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人驾到—— by袖唐
袖唐  发于:2023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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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裳的半生比什么话本子都让人热血沸腾,同时也突然明白前些日魏潜突然产生的自我怀疑。
世道如此,人命有贵贱,像苏山海那样的禽兽,残害了一个又一个,甚至在监察司都挂上了号,却还能活的好好的。
对于满心正义的魏潜来说,现实定然会让他迷惑。
崔凝合上书册,把纷乱的思绪抛开,开始分析究竟谁才是那个买陈家古籍的苏商。
资料中记录,苏裳的生意一直都在江南、岭南、淮南,也许也涉及蜀中,但崔凝认为不可能是她。
苏裳那个苏家是后来新起之秀,陈愚祖父在世时,她还不知道在哪儿。
这几十年间,能有财力深入蜀中买古籍又复原浩辉聿的长安商贾,只有苏山海。
当然,也不排除陈愚的祖父被人骗了,崔凝暂时排除这个选项,开始着手查苏山海。
俗话说,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朋友,而是对手。
崔凝眼瞅着天色还不算晚,给魏潜留了个口信,带上诸葛不离和崔平香去拜访苏裳。
三人上了马车,诸葛不离听见崔凝报的地址,惊讶道,“娘子是去苏裳?我与她有个面子情,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呢?”
“真的?!”崔凝搓搓手,“今日可真是颇多意外之喜。”
诸葛不离看着她喜形于色的模样,目光柔和,“是啊,我十三岁便开始出诊了,刚开始没人请我,苏娘子起了个头,后来我才攒了几分名声。”
崔平香抱紧自己的刀,仰头看着车顶,深深觉得自己除了一把力气可能真的没什么用。

待至苏府门口,崔凝没有下车,直接让诸葛不离过去敲门。
诸葛不离的名头在苏府还挺好用,三人马上便被请到门房里热茶招待,等了小半盏茶的功夫,有个侍女过来领她们去见人。
侍女见崔凝穿着官服,轻声解释道,“我家娘子在暖阁,因诸葛姑娘是熟人,便想着随意一些,没想到还有位女大人……”
侍女当然不敢指责崔凝,这是在解释并非故意怠慢。
“无妨,是我冒昧来访,叨扰你家主人了。”崔凝本也不在乎这些礼节,再说即使是崔家,也不会像宜安公主那样财大气粗到处烧地龙,只有会暖阁、卧房这些地方会有,她自然也愿意呆在暖和的地方。
侍女欠身,“大人言重。”
方才在坐马车的时候,崔凝从诸葛不离那里大致了解了苏府的情况。
苏裳没有嫁过人,却生了一对双胞胎兄妹,两个孩子已经十岁了。孩子是她亲生的,但没有人知晓生父是谁。
侍女进暖阁传话,崔凝站在门口仰头打量。
一路走过来,崔凝发现苏家占地面积并不大,但是修建的十分精巧,整体不是北方工工整整的布局,而是带有明显的江南风格。眼前这座暖阁雕梁画栋,共有上下两层,朝南的窗子都镶着透明琉璃。琉璃不算很纯净,只能隐约看见里面的人影,但是这样大而规整的一块,显然价值不菲。
侍女很快返回,“诸位请。”
一进屋,一股浓郁的乳香夹杂着花果香气扑面而来。
崔凝瞧见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好奇的看过来,便冲他们笑了笑,这才看向主座。
女子瞧上去只有二十的样子,着一身深兰色弹墨蝴蝶葡萄留仙裙,石榴红彩绣芙蓉花圆领衫,如云般墨发松松绾成慵懒的堕马髻,整个人犹如一株怒放的花儿,绰约多姿耀如春华。
即使是事先知晓,崔凝也不敢相信她有三十了。
“这位是……”苏裳起身,目露疑惑。
崔凝盯着她的眉目多看了她几眼,拱手,“监察司崔世宁。”
“原来是崔大人。”苏裳眉眼弯起,立即吩咐左右,“快看座。”
两旁侍女飞快的整理好请三人入座。
崔平香作为护卫,自然的跪坐到崔凝身后侧,可等她坐好,才发现诸葛不离是坐在客座上的,心里又是一阵自我怀疑,最终还是坚定了自己的位置。
“大人入夜前来,想必是有要事?”苏裳问道。
崔凝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停留,见男孩修眉星目,顿了几息才收回目光,“事关苏山海,是否需要单独聊聊?”
苏裳笑道,“满长安都知道我与他有仇,我的子女自然更加清楚。他们并非无知孩童,大人但说无妨。”
说罢,只屏退了一些伺候茶水的婢女。
崔凝也并无不可,“苏娘子可知晓苏山海年轻时是否去过蜀中?”
“蜀中?”苏裳不知想到什么,怔愣了一下。
她这些年与苏山海斗的你死我活,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对那人的一切自然了如指掌。
苏裳垂眸思索,崔凝也不着急。商人逐利,不可能白白给人提供消息,旁人来问,未必能得到答案,但崔凝知道自己亲自登门,她一定会卖这个人情。
倒不是崔凝觉得自己面子大,而是她背后不论是崔家还是监察司,都是苏裳平时无论如何都难以搭上的关系。
苏山海身后的苏家在长安经营数代,关系盘根错节,苏裳再厉害,也很难在他手里讨到什么便宜。若是能与崔氏搭上关系,不论崔氏对她有没有实际上的帮助,哪怕是只得个面子情,她便可以利用这个关系拓展出无数条人脉。
这对于在长安如履薄冰的苏裳来说,简直犹如天上掉馅饼。
更何况,这还不是最吸引她的一点。
苏雪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寻了十几年都没有结果,苏裳手下人脉势力固然不差,但哪里比得上监察司!
短短一瞬,苏裳脑子里捋出了许多利弊,却并未急着回答,反而吩咐所有人退下,又向两个孩子道,“你们先去书房玩儿。”
龙凤胎明明很好奇,却没有闹着留下,听话跟着侍女出了暖阁。
“方才是我想岔了,监察司的大人来问话,想必事关紧要,岂能叫这许多人听了去。”苏裳要卖面子,就一定会做得既明显又妥帖,更重要的是,试探崔凝问起苏山海的原因。
若是苏山海犯到监察司手里,她可太乐意送他一程了!手刃仇人固然痛快,可落井下石也同样舒坦。
崔凝岂会不知她的意思?然而步天聿顶多只是个疑点,这根线后头能扯出个什么玩意,她也不知道,说不定扯着扯着就只是个线头,最后发现白忙活一场。
“苏娘子不必紧张,只是问几个问题。”崔凝并不正面回应她的试探,接着之前的问题道,“苏娘子可否告诉我,苏山海年轻时可曾去过蜀中?”
人家不接茬,苏裳也并不纠缠,爽快答道,“他在这二十年里不曾去过蜀中,之前有没有去过,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知晓他在那边有两桩生意。一个是布匹,还有一个是纸张。他们家独有一个用竹制纸的方子,那纸张洁白如玉,极有韧性,价格适中又不易损坏,销量一直很好。蜀中那边竹子又多质量又好,这桩生意便随着米粮生意一道被安置在了蜀中。”
崔凝斟酌问道,“苏山海家中可有从蜀中买回来的古籍藏书?”
“有。”苏裳情绪忽然变得低落,沉默片刻才缓缓道,“那狗贼当年花了许多心思养我阿兄,家里藏书都任由他看,我有时候也会跟去。那狗贼曾向我阿兄炫耀过,书房里面有两本秦时古籍,是他在蜀中买回来,只花了百金,我好奇之下也翻了翻。”
有些古籍价值连城,动辄都要千金,人家还不一定卖。
崔凝抬手掩嘴轻咳,掩饰因为忍笑抽搐的嘴角。
诸葛不离余光发现她的动作,自然地接了话,“不知是什么样的古籍?”
苏裳道,“两本都是关于星象的书。”
崔凝清了一下嗓子,“咳,苏山海可曾说过想要复原古籍中所记载的一件宝物?”

那她可是太知道了!
苏山海成功复原浩辉聿的时候,苏裳兄妹还是他的义子义女。他没有亲生子嗣,也不注重传承,复原这等稀世珍宝,便想着如何充分发挥它的价值。
他原本计划着走门路将浩辉聿献给圣上,后来又不知为何没有继续。
“十年前苏山海拿着浩辉聿献给司言灵,求他卜一卦。他对我阿兄仍不死心,想用卦象算出阿兄所在。我得了消息,生怕他真算出结果会对阿兄不利,便动用了手里所有的眼线暗中监视他。”
彼时,苏裳才二十岁,一个人艰难支撑苏雪风留下的产业,在苏山海的刻意打压之下,举步维艰。她虽带着一股狠劲,杀伐果断,手段强硬,很快在江南立足,但每到夜深人静心中仍惶然,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哥哥。
苏山海去求卦的时候,她也抱着满心希望,每日在求神拜佛,希望司言灵真的能够算出兄长的情况。
在那等珍宝面前,苏裳和苏山海都没有想到,司言灵居然果断拒绝了。
“不过,他又走了别的门路。”苏裳想到一些事情,侧身朝扶手靠了靠,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满长安能与司言灵说上话的人不多,能与他成为朋友的更是只有一个。”
崔凝眸色微变,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苏裳道,“当时他拿浩辉聿与左凛交易,请左凛帮忙求司言灵一卦。司言灵倒是给了左凛一个面子,亲自卜了卦。”
苏裳很想花钱买通左凛,问问他卦象内容,但她当时情况太艰难了,人又在江南,根本不敢冒头。
左凛并不是个常常收受贿赂的人,因为浩辉聿太过于神奇,这才肯松口帮这个忙,她若是突然去问此事,恐怕到时候左凛为防受贿一事泄露,反而会对她不利。
出于种种原因,苏裳只能暗中安排人留意苏山海手下人的动向,也将左凛的这个把柄捏在手里,耐心的发展势力,等待自己实力变得足以在遭受意外时自保。
足足等了三年,她才从左凛那里换取了消息,为此,她也付出了很大代价。
当年司言灵那一卦,显示于南有一线生机。
因这一丝希望,苏裳至今都还在寻找苏雪风的下落。她知道,如果兄长还活着却没有来找她,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事,她不想也不能放弃。
苏裳道,“我知道浩辉聿曾在左凛手里,并且改名为步天聿,这么多年也不曾听说转手。我行商这么多年,消息灵通,又一直注意左凛,但凡他想脱手,我必然能得到消息。”
左凛是司言灵案的元凶。
当初司言灵一案并未公诸于世,然而左凛犯事儿落到了监察司手里这件事,满长安都知道,苏裳也隐约探听到一点内情,所以当她知道监察司在查浩辉聿,便将苏山海与左凛的关系说的明明白白,并且很是热心主动的为崔凝提供各种消息。
“若是其他人得了浩辉聿,不会没有丝毫动静,所以我怀疑直到左凛死,浩辉聿都还在左家。”
苏裳不是信口乱猜,她太了解那帮权贵了,他们平日有个什么稀罕的花花草草都要专门办个宴请人欣赏,更何况是浩辉聿?
得了稀罕物却只能在被窝里偷偷欣赏,那岂不是很寂寞?
至于左凛会偷偷藏着浩辉聿,一是因为不想司言灵知道自己利用他收受贿赂,二是因为当时官职不高,若是露了财反而可能引来麻烦。
“我知道了,多谢苏娘子。”崔凝道。
司言灵案是崔凝还在典书处时跟着魏潜参与的案子,是她转到监察处升职的转折,可谓印象深刻。
结案之后崔凝便没有再关注过左家,只知道在左凛出事后就树倒猢狲散了。
“大人不必客气。”苏裳见她似乎问完了,想着拉近一下关系,“我命人准备些酒菜,不如咱们边吃边聊?”
崔凝看过苏裳的经历,对她颇为欣赏,且见面之后觉得她颇为面善,倒也有心相交,但此刻手头事情有些多,只能婉拒,“我亦想与苏娘子把酒言欢,只是身有要事,实在不便,不如改日再聊。”
苏裳能十七岁从“刀山火海”走出来,自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知晓崔凝对自己没有恶感,这话也并非推脱敷衍之言,于是露出爽快真诚的笑容,“那就等大人旬休时再约。倘若大人还有什么问题,随时来问,我必知无不言。”
“那便先谢过苏娘子。”崔凝拱手起身告辞,“这就不打扰了。”
苏裳起身欲相送。
崔凝道,“苏娘子留步。”
苏裳笑笑,并不硬贴上去,只唤了侍女来引她们出去,自己站在暖阁门口目送。
“母亲。”
苏裳侧首,看见一双儿女从小径上走过来。
“母亲,刚才那是监察司的女大人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呢!”苏雪旋跑过来,抱着苏裳的手臂撒娇。
苏裳摸摸她的脑袋,目光变得越发温柔,“你们可知晓清河崔氏?”
苏雪归了然,“她就是兵部尚书崔大人的孙女。”
“嗯。那是真正的天之骄女啊!”苏裳长叹一口气,旋即又笑道,“不过她与我见过所有贵女都不相同。”
她一介商贾,手里又有许多绣坊、首饰这样的生意,少不了要伺候贵女。如今长安的贵女,不说尽数认识吧,总有四五成是打过交道的。
崔凝骨子里有一种在贵女中很罕见的随性自在。
苏裳带着他们回屋,询问道,“今日的课业完成了吗?”
龙凤胎道,“完成了。”
苏裳点头,从桌上拿起之前没有看完的账本。兄妹二人对视一眼,面上都露出些许紧张。
苏裳很疼爱这一双儿女,却从不溺爱他们,两个孩子除了一般课业之外,六七岁就开始跟着她学习经商,今年更是让他们每人选一间商铺练手。
龙凤胎很小的时候,苏裳就告诉他们如今的家财都是舅舅的,他们娘仨儿都是靠舅舅的家财生活,日后可以从中拿一些钱去做生意,赚多少都属于自己,但不能指望用舅舅的钱享受一辈子,不管以后成家立业还是嫁妆,都要自己赚。
好在两个孩子都极为聪明懂事。
虽然苏裳暗中帮他们挡去一部分的阻碍,但小小年纪有本事御下,接手店铺数月,经营的有声有色,已殊为不易。

苏裳看完账簿,夸赞训诫一番,便打发两人去休息,独自去了书房。
她已很久不敢触碰过去,今日与崔凝一番对话,沉寂多年的记忆忽然都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时隔多年越发汹涌,几乎将心底的支柱冲毁。
苏裳靠在圆腰胡椅上,拎着酒坛子仰头痛饮。
模糊的视线落在墙上一幅字上,她起身,拎着酒坛走过去。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苏裳想起九岁那年冬天。
她染了风寒,病情缠绵反复生生拖了大半个月,加上缺衣少食,早已奄奄一息。
那天晚上,她醒来发现哥哥不在,不知怎的,突然有了力气挣扎着爬起来。推开门的一瞬间风雪骤然涌入,她眯着眼睛,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披着蓑衣在风雪夜里艰难走来。
男孩看见她站在门口,顶着风雪跌跌撞撞地冲过来,“阿裳!”
“阿兄。”苏裳倒在他带着凉意的怀里,“我怕是要不行了……”
听说人死前会回光返照,她现在就觉得比之前好多了。
“胡说!胡说!前日有个人想要收养我,他很有钱,能请很多很多名医!你一定会好起来。我知道他在哪里,马上就带你去!”苏雪风拿了薄被将人裹起来背到背上,咬牙往外走,“阿裳,你不要死好不好?阿兄只有你了……”
“阿兄……”
苏裳泪眼模糊,扶着墙哭的不能自已。
多少年的梦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她再次推开门的时候变得高大起来。青年走到她面前,抖落满身风雪,露出俊朗的面容,笑着对她说,“阿裳,我回来了。”
寻寻觅觅十三载,等一风雪夜归人。
崔凝回到监察司,翻着手里的资料,脑海里闪过苏裳的眉眼,有些发怔。
“在想什么?”
崔凝猛然回过神,看向门边,才发现魏潜含笑站在那里。
“我今晚无意间查到浩辉聿的消息,去见了苏裳。”崔凝停了一下,怕他不知道苏裳是谁,解释道,“一个女商贾。”
魏潜嗯了一声,等她继续说。
崔凝迟疑道,“之前满心惦记着浩辉聿,没有多想,现在想起来,苏娘子眉目间依稀有些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像谁。”
魏潜在她对面坐下,伸手倒了杯茶慢慢饮着。
“五哥?”崔凝发现他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有些出神,“我认识的人你几乎都认识,快帮我想想。”
魏潜失笑,“我又没见过苏裳,如何知晓她生的何等模样?”
“也对!”崔凝挠头,“是我着急了。”
有时候觉得某些事情触到了某些记忆,答案若隐若现,总觉得呼之欲出,可偏偏就是想不起来,着实令人抓心挠肝。
其实崔凝的经历很简单,除了师门就是清河,而后就是长安。她是个外热内冷的性子,平时看着欢实热情,实则能走进她心里的人极少,大多都是泛泛之交,能在她脑海里留个影子的人也并不多。
魏潜有些不想提起她刻意压在心底的悲伤恐惧,但又怕忽略这时的灵光一闪,错过什么重要的线索,几番犹豫还是道,“是不是师门的人?”
崔凝愣住。
她凝眉思索须臾,突然跳起来,“二师兄!是二师兄!”
魏潜原只是一提,闻言亦认真起来,“你确定?”
“嗯!”崔凝越想越觉得是,开始不断的找佐证,“我不知道二师兄的年龄,但是估摸着岁数差不多,苏裳说苏山海很用心的养苏雪风,琴棋书画什么都很厉害,我二师兄也是!还有……还有她亲生的那对龙龙凤胎长得也不是特别相似!有没有可能苏雪风和苏裳也并非长得一模一样?我去找她问问!”
崔凝说着便慌慌张张的起身要往外冲,却被魏潜一把拉住揽入怀中。
“阿凝,不要着急。”魏潜手按着她的后脑勺,能感觉到怀里细微的颤抖的身子,顿时心脏揪紧,伸手轻抚她的脊背,“不要着急。”
过了好半晌,崔凝才闷闷的嗯了一声。
魏潜没有急着说话,感觉到她慢慢放松下来才放手,俯身看了一眼,发现她眼眶发红却没有哭,忍不住揉揉她的脑袋。
“我从记事起二师兄就在我身边,我都快十五了,苏雪风却只失踪了十三年。”崔凝想到这些又有些泄气,“虽然也有可能是我不记得两岁之前的事,但他来师门之前还做过匪寨头子。”
崔凝初见苏裳的时候只是觉得有些面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而已,二师兄秀拔天骨、清臞玉立,苏裳秾丽美艳、绰约多姿,她根本不会把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哪怕是现在想起来苏裳面容上那点熟悉感来自哪里,崔凝也不觉得二人很像,甚至有时候越想越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刚刚自己推翻推论,又马上找到了新的佐证,“可苏裳说,苏雪风一直在暗中培养势力,他的生意和势力都在江南一带,说不定匪寨也是他十七岁之前建的呢?
这些事情,并不需要自己去猜,只要写封信问问大师兄和莫娘便知晓了,魏潜却没有提醒,任由她自己琢磨。
崔凝并不是不懂这些道理,她只是需要发泄心中压抑的负面情绪。
两人相对而坐。
崔凝絮絮叨叨,魏潜耐心的听着,时不时认真应和。
外面传来子时的打更声。
她顿住,而后长长叹了口气,丧丧地道,“五哥,你饿不饿?”
“嗯?”魏潜愣了一下,旋即莞尔,“走,去吃饭。”
崔凝点头,蔫头蔫脑的跟在他身后。
魏潜既心疼又觉得好笑,她把自己比作小狗真真没错,至少现在的模样在他眼里就像极了一只耳朵尾巴都垂下来的小狗。
监察司里有厨房,会给值夜官员准备宵夜。
这几天监察司十分忙碌,凡上职的几乎都在外头,值夜官员也早已用过饭。两人到时,只有厨子端着大碗蹲在门口呼噜噜的吸着面,瞧见他们连忙放下碗,“魏大人,小崔大人!”

厨子道,“欸!今日正好有卤肉臊子!您二位先坐。”
灶膛里火尚未灭,厨子手脚麻利的烧水下面。魏潜和崔凝刚刚坐下,他便先送了几样小菜过来。
“五哥快先吃点垫垫。”崔凝想到他没用晚膳,一身要事还听自己唠叨到现在,不由有些懊恼和心疼,只能拣着看起来还算可口的醋菘菜夹到他碗里。
魏潜笑着吃了,也给她夹了一块。
崔凝嘎吱嘎吱咬着菜帮子,酸酸的味道一直蔓延到心底,“五哥,对不起。”
“为何突然道歉?”房内不甚明亮的光线,显得他越发眉目深邃。
崔凝觉得他是明知故问,不由讷讷了起来。
“你没有错。你我是要相伴一生的人,你不必忽略自己的心情来照顾我。若是哪一日我伤心难过,你可会丢下我独自去用饭?”魏潜问。
崔凝立刻道,“那当然不会!”
“我亦不会。”魏潜笑笑,“你不必事事都以我为先,我说过,若是非要计较,那也是我亏欠你,所以你任何时候都不必觉得不安。”
崔凝认真道,“五哥没有亏欠我。”
“阿凝,如今我还年轻,我们之间差距的这点岁数尚不明显,等到五十岁、六十岁……”魏潜说到这里便停住了。
将来他也会比她先走一步,独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
魏潜一想到这些,便觉得自己亏欠她很多。以她的出身、相貌、性情,本可以寻一个年纪相当的少年结发,然后携手终老。
“不会的,五哥!”崔凝听懂了他未尽之言,心中有些慌,抓住他的手急急道,“日后我会监督你好好吃饭,不能太拼命,一定长命百岁。”
魏潜轻声答,“好。”
崔凝这才眉开眼笑,“人生的早晚都是天注定,若往这上头想,那都是因为我生的晚了,才不能陪五哥一起走过少年时。”
只是玩笑的话,却令他动容。或早或晚,总归是没有错过,这也是一种幸运吧,将来做了夫妻,彼此觉得亏欠对方,或许也不是件坏事。
“面来咯!”厨子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进来。
崔凝默默收回手。
厨子没有注意到二人的动作,一边面放下,一边道,“两位大人慢用。”
比脸还大的碗,里头白白的面条上面盖着红油卤肉臊子,旁边还卧着一个用猪油煎至金黄的荷包蛋。闻到浓郁的香气,崔凝肚子里突然咕噜一声。
“嗤。”魏潜笑出声音。
崔凝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手上却递了双筷子过去。
魏潜含笑接过筷子,对她瞪的这一眼很是受用。
从前女孩只是一味信任崇拜他,觉得他是个完人,因此相处起来格外顺从。若是他们一直这样相处下去也不是不行,可他总觉得不应该如此。
魏潜一直清楚自己并不希望妻子的目光里只有仰望,然而没有哪一刻,让他如此清楚的意识到内心的期待有多么强烈。
这种极其微小的改变让他欣喜不已,连吃腻的臊子面都比平时香了百倍。
两人慢行遛食回监察四处。
崔凝走着走着感觉有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抬头一看,发现居然又开始下雪了。
“五哥,阿元说后天……”她想到已经过了子时,又改口,“不,明天。明天就会出现太白经天。你说若是一直都阴天,是不是就看不见了?”
魏潜笑道,“傻话,又并非整个大唐都会是阴天,不过……”
青玉枝案发现场很快被控制,目击者不算太多,这两日监察司也有意控制流言,消息应当不会传的太快。
除非别处也有人推算出天象,并且时时关注。
魏潜话锋一转,“不过从古至今,史书数次记载这一天象,每一次卜卦预言都不相同。”
崔凝懂了,“也就是说……就算真的出现,那预言也未必准,说不定就是有人推测出会发生太白经天,然后利用天象弄出假的卜辞,嫁祸给东宫。”
崔凝心中的忧虑不免又浮现,“所以圣上……”
圣上是查了陈元的过往,再加上他与前一代司言灵相似的模样,很容易被人利用生事,这才将人囚禁在观星台,如今答应放他出来,只不过是用他重新卜这一卦的报酬。
圣上的做法,是囚禁但也算是一种保护,如今陈元自己选择出来,那当真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
魏潜明白她的忧虑,其实还有一点或许崔凝并不清楚。自从陛下登基以来,大力扶持佛教,上行下效,举国皆信佛,处处都是新建的佛寺,道家正统都已逐渐没落。
袁天罡李淳风早已仙逝,如今道门青黄不接,很难寻出这般人物了,就算有一些高人也隐于山野,上头不喜,下面的人也不愿传出盛名。
如今除了已被害的悬宿先生,陈元是已知方术士中最靠谱的一个。
“罢了,人各有命。”崔凝叹了一声,又问,“五哥晚上出去查了何事?”
魏潜道,“我分别查了青玉枝、宜安公主府和公主别苑的建造工匠。公主府原宅是工部修建,我拿到了图纸,但她曾私下改造过,可能会有很大变动。至于青玉枝和别苑的工匠,已经查到一些眉目,具体情况还要等等消息。”
别苑与青玉枝的构造太像了。这种像,并非布局,而是指密室机关建造的方法。
民间能工巧匠很多,但是能把机关巧妙融入整体布局的本事并不是很常见。
“魏大人!”
易君拿着几封信如匆匆而来,“于县来信!”
魏潜接过信,疾步进屋,顾不得身上雪花,直接坐到灯下拆信。
魏潜一开始主要是想调查三十年前“鬼土”一事,只是顺带查一查楼氏,没想到抓到柳鹑之后,发现楼家似乎牵涉极深,他先前派出去的人倒是没白费,如今也传来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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