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年方八岁(科举)—— by王廿七
王廿七  发于:2024年0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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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砚连连点头表示记下。
郎中又坐下开方:取柴胡、人参三钱,加生姜、红枣开水煎服。
付了诊金,让车夫将郎中送回医馆,林砚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林砚知道林长济长久以来心中的煎熬,他多年不曾生过病,郁气逐渐累积,一旦放松,就是病来如山倒。
他守着林长济一夜未眠,直到清晨,才轻手轻脚的离开房间,去堂屋里喝了几口热水。
林长济时而昏睡,时而咳醒,足足病了两日,勉强灌了两次药,发了一身汗,身上的疼痛才减轻了许多,只是咳嗽依旧不轻。
支起虚弱无力的身体,窗外已是天光大亮,元祥端着托盘进来,是清淡的白粥和小菜。
元祥搀了他一把,将两个枕头摞在一起,扶他坐起,从铜壶中倒了杯温水给他漱口,谁知他发热口渴,咕咚咚的喝了下去。
“几号了?”林长济问。
“二十号。”元祥一向话少。
林长济又重重咳了几声,接过元祥递来的粥碗:“快放榜了。”
“是啊。”元祥从小看着林长济长大,知道他向来要强,上一次大病还是十年前的那场秋闱,他当年毕竟年纪小功力浅,落榜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却生生将自己气的大病一场,眼下还没放榜就病成这样,万一……
呸呸呸,没有万一!

第37章 、中举
林长济吃了几口粥, 才发现小院子里静的出奇,朝窗外看了一眼,问:“林砚呢?”
元祥又端着酱菜, 便于他下筷子:“这两天陆续有府学的相公上门看您, 公子怕吵扰您休息, 都是请他们出去吃酒。”
“吃,吃酒?”林长济不可思议的问:“他们带个孩子出去吃酒?”
元祥摇手道:“是公子带他们去的……”
“……”
林长济想了想那个场面, 不由蹙眉咋舌, 这些平日里斯文儒雅的读书人,一旦喝了酒,就会原形毕露,踩着凳子行令划拳都是轻的, 可别把林砚带到什么少儿不宜的地方去, 林砚的芯子虽然换了,倘若目视耳闻记到了脑子里,日后一旦醒过来……
林长济越想越怕,当即要穿衣下床去把人找回来。
元祥看穿了他的心思, 阻止道:“公子此前同公门中人也常有应酬。”
言外之意, 该看的不该看的,也都看得差不多了。
林长济满脸苦涩, 扶额躺倒,他此前闭门读书, 并没有想到这一层。
“头又疼了吧?”元祥道:“快躺好歇着, 灶上煎着药呢,小人去看看。”
林长济这一病, 身体时好时坏, 拖到了八月底才大好。
病好了, 等待放榜的日子就更难熬了,林长济闲极无聊,日日出门与同窗相约打马吊,这才终于熬到了九月初十。
才是晨光熹微,林长济便将林砚从好梦中叫醒。
他这些日子将养的很好,林砚接二连三的替他应酬,却是很累。拧着眉毛睁开眼,烦躁道:“天还没亮呢!”他还是个孩子,需要足够的睡眠。
林长济只说了四个字:“今日放榜。”
林砚便反复睡不着了。
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关心的,只好一骨碌起床穿衣,早早去贡院外等放榜。
他们自以为来的够早了,谁知刚到贡院,就见告示墙下人头攒动,已经挤满了方巾襕衫的生员,他们相互攀谈,谈天说地,以缓解心中的压力。
告示墙上,桂榜已经贴好,只是覆着一层红绸,弄得人心焦气躁。
一声锣响,穿着大红公服的差人打头走着,身后是两名同考官,谈论声戛然而止,人们四下散开,自觉让出一条路来。官员来到榜前,将本届中举的名单揭晓。
人们屏住呼吸,只听得自己的心怦怦的剧烈跳动,只有林砚除外,他个字矮,被人挡的严严实实,看不见桂榜,反而不紧张。
就在人群窸窸窣窣开始议论起来的时候,林砚踮脚去看,依旧什么都看不见,突然,林长济捏紧了他的手,声音带着抑制激动的颤抖:“中了,我中了!”
林砚被捏的生疼,扯了扯林长济的袖口:“嘿,爹!抱我一下!”
林长济忙把他抱了起来,看到榜单的第一眼,他震惊了:“亚元!”
揭榜之后,报喜的差人倾巢而出,往各个会馆客栈、考生住处报喜,与此同时,省里也会以最快的速度,将中榜名单下达各府州县,由地方官像新晋举子家中报喜,以示朝廷对举子的优待。
只是要比省城晚个两三日。
所以从初十开始,林家上下皆措手顿足,急的不成样子,熬过了两三日,留在家中读书的林长世突然跑到南记,叫着林荣礼和林长安赶紧回家。
“是喜报到了?!”两人又惊又喜。
林长世摇头道:“是县里来人知会,今日知县会亲自到中榜举子家中贺喜,让各家提前做好准备。”
“那就是中了?”林荣礼追问:“你没问问,你大哥考了第几?”
林长世道:“也没说中了没中,县里所有参加秋闱的生员一应通知到了。”
“呃……”二人一脸失望,嫌他大喘气。
但不论如何,他们都要放下手头的事,回家等待接喜报。
林长安从袖中掏出一张票据,当做扇子一样在脸颊边扇风:“真刺激啊,这种感觉就像在赌坊里头掷骰子,骰盅揭开之前,谁也不知道是大是小。”
林荣礼一愣,预感不好,抢过票据来看,只见上头写着:永兴赌坊,五十两押林长济中举,赔率一赔三,买定离手。
林长世也上手抢了过来,惊讶道:“赌票?你去赌坊了?”
每届乡试前后,县里参加考试的生员向来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热话题,赌坊自然不会放过赚钱机会,纷纷开出赔率,等人下注。
秋闱毕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譬如林长济的赔率是一赔三,其他生员则多是一赔五到一赔八。
林长安呵呵一笑:“我当然要支持大哥了,一旦大哥中举,净赚百两,怎么样,有魄力吧?”
林荣礼冷笑一声:“是够有魄力的……等你大哥回来打断你的腿,别哭爹喊娘就成。”
林长世也拧眉凝视着他:“长安,你不该去赌,一出手就是这么一大笔,想想当年林家是如何败的……”
林长安压根听不进二哥啰嗦,在他看来,家里宽裕了,偶尔为之不过是怡情雅兴,又不是染上了赌瘾,再者说,家里的生意如今全靠他撑着,把钱投到赌坊,与投到其他生意里又有多大差别,都有亏本的风险,难不成做生意的都是在赌?
便乐呵呵的收起赌票,翘首等待赌局开盘。
长世正要跟他掰扯,锣鼓声从巷口响起,县衙派出报喜的队伍上门了。
一路进门,一路唱喜:“捷报贵府林老爷讳长济,高中乡试第二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接着还有二报、三报。
整条巷子都喧腾起来,出来看热闹的四邻越聚越多,贺喜声不绝盈耳,两兄弟早将刚才的不愉快抛之脑后,忙着打赏报子,向高邻道谢,笑的多了,脸颊发僵,可依然止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
林荣礼往日里没少给林长济泼冷水,此刻也潸然泪下,不断拿袖管擦着眼泪,口中喃喃道:“列祖列宗保佑,儿孙出息了,林家复兴有望了!”
林长民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爹,别哭了,快干正事!知县老爷的轿子已经到了巷口,堵在外头进不来!”
林荣礼赶忙擦干眼泪,一路朝众人拱手致歉,企图为县衙的官轿蹚出一条路来,却见王知县已经下了轿子,绿色团领官服,在佐贰官员的陪伴下步行走了进来。
见到林荣礼,竟满脸喜气拱手道贺:“林兄教子有方,贵公子高中乡试亚元,实在是可喜可贺!”
林荣礼便知道知县将他认成了林荣礼的父亲,忙深深一揖,口称“不敢”,解释道:“长济父母早逝,草民乃是叔父,侄儿中举与有荣焉,特赶来道贺的。”
王知县这才想起,临出门时孟师爷提醒过自己,尴尬的笑道:“无妨无妨,叔父本就是近亲,父母不在合该更亲近才是。”林荣礼连连称是,恭恭敬敬将王知县让进屋里。
边走边道:“说起来,我这侄儿也是时运不济,父母相继过世,丁忧六栽耽搁了两届秋闱,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蹉跎至今。”
王知县嘴角直抽抽,偏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客气的说:“厚积薄发,后来居上,未必不是好事。”
想他三十四岁中举,三十八岁才点的进士,更有人多少人皓首穷经蹉跎一生,归来仍是童生——世上哪有那么多年少登科的神童?林长济二十七岁中举还嫌太晚的话,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想到神童,王知县嘴角又是一抽,他家可不就有个神童么。
他甚至有些嫉妒的想,也不知这家的祖宗埋在什么风水宝地?
可转念一想,他是江宁县的父母官,县里的生员都是他的学生,林长济高中亚元,为他的政绩考评添上漂亮的一笔,这是与有荣焉的大喜事啊,怎么可以心生嫉妒呢?
林荣礼见王知县直发愣,忙请他上座,叫长安上茶。
举人不一定做官,但举人居乡者,也都是德高望重之辈。
何况林长济还年轻,乡试高中亚元,来年进京参加春闱,点进士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如果考中二甲前列,又有幸考入翰林院,三年庶吉士下来,就可以在京城留任了。国朝官员任用,有个不成文的规则: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翰林官员可是为国储相,清贵无比,前途不可限量。
到那时,他这个小小知县,怕还要仰仗于林家。
王知县越想越觉得,林家就是上天派来黄石公,不枉他此前“圯桥进履”,对林家的一番照拂。
念及此,话语中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接连三天,贺喜的亲朋不断。林家曾经四散于县里各处的族人纷纷上门,疏远些的来道喜,亲近些的自然要帮忙,单宴席就摆了三天,酒楼席面流水一般送进来,贺礼堆了两间屋子。
因举人有一定免除赋税徭役的特权,乡邻争相投献土地、甚至有人上门自愿投身为奴,寻求庇佑。
哪些该收,哪些该拒,两兄弟没有半点章法,全靠毓秀判断。
长世长安到底年轻,有林荣礼这个老人精在家撑着,又有族亲上门帮衬,才算勉强应付过去。三日过后,门庭总算稍稍清净了一些,两人累的虚脱,爬也爬不动了。
省里的鹿鸣宴过后,林长济和林砚回到县里,又是一阵的门庭若市,足足闹到了九月底,林长济才腾出手来,料理家里的事。
不到一个月,家里不但添了下人,还有了田产。他挨个过了一遍,又拿给林砚过目,生怕有不当之处,留下隐患。
人只会在一无所有的时候肆无忌惮,过去林家落魄,摆摊卖字也好,刨坟盗墓也罢,都是走投无路的举措,如今林家小有家底,又有了功名,自然变得谨慎起来。
林庭鹤上辈子自有母亲妻子执掌中馈,对于家务事,也是一窍不通,索性拿出去一股脑的塞给毓秀:“姑母,我爹说了,这些房契地契人口,日后都归您管着。”
林毓秀一脸茫然的伸手去接,谁知这样一抖,从中掉出张收据来,林砚拿起来一看,只见上头写着:“永兴赌坊兑付赌票纹银五十两,赔率一赔三,共计纹银一百五十两。”
画押处赫然签着林长安的大名。
“乖乖,赢了这么多钱!”林砚唏嘘道。一百五十两白银,足够在县城买座四进的好宅子,林长安竟全部充了公。
“什么钱?”林长济恰好从东屋出来。
林砚迅速将票据收进袖子里,毓秀的目光也躲躲闪闪。
林长济察觉不对:“怎么了?这家里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
毓秀讪笑道:“一些琐事,不用操心了,去休息吧。”
他们越是这样,林长济越是好奇,林砚见拒绝不成,无奈的说:“先讲好了,你病才刚好,不能生气。”
林长济颇觉好笑,大喜的日子,能有什么事值得他生气?可当他看到票据的一刻,笑容瞬间凝固了。

第38章 、赌坊
天下着蒙蒙细雨, 林长济站在堂屋门口,吸一口湿润的空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些, 他必须好好跟长安谈谈。
元祥叫来林长安, 后者显然刚醒, 头发用一根乌木簪子随意束在头顶,蓬松凌乱, 不情不愿的说:“什么事啊, 哥?”
林长济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十七岁了,早年间父母相继离世,长安十四岁就辍了学,这三年说是在家读书, 其实不是蒙头大睡, 就是在市井街头闲逛。两个哥哥奔波生计顾不得他,没变成王善先前那样,去混帮派、走歪路,都算列祖列宗保佑了。
终究是没把他照顾好的。林长济坐下来, 尽量平心静气的问:“长安, 小小年纪,为什么学人赌博啊?”
林长安一愣, 没头没脑的答了一句:“赌坊光明正大开在大街上,还用得着特意学吗?”
林长济被噎了一下, 又道:“怪我事先没跟你说清楚, 这一次便罢了,赌博是坏行止坏心术的行径, 向来为圣人所贬斥, 以后不许再碰了, 生意之外若有余力就去读书,将来……”
他这番滔滔不绝的话还没说完,就听林长安喃喃道:“大哥如今是举人老爷了,也开始用圣人之言约束起我们来。”
林长济“砰”的一拍桌子,林长安吓了一跳,林砚手一哆嗦,瓷盏里的茶水洒了大半。
埋头苦读的林长世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从东厢房出来看,被林砚摆摆手赶回了屋里。
林家祖上确曾有过家规:十八岁前不许近女色,不许赌博,三十岁前不得纳妾云云……可也没人真正计较过。林长安已经十七岁了,去赌坊确实不对,一时兴起而已,倒也谈不上坏行止坏心术云云。
既然林长济这样说了,林砚就不能在旁边拆台,这早已成为两人之间的默契。
他还得适当的和稀泥:“赶紧跟你哥认个错,以后不再去就是了。”
林长安心里那个委屈,赚了这么大一笔钱,没人夸他也就算了,还上纲上线的一顿指责,他反问道:“大哥考举人是为了这个家,我又何尝不是?”
听他这么说,林长济心里不好受,薄唇轻启,道:“小弟……”
却又被林长安冷声打断:“我知道的。大哥本就是四书里的君子,我不一样,我生下来就没人管没人教的,合该是卑鄙小人。大哥也不用为我的心术举止费心,日后家里总会有些不干净不体面的事,尽管交给我便是了。”
“林长安!”长济怒目圆睁:“你自己听听,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林长安闭上了嘴,不再多言。他气头上说出这些话来,其实自己也是理亏的,家里从没断了他的书读,是他自己读不进去罢了。
兄弟二人阴沉着脸,沉默良久,屋里静的只能听见秋雨敲打窗纸的声音。两兄弟对峙,林砚也不知该怎么劝,索性躲开回了东屋。
林长济右臂酸疼,抬手架在了扶手上,吓得长安往后退了半步。
他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无奈叹气,语气平淡:“长安,去换身衣裳,我带你去个地方。”
林长安虽觉得此中有诈,却还是回了厢房,换了件鼠青色的直裰,头戴四方巾,粉底黛靴,斯文板正,显得十分良家子弟。
长济却说:“再换一身,换你上个月刚置办的。”
林长安又是一愣:“你那日还说那件颜色太亮,不像好人。”
“是大哥的不是,不该以衣着识人。”林长济微微一笑。
“哦……”林长济一头雾水,又换了衣裳。
再出来时,见林长济也换上一身石青色暗花纹的倭缎直裰,腰坠碧玉佩,长身而立,在檐下等他,心中暗暗叫绝,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长济因道:“我们走吧。”
兄弟二人此时也有了下人撑伞,一行四人步入绵绵雨中。
马车行至城东,是江宁县富人聚集之地,横穿一条繁华热闹的街巷,街上酒楼、赌坊应有尽有,林长安下注的“永兴赌坊”就开在此地。
长安隐约感到不妙:“我们来这儿做甚?”
“手痒,玩一把。”林长济抖一抖衣襟,跨步进入赌坊。
长安像炸了毛似的扯住他的衣袖,低声道:“才说了不能赌博!”
林长济漫不经心的一笑:“偶一为之,不要紧的。”
长安感到莫名其妙,可是说话间,林长济已经走了进去,他只好低头跟上。
他们来着了,恰有一桌赌局。伙计见他们衣着华丽、气质不凡,上前殷勤招待。林长济将两张五十两银票给他看看,伙计见正是永兴钱庄的银票,请他们一旁稍坐,转瞬便有专人帮他们兑换,甚至省了兑银子的功夫,直接兑成筹码。
林长安看的瞠目结舌,心想大哥疯了不成,一出手就是百两,比自己还有“魄力”!
直到林长济将那盘筹码一股脑塞进自己的怀里,笑道:“好好去玩儿,大哥坐在一旁等你。”
伙计连忙上了茶,今年新上的碧螺春。
“我……我……”林长安期期艾艾半天,却见长济半点不像开玩笑,只好咽了口唾沫,磨磨蹭蹭的去那赌桌旁边。
没着急下注,先是看了两局,就开始血脉喷张、手痒难耐起来。既然大哥在旁边等着看他笑话,那就反让大哥看看,什么叫天生的赌王!
于是下一把,大家都押小,他押大。
有人在旁边低声提醒:“连着五把大的了,还押大?”
“就押大。”长安固执的说。
骰盅一开,众人趴过去看,眼珠子险些掉到赌桌上,果然是大。
身旁那人也赞道:“小兄弟神了!看着脸生啊,头回来?”
长安因道:“第二回 。”
那人连道佩服,一把筹码被伙计推到他的面前。林长安颇有些得意,朝大哥的方向瞥一眼,后者似笑非笑的坐着喝茶。
再开局,依旧是赢。
林长安故作气定神闲,心中暗喜,恐怕他就是那天选之子!早知玩骰子如此来财,还挖什么祖坟呢?!
一刻钟后,伙计要给林长济添茶,林长济推说不必,估算着时间,也撑不过一盏茶了……
果然,半盏茶的功夫,林长安空着双手,红着眼睛朝他走过来,刚刚与他搭话的男子追在后头不断撺掇:“小兄弟,这几把手气不好,下一把没准就时来运转了,你缺银子的话,自管跟兄弟言语一声!”
却是个放印子钱的。
林长安还没蠢到闹着去“翻本”的地步,一路走来,并不理他。
长济状若不经意的抬头,微惊:“怎么下来了,玩尽兴了吗?”
林长安不答话,转身往外走,眼睛里蓄的两包泪,一出赌坊大门就汹涌而出:“他们肯定是出千了啊啊啊呜呜呜呜……”
赌坊门口身材壮硕的伙计面带不善的朝他们看来,林长济及时捂住了他的嘴。
直到上了马车,林长安还在呜呜咽咽的控诉:“那骰子里……肯定做了手脚,灌了水银,还被调换,开门做生意……怎能这样……毫无诚信,我的钱啊啊啊啊……”
林长济抬手扶额,一路无言。
马车先去香烛店里买了一篮子香烛纸钱,一路出了城,郊外道路颠簸,林长安这时哭够了,才察觉出来:“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祖坟。”林长济道。
那可是林长安最害怕的地方——好吧,如今是第二怕了,第一变成了赌坊。
“停车!”林长安起身欲逃:“我不去!”
又被大哥拽了回去。
车行颠簸,噪音聒耳,车夫压根听不见他的话。
“爹啊,娘啊,你们睁开眼看看,大哥欺负我!他让我把钱输光了,还绑架我去坟地!”林长安扯着嗓子嚎。
“省点力气,到了坟前再嚎。”林长济淡淡道。
林长安眨一眨泪眼,觉得确有几分道理,总算安静了不少。
沿着蜿蜒的山路上山,可以俯瞰江宁全县,峰回路转,一片地势稍平坦的山坡,就是林家的祖坟所在,这里依山傍水,确实是块宝地。
林长济从马车里拿出备好的香烛,先去父母坟上叩拜,告知自己中举的喜讯,又去妻子坟上祭扫。
林长安知道大哥有话跟大嫂说,便就呆在父母坟前,没有靠近。
林长济赤手拂去碑文上的尘土,那墓碑清清冷冷,不带一丝余温,他目光空空,存了满腹之言,此时只化作一声苦叹:“你啊你,吃了那么多年的苦,该享福的时候却不在了。我在省城看上那时新绣花样子、胭脂水粉、衣料首饰,却一样也买不成,一样也买不成!”
在妻子坟前枯枯坐了一刻多钟,这才站起来,整整衣衫头巾,走向长安。
带着弟弟来到曾祖父母的坟前,也就是林庭鹤和徐氏。
林长济指着上面的位置:“那是高祖父,旁边是两个高叔祖,左边是曾叔祖,下面是祖父和叔祖父。”
这些,林长安都是知道的,不明白大哥为什么要再说一遍。
有见林长济将右边的衣袖挽起,露出小臂上长长一道森然可怖的伤疤。这疤痕长安见过,也问过来历,并没问出答案。
“许多事,我们的曾祖父没能亲眼所见,你和林砚又太小,只有我和你二哥耳闻目睹,亲身体会。”林长济道:“所以你们觉得我小题大做,也不奇怪。”
“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林家历经二世三世就败落至此,与子孙考不出功名有关,但追根溯源,还是由一个‘赌’字开始的。”

第39章 、议亲
“那年县里来了个团伙, 专盯着乡绅子弟下手,他们盯上了两位祖父,设局让他们欠下一大笔钱, 债主上门讨要, 曾祖母爱惜家族名声, 东挪西借凑了一笔巨款给了人家。从那时起,两位祖父就像变了个人。”
“他们酗酒、狎妓, 常年泡在赌坊中, 妄图翻本,结果是越亏越多,心情郁闷,就去妓院里消金买醉, 一掷千金。”
“然后是一笔接着一笔的烂账, 等着家里填窟窿。”
“除此之外,祖父还变的性情暴戾,那时长世养在祖母房里,哭闹吵醒了祖父, 摸起一把裁纸刀, 朝着长世砍过去。我挡了一挡,就被砍成这样。”
长安惊呼:“怪不得, 大哥每到阴雨天,右手时常疼的写不了字。”
林长济点头:“就是因为这个, 悬腕时腕力不够, 练不出更好的字了。”
长安沉默低头,心中难过。
“长安, 大哥知道,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好。”林长济道:“你说得对, 大哥如今不一样了,架子也端起来了,满口仁义道德……”
“哥!”林长安打断他:“我那是气话。”
林长济道:“是气话,也是实话。如今林家蒸蒸日上,注定不会像过去那样无所顾忌,眼下林砚正在重修族谱,日后还要设立族学,培养族中子弟,慢慢将涣散的人心重聚。一个家族想要繁盛,就必须恪守理学,约束人欲。”
林长安一时无话可说。
又听林长济肃声道:“譬如赌博,偶一为之固然不值得小题大做,可人一旦尝到了不劳而获的甜头,就会再二再三,为所欲为。”
像盗祖坟这样离谱的事,林长济更是提也没提。
长安一向清澈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与束缚,好似上了一把无形的枷锁,它很华丽,让人趋之若鹜,可真正拥有了,又急于挣脱。
林长济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呀,该长大了!”说完,抖一抖凌乱的袍襟,迤逦向山下走去。
举人居乡,门庭绝不会太冷清。
每天都有亲友陆续上门,起初是五服以内的近亲,后来是百八十年前就分家出去的旁支,也不抱什么目的,不过是走动亲近的意思。
林长济起先还见见,后来多是让长安长世出来应付一下,他毕竟要收心攻读以备来年春闱,时间并不宽裕。
可每当刘员外来,长济是必须要见的。
这一次是亲自来下请帖,他年将不惑,要过个整寿,请林家上下同去赴宴,另有单独下给女宾的帖子,请林毓秀的。
林长济手上微微一顿,想到刘家那位主母周氏,便托词长姐身体不适,径直替毓秀推拒了。
刘员外这次却坚持道:“还有好几日,没准儿那时就好了,你先收下,到时候再看。”
林长济无话可说,只是心中奇怪,刘员外素来是很知趣的人,明知周林两家积怨颇深,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周氏给长姐下请帖,他竟也不拦一拦。
刘员外走后,林毓秀看到那份请帖,方笑道:“看来,我不想去也得去了。”
“为什么?”林长济问。
“刘员外必定是自己不好开口,不知托了哪位女眷旁敲侧击试探我。”林毓秀道。
“试探什么?”林长济问。
“当然是你啊。”毓秀道。
林长济一愣,随即无奈的笑着摇头:“我是什么意思,大姐是知道的。”
“那我就更要去啦!”毓秀道:“还有咱家长世呢。”
她将近来发生的事大致说了说,林长济喜出望外:“当真?!”
“当然!”
十月初十,正是秋收结束,也有十成节、丰收节一说。这日刘员外大寿,毓秀、长济和长安三人去赴宴。
林砚忙着修族谱,长世忙着准备次年的院试。午后,长世拿出一篇练习的文章来给林砚看,是去年的院试题目。
林砚先是扫一眼,那手柳字颇具瘦硬骨感之美,便知道他是从小下了功夫的,只是文章结构松散,毫无可圈点之处,林砚甚至暗暗揣测,当年考官让他通过县试、府试,莫非是看上了他这一手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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