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嵘一路垂头丧气,没发出任何声音,事到临头,还是有些胆怯的。
林长济仍一副克己守中之色,让人辨不出喜怒。
天子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疏,今日穿一身浅褐色的道袍,像个寻常人家闲适随和的老员外。
可林长济丝毫不敢怠慢,行礼如仪,一丝不苟。
“林卿,今日轮值书堂,对这两位王子印象如何?”皇帝问。
林长济倒也实在,他说:“回陛下,臣尚未来得及授课。”
“哦?”皇帝明知故问:“嵘儿,听说你又爬到树上去了?”
祁嵘诺诺应是,鼻尖都渗出了汗水。
林长济看在眼里,心中暗笑。
你有本事上树,你有本事别怂啊。
“你是皇家子弟,言行举止当为天下人表率,爬树上房如野人一般,成何体统!”皇帝呵斥道。
祁嵘小心翼翼的回答:“树上有一窝雏鸟,大鸟三天没回来了,再不投喂,就饿死了……”
皇帝瞪眼:“这你都要操心?”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祁嵘声如蚊蝇。
“你……”皇帝无言以对。
“臣斗胆,”林长济插言道,“小王子,臣昨日问过李、周两位师傅,都说你学到了《论语·子张》,怎么对《孟子》的内容如此熟悉?”
祁嵘闭了闭眼,暗悔自己多嘴。
“不知听哪位师傅说起的,亦不知道是《孟子》的内容。”他赶忙搪塞道。
“是么。”林长济似笑非笑。
皇帝此时也看出了端倪,但没有当面戳穿祁嵘。
他话锋一转,问林长济道:“林卿在京中尚未置宅吧?”
“是。”
“长安居,大不易。”皇帝感叹了一声,忽然唤:“刘佰。”
“奴婢在。”
“选一处靠近皇城的宅院,作为林编修的住宅。”皇帝道。
皇帝赐宅?那是什么级别的官员才有的待遇?
“臣不胜惶恐。”林长济撩襟而跪,坚辞道:“陛下,臣素无尺寸之功,万不敢受。”
“你替朕规劝教导吴王子和赵王世子,教他们读经史、明正道,就是大功。”皇帝坚持道。
“臣……谢陛下隆恩。”
他知道,过几日还有正式的圣旨下达。
林长济起身后,幽幽的瞧了祁嵘一眼。
看见了吧?我也不想管你,可是你大伯他送我房子啊。
祁嵘后背发凉,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只听皇帝又问:“朕听说林卿也有个儿子,与吴王子年纪相仿,还是个神童来着?”
锦衣卫探子无孔不入,皇帝知道这些事情,林长济并不惊讶,只是说:“犬子愚钝,当不得神童的称号,只是亲朋邻里间的戏称罢了。”
“林卿过谦了。”皇帝侧头瞥了祁嵘一眼,长长叹了口气,正想说什么,又是一阵急咳。
刘佰忙上前抚胸拍背,奉上润喉的药,被皇帝摆手推拒了,他还在说话,含着药多有不便。
林长济赶忙宽慰道:“陛下切莫心急,孩童心性,大抵都是如此,犬子从前也很顽劣,爬树抓鸟,上房拆瓦,巷子里的狗见到他都哆嗦。”“哦?”天子瞬间来了兴致:“那么,他后来是如何改变的?”
……这下轮到林长济语塞了。
他要是跟皇帝说,我儿子是老祖宗附体了。
大抵下一刻就会被叉出去,当成欺君之罪下狱吧。
他又看了祁嵘一眼,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那就给三位老前辈浅浅报个仇吧。
“林卿?”皇帝蹙眉催促道。
林长济回过神,恭声道:“回陛下,打呀。”
“什……什么?”皇帝有些没听清。
“打。”林长济又道:“百姓有句俗话,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臣曾对此不屑一顾,认为如孟母那般‘择邻处、断机杼’,才是教子之道。可是臣越是心软纵容,犬子就越是放肆,终有一日闯出大祸,臣方才明白,孩子不读书,拿织机和邻居撒气是没有用的,得打呀,打一顿就老实了,知道读书上进了,在乡间也有了神童之名……”
皇帝听的,眼都直了。
祁嵘听的,汗毛根根竖起。
林编修啊林编修,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作者有话说:
他对待林砚向来心慈手软, 可那是他亲儿子,祁嵘又不是。
这则“喜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整个翰林院。两位翰林的病都好了一半, 郎中啧啧称奇, 大呼奇迹。
年迈的孙学士正在构思第四封“乞骸骨”的折子, 闻讯也挂起了毛笔,连当日昼食都多添了半碗米饭。
除了祁嵘一整日垂头丧气的坐在案前, 所有人都挺开心的。
林长济今日的课讲的格外顺利, 引经据典,生动有趣。讲完课,留出今日的功课,便放祁屹下学, 单独留下了祁嵘。
“今日的课都听懂了吗?”林长济问。
祁嵘一脸苦大仇深, 嘴硬道:“听不懂。”
林长济耐心十足的翻开书:“那臣再讲一遍。”
这课毕竟值一座宅子呢,还是预付。
“懂了!”祁嵘赶紧道。
林长济淡淡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捉过祁嵘的左手, 翻个面掌心朝上, 将冰凉的药膏抹上去。
“这是什么?”祁嵘问。
“不太清楚,晌午时皇后命人送来的。”大抵是大内特质的活血化瘀的药膏。
祁嵘拧起眉头:“晌午送来, 你现在才拿出来,林长济……”
林长济把脸一沉。
祁嵘又有些怂了, 外强中干的质问:“林编修, 我哪里得罪过你吗?”
林长济道:“您真是说笑了,食君之禄, 忠君之事而已。”
祁嵘险些被他噎死, 气呼呼的翻了个白眼, 倒也没甩开他的手。
小孩子挨了打,就经不住细想,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就越想念自己的父母。
林长济见他真的难过起来,也不好再挤兑他了,只是叹一声道:“臣不知王子因何要这般作态,只想提醒一句,不论别人如何看待,浪费的光阴终究是自己的,当然,熟与轻重,请王子自行权衡。”
祁嵘有些心虚的移开目光,此人在短短一天之内,就拆穿了自己藏拙、作态的表现,现在还说这种话威胁他,摆明了就是在告诉他:你想好好读书,我奉陪,你想继续折腾,我也奉陪。
而且眼下看来,他确实奉陪的起,他年轻身体好,不像之前三个须发花白的师傅,气一气就病了。
而且他更狡诈,三言两语就害他挨了顿戒尺。
作孽啊。
真是既生祁嵘,何生林长济啊!
林长济入值之后,祁嵘终于有所收敛,很是消停了几个月,每日按部就班的上学、读书、练字,当然,主要原因还是不想再挨揍了。
三位学士的病陆续好了,重新回翰林院当值,林长济也就无须每日去皇极门讲学,四日一轮值即可。这样一来,时间变得愈发宽裕。
八月底,棋盘胡同的赐宅修缮完毕,林长济搬进新居,不少同僚前来庆贺。
他觉得新宅门楣的规制不太对,对于一个七品翰林编修来说,显然是逾制了。后来才从年长的同僚口中得知,这座宅子曾是曾祖父林庭鹤在京城任职时的宅邸,随着林庭鹤致仕返乡,京城再无子孙居住,赐宅被收回后,就一直空着。
从林庭鹤的身份算起来,三品的门楣并不算逾制。
只是林长济百感交集,一整天的应酬都有些心不在焉。
九月中,家里报喜的书信终于到了,林长世通过院试,获得了生员身份,虽是最后一等附生,却好歹有了出身。
林长济大喜过望,交代元祥放一挂鞭炮庆贺,府里上下本月发双俸,倒比自己中了进士还要高兴。
长世和青筠的昏礼盛况空前,知县带着佐贰官员亲临,县里的缙绅自然不在话下,府里省里不少与林家挨得上关系的大户,也纷纷赶来庆贺。这些人嘴里称赞的是林长世,实际还是冲着供职翰林院的林探花。就连曾经声称老死不相往来的周家,都来走了礼,大有握手言和的意思。
林长安本想命人将礼物原封退回,但碍于大喜的日子,多生事端不吉利,强忍着恶心收下来。
又听到府学的生员都在传,说周兆平病的没了人样,还日日穿着状元郎的戏服,坐在戏楼子上咿咿呀呀的唱,只是整个江宁县戏台子上,再也没出过筱苍兰那样的绝色。
林毓秀听罢不过一哂,竟还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叹一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林长世便知道,她真正从这段糟透了的婚事中走了出来,以后只有林家大小姐,再也没有谁家委曲求全的少奶奶。
即便事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三百多桌酒席操办下来,仍把一家人累得够呛。
林长世进了洞房,挑了盖头,还未好好跟青筠说几句话,又在阵阵哄笑中被人推回席上接着敬酒。
毓秀怕青筠饿,提前备好了点心和茶饮送进新房,便又忙着转身出去招待女客。
屋里只剩下青筠和陪嫁来的丫鬟秋池,对着房中劈啪作响的红烛,正在无聊,林长世不知怎么从席上溜了回来,身上醉醺醺的,手里提着个食盒儿,献宝似的一盘盘端出来。
林家重视这场酒席,请了江宁县最好的酒楼置办席面,菜色新鲜,做法讲究,刚一端出来,就是盈香满室。
一品豆腐、三仙丸子,如丝如缎的莼菜汤,青脆爽口的笋丝,用母鸡汤文火清炖的小排翅,甚至是酥脆软烂的猪蹄,还有一壶温好了的杨梅酒。
都是新菜,尚未动过筷子,不知怎么被这家伙截了胡。
秋池惊得眼珠子险些掉下来:“姑爷您……您怎么从席上偷菜呀?”
“乱讲话!”林长世驳道:“自己家的席面能叫偷吗?”
说着话,他已摆好了两副碗筷,对青筠道:“折腾一整天,你们肯定饿了,糕点吃多了胃痛,不如热汤热饭舒服。你慢慢吃,半个时辰后我叫人来收拾,担保不会有人进来打扰。”
青筠不是羞怯怯的小家碧玉,却也经不住他这样事无巨细,连说“知道了知道了”,将他赶回了席上。
秋池已然直不起腰,一是笑的,二是真饿了。
不陪着小姐经历这一场,她竟不知道,原来昏礼是这样的麻烦。
从清晨天不亮到现在傍晚,她们都没正经吃上一口饭,饿了就塞口点心。想到小姐身上重绣的嫁衣和沉重的头面,端端正正的穿戴了一天,还要被人领着去完成繁缛的仪式,想必比她还要辛苦数倍。
忙扶着青筠坐到桌前,主仆二人很是从容的用了顿饭,虽中途也怕有人进来瞧见笑话,但除了一个时辰后阿媛轻手轻脚的进来收拾,真的没人进来打扰过。
新婚次日,林毓秀将家里的一应账目、田产、铺面全部交给了青筠。
“这家里没有长妇,只能辛苦你了。”她笑道:“有用得上我之处尽管开口,倘若没有那是最好了,我乐得轻省!”
青筠也没做作着推三阻四,回房认真将家里产业盘看了一遍,每一笔都做了新的打算,从那日起,林家的生意蒸蒸日上,不但赎回了祖宅,还重新做了修缮。
林砚做主,拆了祖宅的戏楼,在原来的位置盖了一座小学堂,聘请县里的秀才坐馆,鼓励林氏族人都将孩子送进学堂读书,不拘男孩女孩都可以来,不但免束脩,还管中饭。
当然,这是后话。
昏礼之后不久,就到了年底,想到林长济独自在京城过年好不冷清,林砚便要马不停蹄的赶着进京,陪他过年。
与他同行的还有林长安,因为林长济在信中提到,国子监有一监生名额,捐银入监,林长安毕竟还年轻,多读几年书总是好的。
能进国子监固然是好事,既然没人指望长安真正去考两榜进士,监生本身也算个不错的出路。
一路上,林长安都在拖延抱怨,他已经辍学多年了,早已没有了困坐书斋的耐心。直到听说捐监不是必须每日到国子监应卯,又可以趁着过年期间在京城好好玩一玩,这才又重新活泛起来。
林砚压了一路的火,到京城后第一时间就是向林长济告状。
林长济直接将长安锁进西边独立的院子,要他闭门读书。
长安懵了,“砰砰砰”的拍着门:“大哥,你锁我做什么?”
林长济道:“往届捐监良莠不齐,你这一批开春入学,需由北直隶提学道安排考试,通过者才能入监。过年期间入京的捐监太多,你在家里清净读书,不许与他们出去厮混。”
林长安欲哭无泪,说好的捐银入监,为什么还要考试?考试就考试,难得来一趟京城,居然还不让出门!
林长济凭他如何折腾,只许下人给他送进一日三餐,不许任何人放他出门。
果然,临近年关,就听说了捐贡生在八大胡同狎妓,因争风吃醋而斗殴的一应丑闻。朝廷正在找机会整饬国子监学风,一伙人正撞在风口上,但凡在场的贡生,有一个算一个,罚罪为民,遣返原籍。
听闻消息的林长安,面色凝重,半晌没有说话。
林长济还当他逃过一劫,心存后怕。
谁料他不紧不慢的吃完半盘扁食,好奇的问:“那他们捐给礼部的银子退不退啊?”大过年的,林长济险些没跳起来抽他。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正旦
正旦日, 按例要给皇帝上和表,群臣要给皇帝、储君拜年,命妇要入宫给皇后拜年, 皇帝要赐宴, 还要祭天地、拜太庙, 诸多繁文缛节,毫不忙碌。
但今年一入冬, 太子病的尤为严重, 多时昏迷,少时清醒,帝后心思不在,一切礼仪从简, 群臣只是在皇极门叩首, 更不要说赏赐和酒宴了。
行完了礼,百官就各自回家过自己的年。翰林学士孙固带着李、周二位学士,还有林长济,四人往皇极门的书堂内走去。
照例, 他们接受两位学生的拜年, 并向两位王子贺岁。
可是到了书堂才发现,祁嵘又不见了。
他已经半年没逃过学了, 随侍的太监们早已放松了警惕,皇宫这么大, 一不留神就不知跑到了哪里。
祁屹一丝不苟的给四位师傅拜年, 四人也要朝他行礼,祝他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康健, 学业有成。
这边礼成了, 仍不见祁嵘的踪影。
林长济大概猜得出他在哪里, 主动提出去找,留下师徒四人在殿内说话,掀开帘子顶着风雪就出去了。
身子骨最弱的李学士打了个寒颤,瑟缩着朝炭火处靠了靠,说:“年轻就是好,不畏严寒。”
祁嵘就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偏院,他将心爱的八哥小八藏在这里,每日昼食以后溜过来喂鸟,鲜少有人知道。因为林长济从不午休,出来闲走时偶然发现的。
大过年的,祁嵘坐在鸟笼旁边发呆,小小的一个,站在冬阳之下,在地上拖出一道很长很长的黑影。
见林长济来找他,他倒是不太惊讶,只是草草向他行了个礼:“林师傅。”
“小王子……”林长济自嘲一笑,拱手道:“臣失仪,该叫世子了。”
吴王年前上书请旨,要求册封祁嵘为世子,内阁递上去的票拟,司礼监已经批红,所以祁嵘已经正式成为吴王世子。
可是听了这话,祁嵘的脸色更加难看。皇帝同意册封他为世子,却要求他在京城完成册封礼,并不放他回封地,他白白折腾了一整年。
所以满朝都在庆贺新年,只有祁嵘破大防了……一个人躲在这里消化情绪。
八哥在笼子里扑扇两下翅膀,说:“难吃,难吃!”
祁嵘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瓜子投喂给八哥。
林长济问他:“世子为什么把鸟儿养在这儿?”
祁嵘道:“因为它不听话,总是说一些犯忌讳的话,我身边的袁翁怕它惹祸,要将它放走,可是不能放走啊,它从小生活在笼子里,离了人,一定不能活。”
说到这儿,小小的少年叹了口气。
八哥恰到好处的说了句:“鸿胪寺,难吃!”
“您看。”祁嵘两手一摊。
林长济忍俊不禁,鸿胪寺的御膳连鸟都嫌难吃,还不让鸟说了?
喂完一把瓜子,祁嵘又说:“其实,我们这些宗室,和笼中鸟没什么区别。”
“世子慎言!”林长济小心的看看身后敞开的院门。
祁嵘却说:“您是不会说出去的。”
林长济对他说:“皇族困于宫殿,书生困坐书堂,女子囿于后宅,贩夫走卒疲于奔命,芸芸众生,人人都是笼中鸟。”
“林师傅,”祁嵘一脸哀怨,“哄小孩不是这么哄的。”
林长济笑道:“世子有此一叹,说明真正长大了,臣怎么能当成小孩子哄呢?”
祁嵘喂完了一把瓜子,看着空空如也的手,一阵冷意袭便全身,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向来通透聪慧的孩子,连哭都是默然无声的。
他不能对外人说,他对那个位置不屑一顾,只想回封地,侍奉父母,继承小宗的宗祧。
他也没办法说,他的父王母妃上了年纪,父王身体又不太好,他怕没有时间尽孝。
世人都觉得,有机会继承皇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朝臣都觉得,储君有恙,应诏入宫以备不虞,是他作为皇室宗亲的责任。
煌煌正道之中,湛湛青天之下,谁会在意他的喜怒悲欢?
帝后每日对着生病的太子忧心如焚,可曾想到,他也有自己的父母?
林长济默默的陪着他,直到他哭够了,朝他伸出一只手:“天太冷,三位师傅等着您一道吃扁食。”
祁嵘擦干眼泪,伸出小手牵住了他。
“每年元宵节,朝廷赏赐诸藩王,世子可以请示陛下,看能否捎一些特产回去。”林长济道。
“真的?”祁嵘两眼一亮:“京城有什么特产?”“臣年前买了些果脯、栗子糕、茯苓饼捎回老家,给臣的弟弟妹妹,又买了一条做工上乘的织毯,作为弟弟弟妹的新婚之礼……”
“哦——我记下来了。”祁嵘道。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踩着厚实的积雪朝外走去。
正启三十三年,二月,青筠正忙着老宅翻新的事,忽然一阵阵胸闷恶心,回家请郎中一看,竟查出两个月的身孕。
长世从府学飞马赶回。
毓秀没生养过孩子,家中亦没有有经验的长辈,几人商量之下,索性让林荣礼一家搬来,两家住在一起,让二婶帮着掌掌事。
八月初,林长世赴省城考秋闱,擦着倒数几名过了,从此免赋税、免徭役、有了做官资格,真正进阶为士大夫阶层的一员。
因为毓秀临近产期,他连省里的鹿鸣宴都缺了席,一放榜就马不停蹄的赶回江宁家中,前脚刚踏进家门,正赶上青筠生产,吓得涕泗横流,魂飞魄散,抬脚往产房里闯,被一屋子女人拦在外头。
“是二爷吧?”稳婆对他说:“不用担心,二奶奶胎位正、生的顺。”
林长世擦了擦一脸的汗水和眼泪:“顺?顺怎么还不出来?”
二婶从产房出来,烦躁的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你以为是下蛋呢?!躲一边去,别杵在这儿碍事!”
林长世愣愣闪开,看着一屋子人进进出出,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一声婴儿啼哭冲破夜空。
“生了生了!母女平安!”稳婆激动的叫道。
林长世确定自己不碍事了,趁着大伙注意不到他,抬脚冲进产房。
稳婆见状也不拦了,倒抓着婴儿的双腿拍打足底,笑吟吟道:“再多哭几声给爹爹听听,越哭越太平!”
婴儿哭的面红耳赤,二婶不断在旁边提醒:“轻一点,别弄伤了她。”
稳婆抱着孩子向夫妻俩道喜,林长世瞧着襁褓里的孩子,丑丑的,皱巴巴的一小只,胎毛卷曲着湿哒哒贴在头皮上,遂又将目光移开,蹲在床边,握着青筠的手。
青筠体力耗尽,面色惨白,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什么。
长世凑近了她,才听到两个字:“饿了。”
他忙转身出去,命人拿吃的进来。
为生产时补充体力,厨房里有备好的红糖甑糕,蒸在锅里,热腾腾的。
青筠勉强吃了几口,又躺回去。
长世便知道她吃的不开心,又出去,去灶房给她下了鸡丝面回来,上面漂着一层油花和翠绿的几点香葱,鲜香扑鼻。
毓秀跑来阻拦:“这么油腻的东西也是给她吃的?只怕她闻了想吐,赶紧拿出去罢。”
林长世却执意端到青筠面前,她想吃什么,他难道还不清楚?
一刻钟后,阿媛端了只空碗出来,毓秀和二婶看的两眼发直。
可谁不愿家里的产妇多吃呢,一碗鸡丝面下肚,青筠的面色总算好了一些。
毓秀才提出:“弟弟,大名不着急,先给孩子取个乳名儿?”
林长世一拍大腿,这时才想起还有个孩子,四下乱找。
一屋子的人被他的憨相逗得笑得直不起腰,忙跟他说:“孩子已经被奶娘抱去洗澡了。”
“哦——”林长世松了口气,坐下来开始想名字,想了半晌,又问:“是小子还是姑娘来着?”
众人:“……”
二婶忍不住又抽了他一掌:“都说了是母女平安!”
林长世给女儿取了一个“琛”字,琛姐儿,意为珍贵的宝物。
写信给林长济,毕竟是林家这一辈第一个女儿,想让林砚做主取个大名儿,林砚觉得琛字很好,就叫这个字吧。
林长世收到回信,立刻开祠堂将林琛写进了族谱。
林砚又让他趁早进京参加会试,可是林长世新婚之后就一直忙着准备秋闱,眼下刚得女儿,只想守着妻女好好过日子,半点进京赶考的心气儿也没有了。
再说他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凭他死背程文的笨办法,糊弄过乡试已是祖宗保佑,想要照本宣科去应付会试,简直是痴人说梦。
嘴上说着没有把握,想再多读三年书,其实想止步于此了。
总之说来说去,就是不肯进京。
山高皇帝远,林砚和林长济谁都拿他没办法,只好把多余的心力都用在督促林长安的功课上。
林长安:???
首先我没有得罪你们任何人。说起林长安,实在是生不逢时。
国子监的学生统称监生,究其生源,却分为举监、贡监、荫监、例监四类。
举监生是从会试的落地举人中选拔“年少质美”者入监,一般是二十五岁以下的资质尚佳者;贡监是由地方府州县学向国子监贡送优秀生员,此二者是真正在监读书,一心考取功名的。
荫监,顾名思义,祖上有军功或以身殉国者,凭着祖荫入监,或在京三品以上官员,也可以荫一子入监,他们本就出身勋贵世家或累世官宦,前途自然不在话下;例监,就是林长安这样,以缴纳钱粮入学的生员,其中不乏商贾之子、游荡之辈,以及被革生员,生源质量摆在那里,名声自然不会好。
之所以说林长安生不逢时,是因为在他之前,大部分的例监只是混个文凭,不需要在学读书。后来例监的名声越来越差,影响到整个国子监的名声,以及朝廷的声誉,皇帝决心整改,不单是国子监的官员,连北直隶提学道官员都被大换血。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到了捐监生的头上。
要求所有捐监生按照学规出勤坐监,无故不得缺勤,事假不得超过三日,每月只有望朔两日给假,功课繁重,辛苦枯燥。
回到家里,还要被两位进士盯着背书习文,因为国子监也是分年级的,成绩最差者分入正义、崇志、广业三堂,学期一年半,一年半后成绩合格者升入修道或诚心堂,学期同样为一年半,最后才能升入率性堂,学期一年,顺利毕业后方可参加吏部的铨选,获得官职。
为了督促林长安在三年后顺利升入率性堂,两位进士老爷携手为他罗列了满满两大页学习计划。
孩子都快学傻了。
第53章 、兵临城下
从夏秋交接之时, 边关的军报一日不停,北漠阿吉纳部犯边,抢夺财产、人口。
只因河套这个区域, 本是属于国朝的, 起先, 北漠人时常串门,烧杀抢掠, 无恶不作, 对这个散漫粗鲁的部落,朝廷越发力不从心,最终,放任河套被外族占为己有。
久而久之人们发现, 放弃河套实在是一个致命错误——河套是通往京畿的咽喉要道, 是京畿重地的门户,有了它,北漠人抢夺财产就更为方便,每每侵犯内地, 都得将朝廷折腾的死去活来。
这一折腾, 就到了年底。
皇帝在位的三十余年以来,多次下令进行“剿套”, 阵仗每次都很大,也耗费了无数钱粮, 可次次收效甚微。
祁嵘拿这件事在学堂里问师傅, 孙师傅命他不要妄议朝政,李、周二位师傅拿他当小孩子随意糊弄, 最后还是问到林师傅头上。
林长济不知兵事, 但他还是理出这段时日的邸报与他们共同讨论, 并要两个小学生将自己的想法写成策论,他可以代为程奏。
祁屹很快写就了一篇,林长济看过后,觉得中规中矩,多是些人云亦云的话,但他毕竟还是十来岁的少年,能有这个笔力已是难得。
祁嵘就有些麻烦了,他既想阐述自己的观点,又一心藏拙,坐在原地天人交战一番,最终还是落了笔。
“天下黄河,唯富一套,河套外连西海,内构大同,地广田腴。寇据河套,草原蛮族便可长驱直入,实为国朝之久患也。”
“然驱数十年盘据之兵,谈何容易,故不若修墙筑边,但延绥一带,地势延漫,土杂沙卤兼,居民隔远,最为荒凉,但可就要害修筑。宜令总督与诸边臣悉心图议,务求长算。”
祁嵘有意卡着下学的时间写完,写完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