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济看着那篇策论,反复看了三遍,才相信它出自一个十岁孩子在手笔。
全文八百余字,不是在振臂高呼“收复河套”的口,而是主张循序渐进,在河套地区修建一座城墙防线,以防御北漠敌族进犯中原。这固然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却是眼下最简单易行,也是行之有效的方法。
内阁六部之中,也有持此观点的部堂高官,大致意思与祁嵘接近,只是内容更为详实,但他们是两榜进士,料理国事几十载,岂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可以相比的?
能不受他人影响,独立的阐述观点,已经很了不起了。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林长济心中唏嘘一声,想称赞祁嵘几句,却发现后者已经不见了踪影。
跑什么呢?又没写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林长济十分无奈。
又见祁屹仍坐在原处,翘首以待,在等他的点评。
林长济又将两篇文章摆在一起,祁屹的文章在祁嵘的对比下实在黯然失色。
但他仍是称赞道:“世子此文,遣词造句无误,书理纯密,韵脚自然,已颇成气候了。”
祁屹觉得祁嵘一向不靠谱,不相信他会写出什么可堪入目的东西,听闻师傅的夸赞,难掩得意之色,起身笑道:“师傅谬赞了,还请师傅代我兄弟二人上呈所请。”
林长济称一定,便下了课。
次日,两篇文章就出现在皇帝的案头。
皇帝召来林长济,沉着脸问他,祁嵘的文章是否夹杂了他的意思。
林长济矢口否认:“臣一介翰林,不知兵事,从不敢妄言军务,两位世子所言,皆是他们自己的见解。”
皇帝面色稍霁,对着那篇文章又看了两遍。
朝事总有理清的一天,边患总有解决的一天,可是做过皇帝的人都知道,为国家培养一个英明的后继之君才是难如登天的。
苍天有眼,要为国朝降下一位中兴之主了吗?
“朕上次问他,他说仍在学《论语》。”皇帝道。
林长济据实奏对:“世子对臣也是这样说的。”
“可他为什么要藏拙呢?”皇帝又问。
“这……臣也想不明白。”林长济搪塞道。
“不论如何,总是列祖列宗有德啊。”皇帝喃喃自语,却也不再纠结他欺君的罪过了。
林长济闻言面无表情,假装自己不在现场。“林卿。”
“臣在。”
“你有功,”皇帝又对刘佰道,“开内库,赐银百两,绸缎十匹。”
“谢陛下赏赐。”林长济撩襟欲跪。
“免礼。”皇帝抬手命他起身,又添道:“此事不足为外人道,免生枝节,朕的意思,你明白吗?”
“臣遵旨。”林长济恭敬答道。
他当然明白,皇帝和群臣对太子的病仍抱希望,从礼法上讲,只要储君一日在位,任何人都不该有多余的想法,即便是皇帝本人也不可以。
领了赏赐,林长济回到家。
皇帝不动声色,只是命人从库中挑选了两方上好的砚台赐给两位世子,以资鼓励。
祁嵘深知自己漏了馅儿,为了弥补“过失”,次日去书堂,他将孙师傅的文玩核桃敲碎了喂给小八吃。
孙学士脸都绿了。
跑到乾清宫去边哭边告状,那是他盘了三年的核桃,视同眼珠子般爱护,世子说敲就敲了,还拿去喂鸟!
丧心病狂啊呜呜呜……
皇帝一怒之下,派刘佰前去申斥,并收回了祁嵘的赏赐。
祁屹听着那疾言厉色的斥责,惴惴不安,心想,祁嵘这下八成是完了。
祁嵘听完,心里反而踏实多了,笑嘻嘻的奉上砚台。
刘佰临走时还说:“哦,对了!陛下还命奴婢给世子带句话。”
祁嵘问:“什么话?”
刘佰道:“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祁嵘一下子小脸煞白,皇帝明摆着讽刺他自相矛盾,因小失大。
刘佰又道:“陛下还问世子,这句话出自哪里?”
“《齐桓晋文之事》。”祁嵘老实答道。
“这可是《孟子》中的内容。”刘佰道。
“……”祁嵘唇齿间挤出一个:“是。”
“圣明无过陛下,世子以后不要再妄图欺君了。”刘佰笑道。
祁嵘又道:“是。”
刘佰捧着砚台离去了。
这件事惹得满朝非议,林长济心如明镜,并无多大反应,相比之下,他反倒更担心边事。
林砚也有同样的担心,两人聊了许久,林长济这时才得知,长世带着妻女进京过年,他终于同意参加明年的春闱,只是把握不大,试试水。
“试试水也好。”林长济道:“总不该不下场就认输的。”
他与两个弟弟不同,外表儒雅温和,内心却十分要强。
林砚深以为然。自他中进士之后,家事朝事,他能不插手就不插手了,他知道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以后这个家还要靠他们三兄弟自己撑得住才好。
他们聊到深夜。最后是林长济想起他不能熬夜,催他速速去睡觉。
次日休沐,林长济本打算带长安去琉璃厂逛逛文玩,可是长安有安排,他如今在国子监进学,也有自己的交际。
“小弟真是长大了。”林长济尽管这样说,还是交代他,不许赌博,不许去声色之地,饮酒要适量,天黑之前要回来,云云云云。
说的林长安极是不耐烦,大声抱怨:“大哥你净冤枉我,我是那样的人吗?不过是去凑一场文会,本来就做不出好诗,你再说我就不去了。”
“你照去,”林长济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又说,“不学诗,无以言。”教他学作诗的重要性,云云云云。
“啊——”林长安捂住耳朵:“我当初就不该进京,如果我不进京就不会进国子监,如果我不进国子监就不会过上这等生不如死的日子!”
林长济:……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世人以读书考学为最优事业,嫌读书苦,难道想去当兵打仗不成?再说国朝施行“屯兵制”,轻易不募兵。
正这样想着,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北漠大军竟真的攻入内地,古北口军报频传,林砚不禁担心,京城恐怕很快就要戒严了,长世却还在路上。
林长济不以为然:“那是多严重的事,不会轻易戒严的。”
他话音刚落。
次日就传来古北口破防的消息,阿吉纳部长驱直入,杀掠怀柔、顺义吏民无数,官军一触即溃,仅仅三日竟直逼京城,包围九门兵临城下,京师震恐。
林长世带着青筠和女儿琛姐儿,这时到了,险些被关在城外,遭遇敌兵,骇的林砚和长济一身冷汗。再看琛姐儿,早已不是那个皱巴巴的小娃娃,白白嫩嫩的,手脚像藕节儿一样,可爱极了。
林砚将她抱在怀里,目光慈祥,爱不释手。
琛姐儿长了一双笑眼,见谁都笑眯眯的,看的一家人心都要化了。紧张的气氛也因小娃娃的可爱而暂时被搁置。
林寿在西边收拾出一个院子,供长世一家居住。
几乎同时,京城宣布戒严,关闭所有城门。
阿吉纳部骚扰边境,素来是抢完就跑,从不恋栈,直接攻打京城,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京城的守备力量薄弱,在册的士兵不过六万人,其中老弱、空额过半,精壮些的都给高官家服役去了,也就是说,京城几乎没有守备。
兵部立刻召集武举生员,刑部放出大牢里的青壮年囚犯,顺天府征调乡兵民夫、壮丁,百官的家仆,甚至是街头流氓,东宫的卫队都调用了,勉强凑出八万人守城。
兵部堂官会同五军都督府的官员一同登城视察,朝城外一看,密匝匝一片遮天蔽日的敌兵,各个膀大腰圆骁勇善战,再回头去看国朝的男儿,京城承平日久,都是天子脚下的娇民,大多数人根本从未上过战场,见此场景,都是两股战战,在冰天雪地里瑟缩。
指望他们解决京城之危是不可能的,只盼能多撑一日算一日,坚壁清野,等待勤王大军的到来。
这是一场十分惨烈的守城之战。
草原民族善骑射□□, 密匝匝万箭齐发如乌云蔽日,守城军民死伤无数,不少青壮百姓自发登城, 太子妃胡氏亲自携带官眷, 运送粮草物资, 城内妇女和未成丁的孩童也纷纷参与其中。
林长济在兵科抄写军报,忙的头顶倒悬。他是一甲, 本无须到各部观政, 但眼下兵部、兵科人手紧缺,不少翰林官员临时被调用过来。这样一来,祁嵘和祁屹的课也停了。
晚上回家时才发现,前院空无一人, 他穿过垂花门来到内宅, 才发现家中只剩下女仆。林砚告诉他,林长世应兵部号召,已经搜罗府中全部刀器,带领所有男家仆去了安定门。
林长济忧心如焚:“长安呢?国子监不是放假了吗?”
林砚也面带担忧:“我叫人去问了, 国子监是放假了, 但是长安带着许多同窗去了德胜门,说要守城拒敌。”
“他?”在长济心里, 长安还是个孩子呢。
是夜,敌军发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击, 一时间乱石纷飞, 炮火齐鸣。
男人登上城墙拼死拒敌,其中不乏英勇之人, 抱着登上城头的敌军跳下城墙同归于尽。妇孺、老人冒着漫天雨点般的箭矢运送物资、抢救伤者、修补城墙。
林长安振臂高呼:“老弱妇孺在外运送弹药木石, 我等男儿之躯却偏安书堂!若不齐心勠力, 誓死守城,城中父母妻子安赖以存?”
他虽才学不佳,但胜在人缘好,在他的鼓动之下,半数以上的监生纷纷挽起衣襟,搜罗刀械棍棒冲出国子监。
他们无力张弓搭箭,却可以搬起滚木礌石御敌,还能往城墙上泼水,水结成厚厚的冰,阻碍敌军攻城的动作。
大雪纷飞,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城头上飞溅满地的鲜血,是刺目的红色。
周藜亦是跟随太子妃登城的女眷之一,她身上穿着软甲,在烟尘蔽日的风雪炮火中穿梭,与同伴一起运送尸体。
一阵流矢袭来,同伴中箭倒地。
“小心!”她也被人扑倒在地,一支箭擦着耳际掠过。雪和甲胄是冰凉的,鲜血却是滚烫的,她的脸贴在血泊之中,如卧冰炭。
这时,手执□□、火铳的官兵开始还击,扫倒一大片敌军。
满天的流矢停了,周藜这才得以抬头,两手沾满了血,却并不觉得疼,身上还压着个面目扭曲的青年。
青年费力挣扎起身,原来大腿被流矢击中,疼的他面如金纸。
周藜镇定自若,一手握紧箭簇尾部,一手将箭杆劈声折断。
“咔嚓”一声,难免牵动伤口,疼的林长安扯着嗓子干嚎。
“别叫了,省点力气!”周藜凶巴巴的。
青年闭了嘴。
周藜又扯开一截儿衣襟,为他简单包扎:“你是监生吗?叫什么名字?我送你回国子监?”
“林长安。”青年道。他身上仍穿着监生的襕衫。
“好。”周藜答应一声,拾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头,一用力将他搀扶起来。抬头四下看看,料想哥哥应该就在附近,可是眼前风急雪骤,烟尘漫天,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好自己搀着林长安往前走。
“我家在棋盘巷。”林长安又道。
“知道了。”周藜架着他折返回去,往反方向走。
两人弯下身子躲避箭矢,费力的朝城下走。
一路上,周藜怕他昏厥,不停的跟他讲话。
“你是哪里人?”
“安江府江宁县。”林长安道。
“江南啊,好地方。”周藜念道:“江南好,风景旧曾音。”
林长安脚步一顿,他想说“旧曾谙”。
“怎么了?”周藜问。
长安赶紧道:“没什么,姑娘饱读诗书。”
旧曾音就旧曾音吧……
“那当然,我爹常说,我要是男子,至少能中个举人。”周藜道。林长安讪笑道:“……令尊说的没错。”
“你是安江人,为什么不在南京国子监,要来京城?”周藜又问。
“因为我兄长在翰林院任职。”林长安道。
“翰林官啊!”周藜惊呼:“那日御街夸官,我是看了的,不知哪个是你兄长?”
“探花。”林长安道。
周藜又是惊呼一声:“原来是他!”
林长安被她一惊一乍的,搞得有些心悸,大腿上汩汩的留着血,身上越来越冷。
周藜感到他身体越发沉了,有些心慌:“林长安,你醒醒,可千万别睡啊……快看那边!”
林长安又是一惊,侧头去看,街道上空无一人。
“什么啊?”
“有只黄鼠狼蹿过去了!”周藜没话找话。
林长安:……
就这样苦苦撑着,回到棋盘胡同的林府时,林长安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楚了,可吓坏了林砚和长济。
“敢问姑娘高姓,家住何处?改日定当登门道谢。”林长济道。
周藜忙摆手道:“我姓周,是这位林公子先救了我,所以要道谢也应该是我。您快去看看他吧,我先回去了。”
“那就不留姑娘了,万望小心。”林长济朝她拱手,忧心长安的伤情,也并未与她多客套。
周藜点点头,转身疾步走了,那一抹赤红色的曳撒消失在白雪皑皑的胡同口。
城里的郎中四散在各个城门救治伤员,根本请不来。
林砚只好命人点灯来,再去取家里备好的红伤药、热水棉布等等,亲自为长安拔剑。
“拿根筷子来,塞在他的嘴里。”他说。
林长济找来一根筷子,掰开他的牙齿,让他咬住。
林砚前世处理过箭伤,但他眼下年纪小,双手不受控制,又是对着自己家孩子,手脚不自觉的发抖,不太麻利。
但见长安脸色苍白,汗珠滚滚,忽然,一声兽鸣般的惨叫直冲天际。
林长济连同两个丫鬟紧紧按住他的肩膀和小腿。
一颗沾满鲜血的箭簇被丢在托盘上,然后迅速包扎止血,包完最后一圈,长安彻底晕了过去。
京城军民一心,众志成城,苦苦支撑了七日,周绍北将军率军勤王,于城外斩杀敌军万余人,各地勤王大军陆续赶到,阿吉纳部仓皇退走,京城之围既解。
按律勤王军是不可以入城的,只能在城郊安营扎寨,听候皇帝宣召。所以周藜两兄妹只能出城,去军营里与父母团聚。
周将军年过半百,两鬓已经斑白了,但身材依然匀称,刀刻般的五官轮廓分明,剑眉星目,仪表堂堂。
再看周夫人,已年近五十,因常年伴随丈夫在军中练兵,皮肤显得有些粗糙,剑眉英挺,鼻梁笔直,虽没有寻常女人的柔和,却显得英姿勃发,有种英气之美。
周将军共有七个儿子,却只有周藜一个女儿。他与妻子带着儿郎们守在边城宣府,只将幼子幼女留在京城。他是有私心的,六个儿子都在军中效命,总要留一儿一女在家,侍奉老父老母,以防不测。
所以周子昂蒙荫在国子监读书,看上去也比兄长们文静一些。
周藜却很开朗,扑上去抱住母亲,盔甲坚硬,隔得她脸上生疼,又笑嘻嘻的挽住父亲的胳膊。
“可真是吓死爹娘了,”周夫人抚弄女儿脸颊上一道伤口,心疼的说:“女孩子伤了脸,以后落疤怎么办?”
“太子妃和城里许多女眷都登城了,我是爹娘的女儿,怎能居于人后?”周藜得意的说:“再说了,我就知道爹娘会来解京城之危的!”
“还说呢,”周子昂白她一眼,“不要命似的往上冲,要不是我的一个同窗替她挡了一箭,能不能见到爹娘都两说。”
夫妻二人没想到这般凶险,脸色骤变。
周藜上前一步掐住了哥哥的腰,周子昂疼的蹦了起来,碍于父母在场,不敢还手。
数落了儿女一顿,周将军及周夫人这才坐下来,问:“你那个同窗,他……”
“腿上中箭,应当无碍的。”周藜赶紧道。
“应当无碍?那到底是有碍还是无碍?”周将军沉着脸。
周藜小声道:“这我也不清楚。”
周将军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又问儿子:“他家中都有什么人?”
周子昂也答不上来,官生民生不在一个堂内上课,是以他与林长安并不相熟,只是那日听到他们喊着要登城拒敌,稀里糊涂就跟着去了。
“他家在棋盘胡同,兄长是今科探花。”周藜道。
周将军闻言,沉吟一声,交代周子昂道:“爹娘是边将,不便与京中官员私下往来,等回了城,你带上礼物,替爹娘去你同窗家里探望一下,人家救了你妹妹的命,万不要失了礼数。”
周子昂口称一定。
“我也要去!”周藜道。
“不许去。”周夫人瞪了她一眼。
嫂溺叔援之以手,事急从权,事后还是要顾忌名声的,都已经十六岁了,怎能随意抛头露面去见外男?
棋盘胡同,周家。
林长安总算能下床了,正在挑肥挑瘦的挑剔饭食,元祥心疼他,可是变着花样也未能让他满意,顿顿都要林砚进来盯着他吃。
周子昂登门探望,是林砚招待的,林长安的院子里没有女眷,便径直领他去了。长安正躺在床上看书,来人有些眼熟,但并想不起是哪个,挣扎着起身。
“林兄弟,快躺好不要动!”
周子昂道明来意,在床边坐下。
元祥进屋给他端了杯茶,搁在床头的小几上。
原来是那日那位姑娘的兄长。
周子昂连声道谢,长安连称不必,心中也有些心虚,其实他并不是舍身去替她挡箭,只是拉着她躲避箭雨的时候,恰好有一支流矢扎到了大腿上,而已……
即便不去顾她,也还是会中箭的,倒是人家姑娘及时将他送回家,保了他一条小命才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有宝子问为什么京城的守备如此薄弱?
在这里解释一下哈。
因为本文参考明朝。明成祖朱棣将国都迁到北京,开启了”天子守国门“的历史,为了拱卫京师,明朝在北京北部一些重镇(辽东、宣府、大同、蓟州等地)修筑了大量的防御工事,形成京师北防线,京城防御北部民族靠的就是这道防线。
而在大部分时间里,皇城本身的防御体系是比较拉胯的,这一点从”土木堡之变“和”庚戌之变“上可以看出。
扯远啦哈哈。。本文虽然架空,但是直接照搬了明朝这一情况,没有注明,是我的锅啦!
而之所以北方部族会轻易的突破防线,兵临城下,是人为的一场阴谋,会在后面的情节中说明。
爱你们呦~~~
第55章 、相亲
即便不去顾她, 也还是会中箭的,人家姑娘及时将他送回家,保了他一条小命才是真的。
想到那皑皑白雪中那一抹赤红色的倩影, 林长安就容易出神。
“林兄, 林兄?”周子昂伸开手指在他眼前晃动几下, 只觉得这人不太聪明的样子。
林长安这才回过神。
想必是重伤初愈,精神不太好。周子昂这样想着, 便知道不能久留了, 对他说:“林兄好好休息,我就不叨扰了。等你痊愈了,回到国子监,再请你喝酒。”
林长安与他客套几句, 命人送他出门。
林砚送走了周子昂, 进屋来给他换药,不一会儿,屋里充满浓浓药味。
“今天换药怎么不叫唤了?”林砚奇怪的问。
可林长安并没有接话,趴在枕头上发着自己的呆。
林砚戳戳他的后背:“你在想什么呢?”
林长安喃喃道:“雪中有佳人, 娇容绝红尘。”
林砚翻了个白眼:“你这时候知道念诗了, 文会上倒像个扎嘴葫芦。”
忽又一愣:“你说的是谁啊?”
林长安又道:“才见城头云似盖,红衣烈烈向寒风。”
林砚咋舌:“这说的是一个人吗?”
“你是没看见, 她就这样,一手握着箭簇, 咔嚓一声折断了箭杆, 还扯下布条给我包扎,还架着我穿过炮火箭雨。”林长安一边比划着, 一边道:“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女子, 像皎月一样美好, 像太阳一样热烈,像焰火一样耀眼……”
林砚骤起一身鸡皮疙瘩,抚摸他的额头:“这孩子,又烧起来了不成?”
说罢叫来林寿,让他赶紧去请郎中。
井儿胡同,最东头的宅子,是周将军的府邸。
周藜拉着兄长问长问短。
周子昂总算拿捏妹妹一回,面无表情,喝茶不语。
周藜本觉得林长安伤势无碍,眼下见哥哥这般神态,心下慌了:“你快说啊,那位林公子怎么样啦!”
周子昂叹了口气,摇摇头。
“你叹气是什么意思?”周藜坐在他对面,急不可耐:“他不好吗?”
“我要是再去晚一步……哎。”周子昂又叹了口气。
周藜头皮发麻,腾地一声起身躲进内室,就要更衣去林家探望。她这次穿了件青金色的窄袖曳撒,踩着鹿皮靴,脚步急促。
只听周子昂幽幽道:“我要是再去晚一步,人家都痊愈了。真是太失礼了,哎……”
周藜愣住。
周子昂大仇得报,笑的前仰后合。
周藜忽一转头,目露寒光。
周子昂忙捂住嘴,一脸欠扁的笑,拉妹妹坐下:“阿藜,女孩子家家的,矜持一点行吗?”
“不行!”周藜杏眸圆瞪:“你没看见,那日流矢密匝匝的射上城墙,是他将我扑倒在地,还挨了一箭,才救了我的命,这世道,侠肝义胆、古道热肠的人不多了,我要是一点都不担心,我还是人吗?”
“你这么说,我可有点吃醋了。”周子昂挺了挺胸膛:“我当日的表现也很英勇的。”
周藜昂着小脸故意气他:“他就是比你厉害,又勇敢,又睿智,又儒雅。”
周子昂笑道:“你说他勇敢我相信,你说他睿智儒雅……是怎么看出来的?”他想到林长安坐在床上发呆的样子,就觉得妹妹在发癔症。
“他兄长是探花郎,他能笨到哪去?”周藜反驳。
这时周夫人进屋,打断了他们的争吵:“院子里就听见你们兄妹拌嘴。”
转头看到周藜又一身男子装扮,蹙眉道:“你又要出门?”
“娘!”周藜抓着母亲的胳膊,扭股糖似的摇晃:“您就放我出去吧!”
“你父亲出门前特意嘱咐了,要你在家乖乖呆着看书、学女红。”周夫人道:“明日赵侍郎的次子登门,你随我在屏风后头看看。”
听说要为她相看夫婿,周藜如遭雷劈。
“这可是太子妃与赵家太太亲自提的。”周夫人板着脸威胁道:“你敢胡闹,仔细你父亲揭了你的皮!”
周藜急得掉眼泪:“好端端的,你们为什么总要撵我出门?”
周夫人反倒一脸不可思议:“你这话说的,为你选个良婿,怎么是撵你出门呢?赵家三代出了五个进士,累世官宦,门第高洁,难道还委屈了你?”
周子昂见妹妹哭了,赶忙收起一脸促狭,替周藜说话:“娘,妹妹还小呢,不急吧。”
“还小?”周夫人道:“你信不信,再等个五六七八年,她还是这幅任性样子。”
周藜恼得跺脚,一转身跑了出去,去正院找祖父祖母哭诉去了。
“爹娘常年在外镇守,一回来就欺负我哇……”
周家是世袭的四品指挥佥事,周老太爷打了半辈子倭寇,眼底总带着鹰隼般的戾光,唯独看到孙女,那道光总是小心收好。
那张镇日里横眉立目的脸,此刻也变得眉目慈和,哄慰道:“乖孙女儿,不哭,等你爹爹从宫里回来,爷爷教他做人!”
周藜这才破涕为笑。
周老太太命人端了热手巾上来,给孙女儿擦脸。
“五个进士怎么了……”周藜仍在抱怨:“五个进士妨碍我进门以后伺候公婆伺候丈夫谨小慎微的受气呀!”
“嘿,我孙女儿就是拎得清。”周老太爷忍俊不禁:“说得对,咱谁也不嫁,就在家陪着祖父祖母。”
周藜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周老太太嗔道:“当着孩子乱说什么!你这是疼她还是害她?”
“爷爷最疼我!”周藜忙道。
周老太太干瞪她一眼,却还是命人去拿吃的。
“我要吃水滑面,多放笋干。”周藜道。
“就知道哭了半天准是饿了。”周老太太吩咐下人:“去吧。”
周老太爷见她渐渐消了气,才循循善诱道:“你爹娘镇守在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藜儿,历朝历代,文官最忌惮的就是咱们武将,你父亲在军中的功劳与威名,不用爷爷说,你也很清楚。”
周老太爷因老迈而浑浊的眸子里,掺杂着忧谗畏讥的隐忧。
他的意思十分明显。
国朝重文轻武,文官对武将无不抱有蔑视、质疑的态度,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并不会因武将地位的提高而改善,在地方,甚至出现了三品高级武将向七品文官下跪的恶俗。
周绍北半生征战,战功赫赫,这次勤王有功,必定还要晋升。
对于一个功高盖世的武将,文官集团迟早会磨刀霍霍,到那时,周家满门会是什么下场,恐怕连当今天子都无法掌控。只有将周藜嫁入官宦世家,才能保她一生无虞。
周藜不是不明事理的孩子,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宁愿与家人同进同退,也不会选择龟缩一隅,苟且偷安。
但看到看到祖父母难过了,她也没有再去吵闹,默默回到房间里,换起一身淡蓝色的襦裙,从桌底捡起了绣绷子。
正想安安静静的做个美女,七个哥哥听说她哭了,都来哄她。
“阿藜不要担心,甭管你嫁的是谁,哥哥们往他门口一站,担保让他腿软,还敢欺负你不成?”
周藜环视他们,这她倒是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