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思满天乱飞,但好在没那么怕了,既然是好事,那定然是天大的殊荣,权当是天上掉馅饼吧。
穿过重重帘帐进入东暖阁,他看到一个面容慈和的帝王,只是神色有些疲惫。
勤政的皇帝今日又没有午睡,坐在榻上看奏疏。
天子日理万机,还要抽出时间召见他,林长安心中更感荣耀,只略一抬眼,就俯身恭敬的叩拜:“学生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皇帝语气温和:“你就是林长安?”
“正是学生。”林长安道。
皇帝切入正题:“朕听说,你已向周家提亲,想娶周将军的女儿?”
林长安心中一凛:“是。”
皇帝突然脸色一沉,问:“你跟朕说实话,此时提亲,是否有别的企图?”
林长安脑中一片空白,张口结舌道:“学生,绝对没有啊!陛下若是不放心,学生可以发个毒誓。”
“你打量朕与周将军一样好蒙骗?”皇帝冷声道:“似你这等作奸犯科之徒,发了誓朕也不信。”
林长安如遭雷击。天可怜见,他只是想娶他心爱的姑娘,这没毛病吧?
岳父警告他考验他,那都是应该的。可是圣天子将他叫到面前,指责他作奸犯科,实在有些浮夸了!
何况他并不曾作奸犯科啊!
他怀疑自己置身梦中,还是个前所未有的噩梦!左手狠掐了右手背一下。
嘶——疼!
他终于接受了现实,期期艾艾的说:“陛下,学生不曾……”
话一出口,不知怎么又有些心虚,总好像遗忘了什么大事,一时又想不起来。
“看来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皇帝冷笑:“刘佰。”
刘公公应道:“奴婢在。”
皇帝道:“说给他听。”
刘公公躬身应下,转身从御案上翻出一支卷轴,朝林长安诡异的一笑,徐徐展开了案卷。
第62章 、将功折罪
春光和煦, 岁月静好。林长济正在翰林院誊写经史,便听到了皇帝传召一个国子监生的传闻。众人都说,林编修被天子召见, 已经是耸人听闻之事, 一个小小监生为什么会被传召。
有人也低声猜测:“莫非写了什么反诗吗?”
林长济颇觉新奇, 凝神听了一耳朵,只听一个同僚说:“此人与林编修的名字只差一字, 叫林长安。林编修, 听说你有个胞弟,他叫什么?”
林长济的心一沉,暗道不好。
“林长安。”他说着,披上大氅, 拿上牙牌, 阔步离开了值房。
留下一班同僚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乾清宫,东暖阁。
太监刘佰徐徐展开案卷,原来是北镇抚司的行文。只听他清了清嗓子, 用尖细的声音念道:“经查实, 正启三十一年三月初三,林长安伙同盗墓贼盗掘林氏祖坟, 盗取端砚一方,金银十数两。”
林长安面色惨白, 额头见汗, 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当年盗掘祖坟之后,也曾噩梦缠身, 被现场抓获, 被盗墓贼供人, 祖宗的棺材从坟地里竖起来等等。直到林砚被曾祖林庭鹤附身,与他们兄弟同吃同住,直到林家的门楣逐日振兴,他以为林庭鹤不再责怪他,就诸事大吉,可以高枕无忧了。
“林监生,”皇帝忽然出声问道,“可有此事?”
天子垂询,必定有十足的证据,连金银数量都如此详尽,林长安不敢狡辩,只得启齿承认:“是。”“刘佰,本朝律例,发冢该判何罪?”皇帝又问。
刘佰道:“凡发掘坟冢见棺椁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发而未至棺椁者,杖一百、徒三年。”
林长安听出来了,眼下已不是娶不娶得到周藜的问题,自己的小命恐将不保。
人在真正陷入绝境时,反而不会过于恐慌,他哑然无声,静待命运的到来。盗墓在历朝历代都属十恶不赦之罪,何况是盗取自己家的祖坟,果然,种其因者必得其果,没有罪过可以逃得过天网恢恢。
“怎么不说话了?”皇帝目光严厉。
可那语气中暗含戏谑,反倒令林长安听出了一丝转机。
如果皇帝真的认为他十恶不赦,早将他送交法司了,该徒刑还是该流放,自有律法制裁,何必亲自盘问?
如果天子亲自过问每一桩罪案,分成上百个分身也不够用啊。
他定了定心神,道:“回陛下,学生有难言之隐。”
皇帝扶着靠垫,换了个不太端正的姿势:“说说看。”
“学生父母早逝,兄嫂如父母般将学生养大,眼见家道中落,家中两位兄长无论天寒暑热,日日出门摆摊卖字赚取家人的口粮,经常受冻受热而晕倒,根本无法专心举业,家姐因没有娘家护持,在婆家受尽屈辱,侄女们小小年纪,靠给人浆洗衣裳补贴家用,侄儿们的束脩都拿不出,眼见就要辍学……”
皇帝严厉的目光稍霁,换做一丝悲悯。
他不是可怜林氏兄弟,而是暗自感慨,文端公过世二十余年,儿孙竟败落至此。
“陛下,学生虽学问不佳,可到底忝列孔孟门墙,也懂得‘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的道理,学生也明白,祖、父是不能选择的,不论他们留下多么大的烂摊子,做儿孙的都该毫无怨言的担着;更加明白敬天法祖,古之大义。可是兄姊和晚辈却是活生生的人啊!学生不能眼睁睁看着家人受苦,而袖手旁观啊!”
林长安说的十分动情,因为言由心生,他生来大大咧咧的,不善解释不屑剖白,这些话他从未向任何人表达过,即便面对最亲近的家人也无法宣之于口,没想到面对天子,居然袒露了心迹。
天子微微叹息,刘佰也跟着唏嘘一声。
林长安说出这些话,心里轻了不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都交给命运吧。
只是连累了阿藜,已经到了纳吉这一步,全京城都知道周将军要嫁女,倘若自己不幸获罪,势必会引起热议,影响她今后议亲。
他暗叹:阿藜啊阿藜,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只能下辈子偿还了。
便听皇帝沉声道:“贩夫走卒,引车贩浆,你本该像所有平民百姓那样老实本分的赚钱贴补家用,如果人人因为深陷窘境就去作奸犯科,世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林长安撩襟跪地,哀声道:“陛下所言极是,学生知罪,如今东窗事发,学生任凭处置毫无怨言,只求陛下不要牵连学生的家人,他们对此毫不知情,家兄更是正道直行的君子,从小试图约束学生的言行,学生素来执拗、不堪教化,还曾将他的话视作腐儒之言,如今幡然悔悟,实在是愧悔难当。”
皇帝并未作答,似乎在看着他表演。
“学生爱慕周姑娘的为人,本想与她相知相伴,白首不离,事到如今,怕是不能了……学生是罪有应得,于周姑娘却是无妄之灾,还请陛下为她的婚事做主,不要将她所托非人。”
皇帝轻蹙眉头,啜了口茶。
刘佰斥他:“林长安,你在这儿交代遗言呢?当陛下是你什么人?”
“陛下是君父啊。”林长安是顺杆爬、攀关系的行家,只听他声泪俱下的说:“君犹父也,臣犹子也,食君之禄,君即我父……”
皇帝险些一口茶喷在他脸上,呛得咳嗽。
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
刘佰轻抚皇帝的后背,驳斥他:“这话是说,臣子应解君父之忧,哪是你说的意思?”
林长安赶紧道:“刘公公说的是。”
“若非看在你登城拒敌还算英勇,朕早将你送交法司查办了。”皇帝面色稍霁。
“陛下宽仁。”林长安忙道。
皇帝又问:“你说食君之禄,你何曾食君之禄啊?不过,既然说到这里,眼下有个食君禄的机会,你愿不愿去?”
皇帝又用上那拍花子拐骗小孩儿的语气。
林长安一愣,他读书不好又不是傻——皇帝手中捏着自己的把柄,还能有什么好差事轮到他不成?
但是命悬一线,他能说什么呢?只能说:“能为君分忧,臣义不容辞。但不知是什么差事?只恐自己力不能及,耽误了朝廷大事。”
皇帝正色道:“林长安听旨。”
长安忙道:“臣在。”
“特简尔为鹿鸣县县丞,代理知县之责,协助崧江知府、南直隶巡抚,以工代赈、开浚崧江。”皇帝道。
林长安听的心惊肉跳。
低级官员自有升迁之途,天子亲自任命一个正八品县丞,实在是匪夷所思,耸人听闻啊。
这鹿鸣县到底是什么地方?火焰山吗?
见他半张着嘴呆若木鸡,刘佰道:“林监生不必惊讶,这次崧江府遭受春涝,整个崧江府从知府到知县,都是由陛下亲自任命的。”
林长安这才合上嘴,俯身领旨。
又听皇帝道:“你是监生出身,直接任命为知县不太合适,朕可以给你一句准话,朝廷不会再派知县,你放开手好好干,不但可以将功折罪,朕还可以保你的锦绣前程。但是朕也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若做出什么贪赃枉法、欺压百姓之事,莫说是你,你兄长的前程也一块儿断送了。”
林长安忙称不敢。
皇帝又道:“你和周家大小姐的事,朕可以下旨赐婚。但你也要记住,今后无论周家如何,周小姐始终是你唯一正妻,你若辜负了她……”威胁之意甚显。
林长安忙道:“臣明白,臣绝不辜负周小姐。”
皇帝点头,开始闭目养神。
刘佰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林长安默不作声的行了礼,飘着走出了大殿,即为皇帝赐婚感到欣喜,又不知天上掉的是馅饼还是板砖……
引领他出宫的太监对林长济道:“林编修,陛下要午休了。”
林长济朝太监一揖:“是,下官告退。”
长安见到林长济,腿一软险些栽倒,被后者眼疾手快一把搀住。
乾清宫外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们跟随太监出宫,一个回翰林院当值,一个回国子监上课去了。
林长安离开后,皇帝缓缓睁开双眼,问身边的刘佰道:“你瞧这林长安是什么样的人?”
刘佰想了想:“混不吝的,胆子是真大,祖坟都敢刨!”
皇帝哼笑:“是啊,朕瞧林长济沉稳正直,怎会有这样的兄弟?”
刘佰唯唯应着。
“还有呢?”皇帝又问。
刘佰又道:“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就是太年轻了……”
“年轻不怕,地方庸碌官吏,就怕年轻的混不吝。”皇帝哂笑道:“人人自诩圣人门徒,人人都在草菅人命、中饱私囊,朕偏要派一个不畏天命、不畏大人、不畏圣人之言的混不吝去。”
夜晚,书房灯火通明,林砚召集三兄弟都来议事。
“陛下答应你不派知县, 就会找个由头升你做知县。”林砚说着, 从书房中翻出一张舆图, 能清晰的看到鹿鸣县的地理位置和水网分布。
他翻开上个月的邸报,对林长安道:“你要做好准备, 这次受灾最严重的就是鹿鸣县, 大半个县城几十万田亩都被大水淹没,受灾的百姓多达十万人口。”
“多少?”林长安双目圆睁。
“十万。”林长济补充道:“百姓流离失所,就会去附近的州县投亲,没有亲人的, 就去做流民、乞丐。鹿鸣县水患由来已久, 几乎年年遭灾。”
林长安缩起震惊的下巴:“年年受灾,为什么朝廷不早干涉?”
林砚耐心道:“崧江河道淤塞,邻县以邻为壑,所以时常遭遇水患, 地处水米之乡的江南, 百姓却穷的叮当响。每年水灾之后,都是饿殍遍地, 饥民汹汹。江南官场盘根错节,使治水成了大难题, 各级官民早就主张要疏浚这段河道了, 但都因复杂的地理环境和政*治环境,而不敢贸然行动。”
林长安又问:“今年朝廷为什么突然下定决心要开浚崧江?”
林砚微叹口气, 道:“我也只是猜测。近几年, 朝廷重开市舶司, 想必是看出了鹿鸣县地势平坦,交通发达,境内河网密布,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这才下定决心,将整个崧江府的官员一撸到底,注入新鲜血液,主持开浚崧江。”
士大夫“胸怀天下”,一场水灾死上一万人十万人,对他们来说仅仅是个数字,唯有巨大的利益,才能驱使他们将某件政策推行下去,无论这利益是对朝廷还是对整个文官集团。
林长安道:“确实很像朝廷的作风啊。”
林长济提醒他道:“如今有了官身,尤其是出门在外,一定要谨言慎行,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
他最担心林长安这张没有把门的嘴,在面圣之时都敢振振有词,信口开河。
林长安点了点头。
林砚道:“这趟差事,倒也不算多难。一是掌握正确的治水方略;二是处理好各州县盘根错杂的关系。第一条,我可以给你恶补,更何况巡抚主持开浚,方略自然由省里说了算,你只需按部就班的照做,协调好以工代赈的民夫;第二条,只能靠你自己随机应变了。”
林长安又点了点头,忽又觉得不对:“您不跟我一起去任上吗?”
林砚微微笑了笑,只是摇头。
他最近总感到疲倦嗜睡,精力也大不如前,不是身体上的疲倦,而是精神上,每次陷入昏睡,眼前会呈现一个虚弱的微光世界,他可以鲜明地感受到,自己正慢慢失去对这具身体的掌控。
这不是一件坏事,尤其对于林长济来说,林砚是他唯一的孩子,平时嘴上不说,内心的挂念和忧虑却时有流露。
但林砚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一来三兄弟还不够成熟,怕他们心生无谓的担忧和恐惧;二来,他觉得生死轮回自有天数,很没有必要刻意去说、去猜测。
林长安见林砚摇头,心里难免有些委屈和恐慌。
不经意间,他们三兄弟遇到了难事,下意识的就去依赖林砚,已成惯性。
大哥科举,林砚一路保驾护航;二哥考院试,林砚日夜辅导他读书背程文;轮到自己上任,却突然放手让他自己应对,官场复杂,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能应对得来吗?
好在林长安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这种不安只是一晃而过,睡一觉,大多抛到了脑后。十日后,林长安接到了正式的旨意、官服、官防和大印。
穿上一身绿袍圆领官服,腰系乌角带,胸前补黄鹂,带上小翅乌纱,气度立时提升了一截儿。他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仪态,连仅剩不多的担忧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林砚静静的坐在他一旁喝茶,只等他自己美够了,才缓缓道:“朝廷派你一个广业堂的监生去鹿鸣县坐镇,一定不是因为你学问广博。”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林长安如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哀怨的看着林砚:“显然不是。”
“陛下看中的是你不拘一格的行事作风,还有盗祖坟、登城楼的胆量。”林砚又道:“陛下希望你做孤臣,你可以以孤臣自居,但不能做一个真正的孤臣。”
林长安道:“这个我懂,思危、思变、思退嘛。”
林砚点头:“孤臣可以博取直名,却不能解决棘手的问题。你执掌一县,日常事务不用担心,我已经派林安回江宁县,延请有名望的师爷,直接送到鹿鸣县任上辅助你。而县衙内其他官员、三班六房的差役小吏,他们多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多半是贪婪油滑,不堪大用的,对这些人不必客气,明确规矩,奖惩分明。还是那句话,杀一人可震三军;杀之,奖一人可悦三军,奖之。只要你自己不曾授人以柄,这些人都能收拾服帖。”
林长安暗暗记下,又问:“若地方士绅不配合,跟我唱反调,怎么办?”
林砚道:“对于士绅,能相安无事最好,如果与朝廷和百姓的利益起了冲突,不得不进行一番较量,也无须畏惧,你在朝中有简在帝心的兄长,有重兵在握的岳父,拉大旗扯虎皮,总会吧?”
这时,翰林院的某位兄长、神机营的某位岳父,一齐打了个喷嚏。
林编修的同僚关切的问:“林编修可是受了风寒?”
林长济道:“今日天暖,减了件衣裳。”
周将军的下属关切的问:“将军可是受了风寒?”
周绍北暗道:哪个瘪犊子言官又在写奏疏污蔑我?
最后,林砚嘱咐林长安道;“俗话说,‘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芝麻绿豆大的官,小小权势落到百姓身上,都有可能是灭顶之灾。你素来不拘礼法、敢想敢干,这不是坏事,但面对辖下子民,务必要慎之又慎,他们太脆弱,你要担起一县父母的责任。”
林长安难得露出郑重其事的神色,口称:“受教了。”
怕耽搁林长安赴任,两家不得不商量着将婚期提前,又因天子赐婚,场面极其隆重。府里没有主母,幸而长世和青筠都在京城,一场昏礼操持下来,可将两人忙的头顶倒悬。
天昏地暗的忙碌之后,吉期终于到了。
天色蒙蒙亮,周藜就被从床上揪了起来,发了顿脾气:“天都没亮呢,扰人清梦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一众婆子敲着木头道:“呸呸呸,大喜的日子不能说丧气话。”
她睡迷糊了,这才想起今日是她的婚期。四下一片刺眼,毡褥帐幔衾绹全是红灿灿的,雪白的狮子狗都被扎上一簇大红花。
丫鬟婆子团团围住了她,七手八脚将她绑架到妆奁前头坐下,开脸、化妆。
周藜的眉毛是英气略浓的剑眉,没有一根是多余的,可把喜娘难住了,拿着棉线左右比照,才开始绞面。
棉线在脸上一同绞,周藜感到阵阵刺痛,拧着眉毛躲闪,可她身后左右都是人,无处可躲,带她再睁开眼时,一条眉毛已经被绞成了细细弯弯的柳叶眉。
柳叶眉并不是不好看,而是长在她的脸上有些违和。
她素来得意自己的眉毛,见状皱眉龇牙,恨不得咬那喜娘一口,喜娘吓得手一抖,往后退了半步。
刚刚敲木头的婆子又赶忙道:“姑娘莫脑,没几日就会长出来的。”
“需要几日?”周藜问。
“一两个月。”婆子笑道。
“……”周藜又想呲牙。
“好姑娘,别闹了,绞都绞了,总不能顶着两条不一样的眉毛出门吧?”婆子道。
周藜一下子熄了火,黑着脸看着喜娘将另一挑眉毛也绞成了柳叶状。看着镜子里那张不伦不类的脸,欲哭无泪。
垂花门外一阵锣鼓喧天,夹杂着笑闹声,一浪接一浪的,喜娘收了棉线道:“新郎上门了!”
周藜兴奋的站起来,又被按回了凳子上。
她平日最爱瞧热闹,前院的看门狗打架都恨不得捧着瓜子去看,今日却什么也瞧不着了,只能听着丫鬟一遍遍的来报:
“姑爷被少爷们拦在门外啦!”
“姑爷过了第一道门!”
“二少爷要姑爷推演兵法。”
周藜听着一阵纠心,让一个书生推演兵法,哥哥们也太难为人了。
“竟让姑爷身边的侄儿答出来了!”丫鬟跑进来禀报。
丫鬟婆子们都是一阵惊呼,喜娘加快了涂抹脂粉的手。“还真是个神童哇!”周藜这才松了口气:“再探再报。”
片刻,丫鬟来报:“姑爷进门了,在前院拜岳父岳母呢。”
梳头娘子已经梳好了发髻,沉重的钗环压得她脑袋晃了两晃,她朝墙上的宝剑看去,在估量这套头面和她的宝剑相比,孰轻孰重。
日头升起来了,周藜换好了全套头面喜服,被送至正房拜父母,父母都要对她有所训示,按常理,周夫人应该落泪,可她看着女儿奇奇怪怪的眉毛,愣是没哭出来……
闹哄哄的,铺天盖地的一片红色朝她罩了下来,原来是红盖头。
重工刺绣坠着璎珞的盖头无疑加重了脑袋的重量,她尚未在心中抱怨肩膀酸疼,就被人连搀带扶的出了门。
一只唢呐在她耳际猝然吹响,尖锐而高亢,险些将她送走。将将站稳,惊魂未定的被人塞进了轿子里。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合卺
林砚在席上格外扎眼, 林长济在翰林院的上司、同僚,听说他在老家素有神童之名,纷纷起哄围着他, 哄他作诗。
林砚前世只读经史, 作诗的水平仅限应对考试, 只是放到八岁孩子身上,再平淡无奇的诗也足以令人盛赞。
他来京城后足够低调, 不想因为“神童”之名给小玄孙日后的生活带来麻烦, 只作了五六首就借口解手脱了身。
将阵阵喧闹关在房门外,他点上一支蜡烛,躲在自己房里看话本儿。
片刻,有人敲响了房门。
林砚一阵头疼, 以为是前头席上的人没完没了, 又在找自己,拖拖沓沓的跳下床去开门,昏暗的月光之下,竟站着体态佝偻的元祥。
林砚一侧身, 放他进了屋, 在他身后销上房门。
元祥无声的跪了下去。
林砚长长叹了口气:“你还是来了。”
他早就猜测是元祥出卖了长安,将他盗祖坟的事抖给了锦衣卫。
元祥解释道:“前段时日家里在忙三爷的婚事, 不想横生枝节。”
林砚并不想与他多绕圈子,直切主题道:“怪我一时心软轻信了你, 没想到, 你到底还是选择背叛林家。”
元祥道:“我该死。”
林砚万分不解:“你无儿无女,大半生都在林家度过, 既已脱离锦衣卫, 为什么又要与他们搅在一起?”
元祥道:“调查三爷的锦衣卫佥事, 是前指挥使的儿子,他需要在圣驾前立功。”
林砚冷笑:“所以你出卖林家,是为了报恩?”
元祥点头,干瘪如朽木般的嗓音对他说:“我已备好了毒药,您知道锦衣卫的手段,衙门里的仵作也验不出来,不会有人做文章的。”
“考虑的如此周全,我是不是该向你道声谢?”未等他回答,林砚又冷声道:“死一个老朽的仆人,本来就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元祥眼底露出些微痛苦,低声道:“是。”
两人相对沉默,外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们无关。林砚的记忆回到前世,林庭鹤刚刚致仕的时候,元祥还是门房里一个四十余岁的普普通通的男仆,正当壮年,很少说话,每日本本分分的做着自己的事。
林庭鹤知道他,是源于一次修缮宅邸,林老夫人查账目,才发现账上的钱压根就没动过。查问之下,才知道是元祥出钱修的。
仆人出钱给主家修宅子,说到哪里去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何况都是签了死契的下人,每月月钱寥寥无几,哪有这么多钱?
叫来元祥一问才知,林老爷官居高位,因病致仕,时有士绅上门探望,门房也因此收到不少门包,他认为这个钱不该拿,可是习俗向来如此,不收,又难免令来客犯嘀咕,只好攒起来,抵了翻新宅子的花项。
林庭鹤夫妇对他另眼相看,当即赏了钱,还提他做了管事。
没想到,在林庭鹤过身之后,家道迅速衰落时,也只有元祥一直守着三个兄弟,每日煮饭浆洗洒扫,照顾三大一小的起居饮食。
“你走吧。”林砚道。
元祥倏然抬眼,看着林砚。
“你不能死。”林砚道:“他们三兄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死了,他们会恨我。”
烛光跳跃几下,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窗格将月光细碎的筛在地砖上,每一块都泛着冷意。他取出剪刀剪断多余的烛芯,眼前霎时又亮了起来,小小一支烛火,却给人带来无尽的暖意。
“谁希望被自己的儿孙怨恨呢?”他的声音又低又沉,更像喃喃自语:“子不教,父之过,我为天下人做了那么多事,对自己的儿孙,却从未尽到责任。”
烛泪垂落,老元祥掩面啜泣。
“你走吧。”林砚道:“回江宁老宅去,会有人给你养老。”
“我走,我走!”元祥啜泣着摇头道:“但我不回老宅,我没脸回老宅去面对大小姐,面对二爷一家。”
林砚别开脸,不知说什么好。
元祥磕了三个头,哽咽道:“您多保重,我这就走,这就走……”
元祥真的走了,在春寒料峭的夜晚,在红烛璀璨的婚礼上,背着简单的行李,消失在坎儿胡同的尽头。
林砚没有留他,留不得,也留不住。从他出卖林长安的一刻,就已经做好了选择。
新房中,同牢合卺,热闹非凡。
林长安的酒量比长兄好了不知多少,席上被灌了许多酒,也看不出几分酒气,只是脸上漾着两团不自然的潮红。
待礼数齐全,喧闹的房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林长安挑开那鲜艳的盖头,先是愣了一愣。
那细弯弯的柳叶眉使整张脸变了个模样,一颗心在胸膛里咚咚咚的跳,还以为自己日思夜想的新娘被人掉了包,难怪人们都说,眉毛是五官之中最重要的。
愣神的片刻,他挑着盖头的手都酸了,搁下喜称道:“真是低估了绣工的重量,这东西怎么这么重?”
周藜埋怨道:“头上这些才叫真的重。”
说着就去拆发髻,钗环勾住了头发,全都绞在一起。
林长安又去帮她拆头发,两人笨手笨脚,又不好在新婚之夜喊人帮忙,好不容易打散了头发,又去解喜服。
周藜以往穿男装的时候更多,且从未穿过如此繁复的礼服,撕吧许久才脱去外衫,脱完了自己的,又去脱林长安的,动作要娴熟得多。
突如其来的主动让林长安骇的双目圆睁,却一动也不敢动。
周藜瞧了瞧他那张白净俊俏的脸,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两手一滞:“且等我一下!”
她转身去用备好温水的盆子洗脸,卸去脸上浓厚的脂粉。对镜看看,那抹的惨白的脸才恢复了本来的俏丽净透。
林长安暗自将跳到嗓子眼的心咽了回去。
周藜转身,林长安呆住了,这张不施粉黛的脸,与那日风雪战火中初次相遇的场景重合起来,令他意乱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