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安排再好不过,差役哪有不应的,立即道,“好嘞,小的叫人先送点心上来。”
崔凝摆摆手,示意他快去。
带差役离开一会几,崔凝才立即凑近陈元,“阿元,为了你的小命,今日之事干万不要说出去。你也知晓太白昼经天准有大事,咱能不掺和就不掺和!”
“我、我知晓了。“陈元被她肃然的模样唬了一跳,自是没有不答应的。
崔凝抄着手,有点愁得慌,“这浑天监已被陛下闲置这么久,你观测出异常要不要向上禀报?”
陈元一脸懵懂,他自入了观星台,每天不是看书便是观天象,何曾为这些事情烦恼过。
“啊!“崔凝发出短促的土拨鼠叫,“罢了罢了!我回去先问问再给你消息。”
说罢,看见陈元抬手解了黑纱,露出澄澈的眼眸,又极不放心的瞩咐,“在此之前若是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跑来问你关于天象之事,可万万不能说呀!”
“嗯。“陈元点头,雪白的羽睫忽闪如蝶翅,“是不是城里发生什么大事了?”
“昨夜里一名术士在开明坊被杀,尸首旁留下了两样东西,一个是你方才看的中天八卦,一个便是观星预言‘十二月壬子,太白昼见,经天,东宫弑逆’。“崔凝将事情原委简短的说了一下,又不厌其烦的叮瞩,“这等大事,寻常人可不能掺和,我说与你听,便是叫你避着点。”
陈元面上泛起浅笑,“我明白了。”
崔凝莫名其妙,“说着正事儿呢,你笑什么?”
“就是觉得阿凝着急的样子特别有趣。“陈元笑道。
崔凝屈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叫你看我笑话!”
陈元过于白皙的皮肤上顿时泛起浅淡的血色,恰如芙蓉透雪,好看是极好看了,却把崔凝吓了跳,“我也没用力呀,怎么就红了?““不妨事的,一会儿便好了。“陈元道。
“对了!“崔凝侧耳听了听外头,发现外面还没有动静,这才继续道,“差点忘记另外一件正事。”
陈元露出疑惑的目光。
崔凝问道,“那悬宿先生今年三十有九,生辰是四月九日,具体时辰暂不知晓,你可有办法算出他因何而死?“悬宿先生与魏潜四叔有些交集,上半年魏四叔曾送过他生辰礼物,故而魏潜知晓日子。方才来出监察司之时,他多有瞩咐,也一并说了此事。
陈元沉吟,“没有生辰八字……”
通常来说,详细的生辰八字是卜卦问生平的基础,现在连八字都不全就想算一个人死因,实在不切实际。
“推算死因,比推算死亡时间还要复杂的多,不光要知道生辰八字,连死亡之时所处方位以及种种细节都很重要。”陈元一次两次都没能帮上忙,心中十分愧疚,咬了一下唇,道,“若是能把尸首的方位给我,我可以勉力一试。”
崔凝回想魏潜当时可有可无的口吻,心想五哥大约也没有想着能算出什么结果来,“嗨,这事儿能行就行,不能便罢,无需放在心上。”
“可是……”
崔凝揉乱他的白发,笑道,“别操心啦!本也没想着非要得到什么答案。且不说现在这个案子尚未归到监察司,便是最终落在五哥手里,也不能偏来为难你呀!若是都靠着卜算破案,那各个查案的衙门拆了也罢!”
陈元见她说的实诚,这才放下心来,脸上带着薄红,抚了抚被揉乱的发顶,轻声道,“那便好。”
崔凝见状,僵了一下,她知晓陈元害羞只是因为性子使然,但彼此年岁已不算小了,还是应该收敛一下。
“过完年大唐要迁都了,你想一起去吗?”崔凝转移了话题。
陈元一脸迷茫的望向她,“迁都?你……也要走吗?”
“嗯。”崔凝点头,“阿元想去神都吗?”
陈元虽是十几年如一日困于一隅,但因自幼接触命理,又多解人间难事,也并非看不懂形势,“我恐怕走不了吧。”
“其实我此番前来,也是想与你提个醒。开明坊的事与观星台这个案子颇有相似之处,到时候恐怕要牵扯上你。预言之事,切不可随意沾染。若是陛下亲自召见,你便将自己观测结果斟酌着说。”
陈元不解道,“如何斟酌?”
崔凝与他目光相对,有一刹怔然。从前,他眼眸的颜色淡粉中尚余一丝清浅的灰,现如今眼瞳里的灰色已完全褪去。
银发红瞳,不谙世事的目光,有一种介于纯真和妖异之间的美。可是崔凝听说,他所患的这种病,眼瞳越红便说明病情越重。
崔凝不知道这个病病情发展是不是都这么快,但显而易见,在观星台上不会得到好的医治。
“是否有太白经天之景,可说,但由此推断出的预言却未必要言明。”崔凝斟酌着道,“说与不说,看你如何想吧!倘若你觉着在这观星台很好,便不必言明,只消说自己推算不出,我会想办法求祖父保你。”
反正陈元最擅长的是卦卜泰否,他懂观星术的事情,没有几个人知道。
陈元垂眸,雪睫轻颤,“那别的选择呢?”
“你若想离开观星台,就必须让陛下另眼相待,此事或许会成为一个契机,假如你选择搏一搏,我亦会求家里护你。可是,你若是选了这条路,崔氏无法全力相助,日后一切祸福还是要看自己造化。”尽管很现实,但她还是要将事情直白的摊开在他面前。
假如陈元没有本事,或者选择隐藏自己的才能,崔氏要保他自然不在话下。可他要是选择借悬宿先生的案子翻身,离开观星台,势必要牵扯进“太白经天,东宫弑逆”一事里,这就不是崔氏能贸然插手的了。
陈元抬眼冲她软软笑了笑,因光线刺激,眼眶微微泛红,“阿凝,我非长命之人,余生有限,我还是想看看更多风景。”
崔凝心中微有酸涩,当一个人洞悉自己短暂又坎坷的命运,又这般坦然以对时,劝慰的话便显得十分多余。
“大人,小的刘墨过来候差。”
门外声音夹在呼啸的风雪里,时强时弱,像是挣扎着不要被大风吹去一般。
崔凝应声道,“进来吧。”
差役推开门,拎着食盒进来。
“这是咱们浑天监里自己做的糕点,尚可入口,两位大人尝尝?”来人将糕点在几上摆开,抬头时看见陈元的眼眸,惊的猛然退了一步。
“大、大人恕罪!”刘墨回过神,连忙躬身请罪。
“无妨。”陈元淡淡道。
崔凝见他仍惊疑不定的躬着身子,开口道,“我们说会话,你一旁候着吧。”
陈元见惯了旁人这般反应,全然不曾放在心上,只将目光放在糕点上,“这是浑天监厨房做的太极饼,你尝尝。”
监察司里也有厨房为当值的官员提供午饭和宵夜,然而大部分人都选择去外头吃,因为绝大部分食物味道实在难以下咽。用崔凝的话说,衙门里的厨子都是用心起菜名用脚去做菜,就连她这种不精通厨艺的人随便弄弄也不能是那种滋味。
其他衙门差不多都是这种情况,像浑天监这种还有心思研究特色点心的才是异类。
崔凝尝了一个,味道竟然十分不错。
陈元拈了一个塞进嘴里,不由皱起眉头。
崔凝笑道,“你不喜欢吃芝麻?我听医者说,多吃些黑色的食物对你有益处。”
“嗯。”陈元自是知晓,又听话的吃了两个。
不到晌午,乐天居的锅子便送上了观星台,崔凝又陪着吃了一顿。
短短一上午,四顿下肚,从观星台上下来崔凝忍不住揉着肚子。
回到监察司,崔凝命崔平香往裴钊那跑了一趟说明情况。
下午监察司便通知今年不能全部休假,官员要轮值。谁都不想大年夜还呆在冰冷的监察司,所以监察令最终决定用抓阄的办法排轮值。
当然,有资格抓阄的只有几名监察佐令,像崔凝这样的下属官员全都聚在正堂两侧的暖室里等着结果。
崔凝捧着茶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消食,听见附近有人小声嘀咕,“要我说还抓什么阄啊?直接安排魏大人当值得了。”
这样没道理的话,竟然真有不少人附和。
“是啊,说不定正合拼命五郎之意。”
“可不是吗……”
魏潜“拼命五郎”的名头连隔壁刑部都传遍了,却也导致有些人遇到事儿便抱着“他行让他上”的态度,什么险活累活全要推他去顶着。
魏潜手下监察副使尚未配齐,不如其他几处人多,再加上跟着他干活的几乎都是“拼命郎君”,听了这番议论,竟然没有人一个人反驳,以至于那些人越说越来劲,深觉得抓阄一事实在是多此一举。
崔凝将手中茶盏重重放在几上,发出“砰”的一声重响。
屋内倏然一静,纷纷朝她这里看来,想起二人有婚约在身,他们这是相当于在魏潜家人面前说嘴,不由面露尴尬。
不过,总有那么几个脸皮特别厚的,非但不羞愧,反倒是扬声道,“小崔大人想必亦与魏大人同心同德。”
“那是自然。”崔凝给了肯定的回答,那人得意一笑,却不料她话锋一转,“那不如您且家去吧,您的活儿都交给我,俸禄我也帮您花着,您看如何?”
那人落下脸来,“不劳小崔大人费心!”
崔凝撇撇嘴,有些人就是欠得慌。
“出来了!”站在窗口的人忽然道,“咦?好像魏大人没出来?”
实际不止魏潜没有出来,一处监察佐令也没有出来。
两处的人在暖室里等了许久,才有差役请崔凝他们进正堂。
崔凝在监察司这么久,倒是见过监察令几回,可极少见到监察令和两名少监齐聚一堂。
“青玉枝案便交由长渊,一处协同查案。”郑少监命人将一沓纸分别发放给所有人,“这是此案目前所有线索,圣上要求尽快查明悬宿先生的死因,将杀人凶手捉拿归案。”
崔凝拿到资料,细细看了一遍,发现内容并不比她早上知道的多。
郑少监道,“案发现场已经封了,诸位尽快行动。”
监察令接着道,“若有什么难处尽快上报,能够予以方便之处,我与两位少监定然全力支持。”
“是!”众人齐齐答道。
监察令率两位少监离开,屋里顿时炸开锅了。
一处监察佐令迟疑道,“这……咱们也不是怕事之人,可揽下这个案子,是不是头铁了点?”
魏潜睨了他一眼,“揽不揽,也不是你我说了算。”
“唉!说的也是!”一处监察佐令叹道。
易君如了解青玉枝案之后,顿时觉得生无可恋,怎么自从做了魏潜的手下之后,想过点安生日子这么呢!这案子一桩比一桩厉害。
上一代皇帝被迫称病退位,成为第一个从帝位退回东宫的皇帝,他怎么想,没有人知道。而当今圣上怎么看待这个儿子,就更没人知道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何况这还是两位?弄不好,被狂风扫尾,尸骨无存,又要找谁哭去呢!
“一处先负责查清悬宿先生生平,以及他最近接触的人。”魏潜道。
一处一直擅长收集情报,此事于他们来说不算为难,一处监察佐令自然痛快应了,“成,两日之内将消息给你。”
魏潜交代了一句,“查明他最近接触的人先告知我。”
一处监察佐令道,“这是自然。”
所谓查生平,包括他所有经历、关系网,若是寻常百姓家倒是没有什么难度,但悬宿先生是个交游甚广的术士,且时不时要外出云游一番,谁也不知道他在外头究竟遇见过什么人。因此,两日已经是极限了。
一处的人离开,魏潜又将一些零碎的事情交给下属,便带着崔凝和几名监察副使以及众多鹰卫前往青玉枝排查案发现场。
天已擦黑,以汤泉竹林出名的开明坊,此时正是灯火如昼、人声鼎沸。
这样大雪夜里饮上一壶酒,泡上一池热汤泉,实是人间美事,尽管青玉枝出了诡异的白练吊尸传闻,也丝毫没有削减长安人对泡汤的热情,反倒是给他们享乐之余添了一桩话题。
相比其他楼馆,青玉枝门口只挂了两只灯笼,显得十分暗淡。
馆主早已得到消息,早早在门口等候。
“魏大人!”馆主急急忙忙迎上来,躬身行礼,“小人是青玉枝馆主柳欢,等侯大人多时了。”
魏潜看了他一眼,只道一句“你消息倒是灵通”,便径直入了大门。
在长安城能做起大生意之人,哪一个背后没有撑腰的?青玉枝作为开明坊最大的汤泉馆之一,据闻背后主人是一位公主。
如今在陛下眼前能有名有姓的公主,也就那么几个,挨个猜过去,总有一个是,但是魏潜懒得猜,“是谁告诉你我接手此案?”
馆主柳欢满头大汗的跟上,思绪乱成一团。
从案发到现在,不过一天一夜的时间,原本此案归长安令管,是圣上钦令魏潜接手。这是圣上今日午后才做出的决定,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应该不是远离权力中心之人。
如高祖、太宗所出的那些公主早已建府别居,轻易不会进宫。
“是、是太平公主。”柳欢磕磕巴巴的答道。
魏潜脚步一顿,“太平公主?”
这位公主是陛下幼女,素来十分宠爱,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些过了,但着实有着不小的权势。
崔凝皱眉道,“你可别乱说,这间青玉枝与公主有没有关系,一查便知。”
柳欢连忙道,“正是正是,小人怎敢拿此事开玩笑。”
这就有些麻烦了……
权势逼人的公主名下产业之中,发生了杀人案,并涉及东宫,这当真是一种巧合吗?
“案发地点在何处?”魏潜问。
“大人请随我来。”柳欢见他没有纠缠于这个问题,稍稍松了口气,带着一行人穿过正院,来到青玉枝最为偏僻的“玉枝泉”。
玉枝泉是单独开辟的小院,馆内像这样大大小小的院子还有十六处,专门供达官贵人使用,而玉枝泉因院中有竹林,乃是全馆最大的一处院落,也是“青玉枝”一名的由来之处。
整个青玉枝已经被官府管控,只等监察司的人到来。
魏潜先行一步去查探现场,崔凝则留下来负责繁琐的交接事宜。
“小崔大人,您看咱们青玉枝何时才能重新开门做生意?”魏潜一走,柳欢便大大松了口气,言谈举止已然恢复商人本色,“这闭门一日的亏损,小人实在没法向公主交代啊!”
崔凝正看着交接的文书,闻言瞥了他一眼,“怎么向公主交代那是你的事。”
柳欢噎了一下,讪讪道,“您说的是。”
他见府衙的人出去,便凑崔凝,看了她身旁的两名鹰卫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崔凝回首道,“你们先到外面等我一下。”
“是。”二人拱手,退了出去。
柳欢笑容满面的从宽袖中取出一个盒子,“大人难得来青玉枝,一点小玩意不值什么,请大人笑纳。”
柳欢将盒子打开,崔凝瞧过去,发现里头是一杆一尺余长的笔。笔杆由某种玉石制成,通体墨兰,泛着盈盈水光。她虽不识得是何种玉石,但这东西一看就不是凡物。
“这么瞧尚不能体会这杆笔的妙处。”柳欢见她似乎很感兴趣,立刻来了精神,小心翼翼的将笔取了出来,放置在光亮处。
光线透过笔杆,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墙面上,顿时如洒了满室星辉,而那笔杆内也似浩瀚夜空一般,星云盘聚,星辰闪烁,着实神奇。
柳欢解释道,“据传这杆笔是秦代古物,名叫浩辉聿,后来重制笔头之后,又取名‘步天聿’。”
“步天二字可是取自《步天歌》?”崔凝问道。
《步天歌》是隋代丹元子所著的星象书,以通俗的诗歌体记载了满天星宿,其中三垣二十八宿,几乎囊括了目前所能观测到的所有星子。
柳欢听见她主动询问,越发殷勤,“正是取自此书!小崔大人真是学识渊博。”
研究星象的人毕竟是少数,一般读书人并不会专门找这类书来看,崔凝知道这些,无非是因为道门恰好属于那少数一类人。
崔凝不理会他的马屁,细细看着笔杆,揣测道,“既然取了这个名字,莫非……这笔中有二十八星宿?”
“大人猜的没错。这笔杆之中有三垣二十八宿,每一个角度可透出全然不同的星图。”柳欢越说越觉得舍不得,但想想就算不送也到不了自己兜里,反倒是万一送不出去,他必要倒大霉,“大人才高博学,此笔正与您相称。”
长安巨贾有着常人想象不到的庞大财富,能拿出再贵重的东西都不为过,但这“步天聿”之神奇,就算作为国宝也不为过,拿此物买通她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了?
崔凝不禁问,“这也是公主的意思?”
“这、这倒不是。”柳欢立刻否认,但因崔凝问的突然,竟让他磕巴了一下。
“东西你先放着,我考虑一下。”崔凝没有收,但是也没有直接拒绝。
直觉告诉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且不说步天聿贵不贵重,单是它的含义,就不得不让人深思。
死亡的悬宿先生是个观星术士,而这支笔恰好有关于星宿,他留下“东宫弑逆”的预言,偏偏青玉枝又是太平公主的产业,这一切的背后好像有一根线串联,可惜时隐时现,让人摸不清头绪。
对于柳欢来说,没有直接拒绝就是最好的结果,他自然万分欣喜,“是,笔先放在小人这里,随时恭候大人来取。”
崔凝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你先呆在这里别乱走,等会要问话。”
“小人遵命。”柳欢十分配合的道。
院内无风,下午好不容易停了一会的雪,这会儿又下了起来。
往玉枝泉的路上雾气飘渺,犹如仙境,那些稀稀落落的雪与雾气相融,方沾到地便已经化了。
崔凝沿着回廊一路走过去,发现地上竟然没有积雪,心里正想着竹林那边会不会也是如此,不料一脚迈进院内,恍如突然从初夏步入寒冬,回廊两侧的雪已经快要没过膝盖,天空中还在纷纷扬扬的落着。
崔凝不禁感叹,“这青玉枝里竟有这番奇景。”
身后的鹰卫道,“大人有所不知,青玉枝里有多处温泉池,屋宇错落,热气难散出去,所以温度比旁的地方高很多,而这个院子虽大,却只有一处池子,还是修建在了室内,比起别处自然要冷。”
青玉枝没有女汤,崔凝自然是不会知道这些。
她驻足观看,发现建设青玉枝的人,似乎有意想要造成这样的景观,玉枝泉与别的院子相接之处都建有一条狭道,用来隔温。
再往前去,白雪皑皑,竹林萧萧,翠竹之上系着许多红绸,雅致又不失热闹,随意一角便可入画。
约莫半盏茶,鹰卫提醒道。“大人,前面左拐就是暖阁。”
崔凝依言转弯,入眼便见一小片空地,而暖阁隐藏在竹林之中,只有屋角探出。那飞扬的屋角上还垂着白练,想必就是吊尸所用。
魏潜提着灯笼正躬身仔细查看地面上的竹片,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交接好了?”
“嗯。”崔凝走过去,见地上的雪被人小心的扫去一层,竹片都还好好的插在地上,“这些竹片看上去并不是新削制的。”
院子里到处都是翠竹,这里出现竹片一点都不奇怪,只是这些竹片被磨得光亮,大部分已经有些泛黄。它们是否取材自这片竹林尚未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竹片并非近日才制成。
魏潜道,“竹片有两种宽度,一指宽,和四指宽,长度均是半尺。”
崔凝朝四周看了一圈,“附近竹子看上去最粗不过二三指,莫非这是凶手或者死者带进来的?”
“嗯。”魏潜站直身,抬头看向屋角。
这些竹片组成的八卦图在屋檐的正下方,当时尸体被白练裹成蚕蛹状,恰好就吊在这中间。
白练是双股,也就是说,凶手极有可能是站在下面利用白练把尸体拉上去,这需要足够的臂力。
昨晚案发之后,裴钊就立刻审问了在场所有人,以及青玉枝的仆役、掌柜,昨晚悬宿先生是自己走入青玉枝,这件事有不少人亲眼看见,假如再问询当晚的客人,说不定会有更多证人。
第315章 碎天江
“这么多人亲眼目睹,应该不会有错,所以悬宿先生是昨夜进入青玉枝之后被害?”崔凝道。
“大约如此吧。”魏潜转眼看向崔凝,“证词拿到了?”
“拿到了。”崔凝将一沓公文递了过去,“我已看了一遍,昨晚巳时初,一名往松鹤泉送酒的小二在松鹤泉门口见过悬宿先生,这是所有证词中最后一个见到他还活着的人。”
魏潜一面飞速翻阅,一面问道,“跟着你从苏州回来的尧仵作安排好了吗?”
话题转的太快,崔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下面副手位置刚好没有满,便为他荐了官,只是暂时尚未收到批复。”
仵作是贱业,尧久之却不是贱籍,所以做官没有什么问题。且监察司对这些有特殊才能的人,一向优待,能不能批复只是程序问题。
魏潜垂眸翻公文,口中却道,“你推荐他到四处,恐怕要等很久才能得到批复,且不一定能成。”
监察司二处一向最擅长刑讯,也擅长尸检。虽然监察司建立之初并没有规定每一处的职权,但长久以来,每一处都形成了鲜明风格,亦有不成文的规矩。
监察司四处以前就是个闲散之地,平日抄抄卷宗,喝茶赏花,连每年一度的巡查任务都要靠捡漏。作为威风八面的监察使,平日接触最多的竟然是典书处,说出去都惹人笑话。
闲,一定程度上意味着没油水、穷。
每个衙门内部都有竞争,监察司自然也不例外。自从魏潜接手四处之后,四处已经分走了很多工作,而李昴被害,二处损失了一名“得力干将”,倘若连刑讯、验尸这点长处都被别人抢走,日后喝茶赏花的可就是他们了。所以二处一定会阻挠别处吸纳这一类人才。
魏潜自然能强硬的将人安排到自己手下,只是日后难免要把一部分精力消耗在内斗上,平白增加工作难度。再说,崔凝只要推尧久之一把就是个大人情,即使他将来人在二处,不也还是监察司?
总之有些事情可以,但没必要。
崔凝瞬间便想明白他的意思,一拍脑门,“我竟然忘了这个!”
魏潜道,“先让他跟着去验尸,你晚上写一份推荐信给二处监察佐令,明日我替你送过去。”
出现在监察司卷宗的尸检结果,需要衙门的仵作负责,并不是随随便便找个人看看就作数的,想用尧久之,就要在结案之前把他的身份安排好。
“好。”崔凝应后,便派一名鹰卫去崔家侧院将人给接过来。
魏潜带人把整个院子都细细排查一遍,这才去证人所说的“松鹤泉”。
松鹤泉与玉枝泉之间隔了两个院,整体面积大约是玉枝泉的五分之一,院内建有正屋三间,其中一间是室内汤池,另外两间则是供客人休息玩乐所用。
院子不大,室外汤池建于古松怪石之间,宛若山中天然泉池,但四周又带着一些精心雕琢设计的痕迹。
池内烟雾渺渺,旁边劲松落雪,池畔有一小小石台,从假山延伸出一块相对平整的凸起,上面放了木制的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套简单茶具。
崔凝第一次见识这些,处处都觉着惊奇,蹲在温泉池旁忍不住用手探了探水温。
魏潜看了她一眼,黑眸中似有所思,只一瞬又将注意力放在了院子中。
“去把青玉枝掌柜带来。”魏潜吩咐一旁鹰卫。
“是!”
崔凝回首问道,“五哥,假如证人所言均是事实,案发现场一定就在青玉枝馆内,但却未必是吊尸的那个院子,对不对?”
魏潜眼底浮上一丝笑意,“阿凝很有长进。”
“可是当晚馆内应该到处都有人,假如案发地点是在别的院子,凶手是如何避人耳目把尸体运送过去的呢?”崔凝不解道。
魏潜目光落在后院一片怪石假山之上,“从整个作案手法来看,凶手并非临时起意,倘若他蓄谋已久,一定有办法避开人群。”
试问哪个失手杀人的凶手会将尸体仔细裹起来,还专门布置一个诡异的现场,留下一句预言?
崔凝眼睛一亮,“蓄谋已久?是不是说明凶手与青玉枝关系匪浅?”
魏潜点头,“即便他不是青玉枝内部的人,那也一定是频繁接触者。”
这样一来凶手的身份范围就能缩小很多。
“用来裹尸吊尸的白练也是一个重要线索。”魏潜又提醒道。
崔凝仔细回想方才看见那条仍垂在屋角的白练,恍然大悟,“对啊!那白练布料厚实又没有花纹,不太常用。”
白练一般指绢类织物,而绢以轻薄、坚韧、挺括为好,但吊尸使用的布料明显厚实许多,介于绢和缎之间。
除了中衣和丧服,时下用来做衣服的布料极少用素布,而中衣以丝绸、白叠布为主,丧服则以麻布为主,所以吊尸所用的白练极有可能是作为缝制衣服的配料使用,又或者有其他比较特殊的用途。
换句话说,就算是在布庄里,这种贵而不常用的布料亦不常见。
“明日先让人去查问长安的布庄?”崔凝问道。
魏潜点头。
不多时,鹰卫将柳欢带到。
魏潜也没有刻意坐下来,而是选择一边排查院中仅有的三间房屋,一边问话,“你可知悬宿先生当日为何而来?”
“哦,对了。”魏潜不等他回答,又补充道,“我问的是除了沐浴,比如,他与谁有约,来此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