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爱惨了眼前的姑娘,身为一个男人,他要用一生将她守护,将她视若珍宝,捧在手心……正想温温柔柔的与她说会儿话,再念几句应景的诗,调动一下情绪,缓解少女初行房事的紧张。
谁料她微微一笑,抬腿攀上床褥,朝着他的腰跨上骑坐下去。
林长安吓呆了,又怕她坐不稳,伸手扶住了她的腰,不知是不是习武的缘故,她的腰肢紧实,健美而充满活力,这一摸之下,他愈发的动弹不得了。
周藜将瀑布般的长发撩去身后,俯身勾住了他的脖子。
林长安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是可以动的,他轻呼一声,抬头噙住了她的嘴唇。
次日清晨,林长安累的起不来,周藜却觉得浑身舒畅,难得起了个大早。
没有公婆,省了一大清早的去请安,她兴冲冲的跑去院中练剑。
林长安身边没有丫鬟,小厮在前院,院里洒扫拾掇的,都是周藜陪嫁的丫鬟。
除了那日在周将军面前“振振有词”的大丫鬟琥珀,被吓晕的丫鬟灵芝,伴她长大的乳母安妈妈以外,还有几个体态健硕、从小习武的丫鬟。
“三爷还没起吗?”安妈妈从院子外面来,急匆匆的就要进屋:“二爷二奶奶都起了,派人来请,想一块儿说说话。”
周藜拦住安妈妈,道:“难得有三日婚假,让他睡吧,平时读书累得很。”
安妈妈笑道:“您真体谅三爷。”
“是真的,我早上看了几眼他的那些书哇,看得我眼都花了。”周藜道:“我爹说我能考举人,原是哄着我玩儿呢,我竟然真信了。”
林长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还未睁眼,下意识往枕边去摸,身边空空如也。
琥珀端着温水, 灵芝拿着胰子、手巾进来, 给他洗脸。
林长安不习惯别人服侍, 又很想赖床,朝里翻了个身道:“我自己来就好, 你们出去吧。”
“二爷在前头说有事, 派人喊了三爷几次。”琥珀道:“已经巳时了,三爷起来用饭吧。”
林长安自己穿衣洗漱,由着琥珀将他的头发束起。周藜这时才进门,出了一身汗, 神清气爽。
灵芝依次往桌上摆了早点, 有豆汁、油条、焦圈儿和糖火烧,还有六必居的酱菜。
此时已将近中午,林长安不好意思的笑笑:“以后不要空着肚子等我。”
周藜笑嘻嘻的说:“谁等你了,我早上吃过一碗水滑面。”
林长安怎么看她都很可爱, 将手里的焦圈儿撕碎了泡进豆汁里。
“二伯叫你去前院, 好像有事,一会儿你先过去, 我要洗澡。”她身上汗淋淋的。
“好。”林长安听说有事,吃的更加快速。
他来到前院, 长世正指挥下人去京城的各个码头, 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出什么事了?”林长安问。
“元叔不见了。”长世道:“有人看到他背着包袱从角门离开,但昨晚家里太过忙乱, 没太注意。”
“元叔昨晚在忙什么?都见了什么人?”长安问林寿。
林寿道:“起先在后厨盯着忙活, 后来去了正院。”正院是林长济和林砚在住, 但昨晚林长济全程在席上敬酒,根本无法脱身,那就只有林砚了。
“少爷呢?”长安问。
“少爷在睡觉,不让打扰。”林寿道。
“这个时间睡觉?”林长安颇感诧异。
“他这段时间常常睡觉,不让人叫。”林长世面色凝重,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大哥在皇极门侍讲的宗室子,是皇嗣的备选人,升任侍读学士只是时间问题,万一储君从两个宗室子中产生,林长济都会是詹事府的官员,前途不可限量;三弟如今有了官身,又有了周绍北这样手握实权的外家。
自己会试落榜是预料之中的事,林家的一切都在往好处走。
林长世安慰自己,都是错觉。
“春乏秋困。”林长安道:“林砚正在长身体,爱睡觉也没什么奇怪。只是元叔,大半夜的跑去了哪里?”
林寿提议道:“不如去顺天府。”
“去顺天府做什么?”林长安奇怪的问。
“以逃奴罪报官,让官府帮忙找。”林寿道。
林长安一巴掌拍到他的后脑勺上:“报你个大头鬼!真的抓到怎么办?逃奴可是要充军发配的!”
“哦——”林寿揉着脑袋应了一声。
身后传来一个青涩的童声:“什么大不了的事,慌手慌脚的,不成体统。”
是林砚迈着四方步晃进来,在上首的官帽椅上坐下,好整以暇的捋平衣衫上的褶皱。
“您醒啦?”林长安问。
“嗯。”林砚接过下人递上的茶盏,啜一口,没滋没味的呷呷嘴,茶盏里是白开水。
“元祥在老家有个侄子,找到他,要接他回去养老。”林砚道:“昨日来求我,我给了他一笔盘缠,放他走了。”
“有那么急吗?非要在我新婚之夜离开?”林长安纳罕道。
“说是买通了漕船的纲首,人家今早开船。”林砚道。
两兄弟面面相觑,这话可信度实在不高,可是他们也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元祥是自己走的,又不是被人赶出大门。
林长安失魂落魄的坐下来,这些年他们早已将元祥视作家人,实在想不明白,患难时都要跟随的老仆,在林家东山再起之后,竟然要选择离开。
林长安抛出一串疑问:“他以后该如何生活?真的有什么侄子吗?侄子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可有什么企图?”
林砚困的上下眼皮子打架,给不了他任何答案,默默起身回房睡觉去了。
东宫三年不曾出现在朝臣面前,相传已经病的形销骨立,只恐大限将至。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做父母的也是一样。帝后虽重视唯一的儿子,但病到这种程度,心里也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皇帝比之前更加关注两个宗室子的课业,有一次甚至亲临皇极殿的书堂旁听,考校祁嵘和祁屹的功课。
祁嵘今年十二岁,三年来从未回过封地,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戏弄师傅,一是长大了,不再那样幼稚,二是认清了现实,放弃了提前回家的念头。
只是依旧用力压制着自己的天赋,堂兄读书他睡觉,堂兄射箭他看话本,堂兄面对圣上的提问对答如流,他挑着捡着,只答一半。
皇帝终日忧愁太子的病情,祁嵘的表现更让他愁眉不展,遂将四位师傅叫到乾清宫去,询问两位世子的表现。
孙固道:“赵王世子一向稳重勤勉,昼夜寒暑从不懈怠;吴王世子天资聪慧,奈何性情跳脱,坐不住。”
综其所述,都是态度问题。
天子再身居高位也不是瞎子。祁屹对皇位有多渴求,祁嵘就有多不屑一顾,非但不屑一顾,还避之不及。
一个对皇权毫无兴趣的人,即便侥幸得位,又能承担多少责任呢?何况他只是伯父,又不是亲爹,一次两次的顽劣怠惰可以不计较,久而久之,多好的耐性都会磨光,宗室数量之巨,想要皇位的人多了,实在没必要强塞给不想要的人。
四位师傅前脚离开乾清宫,皇帝后脚便遣人传召祁嵘。
祁嵘年岁越大,五官越显清隽,这两年窜了个子,长成了小青竹一样青涩的少年。
皇帝看着着实惋惜,撇开其他不谈,他是从心里喜欢这个侄子的,他与吴王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自然希望将皇位传给吴王的儿子,奈何吾之蜜糖,彼之□□,既然已经做出选择,继续让他在京城待下去,于他没有任何好处。
“嵘儿,来,过来。”皇帝朝他招手,看着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问他:“在玩什么呢,出了这么多汗?”
祁嵘心思细腻,小小年纪已经学会了揣测圣意。闻言心头一喜,皇帝单独召见他,不先问他功课,而是问他在玩什么,这让他明显的感觉到,圣意悄然发生了变化。
不出意外的话,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于是他按捺心中的狂喜,笑嘻嘻的说:“回大伯,皇后娘娘宫里的绣球跑出来了,臣帮忙去抓,跑了一身汗。”
皇帝点点头,这时也不觉得他去抓狗是玩物丧志了,只觉得一派纯然天真。
“饿了吧?”他抬手命刘佰拿一碗糖蒸酥酪来,让祁嵘坐在榻上吃酥酪。
祁嵘大方道谢,坐在皇帝身边。
“嵘儿在封地的时候,也喜欢甜食吗?”皇帝问。
“是,父王说臣随母妃,都喜甜食。”祁嵘道。
皇帝点了点头:“来京城三年,想念父王母妃了吗?”祁嵘忙不迭的点头:“想的,没有一天不在想。”
皇帝笑道:“看来父王母妃待你很好。”
祁嵘道:“是啊,而且他们年纪大了,臣很怕。”
“怕什么?”
“子欲养而亲不待。”祁嵘说完,伸手敲了三下榻桌。
“你这是做什么?”皇帝一脸茫然。
“母妃说,说了不吉利的话要敲木头。”祁嵘道。
国朝有祖制,天子后妃、亲王王妃,均从家境普通的清白人家遴选,譬如吴王妃,就出自普通工匠之家,父亲是瓦匠,在女儿选为王妃后得了虚衔荣养起来,但本质还是平民出身,行事也脱不掉小民百姓的习气。
皇帝觉得十分有趣,笑道:“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他先前种种奇怪的行为全都有了解释,只是一个不喜权力之争的孩子一心想回家而已。
皇帝心情复杂,面对这份纯粹的赤子之心,有遗憾也有感动。
“朕送你回封地,去陪父母可好?”皇帝此言一出,就盯上了祁嵘的脸,细细观察他是否流露失望之色。
祁嵘按捺不住欣喜,站起来,嘴角往上弯了弯,道:“臣愿意,谢陛下体念。”
他刚想跪地叩首,将这件事钉死,便见刘佰匆匆而进来,捧着一扎卷轴,俸给皇帝:“北镇抚司密奏,呈请陛下过目。”
“急什么。”皇帝面带不悦:“非要这时候来送?”
刘佰看了祁嵘一眼:“陛下还是……先看过再说吧。”
祁嵘往后退了几步站到一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刘佰将卷轴呈到御前,缓缓展开。
原来是调查去岁阿吉纳部围困京城的卷宗,很长的一份,但开头写了节略,一目了然。
只见方才还是和颜悦色的天子,忽然龙颜大怒,拍案而起,抬手将那道卷轴掀翻。
卷轴拧成一股掉在地上,祁嵘好奇的低头看去,匆忙间只看见了赵王二字,就被刘佰捡了起来。
天子盛怒,宫人们跪了一地,刘佰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呀。”
祁嵘也跪在远处。
皇帝落在祁嵘身上的目光变得凝重起来。
“来人。”他沉声道:“送吴王世子回撷芳殿。”
知道出了大事,多半事关自己,祁嵘的神色由喜转衰,活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被宫人引着出了大殿。
锦衣卫抬手拦住了他的去路,行礼道:“世子恕罪, 您不能靠近。”
袁保公公从廊下跑来, 揽着祁嵘的肩膀将他带回自己的寝殿。
殿门关闭, 祁嵘坐下来,宫女奉上茶水和温热的巾帕给他擦脸。祁嵘只接过杯子, 袁保公公挥手将其他宫人屏退。
祁嵘冷着脸, 道:“陛下本来已经答应放我回封地的,突然收到一份密报,上面写着赵……”
“世子慎言。”袁保将食指竖在唇边,压低了声音对祁嵘道:“老奴也猜想, 是赵王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祁嵘沉吟半晌, 突然想到了什么,从书架上翻出一份舆图,这是去岁京城被围之前,林师傅从翰林院拿出来的长城防御舆图, 因为他实在感兴趣, 便悄悄借来看。
舆图珍贵,他不敢假手于人, 轻手轻脚将其平铺在桌案上,倒执一根毛笔在上头比划。
袁保看的愣愣的, 良久才注意到天色将暗, 怕伤了世子的眼,匆匆的点起灯来。
“袁翁, 你看。”祁嵘在大同的位置点了两下, 低声道:“邸报中说, 阿吉纳部退兵之后,兵部要求大同总兵张广信集结兵马合兵会剿,并派出兵部侍郎陆允赴大同督促作战。这个张广信运气不错,平素也没什么战功,但领兵作战显然不太得法,那段日子,边关警报频传,半个月内战死一个御官,一个中军指挥。”
袁保点了点头,示意听的明白。
“陛下震怒,当即拿问了巡抚都御史刘汾等人。张广信吓得不轻,竟生出一计,想在猫儿庄趁敌不备掩杀过去,结果中了阿吉纳部的埋伏,策马遁逃,部兵见主帅逃走,也纷纷弃甲而逃,反是陆允不肯退走,率人持刀与敌军缠斗良久。张广信一口气逃出十几里,才有侦骑来报,那只是北漠在此巡弋的小股部队。陆允方知镇守北部重镇的大将竟是这般姿态,一怒之下上书弹劾,笔似刀锋,将张广信贻误战机罪责的揭露无遗。”“是啊。”袁保也回想起来了:“当时,这封奏疏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结果那张广信回到京城,不知怎么就死了。”
祁嵘点头道:“张广信被这封奏疏吓得得了重病,据说是背上生了毒疽,缠绵病榻,日呼夜号,陛下听闻其病不能军,遂命陆允暂摄戎政,饬张广信立即回京养病。回到京城后,陛下又命兵部尚书连夜去到张广信的私宅,要收回大将军印,解除他的兵权。张广信‘呜呼’一声摔在床上,毒疽崩裂,脓水四溢,当夜便不治身亡了。”
袁保惊道:“堂堂一员大将,居然是吓死的。”
祁嵘道:“是啊,满朝方知张广信竟是这副德行。奇怪的是,如果倒推回阿吉纳部围困京城之前,根据敌军的行军轨迹,应该会劫掠大同,与张广信兵戎相见,为什么没有滋扰大同,却突然转了个弯包围了京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即便攻下京师,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呢?阿吉纳尚未统一北漠其余各部,他们孤军深入内地,待各地勤王大军一到,草原其余部族就可以坐收渔利,阿吉纳部冒着被灭族的风险,非要打这毫无意义的一仗,损人损己,莫名其妙。”
袁保道:“这么说的话……张广信运气也太好了吧!”
祁嵘摇头道:“这世上不会有白来的运气。”
他在宣纸一角写了个赵字,撕下来,摆在大同的位置。
袁保这才想起,大同,是赵王的封地。
“难道赵王和张广信……他们相勾结?”袁保震惊的汗毛倒竖,满脑子里只剩下“谋反”二字。
祁嵘轻轻收起舆图,坐下来:“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通,还有什么原因要将屹哥哥软禁起来。”
“我的个天老爷啊……”袁保斜眼望天,唏嘘不已。
祁嵘眉头紧锁:“如此一来,我又回不了家了。”
袁保险些栽倒:“我的世子爷,您还惦记着回家呢?要变天了!”
他们此前藏锋露拙是为了在复杂的局势中明哲保身,眼下局势有变,祁屹极有可能受到赵王的牵连,一旦太子薨逝,坐收渔利的只有祁嵘。
唾手可得的江山,谁不心动?
祁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开合,洒脱如他也禁不住去想象,用这只手去触碰至高无上的皇权,中和韶乐,金凤颁诏,上应天意,下应民心……
可转瞬之后,想到父王母妃的慈爱的笑容,他或将一辈子见不到父母,要为成为大伯的继嗣,这同样是他难以接受的。
祁嵘叹了口气,道:“管他变不变天,我们问心无愧,静观其变。”
他们也没有第二条路。
乾清宫,东暖阁。
皇帝暂歇盛怒,再仔细阅读北镇抚司的密报,看到最后,咳喘不已,话不成句。
宫人尽数屏退,身边只有贴身太监刘佰,刘佰忙上前为皇帝抚胸拍背,递上茶水。皇帝握着茶盏的手颤抖片刻,终是连茶带水的掷在地上,摔得粉碎。
“朕哪里对不起他?”皇帝怒道:“朕的兄弟,竟不惜重金贿赂阿吉纳部,让他们绕开大同,直取京城!取朕的项上人头!”
“他即便不顾念兄弟情义,祁屹还在京城呢!他的亲儿子在朕的手里!”皇帝在踏板上来回踱步:“为臣不忠,为弟不悌,为父不慈……他还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皇帝一脚踹翻了暖阁中央的兽炉。
刘佰跪伏在地,祈求皇帝保重圣躬。
祁嵘的推测是八九不离十的,赵王果真串通张广信,在阿吉纳部即将逼近大同之时,花费重金贿赂了首领,让其改道,张广信许是因为怯懦畏战,赵王的目的却昭然若揭,只待京师城破之时,借口进京勤王与阿吉纳部交战,趁乱夺取皇位。
真是狼子野心,罪不容诛,他要命锦衣卫秘密抓捕赵王,带到他的面前,他要亲口问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韩匕何在?”他问起锦衣卫指挥使。
“回陛下,韩指挥使在殿外侯旨。”
“传!”
赵王谋反此时尚属密案,并未传至前朝。
林长济已升任翰林编撰,正在翰林院修《资治通鉴纲目》,趁着午休间隙,写信回老家,嘱咐大姐毓秀留意元祥的下落;青筠正筹划在京城置办些产业;林长世正在带孩子;林长安趁着休假与周藜耳鬓厮磨;林砚在睡午觉。
“班主任”孙学士正与祁嵘大眼瞪小眼,两个学生的书堂里,爱读书的那个告假了,剩下个不爱读书的,可不就剩下相对无言了吗?
好半晌,孙固才憋出一句话来:“世子,劳烦您看小说不要那么明目张胆,这本太厚了。”
祁嵘一愣:“哦!”尴尬的笑了笑,迅速将压在《中庸》上头的《三国演义》藏进书匣。
孙固叹了口气,拿起书本,硬着头皮开讲。
次日是林长济的课,皇帝又亲自来到书堂之外,阻止了禀报的太监,站在窗外听墙根。祁嵘还是很给林长济面子的,因为如果他只看闲书不听课,林长济就会拖堂,循环讲解,讲到他听懂为止,如此反复几次,祁嵘终于意识到,林师傅是真不怕加班,也真不怕挨饿呀!可怜他一具正在长身体的肉体凡胎,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今天,林长济讲的是《孟子》第十三卷 ,《尽心上》,孟子将臣子分为四种:“事君之臣”,“社稷之臣”,“天民”,“大人”。
讲到这里,林长济问:“世子认为,哪一类臣子最受君王喜欢?”
祁嵘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事君之臣。”
窗外,皇帝眉头一蹙。
林长济却依旧不温不火:“为什么呢?”
“事君之臣,急君王之所急,想君王之所想,尽其所能的讨君王欢心,利用人之本性,谋求前程富贵。”祁嵘道:“同样,他们如果逢君之恶,助长君王的恶念,也会背负奸佞的骂名。”
林长济点点头,又问:“哪一类臣子,是君王最需要的?”
祁嵘道:“应当是社稷之臣,他们匡扶社稷,安抚民心,匡正君王的行为,以使君权不被滥用……”
皇帝唇角勾起,微微点头,两日来积累的愤懑也散去多半。孙固还说祁嵘不读书,这不是很好吗?
他叫来书堂里侍奉的中官问:“吴王世子在孙学士的课上也是如此吗?”
中官摇头道:“不太一样……只有林修撰的课听得认真些。”
“林修撰的课有何不同?”皇帝奇怪的问。
皇宫里的太监多是识文断字的,只见那中官回想一番,道:“并没什么差别,只是有一次,吴王世子在林修撰讲经义的时候看话本,林修撰便将世子留下,将一整天的内容重新讲过,一直讲到天色擦黑,奴婢们提醒世子要用飧膳,林修撰都不许。要不是怕宫门落钥出不去,怕要饿到深夜。”
皇帝蹙眉:“还不给饭吃?”
“是。”中官道。
“也未免太严厉了些。”皇帝说着,忽然想起林长济那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言论,突然十分好奇他的儿子是什么样子的。
他推门走进书堂,林长济微微一惊,遂与祁嵘同时起身行礼。
“平身吧。”皇帝坐于书案之后,对林长济道:“林卿,朕所记不错,令郎与吴王世子同岁吧?叫什么名字?”
林长济道:“回陛下,犬子林砚,正启二十二年生人,比世子小一岁。”
皇帝微微颔首,道:“素闻卿教子有方,索性将林砚带来,给世子做个伴读吧。”
第67章 、昏睡
皇子伴读, 在本朝是极少出现的,一来是陪伴的宦官都读书,伴读没有太大的必要;二来是皇子多有兄弟相伴长大, 像当今太子这样的独子极为特殊。
太子幼年时, 皇帝倒也为他挑选过年龄相仿的伴读。祁嵘的身份虽然只是个藩王世子, 但眼下的意义非比寻常,皇帝为他挑选伴读, 倒也合乎情理。
但是林砚……林长济不敢想象, 让林砚来陪这么个“人憎鬼嫌”的熊孩子读书,会是什么场景。
更何况,皇家选伴读,该从勋贵子弟中选择才是, 文官重名节, 送子入宫伴读,万一落得个幸臣的名声,会遭到同僚排挤。
他下意识就要婉拒:“回陛下,坊间多半是谣传, 犬子不通经史, 此前不过是读了几本杂书,误打误撞保住了一段河堤而已。”
皇帝不禁笑道:“卿太过谦了, 司马光七八岁时击瓮救友,为后世传颂, 林砚在相同年纪竟能保住一段河堤, 这样的孩子不叫神童,什么叫神童?”
林长济面带为难, 又道:“犬子顽劣, 臣实在是怕他带偏了世子。”
这句话, 皇帝就听不懂了,他好奇的问:“当年是谁对朕说,孩子不读书,就得打,打一顿就老实了,知道读书上进了,在乡间也有了神童之名?”
林长济低眉垂首,嘴里说出句听不太清楚的话。
皇帝微微侧耳:“你说什么?”
“陛下恕罪,臣当时随口编的。”林长济道。
祁嵘抬头看向他,眼底尽是哀怨,当年因他随口一句话,自己可是挨了顿胖揍。
皇帝被噎了一下,一时间分不清面前站着的到底是林长济还是林长安。编造故事劝谏君王的行为古来有之,但也用不着说得这么直白吧。
林长济接着道:“其实犬子依旧顽劣,爬树抓鸟,上房拆瓦,无所不为。前几天还把一方砚台搁在门顶,意图泼臣一脑袋墨汁呢。”
林长济面不改色,因为确有其事,不过发生在三年前罢了。
“真的吗?”皇帝哂笑:“朕不信。”
林长济:……
再找借口,却愈发勾起皇帝的好奇心,坚持要他带林砚进宫。
送走皇帝,中官退出书堂,林长济向来喜怒无形的脸上显露几分难色。
“林师傅,可有为难之处?”祁嵘问。
林长济摇头道:“没什么,世子请坐吧,臣继续为世子讲课。”
难得的,林长济今日没有拖堂,申时正便放祁嵘下课了,他今日摊上了大麻烦,要赶紧回家与林砚商量对策。祁嵘回到撷芳殿,祁屹的寝殿已被锁上,廊下无人看守,里面的人已不知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时候听父王说过,皇宫里密室暗道颇多,那些阴暗的沟渠角落里,藏有无数阴魂,夙夜嗟叹、哭泣悲鸣。
吴王胸无大志,厌恶尔虞我诈的朝堂宫廷之争,从小就想逃离,即便被桎梏在王府里做个富贵藩王,依然觉得满足。
祁嵘看着紧闭的殿门,眼前又浮现出堂兄的身影,他战战兢兢,夙夜匪懈,他谨慎守礼,从不犯错,那又怎样呢?身处父辈阋墙的巨变之中,顷刻间就会被碾做齑粉。
袁保已经传膳了,宫女进进出出,别致的碟碟碗碗碰撞出细微响声。
祁嵘连衣服也未换下,像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抬腿便往外跑。
“世子!”袁保肥胖,又年至半百,费力追上去,哼哧哼哧喘着粗气:“世子……您要做什么去!”
“面圣。”祁嵘脚步不停:“屹哥哥每日与我一道起居读书,他什么也没参与,什么也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您一向聪明,怎么这时候犯起糊涂来了!”袁保拦在祁嵘面前,拦腰将他扛了起来。
祁嵘已经十三岁了,稍一挣扎,扛起来就十分吃力。
他扫一眼守门的宫人问:“世子刚刚说了什么?”
宫人摇头道:“什么也没说。”
袁保哼一声,扛着祁嵘跑回寝殿。
祁嵘坐在桌前生气,不想动一下筷子。
屏退四下,紧闭殿门,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袁保苦着脸劝道:“祖宗啊,别闹了,赵王世子是小宗长子,跑了谁也跑不了他,知道不知道,参与没参与,都不重要啊。”
“赵王叔密谋造反之时,从未在意过屹哥哥的安危,屹哥哥是弃子,论罪时却要陪着他送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祁嵘道。
“世子,子承父业,父债子偿,这是古来的道理。”袁保擦了擦额头的汗,接着劝:“再说了,这可是谋逆,即便赵王世子勉强保下一命又能如何?贬为庶人,送到老少边穷之地,被圈禁一生?”
袁保说着,回身看了看殿门,声音压了又压:“老奴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像牲口一样活着,还不如早点投胎呢。”
祁嵘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化作无奈的叹息。
林长济今日散衙早,长安嚷着要吃涮羊肉,他这几天就要动身去鹿鸣县上任,而林长世会试落榜,打算带着妻儿回老家江宁,以后山长水远,三兄弟聚在一起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长世对这次落榜早有预料,故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真要说有,也只有松了一口气,他终日抱着琛姐儿舍不得撒手,早想回老家做个居乡的闲散员外,守着祖宅、族人,打理打理家业,让大哥没有后顾之忧。
长安见长济心不在焉的,便问:“大哥,你有心事?”
林长济见下人已经搬来了铜锅,不想扫了他们的兴,强笑道:“没什么,找林砚说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