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对面祁嵘的寝殿已经熄了灯, 漆黑一片。
“这个祁嵘……”祁屹道:“怎么好像缺点什么似的?”
与他年纪相仿的伴当嗤嗤的笑了两声:“缺心眼儿吧。”
祁屹重重关了窗户,眼底泛着冷意。
伴当打了个寒颤,慌忙跪地,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奴婢知错了,奴婢口无遮拦,奴婢……”
祁屹深深蹙眉,身处皇宫大内,他不好大张旗鼓的发作,只打发这个伴当去万公公那里领罚,不必再来他身边伺候,宫里人多眼杂,身边带着这样不知轻重死活的人,最易招惹麻烦。
伴当求饶不跌,磕头如捣蒜。祁屹充耳不闻,低下头,继续读书习字。
万公公这时被叫进来,低声呵斥了那伴当太监,命人将他拖走。……
夜里下过雨,乌云很快散去,露出天边金灿灿的朝阳。
祁嵘打开殿门,两头小鹿在殿前悠闲的吃草,阳光为它们短短的皮毛外镶上一层金边,恬淡静谧,如诗如画。
祁嵘想到皇后焦虑万分的神色,问祁屹能否将小鹿送到御花园去养,御花园位于坤宁宫的正后方,是皇后常去的地方。
“御花园更大,小鹿更自由。”他说。
祁屹心有不舍,犹豫片刻后,还是答应下来。
于是皇后在御花园散步时,便看见了同样在草地里闲庭信步的小梅花鹿,美好可爱的样子宛若林间精灵,她驻足凝视片刻,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问左右女官:“这是哪里来的?”
“是两位小王子昨日去郊外生擒的。”女官回答。
“真是有心了。”皇后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坐了良久,对女官道:“待两个王子下了学,带到坤宁宫来一起用晚膳。”
“是!”那女官兴冲冲的应了,自打太子病情加重以来,还没见过皇后由衷的笑容呢。
皇极门右厢书堂。
给祁嵘和祁屹授课的讲官,由孙固为首的几位翰林院侍读、侍讲学士担任。
宫里的课与王府里的讲法差不多。上午背书,两人按照自己的进度,背诵昨日的功课,然后由师傅点评一番,再讲一段新的内容,圈点口哼,让他们复述一遍,如果没什么问题,就自行回去朗读背诵;下午讲经义,每位学士分工不同,内容同样围绕经史,讲解其中的大义,尽管两人年纪还小,并未达到进度,都是照讲不误的,更多的是熏陶之意。
今日由孙学士授课,坐在中间的一张大案后,平日里两位王子分坐两侧,今日却只有祁屹坐在原处,祁嵘的位子上空着,唯有一套笔墨纸砚整齐的躺在案头。
“世子,吴王子去了何处?又起晚了?”孙固蹙眉问。
这是位严肃刻板的老学究,国字脸,胡须花白,面色黝黑,鼻梁挺直,一看便知是个刚正不阿之人。他治学严厉是出了名的,从前在詹事府任讲官时,教导太子也不留一丝情面,还因此受过皇帝的褒奖。
祁屹摇头称不知,心中也是奇怪,今早明明看见祁嵘来着,还跑来与他商量将小鹿送到御花园,一转脸人就不见了。
孙固无奈道:“世子先来背书吧。”
祁屹点头,走到大案前,将昨日的功课流利的背出来,又拿出作业临的字帖。孙固将两张纸并在一起,耐心为其讲解临帖与原帖的差别。
“世子看出什么来了?”孙固问。
祁屹沮丧摇头:“写的不好。”
“哪里不好?”孙固又问。
“空有形态,而无神韵。”祁屹又道。
孙固那张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他将祁屹先前的功课拿出来,比在一起:“可比上个月的几幅大有长进了,你小小年纪能大致仿的出形态,已经很难得了。”
祁屹忙恭声道:“师傅谬赞了,还很不足呢。”
得孙固一句夸奖殊为不易,祁屹心中狂喜,不枉他每日点灯熬油战到深夜。
每晚看见祁嵘寝殿内的灯火早早熄灭,他都会感到困意袭来,可他不能睡,他深知自己进京的使命,临行前赵王反复叮嘱他,这将是改变他们一脉子孙的巨大机遇,宗室传承、长幼有序,既然有幸居长占了先机,就一定要牢牢抓住机会。
那日,祁屹反问父王:“可是儿子听说,祁嵘甚是聪慧,一点即透,连骑射武艺都很不错。”
赵王若有深意的说:“不必担心,为父自有安排。”
后来听说祁嵘在沿途遭遇的种种危险,他也疑心是父王的手笔,他为背后下黑手的行为感到不齿,年少意气,打心底里认为,公平公正的竞争,他也未必会输。可他做儿子的,不能置喙父亲的行为。
最终祁嵘还是平安进京,足见他不但聪明,还是个有福之人。
孙固显然十分欣赏眼前这个勤勉恭谨的学生,正一笔一划的剖析讲解,这时门口太监通传:“吴王子到。”
只见祁嵘提着个精致的鸟笼子,笼外套着防止鸟儿受惊的黑色布套,大摇大摆的走进书堂,将笼子稳稳搁在书案上,才朝孙固行礼。
“这……”孙固怒斥:“这是什么东西?”
祁嵘笑道:“回师傅的话,此鸟乃是我从封地带来的上古神鸟,经过三个月的训练,它已经可以给师傅请安了。”
孙固和祁屹都无语了。
孙固入翰林院三十载,给太子做了二十年的老师,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胆大妄为的学生,一时间脑袋空空。祁屹只觉得,这样的竞争对手,实在辱没了自己。
趁着他们呆若木鸡的功夫,祁嵘徐徐揭开了笼罩,准备惊艳所有人。
原来那上古神鸟是一只八哥,通体黑色,前额竖着三根长长的羽簇,样子十分滑稽。
“胡闹!”孙固呵斥一声。
“师傅不是说过,有教无类吗?”祁嵘道:“学生耗时三个月教出来的成果,师傅确定不看一下?”
孙固:“……”
他还真想看看,祁嵘还能闹出什么花样。
但见祁嵘回头对着鸟笼道:“小八,说,孙师傅万安。”
堂内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了八哥,可后者将鸟嘴翘得老高,对谁都不屑一顾。
祁嵘连教了三四遍,又掏出一把瓜子仁引逗,八哥终于张开了嘴。“啊——”它口齿清晰的说:“老匹夫。”
祁嵘笑容顿失。
孙固的胡子都给气歪了,手中的长戒尺重重一拍桌案:“这等离经叛道之徒,老夫教不了,来人来人,老夫要见陛下!”
作者有话说:
字数有点少,争取明天多更点,就在昨天,我和家属都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今天家属羊了,高烧,我现在浑身酸痛……没发烧,但感觉差不多了……
祝宝子们健健康康,没羊的别羊,羊了的都是好株株!
皇帝正与王勉、李怀英等四位阁臣议论政事。
太*祖皇帝建国之初, 规定一日一朝,后世君王没有太*祖的勤奋,早朝逐渐松弛, 到了先帝时, 逐渐演变为一月一朝, 直到当今天子即位,才又恢复国初的朝会制度, 并时常进行午朝, 碰到棘手的政事,往往要跟阁臣们商讨到深夜,实在是勤政爱民的典范。
宫人入内添炭,望着似明似灭的炭火, 皇帝以巾帕掩口, 重重咳了几声。
阁臣们面带担忧。王勉起身道:“未能担君之忧,都是臣下无能,陛下近来圣躬欠安,当以修养玉体为首要, 切勿太过操劳。”
皇帝摆手让他坐, 自嘲道:“都是为了宗庙社稷,后世子孙, 朕从先帝手上接过一个千疮百孔的江山,不能再将它原封不动交予儿孙。朕多做一分, 朝廷就更清明一分, 朕勤政一分,后继之君便会多效仿一分, 为人君父当以身作则, 社稷方能长治久安。”
四人唏嘘一声, 齐声道:“陛下圣明。”
恰适时,太监入内禀报,翰林院侍读学士孙固求见。
皇帝把脸一沉,面露不悦:“愈发没有规矩了,没见朕和几位阁老在议事吗?”
太监忙跪地:“奴婢说了,可孙学士在殿外站着不肯走,开春天寒,奴婢怕把他老人家冻出个好歹……”
皇帝听了,便知是学堂里出了什么事,且不是什么小事。
“传吧。”他吩咐一声。
孙固进入殿内,揽袍跪地行礼。
皇帝急于继续议事,抬手打断了他:“孙卿,免礼。”
孙固这才起身,像四位阁老颔首示意。
“孙卿素来稳重,出了什么事,这般着急见朕?”皇帝问。
孙固忙将早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给了皇帝,讲到八哥学舌的时候,皇帝和王勉尚能维持仪态,另外三位阁老不是抿嘴就是侧目,显然都在忍笑。
皇帝轻咳一声:“有这等事?”
“是,陛下。”孙固道。
“是初犯吗?”皇帝很清楚孙固的为人,事事往君王面前打小报告,那是昏庸无能的表现,孙固不是这样的人。
“回陛下,不是第一回 了。”孙固的表情难以名状:“吴王子读书一向心不在焉,年前,臣给他讲燎麻照读的故事,王子甚为感动,信誓旦旦,决心像先贤那般洗心革面、刻苦攻读,臣颇感欣慰。谁知次日,王子竟然逃学了,臣叫来他的伴当询问去向,那伴当说,采麻杆去了,要燎麻照读。”
众人:“……”
孙固话匣一打开,便是不吐不快道:“臣事后万分庆幸,讲的是燎麻照读,不是凿壁偷光,不然殿墙都要被他给拆了。”
三人格外想笑了,但见皇帝面色铁青,强忍了下来。其中李怀英性情最是温吞,在家中对子侄后辈极为宽和,他开口道:“陛下息怒,吴王子年纪尚小,慢慢教导便是。”
此言一出,余下位阁臣纷纷附和,可皇帝的脸色并未好转半分。
“传他们过来。”皇帝沉声道。
太监应一声前去皇极门传旨,约一刻钟后,祁屹和祁嵘被带至御前,叩首请安。
皇帝拿孙固的话去问,祁嵘供认不讳,没有一句辩解,态度乖觉。
皇帝又问:“你可知错?”
祁嵘一脸恳切的说:“臣知错……臣教鸟无方,口出秽语冒犯了孙师傅,回去必定教它痛改前非重新做鸟,再带它去向孙师傅请罪。”
“还……”孙固险些在御前失仪,还来?!
四位阁臣皆哑口无言,做官做到这个位置,所思所想无不比常人长远几步,譬如眼前这位小王子,那是精挑细选作为嗣子的候选人骗到……啊不是,是召到宫里来的。可这孩子,怎么好像缺点什么似的。
亏得皇帝拼上半世修养,还能坐得住,只是斥责道:“祁嵘,你胡闹的过头了。自古天地君亲师,你地位再尊贵,孙学士都是你的老师。旷课逃学,戏弄师傅,小小年纪这般胆大妄为,若不严加管束,将来可还了得?”
皇帝朝暖阁外唤一声:“来人。”
祁屹却跪下来,诚惶诚恐道:“陛下息怒,臣身为兄长,未能约束弟弟,臣有失职之过,陛下若要责罚,臣一力承担。”
两个孩子,一个顽劣不堪,一个明理懂事,形成的巨大反差令人唏嘘。
皇帝垂眸看向祁屹,神色有些复杂,挥手命人撤出去。又问祁嵘:“你且说说,为什么把八哥往书堂里带?”祁嵘见不达目的,还有受罚的危险,忙换上一脸诚恳之色,道:“臣见孙师傅授课辛苦,特意逗他开心的。”
又抬眼看看皇帝的神色,沮丧道:“今后不带就是了。”
倒好像谁给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众人甚至怀疑,在吴王府,他本就可以拎着鸟笼遛着狗去上学。
想到他小小年纪离开父母不远千里进京,皇帝也不禁有些心软,板着脸道:“念你初来乍到,朕今日不罚你,去向孙师傅赔礼,记得,下不为例。”
祁嵘也颇识时务,乖乖照做。
“赔罪什么的,有你做主子的代劳也就够了,不许再带鸟去学堂!”皇帝严词叮嘱。实在是怕了他了。
“是。”祁嵘点头应下。
孙固纵是再有怒火,天子发话了,也不好再纠缠,只得怏怏作罢,告退出去。
此时,皇帝已没了处理朝务的心思,对阁臣们道:“暂且议到这儿吧。”
四人恭声应喏,告退而出,只余祁屹祁嵘两个。
祁屹心中忿忿不平,祁嵘犯了这么大的错,竟能全身而退!
祁嵘心中大为光火,这样都不会被赶回封地?!
众人退去,皇帝上下端详一大一小两个侄儿,两人看上去都不太安稳,不知在想些什么。
猜不透他们的想法,皇帝索性不猜了,他还要去坤宁宫陪皇后用膳,走了几步,回头瞧他们一眼:“你们,随朕一道去。”
两人这才回过神,慌忙应喏,低头跟了上去。
祁嵘一脸苦涩:不但没被赶回家去,还给饭吃……有没有天理啊!
前朝诸事,皇帝对皇后是一概不提的,也包括祁嵘今日犯错。所以席间照常聊的是家常,皇后问起:“那对小鹿是谁的主意?”
祁嵘垂眸不语,祁屹见状,抢先道:“臣见娘娘连日忧心烦闷,便善做主张捕了两只小鹿放在御花园供娘娘赏玩,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娘娘恕罪。”
祁嵘心中暗笑,被堂兄这样一说,倒好像特意为皇后捉来的,还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他倒也不介意,甚至还想道声谢。
“你这孩子,一家人,什么恕罪恕罪的,这般拘束。”皇后展颜笑道:“本宫很喜欢,不过你们这个年纪,还是要专心学业,不要总想着出门打猎。”
两人诺诺称是。
午膳过后,皇帝千叮咛万嘱咐,命祁嵘好好上课不许再顽皮,命人将他们送去书堂。
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皇帝长长一声喟叹。
皇后问:“都是好孩子,陛下叹什么气呢?”
皇帝这才将祁嵘一早的状况对她说了,才道:“朕与吴王,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朕对他寄予厚望,可这孩子他……好像心智上,出了什么问题。”
原来在皇帝心中,祁嵘是备份,祁屹才是备份的备份。
皇后并未反驳,祁嵘看上去确实不太聪明。
“屹儿还是十分勤勉的,又孝顺懂事,臣妾很喜欢呢。”皇后又道。
皇帝缓缓摇头:“总觉得不够纯粹。”
皇后笑了:“顽皮的不懂事,懂事的不纯粹,陛下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这世上,也只有皇后敢同天子这样说话,皇帝自嘲的笑笑,道:“再看吧,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午后又起了风,大雪纷飞。
祁嵘裹一件猩红色的绒边披风,白绒暖耳和冬帽,厚底的羊绒暖靴,有节奏的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咯吱咯吱作响,颇为有趣。
小孩子都是喜欢下雪的,祁嵘也不例外,吴王和王妃对他宠溺宽容,保留了这份童趣。看到银装素裹的树木和宫殿,间或有梅花朵朵盛开其间,早将方才的不快抛之脑后。
祁屹却还在回味刚从的奏对是否有不妥之处,抬眼见祁嵘攒了个雪球朝他砸过来。
“嗖——”的一声。
祁屹侧身躲过,雪球将身后的积雪砸了个小坑,他觉得这种行为很是无礼,肃然站立在雪地之中。
“屹哥哥,你怎么不还手啊?”祁嵘问。
祁屹蹙眉道:“怎么可以用雪球打人呢?”
“打雪仗打雪仗,不打怎么叫打雪仗?”祁嵘反问。
打雪仗,祁屹只在书中看过,像斗纸鸢、打陀螺、骑竹马一样,是小孩子的玩法,不成体统。
祁嵘觉得有些无趣,接过太监递上来的手帕,擦干手上的雪水。
“你很生气吧?”祁屹又问。祁嵘正要往学堂走,闻言又退了回来,在地上留下几个零乱的脚印:“你说什么?”
“我说,我争了你的功劳,你很生气吧?”祁屹问。
祁嵘愣了片刻,才明白他说的是小鹿的事,十分大度的摇头道:“不生气!你送我送,不都是一样的吗。”
他的确不生气,只是有些鄙夷,但碍于眼前这位的备胎身份,毕竟不能表现出来。
祁屹却穷追不舍的问:“怎么能一样呢?”
祁嵘笑道:“怎么不一样?屹哥哥,争或不争,仍旧你是你,我是我。这些东西对我而言,还不如一朵花、一片雪、一盏酥酪来得实在。”
言罢,祁嵘踩着积雪,自得其乐去了。
随即摇头,不是。
赵王偏爱侧室, 更偏心侧室所生的次子, 若非碍于森严礼法, 早将他踢开一边,请旨改封庶弟为世子了。所以母妃从小教导他, 人活着, 该争的时候一定要争,要讨得父亲喜爱,获得尊长青睐,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可他看到祁嵘这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 想打猎就打猎,想遛鸟就遛鸟,想燎麻照读、凿壁偷光,就可以逃学拆宫殿……听听刚才那番话, 哪里是真的缺心眼啊, 小孩子恃宠而骄罢了。
同为嫡长子,他本不需要这般蝇营狗苟, 可他和祁嵘终究是不一样的。
吴王府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嫡子生来就是世子, 其余兄弟降一级封爵, 谁也不必无端争执。赵王府就不同了,他几乎可以想见, 如果他功败垂成, 落寞的回到封地, 将面对怎样的疾风冷雨、明枪暗箭。
父王如果真的想废掉他册封庶子,一定多的是办法。
念及此,他的目光又坚定了几分,迎着风雪,一步一个脚印的朝皇极门方向走去。
整个正月的下半月里,几乎是大雪封门,道路难行。
林长济也恰好要闭关读书,窗外白茫茫一片,更易静下心来。林砚陪在一旁,每日泡在文山题海之中。
进入二月,京城依然是冰天雪地,毫无春意。
林长济渐渐舒展身体,浑身关节咯吱吱作响,林砚也时常催促他去院子里活动活动,打一套八段锦,舒活筋骨。
春闱与秋闱同样,要考三个昼夜,去掉中间的两次出场,共计九天七夜。
天还未亮,贡院前的广场上已经围满了人,来自两京一十三省的数千名考生顶着寒风聚集于此。其中有踌躇满志的少年,亦有白发苍苍的老者,甚至有些已经是官员,千人千面,各不相同。
这一次,林长济显得安稳许多。常有人说,考举人看才学,考进士看造化,他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余下的全看造化,这样想着,他朝街口林砚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不似林长世那样身量高大,在人山人海的举子中间,什么也看不见。
只好心中默念一声,祖宗保佑。
卯时正,主考官带领众同考官聆听圣训、拜圣文宣王先师、拜关圣大帝、拜文昌帝君……一应礼数不能有丝毫偏差。
伺候主考官各自就位,命开龙门。
随着三声炮响,龙门大开。众举子分批入场,点名搜捡。
龙门前是验明正身和搜捡的场所,手段倒比秋闱更加有辱斯文。春寒料峭,就在露天的甬道墙根下宽衣解带脱去鞋袜,不得携带带有夹层的衣帽被褥,连吃食都被切开检查。听说曾有举人因被粗鲁兵卒趁机羞辱戏弄,一怒之下终身罢考。
忽然有举子被搜出夹带,哭天抢地,祈求龙门官网开一面。
龙门官铁面无私,沉声喝道:“叉出去,站枷示众,罚罪为民,以儆效尤!”
众人心有戚戚,嗡声讨论起来。
顾庭之与林长济同行,在他耳边嘀咕:“年年有那铤而走险的举子,也不知他们带的是什么,四书五经都抄上吗?”
林长济摇头称不知,只知道怀挟夹带的方式千万种,什么显隐药水,砚台夹层,糕饼蜡烛,毛笔管缝,底裤上,鞋底里,发髻和……只有搜捡官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到的。
威严的守军站在龙门官身后喝道:“不得喧哗!继续搜捡!”
林长济被搜捡完毕,走到龙门官面前。
“叫什么名字?”
“林长济。”
龙门官此时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头看看名册,又看了他一眼,看的林长济后背发凉。
“父讳?”
“林荣兴。”林长济答道。
“祖讳?”
“林瞻。”
“曾祖讳?”
林长济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音一顿,才报出:“林庭鹤。”三代问罢,龙门官抬头:“你真是江宁公的后人?”
官做到一定位置,人们往往以籍贯相称以示尊敬,譬如林庭鹤祖籍江宁县,就会被称为林江宁,若林长济日后身居高位,也叫林江宁。
林长济点头:“是。”
龙门官笑中带着些许敬意:“进吧。”
这是林长济第一次感受到祖宗遗德,尽管只是一个龙门官的笑容。也正是因为这个笑容,他比以往哪次考试答题都要谨慎用心,生怕辱没了先祖一般。
会试与乡试类似,举子的试卷不会直送考官面前,而是需要在外帘糊名誊录,就连别字也要原封不动抄上去,别字和涂改超过一定数量的,则会被直接剔除出局。誊抄后的试卷称为朱卷,经过“对读所”一字一句的校对,再送往“外收掌所”校对试卷编号,确认无误后,将原卷存档,朱卷贴上封条,送到外帘官的手上,他们将所有考卷送到飞虹桥上,而桥对面等候着的,是本届会试的两位知贡举,也就是内帘官的首领。
他们在飞虹桥上完成交接,在经抽签分发,考卷才算正式交到阅卷官员的手中。
因为阅卷的工作量巨大,因此会试与乡试相似,也是重视头场,只要第一场的大题被取中,二、三场的试卷,只要格式不出大错,行文不犯忌讳,是不会影响排名的。
林长济从考场出来就病倒了。
倒不是他体弱,实在是滴水成冰的季节里,坐在号舍内如坠冰窟,衣帽都是单层的,不能絮棉花,被褥也是一样,能撑过九天而不病倒的考生少之又少。
倒有两位官员派府中管事上门代为探望,带着京中名医前来诊治,一位是工部左侍郎王瓒,一位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季琰,林砚迎来送往间,想到当年提携的后辈如今身居高位,露出欣慰慈祥的笑。
两府管事瞧着这孩子的笑容有些瘆人,又见林长济辗转病榻实在疲于应付,将主家的名帖送到,邀林长济过府病愈之后吃酒,便告辞了。
林长济拥着棉被缩在炕上打摆子,拿着两份名帖有些迟疑。
林砚送走了郎中进屋,笑道说:“放榜之后,他们还会来邀你,只管去打交道。此二人当年由老夫一手提拔,是人尽皆知的事,如今你要入仕,他们不提携一二,是会受人唾骂的。”
林砚一口一个老夫,仿若又回到当年位高权重的岁月……
林长济忽有些久贫乍富之感,原来祖上并非只留下了祖宅田地,也留下了无价的人脉,只是“祖父积,子孙弃”,从曾祖父之后,只有挥霍败家的儿孙,再无金榜题名的玉树罢了。
只是两位官员似乎比林砚揣测的更有诚意一些,还未到放榜之期,就在季府一同设宴邀请林长济过去。
林砚叫他去,并非要他去攀权附贵,只是殿试重策问,考的是对时政的见解、治国的策略等,在朝官员中,但凡家里有人应试的,必然会根据时事去押题,押中者不在少数,两位前辈此时叫长济过府,必然有提点之意。
林长济是申时去的,子时初才回家。
就在林砚以为两人要恩将仇报绑架他的好大孙时,林长济在林安和林寿的搀扶下,醉醺醺的回来了。
林砚问了几句话,颠三倒四连不成句,又问林安:“大爷怎么喝成这样?”
林安一脸为难道:“也……也没喝几杯。”
林砚叹了口气,这般不胜酒力,以后如何在官场游走,自己的好酒量都给林荣礼那厮继承去了不成?
“两位大人对你说了什么?”林砚问。
林长济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季佥院想把侄孙女儿嫁给我。”
林砚一脸无奈:“这你倒记得清楚。”
林长济却拉着他的手信誓旦旦:“儿啊,别怕,爹就算考上了进士,也不给你娶后娘。”
林砚甩脱了他的手:“看清楚我是谁。”
林长济定睛看了看,忽然将他一把揽在怀里:“好儿砸,给爹抱抱~~”
林砚骤起一身鸡皮疙瘩,挣扎着跑开两三步,命王善他们赶紧将他弄上床去,又让林寿去熬醒酒汤。
又是醉话,又是呕吐,一顿胡乱折腾,待到安顿他安安稳稳睡下,业已到了深夜。
于是,次日天光大亮时,林砚从床上弹坐起来,好像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看看墙上的黄历,二月廿七日,便又缩回温暖的炕上蒙头睡去。
隐约听见院墙外的大街上突然喧闹起来,阵阵锣鼓声愈发急促,夹杂着鞭炮声和纷乱脚步声。
这声音但凡考过功名的读书人都很敏感——是报喜的声音。
这时,林安推门闯进来:“少爷,快起来!好像是放榜了!”
林砚揉着惺忪睡眼看向黄历,二月二十八日放榜,不该是明天吗?
林安顺着他的目光到墙上,抬手就扯去了那张黄历,“二月廿八日”乍现眼前。
“我昨天忘了撕……”他不好意思的说。
“一会儿再跟你算账!”林砚一边数落他,一边套上衣裳鞋袜,起的太急,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林长济也起来了,套上兔绒滚边的大氅,正在整理头发,双目因宿醉有些水肿。见林砚出来,沉声道:“我也起晚了。”
“来了来了!”林寿冲进堂屋:“报喜的进了胡同口!”
整条胡同炸开了锅,王善正扒在院门口张望,只见那报喜的队伍锣鼓齐喧,一路吹吹打打从门前经过,离开了……
几人愣住,难道这条幽静的胡同里还住了别的举子?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只见队伍走到胡同的尽头,打头的报子傻了眼:“怎么是条死胡同?”
他拿出名单上的门牌一看:“嗐,您猜怎么着,走过了!”引得看热闹的老少爷们儿一阵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