,自己去跳护城河,别连累赵家满门!”
赵祺又成了扎嘴的葫芦。
赵太太气的直拍几案, 震得桌上的杯盏叮咣乱响, 她是世家出身的女儿,极少这般失态。
她说:“国朝没有哪条律法是要求女子缠足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世上的女子若都缠了足, 走不远跑不动, 何以维持生计?你夜以继日的读书,学的是哪家的圣贤道理, 因为一个女子不去缠足就嫌弃她?”
赵祺拧眉嗫嚅:“可官宦人家的女子哪有不缠足的?女子缠足,就像男子读书一样, 哪有什么道理可讲呀?”
赵侍郎散衙回府, 远远就听见母子俩起了争执,进屋先斥责了次子几句, 又问缘由。
“问你儿子。”赵太太一句多的话也不想说。
赵侍郎转而看向赵祺。
赵祺说明了来龙去脉, 赵侍郎怔了怔, 浅笑道:“周绍北是世袭军户,却也是读过书考过武举的儒将,怎么这般教养女儿?”
赵太太不可思议的看着丈夫,片刻她回想起来,府里有两个姨娘,一个姓梁,一个姓褚,褚姨娘进门的第二天,赵侍郎曾满面春风的对她说过:“褚氏比梁氏的脚足足小了一寸。”
那年次子不到十岁,一字不落的听到了耳朵里,赵太太觉得不好,当即打发次子出去,后来丈夫有没有再说过类似的话,她也记不清了,若是在前院里说的,她也不会知道。
可算知道源头在什么地方了。
当着儿子下人,赵太太不敢骂丈夫,一口气堵在胸口,当晚就病了。
纵使母亲病了,赵祺侍疾的时候,仍不肯松口。赵太太让赵侍郎管他,赵侍郎叫来次子,对他说:“娶妻娶贤,你真正喜欢什么样的,日后再纳进门来,她还能有什么二话不成?”
赵祺反问:“您怎么知道她没二话?”
赵侍郎笑道:“家里又不会短了她的吃穿,你母亲宽厚,也不会委屈了她,能有什么二话?”
赵祺想了想,摇头道:“我不是想纳妾,只是不想被人嘲笑娶一个大脚婆。”
赵侍郎说了句:“既如此,就随你吧。”
说白了,东宫病了两年无法入朝,赵侍郎并不会因为太子妃一句话,就去强按着儿子的头拜堂成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喜欢小脚女子,在外从不宣之于口,心里却引以为雅趣。
赵太太被他们父子气的连连咳嗽,一怒之下全撵了出去。
男人满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圣贤道理,却总是轻而易举的将“不欲”施与女人,哪怕是他们的母亲、姐妹、女儿。
话说到这个地步,赵太太竟也不想让人家好好的姑娘嫁进这火坑里来了。
年关底下,朝廷即将对周绍北有新的任命,也就是说,一家人终于可以齐齐整整的留京过年了。
年前各衙门挂印,未了的事,未吵完的架,都要留着出了年关再去烦恼。周府是武官,与其他各府来往不多,只因与赵侍郎家在谈婚论嫁,才难得走动一番。谁知赵家太太竟上门,婉言推拒了这门亲事。
原因是赵家老太太入冬后就缠绵病榻,反反复复总也不好,赵祺发愿要斋戒三年,日日为祖母诵经祈福,怕时间太久耽搁了周藜。
待送走了赵家太太,周夫人气的摔碎了一只斗彩瓶子。
她想不明白,如果赵家一开始就不同意这门婚事,大可不必让赵祺登门,登了门,一切都顺顺利利的,为什么又突然反悔?他们周家是什么骇人的火坑不成?为了退掉这门婚事,就差皈依了。
六个人高马大的兄长扬言要将赵祺那小子抓来,剃了他的头发,让他再心诚一些。
周绍北心中郁怒无法发作,见到女儿,全都化作了愧疚,还当周家是军户出身,才耽搁了女儿的前程。
周藜面带遗憾,叹息一声,转身回房,肩膀微颤。
再不转身就要笑出声来啦!
周绍北察觉到周藜的异样,他统帅兵马数万,历经大小战役无数,也不是好糊弄的人物。
里外一问,轻易就揪出了那日躲在茅房后头嚼舌根的小丫鬟。
哪有那么巧的事,赵祺恰好解手,两人恰好聊到小姐缠足的隐私。
“给我叉下去仔细的审。”周绍北道。
两个膀大腰圆的亲兵瞥见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丫鬟,两个娇滴滴的女娃,一碰还不散了架?遂张口结舌的问:“将军,这……怎么审?”
“营里的细作怎么审,还要我来教你?”周绍北朝他看了一眼。
“是。”那亲兵久跟在周将军身边,也很机灵,站在丫鬟身后阴恻恻的说:“细作,那是要从眼睛开始挖的,然后是鼻子,耳朵,牙齿,手指……这手指刚剁下来的时候,还会在地上蹦跳呢。”
“啊!”一个丫鬟惨呼一声,吓晕了过去。
另一个瑟瑟缩缩的交代:“老爷,我说,我说!”
她竹筒倒豆子般的把周藜拱了出来,原来净是周藜安排的。
“小姐胡闹,你们不知劝阻,还助纣为虐?”周绍北怒道。
“小……小姐说,打蛇打七寸。”那丫鬟声音小小的,口齿却极为清楚:“就连宫里的娘娘进宫之时都要放足,大凡胸怀大志的正人君子,谁会在意女子的脚?只有那些人云亦云的蠢人,和包藏色心的淫棍,才会真正在意这个,倘若赵公子不是那样的人,最多一笑置之,又无伤大雅,他要是在意,迟早都会知道。小人觉得小姐没有错——小姐不能嫁给蠢人或者淫棍。”
周绍北一愣,旋即气的冷笑,女儿身边的丫鬟都这般牙尖嘴利。
偏偏说的还很有些道理。
两个亲兵面面相觑,再齐齐看向周绍北。
“看什么?”周绍北抬头,面色不善:“佩服她?”
亲兵忙低下头,连称不敢。
最为尴尬的还是太子妃,她趁着进宫请安对皇后说了这件事,实则也是带着赵家令她坐蜡的埋怨。
皇后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答应太子妃,亲自为周家物色适龄的子弟为婿,连皇帝都过问了好几句。
周藜彻底傻了眼,一个太子妃还不够,她何德何能,让皇帝皇后来操心她的婚事?
作孽啊!
这个冬季,大凡是个京官,都忙的脚不沾地,因此天子加恩额外赐假十日,连国子监也跟着沾光。
林长安与周子昂几乎混熟了,次日就是例假,傍晚散学后,两人相约去吃酒,回了家就要开始忙年,不到上元节是抽不开身的。
不知怎的,赵祺今日落了单。
监生进进出出,国子监胡同是进不来车的,所以赵府接他的马车等在胡同口。
刚出大门没几步,从后面上来两个穿着襕衫的青年,一边一个架起他的胳膊,热络的说着话,邀他同去喝酒。
可赵祺根本不认识他们,挣扎了两下双脚就离了地,原来他们根本不是读书人。
“救——”那个“命”字还没出口,人就被堵了嘴,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林长安恰好经过,朝昏暗的胡同深处探头:“周兄,那边好像有人在呼救。”
“黑漆漆的,哪有什么人啊,你听错了。”周子昂与他勾肩搭背,拉着他往另一个方向去。
冬日的夜幕降临的早,无人的胡同里连只灯笼都没有。
就着昏暗的光线,只见赵祺被人套进了麻袋捆了几圈,七八个精壮汉子围上来,脱去了他的鞋袜,用两条足纨一圈圈的缠紧,汉子手劲足,稍一用力,便听足骨咔的一声响,赵祺嘴里塞了布条,疼的浑身颤抖,呜呜直叫。
缠好双足,他就被人扔在了胡同里,绳索已经解开,仍套着麻袋。
他挣扎着钻出麻袋,发现双手扔被紧紧捆绑在身后,两脚钻心的疼,再去找鞋,鞋也不见了。
四下无人,赵祺只能一瘸一拐的走回停放马车的地方,可是接他的马车左等右等不见来人,回府报信去了,他要缠着双脚走回家去。
他想让街上的百姓帮他松开束缚,好解开双脚,可是见他这副奇怪样子,人人避之不及,生怕惹祸上身。他低着头咬着牙,想尽快跑回家去,可刚一迈开腿,就重重摔倒在路旁。
他吃足了苦,尝足了屈辱,才慌慌张张的逃回家去,回了家就将自己锁进房里,想到路人或惊奇或嘲弄的目光,想死的心都有了。
大过年的,赵侍郎一本奏疏弹劾周绍北纵子行凶。
什么什么?周绍北的儿子们当街行凶?这还了得!
对武将素来苛刻的文官岂能坐视不管,都察院的都御史就算亲自加班也要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可是真的细究起来,赵侍郎又支支吾吾,根本说不清对方是如何行凶的。
派人去赵家查看,赵二公子身上没有一丝伤痕,安然无恙的看书呢。
“你说周绍北纵子行凶,令郎伤在什么地方了?可有人证?”都御史问。
赵侍郎一句也答不上来。
都察院再去坊间走访调查,确实有人看到赵二公子被捆起双手,一瘸一拐的往家里走,
为什么一瘸一拐?因为双脚缠着裹脚布。
为什么缠着裹脚布?
目击者暧昧一笑:年轻人,在玩什么时新的花样吧。
第57章 、元夕
年下官员家眷走动频繁, 不出几日,满朝文武都听说了这件趣闻,引以为茶余饭后的玩笑话, 说的好不热闹。
周绍北勤王有功, 圣眷正隆, 皇帝不过一笑置之,将奏疏留中, 并未下旨申斥。
周藜的七个兄长却被父亲拎到前院去骂。
他们凡事都挡在周藜前面, 就像小的时候周藜被缠足,哥哥们站成一排,铜墙铁壁般将她藏在身后,谁也碰不得她一根汗毛。
骂着骂着, 周将军自己都乐了:“给赵祺缠足, 亏你们想的出来。”
周子昂其实并未参与,只能算知情不报而已,此刻见父亲笑了,壮着胆子说:“赵祺配不上阿藜。”
周绍北抬手敲了幼子的脑袋一下, 笑骂:“配不配得上且另说, 你们如今凶名在外,以后谁还敢娶阿藜?”
周子昂捂着脑袋笑道:“必有那心怀坦荡之人, 是不畏魑魅魍魉的。”
一句话,不慎将哥哥们都骂在了里头。周绍北一脸自求多福的哂笑, 打了帘子离开。
周子昂却被哥哥们一顿狠削。
你小子又皮痒了, 说谁是魑魅魍魉?!
正月十五,上元节
卯时正, 正启三十四年的第一次廷议在御前召开。
俗话说“正月十五雪打灯”, 天上果真布满了乌云, 阴沉沉的不见日月。
各处殿宇的红灯笼却是次第点亮了,灯火漂浮在黑暗黎明的半空中,各宫的宫人来来去去各司其职,光影浮动,人影幢幢。
廷议是决定朝中大事的最终方式,议的还是年前内阁开出的多项票拟,与会的是内阁学士和六部九卿,廷议最终的结果,连皇帝本人也不能推翻,如果皇帝硬要改变朝臣的决定,六科御史可使用封驳之权,驳回圣旨。
国朝建国百三十年,皇权早已被士大夫锁进了牢笼,再也不复开国之初的至高无上。
殿内尽是绯袍高官,当然也有例外,林长济等几位翰林官员,穿着七品服色随侍在旁,他们的工作是做记录和草拟旨意等等。
除了内阁票拟的内容,还推举了京城三大营统帅、副将的备选名单,节后通过廷推确定。
三大营统帅是挂职,多半由英国公这样德高望重的勋贵担任,三位副将才是真正的统兵之人,也无非在周绍北等几位勤王有功的将领中产生。
简单来说,周绍北又要升官了,甚至有可能常驻京城,在武官之中几乎已算登峰造极。
科道言官仍想拿他“纵子行凶”之事做文章,赵祺虽没留下什么伤痕,但当街羞辱也算欺人太甚了。
赵侍郎毕竟还是要脸的,上书弹劾只是一时愤怒,时候想想,且不说儿子被人在大街上缠足这种事,大肆宣扬只会自取其辱,单说以周绍北今时今日炙手可热的地位,跟他过不去,那就是在跟天子过不去。
食君之禄,他怎么能跟天子过不去呢?
于是他慷慨摆手,小辈之间的玩闹罢了,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朝堂中的暗流涌动,不会影响到少年人的兴致。
上元节与除夕正旦又有很大区别,正旦时合家团聚,子女须在家陪伴父母,承欢膝下;而上元节时,年轻人可以走出去,尽情的游玩。
且今夜一过,新年佳节就算过完了,各人要忙各人的事情,再也没有时间悠游自在的游玩。
棋盘巷的林家,长安认真的梳洗打扮,换上一身素色邓绢直裰,腰系天青色丝绦,头戴乌纱的平定四方巾。
出现在家人们面前时,倒让人不禁呆了一呆。“这身衣裳怎么样?”长安问。
众人端详他,不知是在国子监里泡久了,还是靠着衣装打扮,竟真有些温文尔雅的少年公子派头。
“还不错……”林砚莫名的松出一口气:“终于像个人了。”
“什么叫像个人啊,我本来就是个人。”林长安翻了个白眼。
当然了,像不像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据知情人士(周子昂)透露,他们兄妹几个今日也要去灯市口赏灯。
万一偶遇呢,机会总是眷顾有准备的人不是?
林长世爬上高高的梯子,亲手将四盏做工精致的红金鱼灯笼挂上屋檐,然后一家人分坐两辆马车,一起去东华门的灯市口大街赏社火花灯。
照例,民间的灯火比宫里晚一天,天色将暗的时候,六街三室,竞放花灯,比起宫里的庄重沉寂,又是另一番光景。
华灯初上,笙歌聒耳。
店铺酒肆纷纷挂出彩灯,夺目绚烂,争奇斗艳,有纱灯、纸灯、麦秸灯、走马灯、五色明角灯……白天喧闹的市场霎时成为一条灯火通明的灯街。也有鼓乐和杂戏表演,舞龙舞狮,高跷旱船,谓之社火。
整条大街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人群摩肩接踵,长济紧紧牵着林砚,长世和青筠远远缀在后头,两人合计着,到了明年这时候,就能带小琛姐儿出来玩儿了。
长安的目光四处梭巡,显然心思并不在灯会上。
林砚看出他的异样:“三叔约了人?”
长安的脸腾的就红了:“哪有啊……没有!”
林长安从小二皮脸,几人还从未见他面红耳赤的模样,都有些稀奇,故意你一言我一语的戏弄他,林长安气哼哼的快不往前走了一大截,不慎撞了人,怎么撞上去的,怎么弹了回来。
他踉跄几步站稳,凝神一看,原来是六个身穿窄袖曳撒的男子,各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路人不论男女,纷纷为之侧目。
六人的目光也朝林长安聚过来。
看的他心里直发毛,不记得几时的罪过什么人啊?
幸而这时候,有个十分熟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出:“林兄?你也出来逛灯会了?”
林长安见周子昂走过来,这才缓缓松了口气,只见他身旁跟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身穿鹅黄色滚绒边对襟的袄子和马面裙,外套水蓝色杭绸比甲,乌黑的秀发高高盘成发髻,点缀精致的发饰,与那日穿梭在雪夜之中飒爽英姿的一抹赤红判若两人。
林长安呆了片刻,方觉失礼,忙移开了视线。
周子昂忙向双方介绍:“这是小弟的同窗,这是我的六位兄长。”
又见周藜婀娜聘婷的走上前,对哥哥们说:“这位林公子,是小妹的救命恩人。”
周子昂惊诧的望向妹妹,从周藜从一岁上开口说话以来,就没用如此温柔的语调说过话。
“哦——”为首一人抱拳作揖道:“原来这就是舍妹的恩公,请受在下一拜。”
长安连道:“诸位将军折煞小可了。”
又摆出一副斯文书生的模样,道:“小可方才没留神冲撞了各位,还望宽宥则个。”
周子昂又一脸惊诧的看向林长安,这厮今天说话怎么酸溜溜的,还则个……
既然都是相熟的,周子昂便提议一道同游。
周藜眉目含嗔,声音轻柔:“兄长也不问问人家是否有家人同行,方不方便。”
周子昂回头愤愤的望着周藜:不是你让我这么说的吗?
周藜温柔含笑的眸子里透出一丝杀气。
“啊——是我唐突了,”周子昂忙道,“不知林兄方便否?”
当然方便了!林长安故作矜持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当林家兄弟费力的穿过人群,却怎么也找不见自家小弟的身影。
人呢?丢了?
林长安极想单独跟周藜说几句话,可是碍于身后六个身材伟岸、武功高强的兄长,只好故作随意的对周子昂道:“令妹与那日大不相同,我方才差点认不出来。”
“哦,这没什么。”周子昂道:“我方才也差点认不出来。”
周藜悄悄在哥哥手臂上掐了一把。
“嘶——”周子昂吃痛,倒吸一口冷气,将呼之欲出的嚎叫吸回嗓子里。
“那日女扮男装,又身处危急之中,无法保持女子的矜持。”周藜柔声道。
周子昂心想,平时也没看出你有多矜持啊……
可他为了活命,还是皮笑肉不笑的说:“是啊,她平时都是这么知书达理。”
周藜有些“羞怯”的偏过头去。
忽见糖瓜摊子旁,有个女孩蹲在地上卖狗,那是一只短手短脚,通体雪白的长毛狮子狗,周藜的驻足看了片刻,碍于正在维持淑女形象,只好不舍的移开目光,继续向前走。
他们看过杂戏表演,又去河边放灯祈福。
望着河面千万盏河灯浮沉摇曳,周藜默默许下心愿,她每年的愿望都是相同的,那就是希望父母兄长在边关平安,今年一家人聚在一起,她终于可以替自己许一回愿了。
希望永远不要嫁人!
如果非要嫁人,希望郎君是真正敬爱她的,敬爱,就是尊重她与世间女子所有的不同。
等她再抬头时,已不见了林长安的身影。林长安的不告而别让她有些失落,片刻,林长安抱着一只京巴狗出现在她的面前。
周家兄长们本都蹲在河边放灯,察觉异样,警惕的抬起头。
周子昂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天很冷,我想让那卖狗的小姑娘早点回去。”林长安道:“正巧你也喜欢。”
周藜笑靥飞绽。如天边腾空绽放的烟花。
一下子将夜空照亮,一簇簇如缤纷的花伞,如此短暂,却如此奔放,如此热烈,即使只有一瞬的生命,也要如此灿烂。
任何一个生命,都渴望灿烂。
周藜接过小狗抱在怀里,问林长安:“给它取个名字吧。”
林长安思索片刻:“就叫关关吧。”
这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她问:“为什么是关关?”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林长安道。
说完,他觉得自己十足像个登徒浪子,幸好焰火砰然作响,应该没有第三个人听到。
天色不早,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林长安急急的向她告辞,与周家众兄长打过招呼,转身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之中。
回去的路上,周子昂好奇的问:“林长安跟你说什么了?”
周藜抚摸小狗,同样面带疑惑:“他说有只叫关关的斑鸠,养在姓何的知州家里……大概是这个意思。”
周子昂:……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四德四端
周藜再追问何知州是谁, 周子昂睁着眼瞎编:“何知州是……一个非常贤能的干吏。”
他毕竟是做哥哥的,总不能对着自己没出门的妹妹说:林长安说你是贤良美好的佳偶,做梦都想娶到手!
爹娘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周藜一脸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周子昂问:“你又知道什么了?”
“他不但侠肝义胆, 还是有大志向的人, 崇尚何知州那样的干吏。”周藜揉着狗头:“是不是呀, 关关?”
周子昂气的来回暴走。
林长安在路口与家人汇合的时候,已到了亥时。
“三叔你去哪了?把我爹和二叔都急坏了。”林砚一脸责备。
林长安支支吾吾, 只说是走岔了路。
长世和青筠急于回家看女儿, 几人也便没再多说,登上马车回了家。
林砚和长济回到书房,讨论今日的廷议内容。
林砚道:“隔日廷推,周绍北大抵要担任神机营副将, 可以说是炙手可热、荣宠至极了。”
“只怕月盈则亏, 物极必反。”林长济道:“言官们已经磨刀霍霍了,不知周将军能否经受得住。”
林砚无奈叹道:“周将军是国之柱石,如今是陛下在拔擢他,自然也能护得住他, 日后你若有余力, 尽量维护一二吧,历朝历代, 自毁长城的悲剧太多了。”
“我记住了。”林长济道。
当然,这也只是几句感慨, 林长济如今只是个小小的翰林编修, 虽然今天喝了二两酒,也还不至于自信到相信自己可以维护正三品大佬的地步。
他们聊到深夜, 忽然有人叩响了书房的门。
“大哥, 开门, 我有事跟你说!”
是林长安的声音。
林长济下榻开门,只见长安激动的绊到门槛,险些一头栽进来,还未站稳,就扑通一声跪地,抱着他的腰:“大哥呀,你要为我做主啊!”
“谁欺负你了?”林长济道:“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大哥,人都说长兄如父,爹娘去得早,长安自幼把你当成是亲爹呀——”
屋里炭盆烧得正旺,林长济却生生打了个寒颤。
扭头看向林砚:“这孩子突然疯了吗?”
对此,林砚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最近时常这样,郎中也看不出原因。”
林长济一手摸自己的额头,一手摸林长安的:“不发烧啊。”
长安顺势握住了大哥的手,动情道:“长安平时嘴上不说,心里对大哥的崇拜和仰慕之情,却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在长安看来,大哥是桂树生于泰山之阿,是青云出于高山远岫,上有不测之源,下为无尽之流,澄之不清,挠之不浊……”
“打住打住!”林长济实在受不了了:“你有什么话起来好好说,只要不是作奸犯科,我都答应你。”
长安闻言,一下子蹿了起来,先掩上呼呼漏风的门扇,才对林长济道:“求大哥替我做主,去周家提亲。”
“周家,哪个周家?”林长济一头雾水。
他年前年后都在忙,对长安有些忽略。
“是那日送长安回家的姑娘,”林砚道,“是周绍北唯一的女儿。”
林长济恍然大悟,说到周绍北的女儿,就想到赵祺,想到赵祺,他又忍俊不禁。
“你确定要趟这个……”他本想说趟这个浑水,又觉得不妥,改口道:“你确定想娶周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