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人驾到—— by袖唐
袖唐  发于:2023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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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枝是温泉汤馆,但又不仅仅提供洗浴服务,饮酒、歌舞、赌博,各种玩乐,只有外人想不到,没有他们不能做的。
柳欢话刚到了嘴边便被噎了回去,心知这位不是能随意糊弄的人,只得认认真真作答,“听下头人说,他直接去了棋阁,其间还曾要过一壶茶。”
崔凝问,“与他下棋之人是谁?”
“小人不知。”柳欢见她瞪眼,连忙解释道,“大人莫急,且听我说。咱们棋阁和赌桌一样,都是随便坐的,认识不认识只要相对一坐便能来一局。咱们小二压根没认出悬宿先生来,便未留心他都和谁对弈过。”
魏潜眉峰微挑,“悬宿先生不是青玉枝常客?”
悬宿先生大小也算个名人了,小二未必认识,但是掌柜不会不识,假如他是常客,掌柜总会碰见,并交代小二好生伺候,久而久之,如何会有认不出人的情况?
“可不是,这位先生平常都去对街的碎天江,头回来咱们这儿。听说他在碎天江名字都是他取的,里头专门给他留个院子呢。”柳欢回完话,还不忘贬低一下对面,“您二位别瞧他们家名字取的大气,实际比咱们青玉枝差的远了,贵人一般都不爱去那儿。”
天津九星,横河中,一曰天汉,一曰天江。天江可以是星名,但也有可能是天河之意。大约是意指温泉如同星子散落,又或者是天河碎片坠落人间,一词双关,极有意思。
这个想法从崔凝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便又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放弃一直以来的习惯,突然跑到青玉枝来?
正想着,便听魏潜问,“昨晚是谁在用松鹤泉?”

第316章 月下
作为掌柜,柳欢最关注的莫过于这十六个贵客所用的院子,所以不假思索的答道,“昨天松鹤泉是空着的。”
魏潜道,“其他客人都还在?”
“在的在的!”柳欢连忙答道,“昨日长安令安抚了各位贵客,大家都同意在此多留一晚。”
能在青玉枝里包院子的人无不是身份贵重,裴钊为了让他们配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费了不少嘴皮子功夫。他也依照约定,没有把这些人的名单放在公文里。
裴钊做长安令,日后免不了要与这些人频繁打交道,自然不能将人得罪狠了,魏潜却没有这个顾虑,“来人。”
“大人。”鹰卫拱手听令。
魏潜道,“去请各位贵客到茶室坐坐。”
“是!”鹰卫迟疑一下,又问,“大人,若是有人拒绝……”
魏潜道,“不用劝,客客气气请着,若是不听,倒也不必用强。”
柳欢闻言稍稍放下心来,这些贵人若是在青玉枝受了委屈,甭管是不是他的错儿,到时候他们不能朝监察司发作,自然要找人撒火,那他……
他这厢心尚未放稳,便又听魏潜冷声道,“告诉他们,拒不来者,直接当做嫌疑犯处置。”
“大人!”柳欢忍不住惊呼。
魏潜看向他,目光如同话音一般冷冽,“怎么,你想阻挠查案?”
“小、小人不敢!”柳欢抹了一把鬓边冷汗,心想,罢了,青玉枝出了这么个大案子也不是他能插手的,冤有头债有主,只盼着各位贵人别找他这个小掌柜的麻烦吧!
不料他想老老实实做个旁观者,偏有人不让。
“柳掌柜把方才要送我的步天聿拿出来,也让魏大人也瞧瞧吧。”崔凝笑吟吟的望着他。
柳欢刚刚抹掉的冷汗刷的一下又冒了出来。
“步天聿?”魏潜不解。
崔凝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雀跃道,“方才柳掌柜私下要送我一支笔,叫步天聿,咱们监察司有规矩,办案期间不得收受贿赂,只是那笔太神奇了,忍不住便想让你瞧瞧。”
魏潜知道崔凝不会仅仅因为毛笔神奇而专门提起此事,遂道,“柳掌柜,何不取来一观?”
“也不是什么……”柳欢正要想法子拒绝,一抬眼猛然迎上魏潜黑沉沉的眼眸,顿时话锋一转,“也不是什么难事!小人这就去取来,大人稍候。”
魏潜冲身旁的鹰卫抬了一下下巴,示意跟随他前往。
“阿凝,这里有我,你先带人去碎天江一趟。”魏潜道。
崔凝本还想与他说说关于步天聿的联想,但想到五哥应该一看便知,于是干脆答道,“好!”
碎天江与青玉枝相距不远,就在斜对街。
青玉枝除了十六院,还有数个接待普通百姓的大温泉池,今日停业之后,大部分客人都奔着其他汤馆去了,因此今日的碎天江比起平时更加热闹。
昨夜白练吊尸案早有消息传出,崔凝带着鹰卫进去的时候引得众人越发议论纷纷。
监察司一处的人早已扮做普通客人混迹其中,见状便故意挑起话题,而后四处收集消息。
“大人,这就是悬宿先生平时住的月下居。”碎天江掌柜道。
月下居位于碎天江最西北角,在看见院门之前有一片树林,光秃秃的枝桠上落满了雪,其间曲径通幽,站在这里虽能清楚听见喧闹声,却仿佛离得很远。
崔凝没有急着进门,只站在门口四下打量,“这两天都有什么人来过这里?”
碎天江掌柜名叫楼仲,三十岁上下,身量与魏潜相仿,有胡人血统,生的眉目深邃,若非半脸虬髯,约莫也能算个美男子。
他看崔凝的目光有几分探究,语气却十分客气,“先生喜静,咱们馆里小厮每隔五日才会过来打扫一番。这里三日前刚才打扫过,没有别人来过。”
崔凝没有忽略这话背后的意思,“这么说来,他经常住在这里?”
楼仲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正是。先生在长安也有宅子,只是还是住在碎天江的时候多些。”
就算悬宿先生在长安有宅子,恐怕也远远比不上这处,闹中取静,都不用去东西市,出门各种铺子应有尽有,回来独享清静,还有天然温泉可以泡,岂不是美哉?
选择长时间住在这里很好理解,只是,这么赚钱的生意,碎天江竟然肯单独给他留一个院子,且不对外开放?
崔凝推门进去,笑叹道,“您与悬宿先生交情不浅啊,这么大个院子就只供他一人使用?”
“悬宿先生于我们一家有恩。”楼仲道。
崔凝回头,“有恩?楼掌柜可愿与我详说?”
“这有何妨?”楼仲笑了笑,看着粗犷的外貌一时间竟显得十分温润,“当年我母亲在大唐处境不好,是悬宿先生救她于水火,带她去了河东道,这才结识了父亲。而且我初来长安做生意时,先生也帮我良多。”
崔凝想起《氏族谱》提到过的内容,楼氏,在鲜卑是相当于崔、萧这样的门阀大族。怪不得柳欢与楼仲同为掌柜,一个处处逢迎,一个却矜贵自持。
“先生这般出身,怎么肯千里迢迢来长安做生意?”崔凝问。
“家中上有两位兄长继承家业,兄长虽愿养着我,我却不想无所事事,便跑来长安做点小买卖。”楼仲不好意思的笑笑,“大人见笑了。”
楼仲说的委婉,但是崔凝听懂了。一般这样的门阀大族,就没有一个会被当做无用之人“养着”,能被“养着”的人,要么就是被家族忌惮,要么就是不被家族认可。
“碎天江可不是小买卖。”崔凝没有再问,转而道,“劳楼掌柜命人将院子里的灯点上。”
楼仲点头,命小厮把廊下、园子里的灯全部点亮。
月下居不算太大,但靠着院墙处有一座二层小楼,这是除了大堂那栋建筑之外,院子里头唯一的两层建筑。
“掌柜且忙去吧,我自己四处看看。”崔凝道。
楼仲迟疑了一下,浅笑道,“大人请便。”
待楼仲带着小厮离开,崔凝便让鹰卫进去把所有房间的灯全部点上,自己则先提着灯笼上了小楼。
站在二楼南窗,能俯瞰整个碎天江。
碎天江不如青玉枝大,私院也少,却因为泉眼密集,泉池也修建的十分密集,这样看过去,清雪映照,波光于雾气中隐隐闪烁,果然如天河一角,又如碎星散落。
隐约之间,还能看见其间有人。
崔凝嘴角微抽,心道,这些人知道自己一举一动皆在旁人眼中吗?

第317章 召值时神将符
碎天江的泉池之间都有花木掩映,从地面上看各成独立空间,而整个汤馆四周院墙建差不多与这角楼同高,看起来并不用担心**问题。
这处小楼位置也建的十分巧妙,树林假山掩映,若是夏季草木葱茏的时候在远处根本看不见它的存在,同样,小楼上也未必能看见泉池。
凝倒是没有觉得不能理解,她方才一路进来,发现碎天江并不接待女客,一群爷们聚在池子里泡澡也没什么好看的吧!
崔凝收回目光,去下灯笼罩子,把屋里灯烛一一点亮,开始仔细查看室内环境。
二楼像是静室,只简单的放了一几一席,靠东墙处有一个书架,上面书籍不多,书架旁边的地上摆了一直阔口大瓶,瓶中放了许多卷轴。
目光稍移,落到北墙。
“咦?”她忽然发现北面也有窗,只不过这个窗户被帷幔半掩,不容易注意到。
崔凝打开窗子探头向外张望,赫然发现这里就是青玉枝前面的那条街!
从此处看过去,能见着街上往来的人群,也能清楚看见青玉枝的正门。
崔凝暗忖,这悬宿先生该不会有偷窥癖吧?
其实挨着墙建的角楼,四面有窗不算太奇怪,若是平时来到这里崔凝也并不会特别在意,只是出现在一桩杀人案里,让人很难不多想。
身后响起脚步声,崔凝回头,正见一名鹰卫上来。
“大人,发现楼下其一间房里有许多朱砂符和卦象图,我等未敢动手查看。”鹰卫道。
崔凝琢磨,这些术士是不是一通百通,会观星的人都会卜卦,会卜卦的人对观星也一定就通观星?
崔凝带着满心疑惑随鹰卫下楼,去了院子南侧的一间屋子。
这间房地方不大,就四周环境来看,比二楼那间更适合做静室。
崔凝站在门口便能见里面堆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四面墙凡有空的地方全摆了书架,房间内没有点灯,黑乎乎的屋子里到处都贴满朱砂符,乍一看血乎乎的,随着风吹进哗哗作响,颇为诡异。
崔凝提着灯笼,小心翼翼的走进屋内,凑近去观看那些卦图符文。她长于道门,粗粗一看便知晓这些符咒大部分都是用于开坛祭祀。
“奇怪了……”崔凝十分不解,为什么作为一个观星术士,屋里反而到处都是这些东西?
“回监察司再调一队人过来看守月下居。另外,请易大人过来。”崔凝道。
易君如可以说是监察处的另类,旁人都争着做巡察使,他却偏要守在监察司里做着和典书差不多的活。当然,懒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便是他极为擅长处理文字方面的工作。
这里有大量书籍字画,他是搜集证据的最佳人选。
崔凝点亮屋内灯烛,在保证不破坏现场的前提下开始小心搜证。
书架上被各种书籍塞的几乎没有一丝空隙,崔凝依次看过去,发现靠着西北角的书架上都是关于观星术的书籍,其中还有许多观星记录手稿。
崔凝伸出手指在书脊上轻轻一抹,凑近灯光一看,指腹上沾满了灰尘。她掏出帕子将手指擦干净,端起烛台仔细观察,见整座书架上面都覆了一层灰尘,看这层灰尘的厚度,至少有几个月没有人动过这里的书了。
再看旁边几个书架,竟然都是干干净净,而这些书架上面放置的都是一些道家学说、八卦之类的书籍。
“悬宿先生这是改行了?”崔凝自语。
她从观星台回来之后花了点时间了解悬宿先生,他十年观测到星象“填星犯天廪”,从而推算出大唐将出现饥荒,后来应验,他一举成名。之后,他又多次测算出旱涝地动,并奔走于各地给地方官员预警,避免了许多灾祸,因此这位先生在朝野都有不错的名声。
星象占卜是由观测星象变化而做出推算,主要研究天象与人事的关系,多卜天下大事。
崔凝想到竹林吊尸下面的中天八卦图,不禁推测,是不是因为占星无法推算个人命理,所以悬宿先生才改行研究起八卦占卜?
想到这里,崔凝抬起头,“来人。”
“大人有何吩?”鹰卫于门外应声。
崔凝道,“去请楼掌柜。”
“是!”
听着脚步声远去,崔凝继续查找线索,越看越觉得自己推测没错。
悬宿先生大约是在半年前开始不碰观星术了,转而开始研究起八卦占卜,尤其是失传已久的中天八卦,他甚至开始学画符文。
从这些由生涩逐渐变得流畅的符文之中,能清晰看见他的用心和努力。
崔凝也不禁为他的执着而动容,只是,这些符文都是诸如“召值时神将符”之类,一般都是开坛做法所用。
“他要开坛做法干什么呢?”崔凝恨不能将符文盯出个洞来。
通常道士开坛做法是为了降妖除魔,但开坛也不止能够降妖除魔啊,还有可能是开运、净晦、问事等等……
崔凝忽然想到什么,飞快的翻看所有符文,“神将符、神将符……都是神将符?!”
没有一张镇煞除秽的符文!
假如悬宿先生身边发生什么诡异之事,他不想让人知道,打算自己开坛做法,那么在此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学几张镇煞除秽符以解燃眉之急?毕竟想要学会做法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大人,楼掌柜到了。”
崔凝回过神,把屋内灯熄灭之后才走出去。
外面飘着雪,但是并不冷,崔凝便站在廊上与楼仲说话,“劳烦楼掌柜又跑一趟。”
楼仲叹了一声,“先生被人所害,我心中悲痛不已,大人有任何需要,楼某无有不从。”
话虽如此,可崔凝总觉得他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悲痛,遂转头看他,灯笼的光线屋檐处照过来,他高高的眉骨落下阴影遮住深深的眼窝,让人无从辨别真实情绪。
“你之前说过,来长安做生意时悬宿先生帮了你不少,那么……”崔凝盯着他隐在阴影中的眼睛,问道,“你在建碎天江之时,他可曾向你提过什么要求?”
楼仲似乎没有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顿了一下才道,“先生说想要个能够观星的地方。”
“所以你便让人建了那座小楼?”崔凝笑了笑,“它看起来并不适合观星。”

第318章 预感
“大人慧眼如炬。”楼仲看向处理在雪夜中小楼,“这里原来是座观星台,前几年先生出去云游一趟,这里久不住人,上头地板木头朽了,我想着重修,便写信询问先生,不久之后收到他的回信,说是那平台四周围墙,总觉得像坐井观天,索性也别修什么观星台了,直接把顶子修上。”
崔凝意识到这些消息可能会有用,立即追问,“具体是前几年?在外云游多久?”
楼仲回忆道,“就是三年前的事,约莫在外有两年。”
这件事情监察一处会仔细查明,崔凝便没有问的更细致。
“先生近年来似乎开始沉迷八卦占卜、画符,您可知晓是何原由?”崔凝问。
“也不是近些年才研究画符。他从前就学过八卦占卜,只是不甚上心。先生与妻女失散多年,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她们的踪迹,自从半年前不知从何处得了《中天八卦》残本,才开始不眠不休的钻研。”
“与妻女失散?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会失散?”崔凝语速飞快的三连问。
“大约三十年前吧。”楼仲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先生举家前往河东道的途中遭遇流民……”
其实如今已经没有鲜卑部族了,他们之中许多家族已改姓融入汉民之中,就连曾经的皇族拓跋氏亦改为长孙氏。有人因形势而做出改变,便有人坚守,比如慕容氏、楼氏等鲜卑贵族。
如长孙氏、独孤氏这般愿意顺势而为的鲜卑贵族,从未离开过权利中心,反倒是守着过去荣耀的家族如今大都已经隐世或没落。
而如今楼氏族人聚居之地便是在河东道。
崔凝想起楼仲说起过悬宿先生与他家里的渊源,“令慈便是那次随着悬宿先生前往河东道?”
“是。这些年来,我母亲一直在派人寻找她们,只是至今杳无音信,这件事情已经成了她的心病。随着年纪越大,越放不下。”楼仲叹息。
这话,何尝又不是在说悬宿先生呢。
“怎么会有流民?”崔凝不知道三十年前发生什么样的天灾**,但想必悬宿先生不会明知危险还着带一家子往河东道走,所以这件事情极有可能是在意料之外。
“当时沁州于县出现了大片鬼土,当地官员瞒报朝廷,百姓往府衙状告,不料州府与县衙同流合污,非但没有解决此事,还将状告之人扣押。于县百姓走投无路,集结千余人进京状告,沁州派府兵拦截,双方起了冲突,恰被悬宿先生一行遇上。”
崔凝疑惑道,“鬼土?”
楼仲道,“听说是土壤变红,如灌鲜血,不能生长庄稼。”
崔凝还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异事,不免觉得惊奇,“那于县的土地现在如何了?”
楼仲道,“有些地方经过深耕施肥,次年便恢复了,有些地方却越发严重。当年朝廷特地派人过去查探,似乎说是水出了问题。”
这件事,工部应该会有记载,回去一查便知,只是想到那对母女,崔凝不免叹道,“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流落在外三十年杳无音信,恐怕……”
楼仲颇为认同她的话,“是啊!只不过先生和我母亲一直抱着一线希望,觉得那群人并不是暴民也不是匪徒,不一定会害她们。”
崔凝点头,转而道,“掌柜方才说先生外出云游时与你有书信往来,不知掌柜可愿将书信交予我?”
那些信件里多多少少有些比较私人的话,楼仲不太想交出去,但方才说过事事配合,自然不好转眼便打脸,“我这就命人去取来。”
假如楼仲想毁书信恐怕早已毁了,反正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通了多少封信,哪怕一处能够查出来,他说不慎损毁一两封又如何?所以崔凝倒也没有太多顾虑。
“悬宿先生得了《中天八卦》残本之后潜心钻研,平时还会观星吗?”崔凝问。
楼仲摇头,“我不知道,先生这半年一直把自己关在月下居,脾气越发怪了,我都没见过他几回,平时也只许小厮打扫院子和起居处,从不让人进这间书房。”
与楼仲的对话,让崔凝觉得一切都在渐渐清晰起来,同时又多了许多疑问。譬如,从这间书房里的种种痕迹来看,悬宿先生已经很久不曾关注过星象了,所以那句预言究竟从何而来?
光是看陈元推测出“太白经天”所演算的那一沓草稿便知道,观星术、占星术绝不是抬头看星星这么简单,它们都需要大量的测算和推演,尤其那句预言并不是仅仅是从星象预测凶吉,它还推测不久之后将要出现的天象。
假如悬宿先生真的一心钻研中天八卦,根本无心观星,那么,这句预言极有可能是凶手特意准备,而能够预测出此天象的人,放眼整个大唐恐怕都寥寥可数!
天上繁星众多,怎么会这么巧,一个两个全都跑去测算太白星?
崔凝摸了摸塞在袖子里的那张纸,心里有了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朔风忽急。
夜雪之中,一名太监躬身打着灯笼引领一名素衣宽袍的少年往内宫方向去。
沿路伫立的禁卫忍不住将目光转向少年,无他,因为这个人太特别了,素衣白发,眼睛上蒙着黑纱,在卷啸而过的风雪里,如妖似魅。
太监领着他到殿门前,微微清了下嗓子,声音温缓却又十分响亮,“圣上,司言灵到了。”
安静须臾,里头亦传出一个太监阴柔的声音,“宣司言灵觐见。”
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身着襦裙的宫人引领陈元入内。
今晚大雪,没有什么光线,根本不需要遮眼,但陈元还是系上了,因为这样让他内心觉得安全。
殿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不似陈元想象的那么大,却比他想象的奢华百倍,而坐在书案后面的女帝一身常服,头发随意挽着,虽则就连眉梢眼角都透出一股非凡的气势,但也比他想象中要平易近人许多。
“末臣,陈……”陈元俯身参拜,顿了一下,继续道,“司言灵参见陛下。”
圣上目光从书上移开,“免礼。”
陈元直起身,觉得那目光犹如实质,让他无从躲避。
“把黑纱取了吧。”圣上道。
陈元愣了愣,抬手将遮着眼睛的黑纱取下,突然明亮的光线令他眼睛有一瞬的刺痛,但很快便适应了。
“你不像他。”圣上评价道。
陈元很快反应过来,她所说的应当是上一代司言灵。

第319章 自由
曾经,陈元对外面的一切都很好奇,经常想走出小院去看看,但是自从搬上观星台后就像斩断了和世俗尘缘的一切,连好奇心都快消失了。
可是此刻面对至高无上的女帝,他曾经以为消失的那些东西,仿佛在一瞬间又回到身体里。
他看着她的手,那是一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只要她稍微动一动手指,便能恩赐他求不得的一生。
“是,末臣与他不同。”陈元嗓音透出一丝丝掩不去的颤栗。
圣上闻声,坐直身子,再次仔细的打量他几眼,笑问道,“哦?你知晓他是怎样的人?”
“知道,也不知道。”陈元道。
圣上嗯了一声,带着些许疑问。
“末臣与他素未谋面,只知道……”陈元便俯首继续道,“他是被这尘世束缚的人。”
因为被束缚,所以被旁人利用,做下许多违背良心的事,至死不能解脱。
“你与他又有何不同?”女帝饶有兴致的问。
陈元顿了须臾,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末臣只愿被陛下束缚。”
“哈!”圣上像是极为高兴,又像是觉得荒唐好笑。
陈元恍若未闻,从宽袖中取出一沓厚厚的稿纸,双手捧过头顶。他不懂尘世中的弯弯绕绕,但素来是个极为灵透的人,白天崔凝走后,他将她的那些话反复咀嚼之后才做出了现在这个决定。
圣上从不缺为她效命的人,他若只是庸庸碌碌,凭什么求得她多看一眼?
宫人上前取了手稿,奉至圣上面前。
自女帝登基以来,大力推崇佛教,上行下效,如今举国上下几乎皆信佛,但她从没有觉得道家无能,相反她对他们的能力知之甚深,并且十分认同。
陈元呈上的是他自入观星台以来所有的星象观测。
圣上对观星术并不陌生,可是陈元这份手稿还是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手他在过去半年里用星象预测了较为重要的几次天气变化,粗粗看来,竟无一误!
这其中的预测并不限于长安一带,更多还是其他各州府的情况。
他在那观星台上,平常有谁去见过他,见了几回、送了何物,全部都在监视之中,所以应该不存在偷偷收集消息弄虚作假的情况。
如果对天气变化有了精准的预测,那么必然对农事、军事等各个方面都有助益!
她在看完一遍之后,立刻便想到了这份手稿所带来的各种价值。
此刻,她不得不重新审视陈元此人。
司氏姐妹一案告破后,很多人都觉得司言灵是个神棍骗子,其实不然,当年他也是极有本事的一个人,在观星、卜卦、琴棋书画等各个方面都十分出色。正是因为他是这样一个出色的人,所以后来的所作所为才更叫人失望。
圣上当年并非毫无察觉,只是未曾想过此事牵连那么广,几乎将半个朝廷都一网打尽。这使得圣上对有道门背景这些术士方士越发不喜,但她能在这女子艰难的世道成为万人之上的帝王,自然不是个因噎废食之人。
她推崇佛教,不喜道门,其中一个原因便是道门入世者多,而佛家总在红尘之外。俗世之人总容易有太多羁绊,在这个君权神授的世道,有宗教背景的人一旦有了私欲,会更加可怕。
圣上抚平手稿,抬头问,“你所求何事?”
“自由。”陈元雪白的眼睫微颤,内心巨大的波动使得声音破碎,隔了片刻后,他声音越发坚定,“我想要自由。”
“自由啊……”圣上淡淡笑道,“这世上可没有绝对的自由。”
“不。”陈元鼓起勇气反驳了她的话,“心之所向便是自由。我想亲自去酒楼尝尝那些饭是不是比平时更好吃,我想看看没有围墙的星空是不是更辽阔,我想站在人来人往的东西市,试试是不是人多一些会更快乐……我不想,一生都困在一方院子里。”
从前他藏身的那个小院坐落于闹市之中,平常总能听见各种人声,若是有活儿了,也能趁机出门看看别处的风景,虽然只可以透过车窗窄窄的缝隙。可是观星台上只有风声雨声,冬天风雪尖啸,每到夜里犹如万鬼齐哭,它们拥挤着撞击门窗,仿佛下一刻便能将他吞噬。
“抬起头来,回答我一个问题。”圣上道。
陈元,“是。”
“你最近可曾预测出‘太白经天’?”
陈元嘴唇微抿,想起崔凝说过的话,遂答道,“是。”
“哦?”圣上的声调似是漫不经心,却让人不敢不说下去。
“末臣近来观测到太白星的轨迹,推测十二月壬子,太白昼见,经天。”
“太白经天会如何?”
“据古书记载,太白经天乃不祥之兆,但末臣醉心于推算星象与气候之间的关系,并不精于此道。”便是他不懂政事,亦能体会“东宫弑逆”这四个字中的凶险,更何况崔凝还曾专门提醒过,推算的天象可以说,但是占卜之辞万万不能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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