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一甲第三名,贡生林长济觐见。”
三次唱名振聋发聩。
林长济心中百感交集,面上强作镇定,出班站在了状元的右侧。
一甲三人站在新科进士的最前列,引得一众文武官员纷纷侧目。这届的一甲不算最年轻的,却是最养眼的。
皇帝也满目欣慰的看着三人,仿佛看到了国朝文运昌盛的未来。
声乐署在两边檐下奏乐,新科进士在状元、榜眼、探花的带领下,再行三拜九叩之礼。
随后,一甲三人跟随鸿胪寺官员来到偏殿,更换一甲服饰。区别于进士服,三鼎甲需换下“阑衫”,身着圆领朝服,状元胸前补鹭鸶,头戴乌纱,两侧插上点翠簪花,榜眼、探花补鸂鶒,簪花只带一侧。
三个年轻人昨日面圣时已经结识了,眼下知识相视一笑,面对被缓缓打开的殿门。
殿外嘈杂声顿起,若不是身在皇宫大内,免不了要高声喧哗一阵。
内阁三位大学士一齐站在阶下等待,笑吟吟的看着三个晚生后辈。
三人快步走出大殿恭恭敬敬的向坐师行礼道:“恩师。”
王勉露出赞赏欣慰的笑,会试主考李茂椿也捻须笑道:“年轻俊彦,后生可畏啊。”
“恩师过奖,学生愧不敢当。”三人谦逊的说。
随后,众进士跟随礼部鸿胪寺官员穿过午门、从承天门正门而出。
三鼎甲缓缓走在皇帝专用的御道上,这是一甲进士才有的、天下读书人视为至高无上的殊荣。
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
承天门外早有官员站在皇榜之下,三匹纯白色的高头大马亦披红挂彩在此恭候。片刻,他们像三匹白马一样被十字披红扶上了马,锣鼓声骤起,仪仗队紧跟其后。
前一刻还是肃穆庄重的气氛,一出宫门,忽然就变得喧闹起来,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沿街的酒楼座无虚席,靠外的包间早在一个月前就已预定一空。
对于京城的老百姓来讲,三年一次的“御街夸官”是十分热闹的仪式,他们早已侯在长安街旁,等待观瞻三鼎甲的容貌。
而今科的三甲似乎格外英俊,更引得围观人群激动不已。
西长安街,名唤得意楼的酒楼厢房内,一个头戴黑色网巾、身穿猩红色曳撒的清秀少年,正临窗凭栏,面带歆羡:“我要是男人就好了。”
第48章 、授官
西长安街, 名唤得意楼的酒楼厢房内,有个头戴黑色网巾,身穿猩红色曳撒的清秀少年, 临窗凭栏, 面带歆羡:“我要是男人就好了。”
细看之下, 原来是位姑娘。
她生着一张精致的瓜子脸,鼻梁挺翘, 眉峰略略上挑, 娇俏中又略带几分英气。
身后响起一串男子清朗的笑声。
女孩眉目含嗔,回头瞪了他一眼,那笑声戛然而止。
女孩名叫周藜,身后坐着的, 是她最小的兄长周子昂, 他们是宣府总兵周绍北将军的子女,将门之后。
周子昂依然忍不住笑:“我说妹妹呀,旁人想的是嫁给英俊潇洒的新科进士,你倒好, 你想做男人。”
周藜愤愤回到桌边喝茶。
周子昂仍在生死的边缘来回试探:“你就是做了男人又如何, 凭你读的那些话本子去考科举?怕是考题都看不懂吧。”
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 伴随着周子昂“嗷嗷”两声嚎叫,他的手臂被周藜拧到了一个十分刁钻的角度, 威胁之意很足。
“我考武举, 行不行?”周藜咬牙切齿的问。
“行,行行行!”周子昂连连告饶:“我妹妹必定能考中状元!”
周藜这才作罢。周子昂捂着胳膊龇牙咧嘴, 幸而他也是练家子, 才没有直接残废。
听着街上人声鼎沸、锣鼓鞭炮齐鸣, 周子昂又道:“你是‘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天下读书人何止千万,寒窗苦读十载,每三年才考中这么三四百人,就连这些人,也只风光这几日,等朝考一过,坐馆的坐馆、外放的外放、候缺的候缺,所谓官场案牍之劳,才刚刚开始。”
面前摆着一壶茶,几碟精致的果子糕点,周藜吃着糕点喝着茶,觉得哥哥这话实在矫情,男子可以读书科举,可以投军建功,可以承袭爵位,可以游历交友,可以站在阳光下肆意的谈笑——女子有什么,连出门瞧个热闹都要乔装改扮。
她已经及笄了,父母命她乖乖待在家里学针黹女红、算账管家,一整年也不给几次跨出二门的机会,真是活活要了她的命。
当然,父母军务繁忙,她偷偷溜出门的次数也不在少数。
“御街夸官”之后,由三鼎甲代表全体新科进士,去礼部拜谢一众房师,而后去吏部衙门奎星堂上香,再去观音庙、关帝庙上香。
这样一大圈兜下来,也到了申时初,他们回到礼部衙门,准备参加御赐的荣恩宴。
除了新科进士,还有历科的状元、榜眼、探花到场,新老三鼎甲相互行礼后,依次就坐。珍馐玉馔,鼓乐齐鸣,众人相互敬酒、攀谈,又吟诗、作赋、行令,一番喧闹直至一更天。
另一边,林砚上午就瞧够了热闹,带着林寿林安回到住处,家里果然收到不少礼单、请帖、拜帖,他一一替林长济做好安排。又吩咐元祥去熬醒酒汤,带着林寿林安打点行装。
林安问:“少爷,您要干什么去?”
“回江宁。”他说。
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知道家里这位少爷向来说一不二、来去自专,可是亲爹中了进士,不好好庆祝一番,急着回老家做什么?
但林砚向来要求他们少说少问,他执意要回去,两人只好手脚麻利的打起包裹。
林长济果然喝的烂醉如泥,他酒量本就不好,三鼎甲又是众矢之的,前辈同辈轮番向他敬酒,实在难以招架。
“元祥,醒酒汤。”林砚道。
元祥忙将热腾腾的汤碗捧了过来,连哄带劝,才劝他灌下半碗,一会儿又全吐了出来。
林砚掸平凌乱的衣裳,站起来:“罢了,先让他歇歇吧。”
于是元祥给他脱了鞋,将两腿搬去床上,又拿热毛巾擦了手和脸,这些还没做完,人已经哼哼唧唧的迷糊过去了。
林砚握起他的右手,摩挲那手指上厚厚的茧,心中百感交集。
前世缠绵病榻的时候,他也曾捏着长济稚嫩的小手,那时他还没有桌案高,指骨刚刚长好,就已经开始练字了,他交代曾孙一定要潜心举业,为家族继承官脉。从此他寒暑不辍,卯时既起,读书练字习文,从没有一日松懈,直至十六岁考中廪生。
这中间不知费了多少笔,流了多少泪,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完成了举业。新科探花,铁打金铸的前程,往前的路,就要看他自己了。
次日,天下起了微雨。
还是天光微明,林长济从宿醉中醒来,捂着涨疼的脑袋坐起来,洗漱更衣。
林砚已经起了,正带着林寿将行李装进马车。
“这么着急回去?”他问林砚。
“是啊,”林砚道,“还有四个月。”
林长济知道他在担心林长世的院试,四个月,再去掉路上耽搁的时日,多一天都耽搁不起了。
林长济点点头,交代林寿:“照看好少爷。”
林寿道:“您放心!”
林长济说着,又叫来王善,让他跟着一起回去,沿途有个照应。
王善的行李简单,三两下打了个包裹,扛在肩上就上了马车。
“到了来个信。”林长济又交代林砚:“还有,长世的大事,我恐怕回不去……”
林砚笑道:“放心吧,会操办好的。”
林寿将林砚抱上马车,跟在后头跳了上去。骒马打了鼻响,踩在湿漉漉的青石砖上,缓缓走出胡同,消失在蒙蒙烟雨之中。
送走林砚,林长济也将自己收拾利落,顶着一对黑眼圈出了门。
传胪大典结束,并不意味着日子可以清闲下来,还有诸多繁杂的事务在等着他们。
众进士在鸿胪寺接受皇帝赐予的朝服冠带、进士宝策后。
便由新科状元代表新科进士上表谢恩。而后去孔庙行释菜礼,祭拜孔子、四圣十二哲以及六十二位先儒,感谢诸位先师保佑他们高中,这样一圈跪拜下来,本就头痛欲裂的脑袋直接麻成了一团。
一整套冗长而复杂的仪式走完,总算可以休息三天了。
三日后是朝考,朝考后授官,一众新科进士,或选为庶吉士留在翰林院,或发到京城各部衙门观政,又或是外放到地方去。
不过,三鼎甲是不需要参加朝考,直接授予官职的,状元授正六品翰林修撰,榜眼、探花授正七品翰林编修,留在翰林院,起草诰敕、纂修史书、侍讲经筵等。
于是,林长济迎来了此生最为闲适的三日假期,可舒适的日子总是转瞬即逝,三日后直接去吏部文选司报道,拜会堂官、签字捺印,便可直接到翰林院上任了。莫要小看在翰林院供职的机会,国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翰林官员清贵无比,是为国储相之地,是内阁学士的摇篮。
但翰林院的工作也十分枯燥,读书、修史、抄录、喝茶,大量重复性的工作十分磨人心性,讲究个慢条斯理、不疾不徐,越急躁越闹心,沉下心来,反倒能感受到时光静静流逝。
四月初,春日和煦,草长莺飞。
江宁县林家正在破土动工,院墙拆得七零八落,工匠正按林砚临走时留下的图纸重新砌墙。
院墙打通后,每一进添一个月亮门,就是三个单独的跨院,比原先轩敞了一倍,林长世也有了独立的院落做婚房。
林砚背着小手视察一番,颇为满意的点点头,看来他们离开的三个多月里,家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
林长安正在监工,从对面院子里钻出来,一头一脸的土,看到林砚先是一愣,然后惊喜道:“祖宗呦,您怎么回来了?”
林砚取笑他:“你这是掉土坑里了?”
林长安满腹牢骚不吐不快:“你和大哥去了京城,二哥天天在房里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我又不懂这些,怕工匠糊弄,只能亲自盯着。”
“哦……”林砚语带几分嘲弄:“你可真聪明啊。”
林长安翻了个白眼:“刘家要陪嫁家具,需要量新房,来催问过好几次了,我这边只好给工匠们发足了银子,昼夜赶工,就为了早一点完工。”
林砚欲言又止。
“结果夜里赶工,邻里们不干了,嫌吵得睡不着觉,我心想也是,那就还是白天干吧,只有多雇几个人,我也跟他们一起干。”
林砚耐心听完,反问:“刘家打家具,需要量新房?”
“是啊!”林长安有些急,感情说了半天,第一句都没听懂。
“可是——”林砚抖了抖手里的图纸,“图上是有尺寸的呀。”
林长安:……
气呼呼的抓起图纸去了刘家。
林砚边走边笑,进到院子里,险些撞上林毓秀。
“姑母!”他又装起了小孩子,脆生生的喊着。
“吓!”林毓秀吓坏了,拉着林砚上下前后看了三圈:“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参加二叔的昏礼呀。”林砚笑嘻嘻的:“姑母别看了,不缺胳膊不少腿!”
毓秀不知内情,直呼:“山高路远的,你爹怎么敢放你自己回来!心也太大了吧!”
林砚笑道:“哎呀姑母,我爹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就算遇到山贼也起不到什么用处哇。”
一旦货与帝王家,就不再是“自由之身”,没有重大的事,是没容易回乡省亲的,当然,“送幼子回乡”一项是可以给假的,那也要等到林长济在翰林院落稳了脚,林砚等得起,林长世却等不起。
“你这孩子!”毓秀又气又怜:“看看瘦的,小脸都瘪下去了,路上吃了不少苦吧!想吃什么,姑母亲自下厨给你做。”
林砚两眼放光:“东坡肉怎么样?”
毓秀无有不应的:“当然好,芦笋也该下来了,我让阿媛去集市上看看,还有什么清口的小菜。”
一边又叫人去将二叔一家请来,全家人好好聚聚,庆祝长济金榜题名,高中探花。
第49章 、另有重任
毓秀做的东坡肉堪称一绝, 酱汁浓郁,酥烂入味,一口咬下去, 满口肉汁的醇香, 却不觉油腻, 引得大家交口称赞。
大好的日子,林荣礼获准喝了二两酒, 借着酒劲大言不惭的说:“我早就说过, 长济这孩子一定可以高中,你们还都不信!”
众人齐齐朝他翻了个白眼。
饭后,林砚迫不及待去过问林长世的功课。
林长世的婚事自有毓秀和二婶操办、长安跑腿,所以这段时间都在废寝忘食的用功, 背经义, 背程文,林砚指给他什么,他就看什么,除此之外只看医书。
林砚一愣:“医书?”
往他枕下一摸, 果然找到一本《万氏女科》, 不但是医书,还是记载妇科杂病的书。
“你还挺有闲情逸致。”林砚坐在书桌上, 一页页的翻看:“现在弃文从医也有些晚了。”
林长世不好意思的笑笑,将书拿回手中, 锁进抽屉。
青筠每月腹痛, 痛苦难当,是他当日亲眼所见的, 可眼下两人还未成婚, 不便带她去寻医问药, 反正家里向来不缺书,翻几本医书又不费多少功夫。
林砚瞧他脸都红了,也就不再拿他打趣,拾起桌上的程文:“说正事吧。”
林长世坐正了一些,像个刚刚开蒙的小学童。
“国朝的科举制度已经施行百年,自有其合理之处,却也并不是无懈可击的。”林砚道:“省一级考试之前,出题范围仅限《四书五经》,答题的范围也有限,必须围绕圣人之言阐述经义,不能自行发挥。”林长世点点头,这些他还是知道的。
林砚接着道:“你大哥从小博闻强记,悟性又强,除了《四书五经》、程朱传义,还要读《三通》、读《四史》,公羊谷梁、胡氏张洽,经史子集、列传通史,才有了今日的厚积薄发。但是你,显然是来不及的。”
长世眼皮一耷拉,扎心呐。
“好在这世上的事,但凡有个范围,就不能算是难事,至少不是难以企及的事。既然眼下的目标是院试,我们索性目光短浅一点,毕竟院试、科试甚至乡试,都是可以速成的。”
长世眼里又放出了光。
“话说的难听一点,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诌,我这段时间让你背经义,背程文,也是这个意思,背得多了,在考场上凑一篇文章出来也是不难的。”
林长世:……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捷径”,听起来怎么好像更愚蠢呢?
但到了这个时候,林长世除了不折不扣的施行,没有第二条选择。
接下来的日子,林长世一边背文章,一边学写文。林砚从破题承题开始,到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大结,共八个部分,掰开揉碎了讲给他听。
开篇三到四句点明主旨,谓之破题;然后引申其意,写四到五句,谓之承题;再提出圣人因何提出此言,谓之起讲云云
林长世这时才真正弄懂了八股文的格式,再结合背过的程文,拼拼凑凑,确也能“凑”出一篇中规中矩的时文来。
早朝之后,林长济照常去翰林院点卯。
做完手头那点不够塞牙缝的差事,然后一边喝茶,一边听同僚们侃大山。谁家要娶妻,谁家要嫁女,谁家的长子蒙父荫入监……片刻又聊到朝局,聊到兵制,从封贡互市聊到西南土司,没完没了。
不知怎么,最后说到了他们的孙学士——孙学士上书乞骸骨,要告老还乡。
“致仕?”有人问:“孙学士不过耳顺之年,身体又尚且硬朗,为什么要致仕?”
“陛下应该会下旨挽留的。”又有人说。
他之所以说“不过耳顺之年”,是因为国朝规定官员七十岁致仕,文官多善保养,翰林院又不像六部衙门那样累心案牍,不是所有人都像林庭鹤那样,天南海北弄出一身的病,不得不提前致仕的。
知情者称:“还不是皇极门书堂的课,实在是上不下去了,三位学士,不是称病就是乞骸骨,惹不起躲得起呀。”
又有人压低了声音问:“那小祖宗,又闹幺蛾子了?”
祁嵘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已经“威名远播”了。
“实在太多了。”知情者又称:“花样百出,热闹极了。”
林长济听着,啼笑皆非。忽而又想起自己的儿子来,也是块淘出天际的料。
无奈的摇摇头,侧头望向窗外,已是六月初了,晌午的太阳都有些毒辣,不知家里情况怎样,一家人好不好,长世的院试准备的如何。
他向来谨慎克己,即便闲的连吃饭都不用放盐,也不会露出丝毫厌倦之色,依旧每日按部就班的点卯上衙,做好手头的事。
昼食之后照例午休,林长济没有午睡的习惯,多是看书打发光阴。
太监这时进来传旨,命林长济去乾清宫见驾。
一时间,同僚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翰林院掌侍讲、经筵,伴随圣驾的机会很多,可那是侍讲学士的事,眼下才是初夏,经筵也尚未开始,皇帝为什么特意下旨宣召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呢?
林长济显然也有些惊讶。
传旨的公公早就见惯了风浪,出声提醒道:“林编修,快随咱家去吧。”
林长济这才回过神来,跟着公公穿过太和门,经过开阔的殿前广场,再穿乾清门,门两旁各有一道琉璃装饰的影壁,此时已进入内廷,他垂首不敢乱看。
圣躬在东暖阁午睡,要他先在西侧的配殿等候。
配殿很热,但林长济一身绿色银带,衣冠齐楚,正襟危坐,约等了盏茶功夫,有人来宣他去见驾。
进入乾清宫东暖阁,圣驾正坐在御榻上看奏本,林长济俯身行礼:“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皇帝搁下奏本,面容依旧慈和:“林卿,翰林院公事繁忙吗?”
一般来说,上级问忙不忙,无非两种情况:一是随口一问表达关怀;二是另有差事交代。皇帝百忙之中特意将他叫来,不可能只是随便问问,所以多半是后者。
林长济恭声道:“陛下圣明,勤政务本是臣的本份。”
皇帝看了他一眼,拿起奏本,又看了他一眼,突然忍俊不禁。
天子一笑,身边的太监刘佰也跟着笑。
“翰林院忙还是不忙,朕还不清楚吗?还勤政务本……”皇帝道:“不过朕倒是听说,这一届的三鼎甲中,属你最谦逊,不骄不躁,从无轻狂之态,这很难得。”
林长济心想,我都快而立之年的人了,狂的起来么。
果然,皇帝话锋一转,道:“朕眼下有件棘手的事儿,只有托付给你才放心。”
林长济心里咯噔一声,他想到了同僚嘴里的,皇极门书堂里作天作地的小祖宗……“宫里有两个宗室子弟,一个是赵王世子,一个是吴王子,都是朕的侄儿。两个孩子是极聪慧的,小传胪那日,你见过了。”皇帝道。
林长济听来,心凉了半截,诺诺称是。
“今年的暑热来得早,翰林院两位学士一起病了。但读书这种事重在日积月累,最忌讳一曝十寒,所以朕打算让你去皇极门书堂,给他们授课。”
“臣……”林长济期期艾艾的说:“臣惶恐莫名,唯恐才疏学浅,不能胜任。”
皇帝“呵呵”笑了两声,用一种拍花子拐骗小孩儿的语气对他说:“你是朕钦点的探花郎,怎可妄自菲薄,说自己才疏学浅呢?朕说你能胜任,就一定能胜任。”
这下,那半截心也彻底凉透了。
二十八岁就上书乞骸骨的话,行得通吗……
作者有话说:
林长济从内廷出来, 特意去探望了两位称病的学士。
果然,两人的精神状态都不是特别好:一位举头望天无语凝噎,另一位垂头看地叹息连连。
摊上祁嵘这样棘手的学生, 是整个翰林院的灾难。打不得骂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作妖。
上禀天子?帝后毕竟不是亲爹亲娘, 待他们亲近之中仍有一层客气,即便是申斥几句, 或许能管一时的效果, 可最多安分不到两三天,便又原形毕露了。
总不能日日跑去乾清宫告状吧?
李学士擦着满头虚汗对他说:“这么跟你说吧,我有八个儿子,加起来都不如这一个难教。”
周学士嘴里长了三个燎泡, 呜呜啦啦说了些什么, 林长济也不能完全听懂,只听到他说,不能跟小孩子计较,所以上书参了吴王一本。
林长济:“……”
吴王:人在封地坐, 弹劾天上来。
两位前辈只给他总结了一个经验——凭他上天入地, 千万不要生气。
生气伤身体,气坏了身子朝廷又不给出钱医治, 不划算。
可林长济又问:“既然您知道不能生气,为什么还把自己气成这样?”
李学士喟叹一声:“我一想到大亓的未来或将交到这样的人手里, 就忧愁幽思, 夙夜难寐啊!”
林长济:“……”
经过一番拜访,林长济次日入值皇极门书堂时, 心中也有了些底。
士大夫善于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面对储君的人选, 要求固然更严格一些,所有孩童的任性举动,落到他们眼中,都是行为不端,望之不似人君。
说千道万,就是个有些顽皮的孩子而已,才十岁年纪,童心未泯,何必急于定性,与国朝的未来相提并论?
正想着,两位内官引他进入书堂,林长济换上一脸肃然,步伐也愈发稳重,师道尊严是必须要维持的。
可当他进入书堂时,才发现事情远没有他想的这样简单。
这个孩子,他就不是任性的问题。
殿内只坐着一个赵王世子,另一个呢?不翼而飞了……
内官慌了手脚:“诶呀,吴王子刚刚还在,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林师傅,您先坐,容小人们先去找找。”
林长济点点头,又看向祁屹,祁屹起身绕过书案。
林长济行礼道:“臣翰林编修林长济,参见世子。”
祁屹俯身还礼:“林师傅好。”
院子里的太监正四处寻找祁嵘的下落,林长济收回目光:“请问世子,吴王子何在?”
“他……”祁屹四十五度望天。
林长济这才看到,院中有颗高大的桂树,眼下还不到丹桂飘香的季节,树冠是一大片茂密的翠绿,四下无风,枝叶却簌簌晃动,似有人影。
他来到树下,果然有个小童骑在枝杈上掏鸟蛋,不是祁嵘又是哪个。
心中暗哂,原来“上天入地”真不是夸张的说法。
“喂,你!”小童突然低着头喊他,极其无礼:“就是叫你,把地上的篮子给我递上来。”
林长济往脚边看去,果然有个精致的小篮子,篮子里有个瓷碗,碗里头是密密麻麻的小蚯蚓,还是活的,拧在一起蠕动,看得他头皮发麻。
但他一言不发,默默将篮子递了上去。
这才看清楚,原来祁嵘不是在掏鸟蛋,是在喂鸟,树上一窝雏鸟张着嘴扯着脖子等他投喂。
喂着喂着,祁嵘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上一顿,又低头朝树下看了一眼,果然对上林长济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
“糟糕!”他轻呼一声,将篮子往枝头上一挂,顺着树干往下爬。
小太监们这时才发现了他,一股脑围了过来,扶着护着,总算将他从树上弄下来。
有个机灵些的在他耳边提醒:“这是林编修。”
“我见过。”祁嵘道。
说着,他拍拍手上身上的土,尴尬的笑道:“林编修,刚刚真是失礼了。”
林长济心想,知道尴尬就好,知道尴尬就还有救。
“林师傅请稍坐,等我喂完了鸟就进去上课。”说着,又要往树上爬。
林长济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小王子,当着师傅的面呢,您可收着点闹吧!惊动了陛下,咱们非吃不了兜着走……”小太监们连劝带拦。
树梢上挂着的小篮子,摇来晃去,直接滑落下来,“砰”的一声扣在地上,密密麻麻的蚯蚓爬了一地。
幸而林长济年轻躲得快,若换做之前的三位老翰林,怕是直接扣在脑袋上了。
“林编修,您没事吧?”内官问道。
林长济摇了摇头。
他们便又忙着去捉蚯蚓,院子里乱作一团。
林长济这下也不难理解三位老前辈的感受了。
“小王子。”他咬了咬后槽牙,面无表情的说:“您请先过来,臣有话问你。”
说着,转身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来。
祁嵘一愣。
林长济这般镇定自若,既不放任也不疾言厉色,到让他不知该如何闹下去了,挥手打发太监们散去,拖拖沓沓的凑到林长济身边。
“林师傅,您不生气吗?”祁嵘问。
林长济反问:“小王子十分想看臣生气?”
祁嵘无言以对。
林长济又道:“臣猜猜看……王子是想让臣去向陛下告状,对不对?”
祁嵘嘴角抽动两下:“林师傅难道不打算去告状?”
林长济顿了顿,答非所问道:“臣也有个儿子,与小王子年龄相近,同样不喜欢困坐书斋,所以王子心里在想什么,臣都懂。”
祁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你懂个屁呀。
林长济接着道:“既然王子不想谈,那就算了,走吧,我们回去上课。”
“林师傅。”祁嵘叫住了他,正要说些什么,忽见一队宦官进了院子。
“呦,好热闹呀。”为首的太监是在皇帝身边的伺候的,也不与他们多寒暄,便传旨道:“有上谕,宣吴王子祁嵘、翰林院编修林长济觐见。”
显然他大清早的胡闹又惊动了圣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