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久之见所有人都凝神听他叙述,没有一个露出鄙夷嫌弃的神情,心头一阵发烫,立刻继续道,“死者生前喝了大量的酒,没有发现有中毒迹象,也不像中过迷药。”
一处监察佐令问,“有些药性极容易消散,迷药也不容易在尸体上留下痕迹,如何判断他没有中迷药?”
“正是,卑……我有此判断,自是有所凭据,只是这其中不免污秽……”尧久之犹豫道。
魏潜道,“说来无妨。”
尧久之心下稍安,“是。死者胃袋里的食物残渣,有的已经完全消化,有的尚能清楚辨别,可见死者一顿饭所用的时间极长。我在其中发现了相对新鲜的红豆糕,各位应知道这类糕点比较好消化,有的更是入口即化,胃袋里还能明确辨出,说明此人在食下糕点之后很快便被害。从他最后吃进红豆糕到死亡,这个时间绝不足以让药性全部发散。”
“当然,也有可能是中了什么下官未曾见过的无色无味毫无残留的迷药,但这种可能性极小。”尧久之这话说的极为自信。
倘若不懂毒理,解剖尸体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所以尧久之是下了苦功夫研究毒物的,迄今为止,莫说大唐本土,便是番邦来的稀有药,也极少有他不知道的。
如果尧久之验尸结果没有问题,那么整个行凶过程就是:悬宿先生与人宴饮,喝了大量的酒后,被人从后脑勺击中。而后,凶手将他裹进布内后害怕人没有死透,又用其他凶器补了几下。
整个过程看起来就像是临时起意,但夹道运尸、白布裹尸、布置八卦阵,又显然不是没有预谋。
“凶手下手利落,不像是寻常人。”尧久之补充道,“下官已将死者吃过的食物记了下来。”
既然悬宿先生进了青玉枝后就没有出去过,那这些食物便可以判断出他曾在何处宴饮,可以说至关重要。
众人自然也都想到这一点,经验浅一些的监察使都露出几分喜意。
魏潜心情却越发沉重。
比起手段更复杂的谋杀,这种情况反而更棘手。他手上过的案子太多了,自然什么样的情况都见过。这种驾轻就熟的作案手段看起来特别像是杀手、刺客所为,看似处处都是破绽,但真正查下去就会发现即使抓到行凶之人,也很难查明整个案件的前因后果。
这个结果,其实在意料之中。
路平心问,“大人,已经留了玉枝泉的客人一晚上,今日是否放人?”
他是除了崔凝之外年纪最小的监察使,经事不多,不敢像其他人一样自行拿主意。
“再留一天。先拿尧大人提供的食单暗中查清楚哪些人叫过这些东西。”魏潜交代完,又问,“布匹的事情查清楚了吗?”
一处另一名监察使道,“查清楚了,这批布来自珍珠布庄,裹尸用的白练叫“冷月缎,布料是通过供货的方式流入了青玉枝。据青玉枝负责进货的掌事辨认,裹尸布正是“冷月缎”。他们入秋时进这批布,想用来缝制胡椅坐垫,但这匹“冷月缎”因为颜色过于素,只是用来做配料,而坐垫还未入冬就做好了。”
崔凝听着,以为这条线索断了,不料峰回路转,只听那监察使又道,“不过,经过我们几番逼问,进货掌事招了一件事……”
冷月缎既贵又用途极少,却还一直不断生产,乃是因为,它是一种特殊绣艺经常使用的底料,绣成后价格可翻百倍。
青玉枝绣房掌事的儿媳妇就是会这种秀技的绣娘,他给了进货掌事不少好处,要求每次进布料都带一些冷月缎,然后又以颜色不好为由压着不用,等过了一季淘汰下来就会拿回家去。
所以入秋进的那匹冷月缎根本就没有用过。
“绣房掌事也招认此事,不过却咬死说自己每次过了一季才会拿走布料,这次还没来得及拿就被人偷了。另外,有个更好的消息是,青玉枝的绣房并不在青玉枝内,而是设在了城外的庄子里,这件事只有极少人知道。并且绣房掌事说因为儿媳妇要绣个插屏,她三日前从上面刚刚裁掉了一丈。”
也就是说,凶手这三日之内出入过绣房。
“我们连夜将庄子封了,除了四个从外面雇的绣娘不在,庄子里共十一人。”巡察使说罢,有些为难,“那也是太平公主名下的庄子,咱们动了公主这么多产业,会不会……”
一处监察佐令不紧不慢的道,“且都记着,此事明显是有人想要栽赃给公主,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公主的清白。”
众人应道,“是。”
魏潜道,“一处继续查证冷月缎这条线索,暗中查柳鹑和谢飏,四处继续跟着我查两个温泉汤馆,有什么发现随时来报。散了。”
“是。”众人陆续起身出门。
屋内只剩下魏潜和一处监察佐令。
“看来要让二处和三处动起来了,一定要抓活的才行啊!”一处监察佐令的声音回响在空荡的堂内。
他与魏潜一样,认为这次行凶的人很有可能只是听命行事的杀手死士,一旦认为自己暴露,很可能会自绝。目前监察司所有人都在明面上,对抓捕十分不利。
魏潜嗯了一声,“你我便做个幌子吧。”
外面出了太阳,但是比起昨日更冷。
一群人正要各奔差事,却见一个面白无须的寺人急匆匆跑进来。
那寺人迎面便撞上乌泱泱一群监察使,一双双眼睛盯犯人似的,顿时觉得脚底板冒寒气,目光转了一圈,瞧见个面善的少女,立刻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凑过去,“不知魏长渊魏大人在何处?”
崔凝按下心中疑惑,“在堂内。”
“那就好!那就好!”寺人抹了一把虚汗,“劳烦大人帮忙通传一声。”
“稍等。”崔凝转身正要进堂内,忽听身边同僚窃窃私语,不由脚步一顿,回首顺着易君如的目光看去。
只见一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乌衣白发,双眼覆着一条黑纱,肤白似雪,宛如刚刚从这雪地里幻化出来的神妖一般。
他怀里抱着一把伞,站在门口被众人目光注视,一动不动。
“阿元?”崔凝惊诧不已。
路平心见她驻足,便极有眼色的代她去堂内传话。
陈元看见熟悉的人,紧张的情绪褪去不少,这才走进庭中。
一处监察佐令一出门便见到满院子的人,登时怒道,“凶手抓到吗?!一个个这么闲,都站在这里看什么景?”
众人被一通呵斥,立时如鸟兽四散,转眼间院子里就只剩下几个人了。
一处监察佐令看见陈元倒是没有太吃惊,只是不知想到什么,若有所思。
魏潜亦随后出来,冲那寺人拱手道,“不知公公何事寻我?”
“陛下有口谕。”寺人道。
几人闻言,纷纷躬身行礼。
寺人道,“陛下说吊尸案涉及天象,念监察司破案不易,特命浑天监司言灵前来协助。”
“下官多谢圣上体恤。”魏潜道。
差事办完,寺人这才放松下来,“人已带到,我这就回去复命了。”
一处监察佐令看着寺人的背影,不由苦笑,“这是铁了心不让咱们过年啊。”
案子确实涉及天象预言,但又不是必须要懂得这些才能破案!圣上特地把人送过来,不过是为了提醒他们:首要任务是查出这个预言出自何处,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生事。
圣上根本不在乎凶手是谁,之后想要拿这个结果交差肯定是不行。
好在监察司的人早有准备,只是圣上此举完全浇灭了他们的侥幸心理而已。
魏潜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易君如,“既然书册已经整理完了,易大人就暂时留在监察司里休息吧。”
“那可真是多谢您体恤。”易君如说的诚诚恳恳,内心阴阳怪气。看看,这就是未婚妻和真正下属的区别待遇!就算是只能睡一两个时辰,魏大人也得亲自送小崔大人回家,而他……要是案子不破,怕是死也得埋在衙门里。
易君如一夜没睡,站在这里被冷风吹的浑身打哆嗦,若不是热闹太好看,他真是不想在这数九寒天里多站一刻,“我这身子骨也不适合跑前跑后,这就先回屋了。”
“魏大人,好久不见。”陈元是浑天监吊尸案的幸存者,与魏潜算的上熟识了。
魏潜微微颌首。
自结案之后,魏潜便没有见过陈元,仿佛只是转了个身,瘦弱的孩子便已长成身条修长的少年了。陈元那时候便给人一种看淡世事、随时可能羽化登仙的感觉,如今褪去了许多稚气,这种气质更甚。说不上好还是坏,只觉他是站在红尘之外观看此间世界,似真似幻,令人恍惚。
“备车。”魏潜吩咐身边的差役。
既然人已经送来了,不用白不用,魏潜对崔凝和陈元道,“你们一起乘车,阿凝先带陈元去看看月下居的书房,再来青玉枝探查夹道。我骑马先行一步。”
“好。”崔凝点头。
魏潜与其他人匆匆离开。
崔凝带着陈元落后一步,乘上马车,“阿元用过早饭了吗?”
“嗯,吃过了。”陈元眼睛上虽覆了一层纱,但仍隐约能透出他眉目舒展,心情很好。
“你终究还是走出了观星楼。”这未必是好事,崔凝也不知该不该为他高兴。
陈元像是看出她的心思,“若是一辈子只在一间屋子里,与呆在母胎中又有什么区别?活着,但也从没有活过。阿凝,我不会有善终。”
他淡淡说出自己的结局,而后声音里又染上一丝笑意,“但我眼下是高兴的,你也不要为我担忧。”
这究竟算是向命运低头呢,还是豁达洒脱呢?
崔凝微哽,“好。”
陈元笑起来,从窗缝中向外看。
两侧商铺已经陆续开了,各家门口都在铲雪,分外热闹,有些还别出心裁的用雪在门口堆出各种造型。
“今年过年比往常都热闹。”崔凝极少沉溺在悲伤情绪中,见陈元看的津津有味,也跟着到高兴起来,“对了,如今陛下准你出观星台,日后是不是也能在外安家置宅了?”
陈元有点犹豫,“是啊,不过……”
崔凝见他面有难色,疑惑道,“你应当不缺钱吧?”
陈元三叔和五叔的家产全由他继承了,司言灵案之后,他一直被关在观星台上,没什么花钱的地方。
浑天监是个冷衙门,陈长寿没有太多家产,但陈元的五叔利用他卜卦看相之能敛了许多钱财。崔凝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但听说折算下来也有几万金。这案子是魏潜经手的,结案之后财产如数交给了他。
陈元点头,认真道,“有的。不过我在屋里呆腻了,若不是怕风吹日晒,真是恨不能睡在这街上。”
如今得了自由,陈元真是一时半刻都不想呆在屋子里。
“可不能够!这街白天看着热闹,晚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崔凝想到迁都洛阳之后能分到一个宅子,十分憧憬,“家和屋子是不一样的。家里有亲人,即使没有亲人,还可以布置成最舒适的样子,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放进去。我以后要在院子搭个葡萄架,夏天的时候就躺在架子下面乘凉吃葡萄。还要打一口很深的井,用冰凉的井水湃西瓜。”
她越说越兴奋,“欸,等这个案子结了,带你去我家玩儿。我小弟的屋子里有个用书架隔开的内间,是他自己布置的,里面有一张很大的软塌,他平常就喜欢窝在那里看书下棋!我一直眼馋呢,到时候也弄一个。”
陈元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听着她絮絮叨叨,心里渐渐对自己的“家”也有了丝许憧憬。
到时候,他要养一群鸡鸭鹅猫猫狗狗,要是……能和阿凝生活在一起就更好了。
两人说着话,到了碎天江。
崔凝把陈元带到月下居的书房,“这里的东西看完后都要放回原处。”
“好。”陈元站在屋内四处打量,“这是个术士的屋子?”
“悬宿先生擅长观星,不过据说他为了寻亲放弃了观星,开始研究中天八卦,可我们在这里没有发现关于中天八卦的书籍和推演手稿。”崔凝道。
道家典籍种类庞杂,这些符篆之类的东西,崔凝只是有所涉猎,并不精通,能认出符篆还得益于她自小便记性好。
崔凝想,如果五哥不想用陈元,定会直接把人安排在监察司里喝茶休息,不会特意让她把人带到这里来。本来这个案子有没有陈元都一样要查,但若他能发现或者推算出什么线索也算是意外之喜。
她这样想着,于是便把案件内容与陈元细细讲了一遍。
“你在看看有什么线索,我得去隔壁青玉枝探查夹道。”崔凝见他雪白的皮肤下泛出芙蓉色,便解了披风递给他,“你身子弱,这里又不能生火,先穿着吧!青玉枝那边有如春夏,我也穿着这个反倒多余。”
“好。”陈元抱着披风,眉眼含笑。
披风上的淡香混着体温变成了一种暖香,像是被阳光烘干的花瓣,清甜又温暖干燥。他觉得,走出观星台的第一天,一切比想象的还要好。
崔凝安顿好陈元,为了省时省事还是从角楼翻出去。
她刚爬上窗便听见隐约有马蹄声,动作稍稍顿了一下,还是翻身跳了下来。
刚落地站稳,正见一辆华丽的马车迎面过来。
翻个墙被车夫看见也没所谓,反正监察司也不是多么循规蹈矩的衙门,崔凝原是没有放在心上,不料马车靠近后,车窗推开,露出一张熟悉的美人面,“小崔大人真是好身手呢。”
像是由衷赞叹,又像是讥讽。
“柳意娘?”崔凝想起案情走向似乎又与这女人有些联系,不禁皱起眉,“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车夫听见主人与路边的女大人搭话,又未听见停车的命令,便只好把速度放的极缓。
柳意娘娇笑,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小崔大人辞官改做了山匪不成,此树是你栽,此路是你开?我偏我从这里过又如何?”
崔凝可没心情斗嘴,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从眼前经过,“看来是我久未揍人,名声太好了些。打听清楚了吗你就小嘴叭叭的说?”
想到之前听闻崔凝刚进监察司的时候与一个女官发生争执,直接把人肋骨打断,柳意娘花容微变,轻哼,“不过是说笑罢了,小崔大人上来就喊打,真是好不讲道理。”
打一顿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讲道理?崔凝懒得争辩,她虽然对女子尤其是貌美的女子总会分外宽容,但也要视情况而定。
脸好看与否影响她喜爱的上限,却不能决定她的容忍下限。对于觊觎魏潜、没事找茬的柳意娘,崔凝那是半点耐心都欠奉。
直到马车过去,崔凝都没再搭理。柳意娘觉得无趣,关了窗子,催促车夫快行。
崔凝望着离开的马车,心中疑惑丛生。
这女人无理取闹又记仇,很让人想不通,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男人被她迷得五迷三道。柳意娘诚然是个美人儿,但论皮相远不比那些胡姬艳丽魅惑,性子又不如别的女子活泼可爱,难不成世间男子偏就喜欢那一身矫情劲儿?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更让崔凝在意的是,早上才说完柳意娘的义兄有嫌疑,扭头就瞧见她从案发地门口经过,世上竟然有这么多巧合的事?
崔凝很想跟去看看她究竟去往何处,忍了又忍,终归没有自作主张。
不过进了青玉枝后,一见到魏潜便同他说了此事。
二人边说话边往夹道入口去。
她百思不得其解,“这么多牵扯巧合,柳意娘是不是与这个案子有关?”
“这么想知道?”魏潜瞧着她红扑扑的脸颊,眸中泛起笑意。
崔凝惊讶,“五哥知道?!”
“她是太平公主的人。”魏潜见她一瞬的惊讶之后显得越发好奇,便解释道,“上次抓人时便已查过她的背景。这满长安的权贵就没有一个好相与的,有人觉着有趣,愿意纵着她,但也有人喜欢强取豪夺。她想来去片叶不沾身,自然需要靠山,公主是最好的人选。”
柳意娘那样的处境,凑上来的男人无不是图色,最易变心,哪有纯粹的利益交换来的安稳。公主提供庇护,而她成为公主的耳目,再好不过了。
“柳鹑是柳意娘的义兄,难道他也是公主的人?”崔凝问。
魏潜道,“不一定。娼门里的义兄义妹,便如宫里寺人私下里相互称兄道弟。一种既牢固又脆弱的关系。”
利益一致则牢不可破,然而一旦利益相悖,背叛只在一念间,都不需要旁人策反。
两人在夹道入口处停下。
崔凝边固定袍角边道,“这样看来,这个案子恐怕是有人栽赃公主和太子。柳意娘、青玉枝,一个是公主的耳目,一个是公主的私产,若真是公主想做点什么,也犯不着把自己牵扯这样深。”
再说太子,那可真是人在东宫坐,祸从天上来。
魏潜把准备好的东西拿上来,又从差役手里接了一盏灯递给她。
崔凝一切准备就绪,正欲进夹道之前忽然想到一件事,“五哥,距离预言中太白经天出现的日子没有几天了。”
“嗯。莫想太多,不管是天象还是上意,终归不是你我能够左右。”魏潜稍顿,想起她从观星台回来时交给自己的那张观星图,知道她是担心陈元无辜受牵累。
会观星术的人不止一个,若天象真的出现,那也只能说有人凭本事推测出了结果,这个人却未必是陈元,而若是天象未出现,那就是陈元推演错了。
正确答案是唯一的,错误答案雷同的几率却极小。
假如太白经天不曾出现,那消息是从何处传出去不言而喻。
魏潜没有说的太过直白,“圣人爱对弈,输了虽偶有不悦,但不至于摔棋泄愤。”
崔凝自能领会他的意思,闻言稍稍放下心来,提着灯钻进夹道中。
幽深狭窄的道路一片漆黑,一股潮湿腐败的气息扑鼻而来。里面比崔凝想象的还要窄,站在其中得稍稍缩着肩膀才确保不会被两侧墙壁卡住。
隔着鞋底,崔凝感受到脚下的触感似乎湿润软绵,于是提着灯蹲下查看。
“果然是泥土。”她仔细看地面,发现上面有几个脚印,看大小深浅是出自同一个人,但绝不是魏潜的。
崔凝手中是能提能摆放的马灯,她把灯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纸张炭笔,仔细丈量好脚印的大小形状,分毫不差的拓在纸上。
绘完脚印,崔凝收好纸笔正欲继续前行,目光突然一凝。
就在前方不到三尺的墙根下有一小片暗红的东西,看上去像是凝固的血迹。
崔凝提灯走近,细看之下才发现并非是血,而是一些红色的粉末。这些粉末受了潮,有一部分粘在墙体上,其他的都已融于土壤。崔凝用纸把墙上那部分小心刮下来包好。
往前走了一小段,崔凝便猜到昨日魏潜在夹道里用了轻身功夫,这样湿软的地面上都没有他留下的脚印,只有偶尔脚尖借力踩出的小坑。
这里漆黑狭窄,她要在狭道里排查一遍,很可能会把线索破坏殆尽,但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里使用轻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崔凝自语,“怪不得昨天那样狼狈。”
魏潜给了她这样的信任,便是为了这份信任,她也得用上万分心思。
这一路上,崔凝连顶部都没有放过,几乎是每一寸都要提灯仔细查看。不过这段路除了脚印之外再无别的发现,直到转弯处,才又出现一大片红色粉末。红色粉末沿着转角的墙体洒落,在墙根处堆积,这些因为潮湿附着在墙体的粉末,看上去比刚才那片更像是血迹。
崔凝按着墙上的痕迹比划高度比她的腰线要高两到三寸。
她记下高度,又把下面那一撮全都包了起来,才继续探索前面道路。
这一段没有发现魏潜借力而留下的坑,崔凝猜测,他是在这里折回去了。他身材高大,无法仔细查探,再往前走意义不大。
转弯之后,崔凝发觉脚下的触感变了,低头一看,地面已经变成了石板。
这里不容易留下脚印,但若是留下什么别的痕迹反而会更清楚。不过让崔凝失望的是,就连之前那些红色的粉末都没有再出现。而且让她疑惑的是,这条道虽然通向所有院子,却没有任何一个出口。
那凶手是如何转移尸体的呢?
“一定会有出口。”崔凝想着青玉枝的院落布局,稍稍向后退了一些,估算这里大约就是松鹤院,于是弯腰摸索墙壁。
道观遭袭的那一夜,她就是被二师兄骗进了密道才逃过一劫,所以“密道”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几乎是意识到没有出口的一瞬间,她便想到了密道。
“不对,未必会是在墙上。”崔凝突然想起来这条夹道与那个院子之间还隔着一条在明处的隔热通道。
那条道要宽的多,能容一个正常成年男子在其中随意走动,还有许多通风口和进出口,说不定还会做为密道供客人使用。如果是这样,密道口开在墙壁上未免也太明显了。
崔凝在靠近松鹤院这一段来回走动,用脚轻轻踢踩石板。
狭道内密封很好,转了弯之后连入口涌进来的气流都减弱了许多。崔凝站在其中静下心来仔细感受,能隐约辨出这里的风不是来自同一个方向。她循着极其微弱的气流方向把手放在地砖砖缝之间,耐心的一一试探。
果然,其中一道砖缝处有细微的风涌上来。
崔凝用脚踩了踩,发现声音似乎有些不同,连忙放下灯笼,从小腿处抽出匕首,沿着砖缝撬开。青石板砖移开,地下露出了一块木板,崔凝用手敲了敲,里面发出“空空”的声音。
“不愧是我!”崔凝心中一喜,立刻把旁边的砖也起开。
等到全部清理开,地面上露出了一个可容崔凝勉强进去的入口。
崔凝小时候总听二师兄讲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江湖事,十个故事八个有密室,密室里头还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机关。以至于,她现在第一反应不是下去查探,而是十分谨慎的站在距离入口不远处朝里面丢了一枚铜钱。
铜钱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听着声音,里面空间应该不是很大。等了片刻,没有出现任何想象中的机关暗器,崔凝松了口气,这才提着灯探头向里看。
灯光隐约能照到底下的石板,目测高度绝不会超过一丈,平常人跳下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更何况崔凝还会点武功。
崔凝一手提灯,一手握着匕首,从洞口滑入,像猫儿一样轻巧无声的落稳。她半蹲着身子,没有急着站起来,而是顺势观察了起了下面的情况。
这里确实不大,前面和左右两侧的墙壁距离不过一步,而且下面的很热,比起上头千方百计保温的院子还要热很多。
三面都是墙壁,未见出口,崔凝带着疑惑扭头向后看,只见热气在暖黄的光线里滚滚涌来,雾气飘渺后的景象令她目瞪口呆。
第331章 地洞
背后是一扇石门,石门敞开一条两指宽的缝隙,那些雾气就是从缝隙中涌进来,然后很快消散。
她身处的地方空间不大,也没有任何东西,看来只是为了隔离热气而修建的“井”,在她打开入口之前是个半密闭空间,雾气就算不会越聚越多,也不应该消失的这么快啊?
崔凝正欲起身到墙边查看一番,忽然从门缝里隐约看见外面有微光。
她屏息慢慢靠近,从门缝中看过去,愕然发现门后竟然是一处人工开凿的巨大地穴!空腔之内有一个温泉池,这些热气正源源不断从池中冒出来。整个地穴只在池边摆着一盏小灯,所照范围不过一丈左右,崔凝根本无法判断地穴究竟有多大,只能看见温泉池周围雕栏玉砌,有纱幔从顶上垂落,半掩住池内情形。
崔凝尚未从震惊中缓过神,突然看见其间似有人影闪动。
外面光线那么暗,她在这里亮灯万一从门缝透出去岂不是很明显?!意识到这一点,崔凝飞快的吹灭灯笼,眼前骤然陷入黑暗。
崔凝不知自己有没有被发现,只能握紧匕首悄悄缩到门后。
外面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在地上留下极浅的一道,她适应了一会,才能借助这点光隐约看见东西。
等了一会,外面毫无动静,安静到崔凝都怀疑刚才是自己眼花了。不过出于谨慎,她还是静静蹲在门后,打算观望一会再行动。
石门看上去很沉重,这就意味她不可能悄无声息的潜入,万一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半盏茶时间过去,依旧安静。
狭道黑暗窄长,就算是个经验丰富的监察使至少也得半个时辰才能查完,崔凝估算自己进入夹道到现在已经大半个时辰,如果再过一两刻不出去,五哥一定会察觉有情况。
“井”中没有梯子,别看不到一丈的高度跳下来轻轻松松,只看这笔直四壁便知道没那么容易攀上去,即使有轻功也不能原地飘起来。
不过,若是不顾虑弄出动静,借助匕首和墙面上微微的凹凸,倒也不是不能上去。不管走那条道,总归要打草惊蛇的话,崔凝情愿冒险冲进去。哪怕遇上会武功的人,只要她能拖上一会,就能等到五哥过来。
一番思量之下,崔凝起身正决定过一会出去查看,便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窸窣脚步声,紧接着有人低声说话。
于是,她又悄悄蹲下,从门缝小心翼翼的向外看了一眼。
来人不知是在她视线死角还是站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她未看见人,只听一个粗犷些的男声急促而又不耐烦的问,“怎么这么慢?”
崔凝立即悄无声息的缩了回来,越发紧张的同时也稍稍安心一点,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她。
紧接着又听见另一个温和低缓的男声平淡的道,“被柳意娘绊住了。”
“都处理干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