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沉默片刻才道,“你所求之事,但看你日后有几分真本事了。”
没有拒绝,没有驳斥!
陈元内心激动不已,“谢陛下隆恩!”
圣上也是许久未曾见过这般单纯的快乐了,被他笑容感染,不由露出丝许笑意。
开明坊。
雪已渐小。
两侧被雾气笼罩的汤馆,人声鼎沸,到处挂满灯笼,热闹显然才刚刚开始,相比之下稍显清冷的街道上却是行人寥寥。
这时,一行人策马冲破雪幕直奔碎天江而来。为首那人一身黑衣,身姿矫健,后头坠着那位却是圆不隆冬的模样,被马上下抛着像一只身不由己的球。
“总算到了!”易君如看着碎天江的牌匾,觉着脸都已经被风雪拍打的没有知觉了,不由腹诽崔凝这大晚上不消停。
一众人“气势汹汹”的从大堂穿过,又是引起一番议论。
“易大人!”守着月下居门口的鹰卫远远见着易君如,拱手行礼。
易君如随意的抬抬手,“崔大人呢?”
“大人还在查线索。”
崔凝正在带人把月下居仔细排查一遍,凡有疑点之处都记录在册,命人好生看管,不得毁坏。
第320章 夹道
易君如走进月下居,正瞧见崔凝从一间厢房中出来,便疾步过去,“小崔大人让人喊我来,不知所为何事?”
夜已深,崔凝懒得客套,“此处有间书房,里头东西过于繁杂,烦请易大人受累查一查,看看能否从中找到什么线索。”
“行。”易君如见她面带疲色,劝道,“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吧,破案非是朝夕之功,倒也不必把自己熬垮了。”
崔凝笑道,“才一个晚上哪里就谈得上熬垮身子?不过我确实要先去青玉枝向魏大人说明碎天江的事。”
两人正说着话,碎天江的小厮过来给崔凝送了一个小匣子,里面正是悬宿先生和楼仲之间来往信件。
信件不多,总共就十来封,崔凝翻看了一遍,便将东西揣进怀里,同身侧的鹰卫道,“跟我回青玉枝。”
说罢,抬腿朝院中小楼走去。
易君如回头看看院门,本想提醒她走错方向,但转念一想说不定此处有他不知道的暗门,便也懒得多嘴,回身令人领着他去书房。
崔凝带着鹰卫登上小楼,翻身从窗子跃下,落到了青玉枝门前那条路上。
今日青玉枝闭馆,街道冷冷清清,身后碎天江里头熙攘之声恍如隔了一个世界。
崔凝摸了摸怀里的匣子,快步走进青玉枝,路上遇见守卫,便问道,“魏大人呢?”
“小崔大人。”门口守卫行礼,“大人进了玉枝泉那边的夹道。”
崔凝顿了一下,想起那处狭道。温泉馆为了造出不同季节的感觉,刻意用夹道将温泉密集的院子与别处隔开,使得一半温暖如春,一半白雪青竹。
如此固然能在冬季隔绝寒气,但若是到了夏季,除了青玉枝外的其他院落定会热的没法待人。
这个问题曾在崔凝心头一晃而过却并未深思,眼下看来,这恐怕就是凶手能在人群聚集之处避人耳目的关键。
差役边走边解释道,“咱们院以为园子里冬夏并存的奇景是因为这个狭道,眼见着其中能容一人往来,魏大人便进去查探,却发现狭道靠近‘夏院’这边的墙壁上有不少孔洞,却并不能通过狭道走到别处。”
“但是魏大人发现身处狭道之中,热风流动,比起隔热,这里更像是通风口。”
看起来,狭道既解决了夏季这边闷热的情况,又同时能够隔热。
魏潜原以为此路不通,却不想再次探查玉枝院的时候发现狭道外部墙根处积雪深厚。
狭道中温度比‘夏院’那边还要高上许多,他行走其中不过半刻便汗流浃背,热气一日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流转,外头贴近墙壁处不太可能积雪甚深,除非,这堵墙足够厚实。
“狭道靠近玉枝院这边的墙壁建的十分巧妙,从外头看两侧墙壁并无差别,没想到中心竟然是空的,还有个十分隐蔽的入口。”差役打着灯笼,拨开翠竹,“大人请进。”
崔凝看见后头是假山,心中虽有些疑惑,但还是依言进去。
之后不需差役多言,稍稍侧身,崔凝便见到了隐藏的洞口。
原来整个假山是中空的,只是洞口开的隐蔽,并不冲着院中,所以从外部看只是竹林掩映后巨石层叠。
文人爱石,认为家中奇石多才显清贵,因此专门接待贵客的青玉枝中有许多假山奇石并不奇怪,只是没有想到有人利用它巧妙的连接墙壁,造出了一个十分自然且隐蔽的入口。
从漆黑的洞中穿过,崔凝看见了一个约莫只有四尺高的门洞。
她从差役手中拿了灯笼朝里头瞧了一眼,目测空间宽度不过一尺多点,崔凝这样娇小的少女进去也只是勉强通行,魏潜恐怕就只能侧身前行了。
“五哥?”崔凝站在门口唤了一声。
里面传来魏潜沉闷的应答声,“等等,马上出来。”
不过片刻,崔凝听见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方欲探头便见魏潜一身凌乱的从矮小的门洞中钻了出来。
崔凝愣了一下,自打她认识魏潜起,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整整齐齐,就连久坐之后衣物上出了褶子也非得要抚平才行,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山洞不算矮,崔凝和差役都能直身行走其中,偏他个头太高,只能微微俯身。
崔凝便恰好见着他隆起的勾结之下,微微扯开的衣领。
他着圆领袍服,不似交领容易散开,其实什么都要紧的地方都没有露,只比平时多露出一小节脖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这样让人移不开眼。
崔凝耳根一热,忽然想起是那日中了药之后脑海中的幻像。
“先出去再说。”
魏潜颇有磁性的声音响在狭窄的洞里,还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听得人越发面红心跳。偏他毫无所觉,十分自然的从她手中接过灯笼,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几乎将人半圈在怀中,拥着她向外走去。
差役见他提着两个灯笼,便连忙接了一个,悄悄瞄了二人一眼,深觉得自己煞风景,便提着灯笼转身疾步往外走。
魏潜蹙眉看着差役匆忙的背影,方才反应过来,侧首瞧见崔凝泛红的耳垂,竟然难得透出一两分娇羞,不禁笑了一声。
虽然声音短促,但不难听出其中愉悦。
“五哥笑什么?”崔凝抬头,眼前便是他的下颚和脖颈,又慌忙收回目光。
魏潜不语,心中除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又夹着一丝陌生的悸动,还有许多因为她年纪尚小而产生的辨不清好坏的情绪,个中复杂,实在难以描述。
崔凝虽是疑问,却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有些羞窘罢了。
二人出了山洞,冷风袭面,脑中清明许多,默契的将方才山洞之中微妙的情愫藏于心底,思绪重新回到案情上。
“碎天江那边可有收获?”魏潜边问,边随手整理衣袍。
“疑点不少。”崔凝将在碎天江的见闻一一说与魏潜,末了又问,“悬宿先生在碎江天居住的院落恰挨着青玉枝门前的路,站在个角楼上亦能望见青玉枝往来的客人,他会不会平日就与青玉枝中的某个人有联系?”
魏潜道,“有可能,不过未必是青玉枝的人,也有可能是往来客人。”
“对了,这是悬宿先生数年间与碎天江主人楼仲的通信。”崔凝把匣子递给他,接着道,“那楼仲颇为配合,但我总觉得他在隐瞒些什么,这些信件未必齐全。”
楼仲能有如此坦荡的态度,要么是真的毫不知情,要么是早将一切处理干净,根本有恃无恐。
时间跨度如此之大,就算通信全是走的官驿也没办法找出所有记录,更何况这两人一个是人脉极广的商人,一个是游历四海的术士,自有别的渠道递信。若想知晓他有没有事先销毁一些信件,几乎不可能。
甚至,若非楼仲主动交代,旁人都难以知道有书信这回事。
“暂时只查到这些,书房中太过凌乱,就暂时交给了易大人。”崔凝道。
能成为监察使的人没有一个是废物,尽管易君如平日十分懒怠,梦想是光拿俸禄不干活,但其实拉出来也十分顶用。在完全不破坏现场的条件下迅速提取书房里的文字书画,满大唐能做的到的人都不多,而易君如便是其中之一。
魏潜对她这份知人善任颇为赞赏,“做的很好。”
崔凝忍不住翘起嘴角,问道,“五哥在夹道里可曾查探出什么线索?”
魏潜点头,“凶手确实是通过这个隐秘的夹道搬运尸体。这个夹道造的十分精巧,从外部看不出来,走进去才发现它通向了所有院子。从地上的痕迹来判断,尸体正是从松鹤院运出来。”
崔凝疑惑,“可是夹道如此窄小……”
狭窄的甬道,就算是崔凝这样的身材独自走在其中都束手束脚,基本不可能做其他动作,更别说扛着一个人。
“你可记得尸体被发现时的模样?”魏潜提醒道。
第321章 坦诚
“是被裹成蚕蛹的样子!”崔凝眼睛一亮,“凶手是把尸体裹起来,用绳索绑在身上运出。”
因为那个狭窄的甬道,就算是崔凝也无法随意施展。
“不错。”魏潜解释道,“吊尸屋檐的过程也很难不弄脏裹尸布,但尸体上的布很干净,没有拖拽过的痕迹,而在尸蛹底部被血水浸染,仔细查探才发现边沿有一丝灰痕,应该是凶手把尸体吊至屋檐上之后为了除掉拖动的痕迹,将最外面一层解开弄掉了。”
“布的接口很自然,没有撕扯剪过的痕迹,像是完整的一匹布,要么凶手极为熟悉布料,知晓如何作假,要么就是外头裹了别的布。究竟如何,稍后丈量一番便知。”
崔凝接着道,“这个夹道的宽度,已经能排除很多人了。”
魏潜身材劲瘦,但是身量高,身架大,只能侧身走,在里面根本施展不开,几次为了查看地面痕迹,只是稍稍低头便险些卡在里头,否则也不会弄得如此狼狈。
他力气很大,在里面顺利拖动一具尸体不成问题,但是狭道中有几次转弯,却不是他力气大就能顺利转移的。
所以这个凶手骨架不大且十分瘦削,身高基本不会高于魏潜。
“明日我会抽空找几个身量不同的人试试。”魏潜不会想当然的去猜,“不过在此之前,你先进去重新查探一遍,毕竟我在里面实在难以行动,免得漏掉蛛丝马迹。”
“那我……”
崔凝想着叫人取个更亮的灯笼来,却被魏潜阻止,“明日再探吧。你耽搁到现在,往家里递过消息了吗?”
崔凝颇为乖巧的道,“递了。”
魏潜忍不住笑起来。
因着要迁都,又是临近过年,近几日夜晚都不闭坊门,回去倒也十分方便。
夜晚酷寒,魏潜看她脸颊冻的微红,便令人准备了马车,与下属交代完许多琐碎的事便乘车送她回去。
马车是青玉枝所有,布置的奢华舒适,车厢也算宽敞。
两人不是头一回同车,以前她靠在他肩上,他枕在她腿上,都曾有过,按理说应当习以为常,却不知为何,崔凝从没像这次一般觉得他的存在感如此强烈。
魏潜何等样的观察力,早便发现她的不同。
崔凝并非不知男女之事,可算不上开窍,虽说平日里从不吝啬表白之言,总嚷嚷着“最喜欢五哥”,但对他的态度与对崔况并没有太大差别。哪怕是上次在苏州已经吻过一回,之后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仅仅坐在一个车厢就有这么明显的反应。
更何况是像今日这样只要他稍一靠近便耳垂泛红,他一个眼神过去便透出丝许腼腆羞涩之意。
忽然开窍,多半有什么转变的原因。
他含笑问道,“这几日可是发生了什么特别之事?”
他虽然平日话不算多,却也不是什么话都爱憋在心里头的人,所以想到便直接问了。
问者无心,听者不由心头一紧。
魏潜见她脸色微变,眼神有一瞬闪躲,心中一顿,“发生何事?”
在此之前,崔凝是有心瞒着被掳的事,也不觉得会露出什么端倪,但这件事对她的影响远比她自以为的要大。
有一瞬间,她想要骗他。
她中了香之后,感受过对他的渴望,才隐约明白书里说的“双修”到底意味着什么。
事情并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大可不必将此事太放在心上,只是面对魏潜的时候,她想死死瞒着最好让他一辈子不知道,又因为时时心虚忐忑难受,想立刻坦白,那种纠结,是她长这么大都没有尝过的滋味。
“若是不愿说,便不说。”魏潜心里着急,面上却不露一丝,“不想说便忘了,莫要时时记在心上,扰了心神。”
崔凝眼睛微微热,她压下莫名涌起的泪意,带着鼻音轻声道,“总是你一味地宠我。我却从没有为你付出过。”
魏潜闻言,声音里不由带上了笑意,“我自是希望你亦待我好。可你才几岁?我大你这些岁数,还能与个丫头计较不成?再说我也并未付出什么。”
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时时念着他的好了。
魏潜觉着,对于高门大族的娘子来说,他那些照应还未必有仆从照顾的妥当。
他平日公务缠身,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和心思放在崔凝身上。魏潜扪心自问,两人若非同在监察司又是上下属,他恐怕连这点照顾都做不到。
“我不小了!翻过年就要及笄了!”崔凝强调道。
“嗯,是大姑娘了。”魏潜笑看着她。
崔凝扁扁嘴,内心却陷入挣扎之中。
她活到如今,经历实在乏善可陈,很多事自然没有办法根据过往经验做出判断,但多少也知晓关于被掳一事不该与魏潜说,免得彼此膈应,她从心底也不想他知道,可是,一则她自己不是个能藏事的人,二则,魏潜有着令人心惊的洞察力,这不就被他看出端倪了吗?
与其遮遮掩掩由人心里生疑,倒不如痛快些罢。
崔凝吸了口气,慢慢将那晚被掳的事说了。
她说的小心,魏潜却听得心惊胆战。
那晚崔家三姐弟一同外出,丫鬟婆子家丁护卫跟了一溜,便是遇上劫匪也不怵,更遑论崔氏在长安地位超然,等闲没有那不要命的往刀口上凑。因此魏潜虽察觉一些异样,却未料到竟然出了这档子事。
崔凝以为事情说出口便能松口气,不料见他面色沉沉,那口气竟然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魏潜再是心性洒脱也还是个男子,怎么可能没有感觉,但他当下怒的是谢家二房手伸太长,又自责对她疏于保护。
只是一晃神,转过眼便见她小狗儿似的巴巴瞅着自己,心不由一软,“可曾伤着哪里?”
崔凝摇头,“什么事儿都没有。”
不等他叮嘱,又连忙道,“我日后定然将崔平香拴在裤腰带上,再不嫌她麻烦!”
崔平香是祖父给她的女护卫,只不过她平日不过是家里衙门两头跑,并没有什么危险。再说,她是认认真真去衙门当值,后头跟一串子丫鬟护卫跟着算是怎么回事,所以平日都不乐意带那么多人。
“五哥。”崔凝坐直身子,抓住他的手犹豫道,“这次,我……”
先前话已经说透,她既已经下定决心要同他过一辈子,便不愿总将“一拍两散”的话放在嘴边上。只是发生这种事,除了这个,她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求他谅解?可是他凭什么谅解?而且,她又有什么错?她也是受害者。她觉得难受仅仅是因为担心魏潜以后心里有疙瘩。
“崔世宁。”魏潜头一回连名带字的唤她,神色也是从没有过的冷肃,他垂下眼帘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还抓着我的手,便想着不负责?又生出什么一拍两散的念头?”
崔凝满脸惊诧的看着他忽然欺身向前,将她逼在角落里。
两人呼吸交缠,心跳如擂。
停了几息,魏潜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唇,坐回原处。他深吸了口气,避开她的目光,看向窗棂,崔凝则是愣愣的看着他染上绯色的耳垂,一时无言。
魏潜察觉到她的目光,耳朵几乎要烧起来。
以前她懵懂,再亲密也都隔着一层什么,现在一想到她什么都懂,再亲近起来便忍不住脸红。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想起两人初遇的时候。
她小小的人,将旁人哄她的话当真,半夜跑进他屋里寻“神刀”,被他一脚踹飞仍不屈不挠,后来知晓他擅长破案而千方百计的接近,笨拙试探,懵懂的令人揪心。
那时她还是个懵头懵脑的小丫头,他都已经快要长成青年了,按说该是连话都说不通,未料想相处之下却有一种模糊年岁的和谐。
崔凝总觉得他什么都好,在魏潜看来她又何尝不是处处都合心?
这世上太多人会因为他接下了担子而理所当然的驱使他,案子查的慢了、遇到困难了,会责备他,苦主亦会因为失亲之痛失去理智,将情绪宣泄在他身上。
他们眼神里透出的情绪,或逼迫责难,或哀求期盼,足以将他淹没。
这些是人之常情,魏潜可以理解,也未有过怨言,可崔凝是他遇见过的为数不多的例外。
这么多年过去了,因为几乎没有线索,案件难有进展,她几乎不会透出负面情绪,可她自己却一直为此努力着。
崔凝幼时懵懵懂懂,但魏潜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有一种近乎睿智的本能,哪怕是七八岁刚逢大难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时候,也能做出最艰难也是最好的选择。
崔家是不能与凶手抗衡吗?未必。只是没有必要冒这个险。
崔家不会将这件事糊里糊涂的揭过去,但在形势明朗之前崔凝若不管不顾的去查,崔玄碧非但不会像现在这样支持她进监察司,更会早早将人关起来,在有结果之前不可能让她出现在人前。
师门之仇,在崔凝眼里从始至终都是她一人之仇,她对每一个伸以援手的人都怀着感恩的心,从不会因为崔家的顾虑、他的犹疑而生怨怼。
男女之情,崔凝不懂,魏潜又何尝触及过?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没有为谁动情,就连积极促成这桩婚约,都只是觉得,他会喜欢崔凝的性情,与她在一起最为放松。
可……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眼前这个少女乱了心曲。
第322章 风雪夜谈话
魏潜回过神,见她神情比刚才更加紧张,不由气笑了,“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心胸狭隘之人?”
“才不是,五哥最豁达了!”崔凝挠了挠头,“可我听说,世间再豁达的男子也会在意这些。”
她如此坦诚,魏潜亦不会半吞半吐叫人不安,“也不独是男子。世人都有独占欲,可有人会被欲望支配,有的人不会。阿凝,我不是圣人,但也不至沦为被欲望和情绪支配的浑人。”
崔凝听着他理智平静的说着自己不会被欲望和情绪支配,突然觉得坦诚布公的谈论这件事,对他来说很不公平。
可是,话已至此再想别的也是多余。
魏潜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只摸摸她的头,“莫钻牛角尖。”
崔凝点头。
接下来两人都没有再刻意挑起话题,马车里很是安静,但交握的手互相无声安慰,却也没有一丝隔阂。
魏潜把崔凝送到家,站在门口看着她冲自己挥手,直到崔府的大门缓缓关上。
在雪里站了一会,魏潜转身上车,沉声与车夫道了句,“去监察司。”
他确实不是圣人,当然会有情绪,他不会把情绪宣泄在崔凝身上,却不代表不会收拾掳了她的人。
谢飏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魏潜自是知晓他的事。
此人看上去是因为对谢家二房的亏欠才处处容忍,但明里暗里无不在毁谢家二房的名声,二房要争,自然争的别人手里的机会,又不知不觉中树了多少敌?
而这一切,谢飏在其中似乎什么都没有做,纯然一个无奈的受害者。
就譬如崔凝被绑这件事,谢飏所作所为全都在情理之中,包括他送崔凝回家之后马上素衣披发托鞭上门请罪,行事君子,几乎无可指摘。
但魏潜读过谢飏编纂着作的书,深知此人绝不是什么心性软弱可任人摆布之辈,更不是愚蠢之人。
当一件事情过程毫无破绽的时候,就要从结果反推。
外面雪越下越大,快要出坊时,车夫隐约瞧见路上有光亮,便慢慢减速。
待近了,车夫才发现那是一辆马车横在路上,正欲开口询问,却见一个披着蓑衣的小厮疾步过来,冲车内的魏潜施礼,“魏大人,小人是谢家家仆,我家公子有事求见。”
正在小憩的魏潜睁开眼睛,冷肃的面上突然扯出一个嘲讽的笑,“谢飏?让他过来。”
那谢家家仆话说的客气,谢飏却没有真的上来拜见,而是令人将马车驶至并肩,推开车窗,“魏大人。”
魏潜亦推窗看向谢飏,深邃的目光几乎要将人洞穿,“这么晚了,谢大人不会也是专程等在这里向我请罪吧?”
谢飏受了鞭,面色有些苍白,比起平日华姿夺目,此刻显得内敛许多。
他闻言微微挑起眉梢,看起来有些意外,“没想到表妹已经与你说了此事。”
哪怕事先有了心理准备,魏潜此刻面对谢飏内心依然不平静。也亏得崔凝说了,否则谢飏突然找来,兜头一盆冷水浇下,纵使他再好的修养、再洒脱的心性恐怕也忍不了。
“既然如此也免去谢某多费口舌。”谢飏卸去外表那些十分有侵略性的风华气度,露出来的锋芒依然令人心惊,“魏大人若是有什么心结,退婚也无妨,谢某总归是没有的。”
“谢君好谋算。”魏潜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倏然一笑,“这局,魏某记下了。”
谢飏亦缓缓勾起唇角,“谢某从今后只是乡间无权无势的读书人,魏大人若是以势压人,某自是没有反抗之力,不过……遗憾的是,魏大人是真君子。”
“谢君大可不必着急感慨。因为……”魏潜语气平静,“魏某能碾压你的,远不止权势。”
谢飏愣了一下,旋即大笑,清朗的声音里满是真切的愉悦,“有意思!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趣。”
从前魏潜在坊间名声挺大,但多是不好的谣言,譬如因为小时候绑架遭遇导致那方面不行,又譬如爱打女人,这些谣言铺天盖地,凶猛涌来,几乎将他真实的才华品性全部淹没。
就算是后来中了状元,定亲之后在崔家的推动下进行了一番“洗冤”,那些“过去”也永远印在了他的身上。
他自入监察司后越发低调起来,如今除了一小部分人会惊于他破案天赋,或者赞美他出色的皮相,对他就没有什么更好评价了。
可以说,这些外在的糟污让人低估了他,也让谢飏低估了他。
“谢君还有什么话想对魏某说?”魏潜道。
谢飏笑着摇头。
魏潜看着雪幕之后谢飏那张犹如神祗的脸,冷声道,“你砍了自己的翅膀,却把所有人都变成自己脚下的垫脚石,欲图借此登高。就连我,在这局里也成了你的刀。”
“但是,有些人可以白白被你利用,有些人却需要你付出相应代价。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踩着别人登天远不如靠自己双翅扶摇直上。”
魏潜敲敲车壁,“走吧。”
谢飏看着马车离开,不以为意的轻笑一声,在他看来,魏潜这番话无非就是败者的不甘罢了。
不过,他还是抬眸,看了一眼正飘雪的苍穹。
他想,再不甘又如何,魏潜能忍住自己不对伤害崔凝的人动手吗?
当然不可能。
魏潜可不是什么没脾气的人,也没打算忍过。只是谢家二房如今没有权势,靠着姻亲势力和吃谢氏声誉老本到处钻营。于魏潜来说,简直就像个被白蚁蛀空的木头,一碰便会散架。
更或者,都不需要他动手,只要崔家表现出一点斩断关系的意思,那些原本有所忌惮的人就会把谢家二房生吞活剥。
如此轻易,甚至都不能让他把这口气出了。
比起谢家二房,更让魏潜在意的是,谢飏今晚的挑衅,让他想的更多。
譬如,从前谢家二房虽然因为各种小人行径堕了谢氏的名声,但并不意味着他们都是蠢货。品行和能力从来都不画等号,以前的谢家二房也是凭着自己手段,才从落魄走到今日这个地位。
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变得越来越荒唐,行事手段越来越粗糙不讲究?
有些事情,当真是细思极恐。
如果这一些的背后都有谢飏的手笔,那他这一次突然跳出来暴露自己,根本就不符合常理。
他盯着纷纷落落的雪幕,心头一片清明。
从前魏潜就知道谢飏不简单,也未必就是表面看上去那么风光霁月,但没有想过更多。今日这人露出的一丝真面目,让他不由更深入剖析。
如果某个行为从逻辑上说不通,那就只能从心理推测了。
此事若是叫旁人去想,怕是很难摸到头绪,但偏偏,这个人是魏潜。
他与谢飏一样是难得的少年奇才,深知很多时候,洞悉一切并能翻手云覆手雨非但不会让人爽快,反而会觉得无趣和寂寞。
魏潜幼时对什么都很好奇,也曾为达目的操纵过他人,且总能成功。
对他来说,太过轻易的事情,很快就失去了乐趣,于是每次都期待着征服新事物所带来的刺激感,不会去想善恶对错。
若非是父亲从不放弃对他的教育引导,魏潜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何等模样。
人的本能里都有操纵的欲望,不管多么聪明的人,一开始都会因为能够掌控一切而兴奋雀跃,魏潜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