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分明已洞悉一切,赵三惊出一身冷汗,脑子霎时乱成一团,甚至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
待赵三被压下去,魏潜才道,“看出什么了吗?”
魏潜在问话的时候设了一个小圈套,故意装作不知实情,用详细的描述说了一个更完美的谎言去引导话题,一旦赵三被带入他谎言中,一切便由不得他了。
假如赵三是个聪明人,或者说的是实话,应该会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答案,但他显然在被魏潜牵着鼻子走。
崔凝回忆道,“他在撒谎。他不知道冯秋期招认了多少,但那天早上的经历是冯秋期不知道的,相对安全,他可以随便说,所以刚开始你问关于柳意娘的问题,他回答的很轻松随意,随着问题变得密集而细致,他发现自己的回答中出现漏洞,思考的时间明显变长了。而后来地穴中的事情,他谨慎的说了实话,但用了更长的时间思考。”
这是昨天早上的事情,问题也都很寻常,如果是真实经历,根本不需要过多思考。
崔凝继续道,“还有,他根本不像一个普通车夫,昨日才招认杀人移尸,杀人偿命板上钉钉子,今日居然还有闲情观察我。”
第352章 柳聿
冯秋期不管是外貌还是反应,比赵三看起来更像个正常人,面对审问可谓知无不言。
赵三够冷静大胆,但自以为是,脑子不那么灵光,而这个冯秋期,比赵三要精明多了,看似慌乱,对答间却没有丝毫漏洞,并且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赵三和柳鹑身上。
若是这份供词确认了,冯秋期就只是个负责打杂的从犯,罪不至死。
然而,过于完美未必真实。
崔凝道,“看起来……两个人都默契的把责任甩给了柳鹑。”
魏潜把柳鹑的供词递到她面前。
内容不多,柳鹑承认一年前与悬宿先生结识,平日关系不错,但坚决否认买凶杀人之事。
“把柳鹑带过来。”魏潜道。
柳鹑是春风楼的管事,崔凝见过青楼里那些打手和小厮,不是带着匪气便是逢迎谄媚,却不想柳鹑居然气度不凡。
他已近四十,但是身高体长,举止端方,是与年轻郎君完全不同的成熟俊美。
不过柳鹑如此出众也并不算出人意料。悬宿先生毕竟是名声在外的观星师,能与他成为朋友的人,无论是什么身份想必都有过人之处。
柳鹑与悬宿先生是在从长安南下的路上相识。一年前,他去南方去接一批姑娘,路上偶然结识悬宿先生,二人一路相谈甚欢,成了朋友。
柳鹑走南闯北,又因身份之故,消息一向颇为灵通,这一年来也在通过各种办法替悬宿先生寻亲。
两人相识不算太久,监察一处查起来不算太难,魏潜没有继续询问这些,“赵三是你那妾室的亲兄长?”
柳鹑没有想到监察司动作这么快,猛然被问到有些怔愣。
柳鹑年近四十,至今未婚,家中只有两房妾室,一个是跟了他许多年的侍女,另外一个是一年前纳进门。
柳鹑不知想起什么,情绪低落,“正是。听闻他幼时生了一场大病,后来形貌便与寻常人不同了。”
魏潜问,“这对兄妹是何身份?”
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却令柳鹑沉默,片刻之后才道,“她原是楼家的侍女。”
“楼家?”崔凝压下满心惊讶,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问,“楼仲家吗?你与他是何关系?”
柳鹑本不想说,但有时候一旦打开一个口子,很快便会决堤了。
对话已经到这个地步,事到如今,没有继续瞒的必要。
“我是楼仲的小舅。”柳鹑道。
崔凝想起楼仲曾提起过他的母亲,“所以你与楼仲的母亲是亲姐弟?那你可知晓悬宿先生与令姊的关系?”
柳鹑点头,“当年父亲病故,家产被夺,姐姐因模样生的好,也不免被人惦记上。她问母亲要了一笔钱偷偷跑了,后来便杳无音信,十多年前母亲重病,言平生最遗憾的事便是当年没能护住姐姐。我为了完成母亲心愿,托人找了很久,直到前年才重新联系上,但……”
柳母早已不在了。
昨日柳鹑被抓时,嘴比蚌壳还紧,这会子像是突然回过味来,发现自己再不说话可能就要成为替罪羊。
魏潜道,“令姊的名字是?”
“柳聿。”
崔凝手中的笔一顿,追问,“哪个字?”
柳鹑道,“雨雪麃麃,见晛聿消。”
崔凝默默与魏潜对视一眼。监察司搜到的书信中,有几封落款“聿姬”,应当就是柳聿。
当年柳聿幸而遇见悬宿先生一家,否则一个美貌柔弱的女子独自在外行走,能不能全须全尾的活着都很难说。她随着悬宿先生去往河东道,并没有受到太大的磋磨,后来很快又榜上楼家,有了安身之地。
柳鹑知道这些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怨既然有了安身处,为什么不联系他和母亲?
若非为了完成母亲遗愿,柳鹑刚开始甚至都不想与之相认。
当年柳家倒了,家财尽散,柳母在她苦苦哀求下,掏空了所有积蓄给她做盘缠,她站稳脚跟这么多年了却连个消息都不愿传回来,令柳母带着满心的后悔与担忧去世。
可话说回来,当年柳母之所以不能豁出一切去护着柳聿,还是因为柳鹑年纪尚小,需要照顾。
这里面孰是孰非,实在难以掰扯清楚。柳鹑如今已快要到不惑之年,爱憎都已看开许多,想着难得还有个血脉相连之人,也不排斥偶尔来往,然而现实又一次击溃了他。
被关在牢里一晚上,柳鹑回忆起了很多事。
一年前南下那次,赵三也在。
联系青玉枝发生的命案,柳鹑不免会想,当年他遇见悬宿先生当真只是偶然吗?
第353章 又一个圈套
柳鹑从小见识人心险恶,做了青楼掌事之后更是见惯各种糟污,从来不对人性抱有任何希望。
“我真没有买凶杀人,还望大人明察。”柳鹑想通一些事情之后,就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处境,倘若所有人都一致指认他买凶杀人,假的也可能成为真的。
柳鹑知道真正雇凶杀人的很有可能是柳聿,他没有急着推责,并不是因为还存着什么亲情、善心。
之前柳意娘被抓进监察司时,柳鹑曾特意去打听过魏潜,此人手上从没有出过冤假错案。这一点固然让他安心很多,但还不够。魏潜为人正直,但只要是个人就会有喜恶,柳鹑想紧紧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惹他厌恶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柳鹑觉得魏潜可能会厌恶一个为了脱罪随口攀扯亲姐的人,所以便刻意藏住所有阴暗的想法,认真回答每一个问题。
面对不同的人,展示并放大自己性格中相应的一面,这是柳鹑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形成的处事方式。这种相对真诚且痕迹不重的迎合,曾让他在与人交际中无往不利。
不过与柳鹑所忧不同,魏潜并不会把个人情绪带入案情,但嫌疑人愿意配合自然更好。
青玉枝的案子若是真就在柳鹑这儿结束,“太白经天”的预言线索多半就得断了,好在经过多次审问,案情获得了新的进展。
“如果柳鹑没有撒谎,雇凶杀人的人更像是柳聿。”崔凝把记录好的供词递给魏潜。
他飞快的翻看一遍,放在面前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上面敲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凝看过去,发现指尖下正是一个名字冯秋期。
三个人中,赵三愚蠢,柳鹑聪明,两人身上都有着与常人不符的冷静,只有冯秋期看起来像个被吓坏的鹌鹑。
偶然性的杀人案件中,确实有冯秋期这种人,但这起案件明显不是,他在其中的平常反而显得格外不平常了。
赵三与冯秋期的供词中,都说彼此是朋友,但从监察司的调查结果来看却并非如此。
一个是青玉枝的账房,一个青玉枝车夫,能伙同杀人的关系,平常不应该没有任何交集,就连柳鹑也表示不知道赵三和冯秋期认识。
假如是临时合作杀人,那么一定是有什么能让他们彼此信任的理由。
难道冯秋期和赵三都是幕后凶手安排的棋子吗?
“三十年前悬宿先生妻女失踪一事,恐怕另有隐情。”魏潜看着面前的红色粉末,“那个地穴,也绝不是冯秋期和赵三能弄出来的东西。”
崔凝道,“你的意思是……幕后之人很有权势?”
“应该不止一股势力,但悬宿先生的死因多半与于县鬼土之事有关。”
崔凝抱臂叹了口气,“三十年前的事情不太好查吧!”
太平盛世,如果不是遇上严重天灾,百姓一般不会与官府发生冲突,于县鬼土事件,灾民加府兵多达上千人,不小的动静,想查不难,但想查到细节也并不容易。
悬宿先生曾在于县附近停留长达数年,他交游广阔,几乎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关系,这样都还寻不到一丝线索,更遑论三十年后呢?
“我会让二处的人过来审问冯秋期。”魏潜在审问过程中大致弄明白了冯秋期的性子,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不需要与他废话。
魏潜反对动不动就对疑犯用刑,但架不住有些人不吃苦头不配合。像赵三这样自作聪明的人最好审,魏潜还是把重点放在此人身上。
午饭过后,他又提审赵三一次。
经过上一次被骗之后,赵三这回不但不再说话,看着魏潜的目光亦十分警惕。
魏潜中午可没有闲着,自然有让他开口办法,“柳鹑有个妾室叫盈盈……”
“这些事情与她没有关系!”赵三顿时像被踩了尾巴,怒道,“人是我杀的!你们不是查到证据了吗?!还问什么问?要杀要剐冲我来!”
效果比想象的还要好。
魏潜面无表情的向后倚了倚,“我倒是想冲她去,不过似乎有人比我先下手了。”
赵三僵住,“你是什么意思?”
“我中午带人过去的时候,发现她失踪了。”魏潜见赵三神色微松,轻笑了一声,“先别急着高兴。她人不在,但她的侍女被打晕,屋子里有挣扎搏斗的痕迹……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你胡说。”赵三突然想到魏潜的狡猾,以为拆穿了他的圈套,顿时大笑,“哈哈哈!你休想骗我!”
崔凝侧身示意鹰卫把侍女带过来。
赵三一见侍女,笑容慢慢褪去。
侍女浑身抖如筛糠,哭道,“三爷,娘子被人绑了?”
“谁?!”赵三强定心神,一面告诉自己这是魏潜的圈套,一面又忍不住焦急。
侍女摇头,“奴婢不知道。奴婢只听见娘子喊了声救命,跑进屋里正见两个婆子扭着娘子,接着便被人打晕过去。”
这赵三心狠,却独独护着妹妹,有什么好东西全紧着妹妹,甚至怕自己畸形的外貌丢了妹妹的脸,多次拒绝柳鹑安排的体面活儿,平日没什么事就窝在屋子里,甚少露面。
魏潜抬手。
鹰卫拽着侍女出门。
侍女边哭便回头道,“三爷,您要是知道谁抓了娘子快与大人说了吧,娘子有孕两个多月了,胎像不稳,万一……”
赵三看见她衣衫凌乱,后脑勺还有血迹,显然不像是说谎。
崔凝紧接着道,“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你被关在监察司严密看管,外面消息送不进来,所以那人抓她,可不是为了威胁你。”
喜欢自作聪明的人,只要给起个头,他们便能自己琢磨出一套故事,并认为自己看透了一切,所以崔凝没有继续说话,放任他自己去想。
赵三显然被自己想到的东西吓着了,慌慌张张的道,“一定是楼夫人!是她吩咐我杀了悬宿先生。一定是楼仲抓了我妹妹!”
“我这就去救人。”崔凝说罢,见赵三一脸焦急的看向自己,便直接带人出去了。
人是监察司去抓的,只是抓人的时候顺带演一出戏罢了。
茶室里,赵盈盈惊惶不定的坐在席上,发髻衣衫凌乱却不敢伸手去整理。
“姐姐喝茶啊。”诸葛不离笑盈盈捧上一碗茶,柔声安慰道,“咱们这里是衙门,又不做那杀人越货的行当,姐姐莫怕呀!”
崔平香抱臂坐在门口,看了一眼茶碗,没有说话。
赵盈盈瞧着她面善,心里放松几分,捧着茶战战兢兢的询问,“姑娘,不知我哥哥犯了何事?”
赵三被抓之事监察司做的比较隐蔽,但赵盈盈当时在家,自是知晓。她当时便给柳鹑递了消息,只是没有得到回音。
青楼生意不分昼夜,柳鹑忙起来宿在春风楼十天半月都是常有的事,赵盈盈到现在都不知道柳鹑也被抓了,所以她心里虽焦急不已,但没有太惊慌,只想着若是柳鹑再不回话,她就去求一回楼家,不想监察司比她动作要快。
诸葛不离靠在桌边,一手撑着脸,为难道,“您都不知道,我一个伺候人的丫头就更不知道了啊。”
这话没法反驳。
赵盈盈现在脑子里一团乱,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监察司里怎么会有普通侍女。
“大人。”崔平香倏地站起来。
诸葛不离瞧见门口的人影,也跟着慢悠悠的站起来。
赵盈盈看向门口,正见一名身着官服的少女进门,一脸疑问的回头看了看诸葛不离,也规规矩矩的站起来行了个礼,“见过大人。”
“坐吧。”崔凝随意找了位置坐下,打量赵盈盈几眼。女子乍一看并不出众,但身量娇小,皮肤细白,越瞧越觉得没有缺点。
诸葛不离道,“这位是监察四处崔大人。”
赵盈盈突然想起了坊间传闻圣上亲自提拔一位女大人的事,便猜到了崔凝的身份,连忙道,“崔大人,我哥哥最老实不过,绝不可能犯大错,还望大人明察。”
“我们当然不会冤枉好人。”崔凝道。
赵盈盈松了口气,完全没有想过这句话暗涵其他意思。
崔凝问,“听闻你曾在楼家做侍女?是楼夫人的贴身侍女吗?”
赵盈盈轻轻捂着肚子,“回大人话,我原只是夫人身边伺候鸟儿的侍女,平日不常近身伺候。”
“那为何又成了柳掌柜的侍妾?”崔凝觉得颇有些意思。
古有记载:赤凤谓之鹑。
鹑是凤凰类的神鸟,这个名字大概是取“人中龙凤”之意,但真弄个侍弄鸟雀的侍女来伺候,这不是拉近关系而是膈应人吧?
柳聿真是想亲近弟弟吗?她对弟弟的态度当真是耐人寻味。
赵盈盈不懂这些,但对此显然也有些迷茫,“我也不知。当时夫人身边的姐姐们都暗中较劲,从没有想过这等好事竟能落到我头上。”
青楼管事这个身份不怎么好听,但柳鹑生了一副好皮相,气度不凡,家中颇有资财,再就是后宅只有一个跟随多年的妾室,上面没有长辈和主母,就算过去只是当个妾,好处也是实实在在的。
崔凝问道,“你们夫人只有楼仲一个儿子?”
赵盈盈点头,“听说后头还有过一个,但是没能留住。”
“你是楼家家生子?”崔凝觉得其中可能有什么隐情,便准备多问问。
“不是。”赵盈盈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和哥哥都是是夫人买朱擐鸟时搭送的。”
崔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说起来好笑,很多时候人远不如鸟值钱,譬如楼夫人花重金买了两只品相极好的朱擐鸟,卖家就搭送了两个懂养鸟的人。
崔凝笑道,“看来你们夫人过的不错。”
“这……应当是挺好吧……”赵盈盈不太确定道。
诸葛不离大概看明白崔凝想问些什么,笑着接话道,“养珍禽花费不菲,那一定是极为富贵吧?姐姐这般迟疑,难道另有隐情?”
赵盈盈不知道赵三为什么被抓,现在发现所有的问话都围绕了楼夫人,心中疑惑,欲言又止。
中午的抓捕诸葛不离也去了,对事情经过了解个大概,崔凝见她十分聪明,似乎明白自己的意思,便对她使了个眼色。
崔平香五感敏锐,早就发现两人“眉来眼去”,还在一脸苦大仇深的想崔凝到底是何意,那边诸葛不离已经扯着赵盈盈的袖子撒娇,“姐姐,案情与你没有关系,咱们把你请来监察司是为了保护你,现在也不是审问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咱们聊聊天嘛!”
“呕!”
一声莫名的干呕,声音不大,却引得屋内几人全都看过去。
崔平香抹了抹嘴,耳根发红,强作淡定道,“抱、抱歉。我中午吃多了。”
说罢,逃离一般站到门外,扑面而来的冰冷的空气把面上热意压了下去。她平常看别的女孩撒娇还觉得挺可爱,但一想到诸葛不离那股毁天灭地的狠劲,就觉得难以接受。
“毛病多。”诸葛不离哼了一声,扭头又笑眯眯的给赵盈盈倒了杯水,“姐姐放心,这茶是我特意调制,有孕也可以饮用。”
赵盈盈接过茶,本不欲喝,但想着对方已经端了两回,若是尝都不尝一口未免有些落人面子,于是便稍稍沾了沾唇,没想到味道居然极好。她刚有了身子,胃口一直不好,难得有喜欢的东西,便忍不住喝了一口。
然后,不知不觉一碗便下了肚。
等她放下碗,诸葛不离才轻声道,“姐姐与我说说楼夫人吧。”
赵盈盈心里虽还有些怀疑戒备,但不知为何看着诸葛不离一副天真柔弱的模样,竟然有一种倾诉的欲望,“夫人不像过的不好,她喜欢珍禽,家主便为她专门建了个园子,平日瞧着也是极为爱重,但我自到楼家,从未见她展颜。”
楼夫人平常有一大半时间都在珍禽园与鸟为伴,赵盈盈虽不能近身伺候,但远远瞧见的次数并不少,所以她觉得楼夫人日子似乎不太顺心,绝非凭空揣测。
不知诸葛不离使了什么法子,赵盈盈有问必答,很快便将楼家的事情倒了个干净。
原来柳聿是楼崇的继室,嫁入楼家时原配留下了三个孩子,最大的已经十多岁了。不过,原配去世后这三个孩子都由楼家老太太抚养,柳聿嫁过去只是担个继母的名头,几乎不与他们接触,且她在嫁过去的第一年就生下了楼仲。
让崔凝比较在意的一点是,楼氏虽为鲜卑贵族,但早已不复荣华,族中其他嫡脉皆是穷困潦倒,就连楼崇的堂弟家里都穷的快揭不开锅了,可是柳聿却能过着奢华的生活。
同宗同脉有富贵有贫贱,再正常不过,但崔凝深知对门阀士族来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不是纸上之言。
譬如崔氏全族上上下下几万人,如今已经分成许多支,就算合在一起算,在朝为官的又能有多少?于他们来说,只要有一个出息便能带起一脉,哪怕不能全都荣华富贵,也绝不至于连隔房都穷困潦倒。
因为通常情况下,他们会将阖族资源都堆在族中优秀子弟身上,等到这些人走上一定高度,获得权势金钱,便会将得到的资源再反哺回族中。如此良性循环,生生不息,才是门阀走向煊赫之道。
就算如谢氏这般没落,至今亦是如此做法。楼氏昔日好歹也是鲜卑贵族,没落还没多少年,不至于就分崩离析、各自苟活了吧?
崔凝将疑点暂且记在心里,看着昏睡的赵盈盈,有些担忧,“你给她下了药?”
诸葛不离道,“大人放心,那茶确实是补药,不会损害身体,只是喝了之后会犯困,再加上一点小小催眠术便能让她知无不言。”
崔凝惊讶道,“那用此法审问犯人岂不事半功倍?”
“这个方法只能对意志薄弱或者心中没有防备的人起作用,并没有那么好用。”诸葛不离笑道,“我师父与二处监察佐令关系不错,他们应该也有类似的手段。”
监察二处与诸葛赐关系匪浅,也正因如此,魏潜才会与他有所交集。
崔平香站在门口,听着里头两人相谈甚欢,心中分外惆怅。
她原来只是打算学着贴心一点,免得招人嫌,倒也没有多么迫切的想要讨主子的欢心,如今诸葛不离一来,顿时将情况上升到了另外一个层面上。她作为崔家的人,怎么能够输给魏家请的外援?!
不行!丢不起这个人!
崔平香下定决心,正要转身进门,忽见易君如抖着一身肉匆匆跑过来,“你家大人呢?”
“在里面,我先通……”崔平香行了个礼,话还没说完便被易君如挤开。
崔平香一把将那身手灵活的胖子拎回来,按在原地,“属下为大人通报!”
“欸,我说你这……”
崔平香也不理会他,兀自进门,留下易君如站在门口怀疑人生:现在的小娘子都能拎他像拎小鸡仔似的了?
崔凝早就听见动静,见崔平香进来,示意自己知道了,便亲自迎到门口,“易大人。”
“小崔大人!”易君如登时将方才的事抛之脑后,一脸兴奋的道,“宜安公主被人状告了。”
“是陈智?”崔凝问。
易君如震惊了,“消息传的这么快?!”
崔凝上半天一直在忙着案子,哪里有闲工夫打听这些,之所以能猜到,不过是因着夜宴偶遇。
端看陈智的所作所为,便知道他不是个肯吃亏的主。他从不肯委屈自己,又怎么可能任旁人给他委屈受?
自陈智在长安出现,看似行事横冲直撞又怪诞不羁,却总是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他做出任何事,崔凝都不会觉得出乎意料。
崔凝有些好奇,“我猜的,快说说怎么回事?”
易君如想不出她是如何凭空猜测,却也懒得纠结,“方才他披发赤足在宫门口,洋洋洒洒一篇状告,闹着要触柱……”
今日大朝会,回来述职的地方官员都要参加。陈智这样低品阶的官员自然没有办法面圣,但是为了圣上能够随时问话,他们也要一大早赶到那边等候传召。
可以说,今天是满朝文武聚集最齐全的时候,陈智一闹,圣上想不知道都难。
“他说宜安公主强掳施虐他弟弟,证据确凿。”易君如到现在仍觉得不可思议。
事实上,当时圣上连同满朝文武听见这桩事,反应都与易君如差不多。
陈智是谁?当初圣上亲自“盖章戳印”的丑人,纵然那是因为在谢飏、凌策衬托下才显得格外丑,这个评价多少有些水分,但即便除去水分,他也只是个中下的相貌。
彼时所有人的心里都不约而同的想着一个问题宜安公主是最近才瞎的吗?
崔凝犹豫着替他解释道,“据说他弟弟生的很是俊俏。”
易君如疑惑,“你又知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咳,这个我从前听陈先生说过。”
“我想起来了,他候补的时候曾在悬山书院授课。”易君如听她这么一说,想起这二人从前是师生关系,顿时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他居然还有向女学生炫耀弟弟容貌的癖好?”
崔凝总不能解释夜宴上偷偷帮助过陈智,心道,反正他的怪癖也不止这一桩,虱子多了不痒。
为免易君如继续问,她只能转移话题,“状告结果如何?”
易君如压低声音道,“还不知道,若是不出意外,宜安公主这回要栽跟头了。不过,想扳倒她却没那么容易。宜安公主这些年也没白折腾,她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掌握着许多人的财路,若是有人想把他们的钱袋子捅个窟窿,那怎么可能呢?”
所以很多人都猜测,宜安公主最后八成也就是被申饬而已。
易君如叹道,“他这样做也是无可奈何。若是不声不响的揭过去,小小县令如何顶得住宜安公主的报复。如此在圣上面前挑明,宜安公主不敢轻举妄动。”
这样说也有道理,可崔凝觉得,以陈智的性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乐天居中,还是一如往常的清静。
大堂内温暖如春。掌柜端着小胡床坐到火炉旁,盯着小厮往炉膛里头添碳,添一块,他便叹一声。
小二抖着手问,“掌柜,您有心事?”
“多好的银霜炭呐。”掌柜满眼惆怅,“白烧了。”
乐天居已经两天没开张了,但是依着规矩,店内还需一切照旧,后厨每天准备的上好食材,就算是冬季也绝不留过夜,需要丢掉的东西大都便宜了伙计,掌柜每日也没少吃少拿,吃的时候眉开眼笑,吃完就开始叹气,若是乐天居倒闭,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魏潜名下不少产业,当初乐天居选掌柜时,所有管事都争破头。不为别的,乐天居的目标客人就是权贵,虽说不好伺候,但伺候好了自然好处多多。
吴掌柜在这群人中以“会吃会玩会拍马屁”的“才能”脱颖而出,正摩拳擦掌的想要大干一场,却被兜头泼了盆冷水。
魏潜对乐天居的要求是:要清静,生意出入持平即可。
吴掌柜只好含泪推翻先前的计划,弄了个最费时费力的生意。乐天居里的一花一木、一杯一盘、一食一饮无不做到“精、奢、雅、奇”四个字,以至于客人进来平平常常喝茶吃个点心都要花上十几吊钱,若是放开点,那更是没个准数。
东西好了自然不缺客人,乐天居贵到令人发指,仍然盈利,只是最近因迁都一事权贵们都忙乱得很,已经两日没无客上门了。
吴掌柜看着自己小白萝卜似的手指,感慨道,“最近愁得我都清减许多。”
“可不是嘛!”小二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咂了咂嘴,正想昧着良心夸上几句,余光却见门帘被挑开。
屋内光线一晃,便见一名身着平素锦宽袖袍服的少年入了堂内。
少年肤白如羊脂,一双桃花眼流转之间似多情含羞,竟让见识颇多的掌柜和小二都愣住了。
“小二?”少年音如淙淙冷泉。
小二这才回过神,连忙放下簸箕,一边用巾帕擦手,一边快步迎过去,“郎君喝茶还是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