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事情罢了。”魏潜把大氅取下来,打算给魏祭酒披回去,“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魏祭酒不悦道,“穿着吧,若跪出病来,回头你母亲计较起来,我怕是又要吃顿排揎。”
魏潜固执的给他披上,“身为人子,在列祖列宗眼皮底下叫父亲挨冻,父亲这是陷我于不孝。”
话说到这份上,魏祭酒倒是没有再拒绝,却也没有离开,而是拢了拢衣襟顺势继续跪着。
隔了须臾,魏潜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道,“儿子只是一时有些迷茫,父亲不必忧心。”
“迷茫?”魏祭酒头一次从魏潜口中听见这个词,一时竟是觉着有些新鲜。他虽一直以来专注于译注撰文,但从来不是个只醉心书卷的呆子,稍一联想便知晓了缘由,“因为崔二娘子的事?”
崔魏两家结亲,崔玄碧不可能把那么大的事情瞒着,因此关于崔凝的身世,魏祭酒是知情的,只是所知不如魏潜这般详细。
“初接触这桩案子,我心无旁骛,一心想要查出真相,后来从崔尚书那里得知幕后凶手极有可能是陛下,我虽未放弃,但心中迟疑了。”魏潜眼中满是迷茫,“我一直以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阻碍我探寻真相,只是没料想,我并非不畏强权,只是那些人的权利还不够大而已。”
魏祭酒侧目,见微弱的光线勾勒出那张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容,此情此景不由令他想起自己年轻之时也曾有过的那些迷茫困惑,一时间心绪复杂。
“我一直在想,假如凶手真是陛下,我究竟会如何选择。”魏潜转眼看向魏祭酒,“父亲会怎么做?”
“确实难以抉择。”魏祭酒叹气,“我魏家儿郎皆要做直臣,可人心都是肉长的,总有舍不下的时候。”
直臣又岂是那么好做的?魏祭酒知晓魏潜绝不会贪生怕死,然而魏家上下老少都是人命啊!
魏潜一时不语。
之前,他也憎恨自己的畏惧退缩,但是方才跪在这一尊尊牌位之前,他才忽然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他固然对自己失望,却并非因此迷茫。
魏潜仰头,目光落到写着魏徵的牌位上,不知是在问先祖,还是在问父亲,“如今佛道盛行,举国上下多有信奉,佛说众生平等,可是众生当真平等吗?皇权之下,民有三六九等,这世上的一切的正义皆是建立在这规则之下。既然这世间本就没有公正可言,那我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倘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众生平等,就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公正。
魏祭酒闻言不由震惊,他顺着魏潜的目光看过去,心中迟疑,即便是被誉为明镜的魏徵,恐怕也从来没有想过以一己之力挑战君权至上的观念吧。
魏祭酒沉默片刻,缓缓道,“当年你被掳走,你母亲几欲崩溃,此后许多年她都不能走出阴影。我还记得,你回来之后也曾来这里跪了一晚。”
魏潜垂眸静听。
“那天,也是你跪在那边,我跪在这边。还记得,你当时掷地有声的发下宏愿。”
愿以律法为刃,锋芒之下,再无冤情;愿以此身为刃,剑锋所指,恶将不存!
“言犹在耳。”魏祭酒笑道,“我便想,哪怕这辈子毫无建树,也不枉人世走一遭,因为我此生最引以为傲之事便是有你这样一个儿子。”
魏潜怔住。
魏祭酒拍拍他的肩膀,“人生一世,总有些事难为,有些意难平,倒也不必事事苛求。唯有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魏潜的初心绝非是颠覆这个世界。
如今天下安宁,魏潜不会为了追求渺茫的众生平等而去毁掉百姓安居乐业,这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对于大多数争权的人来说,正义不过是好听的借口,而于魏潜来说,权不在重,够用就行。
可是究竟坐到什么位置上,手中的权利才算够用?
若哪天冤情背后元凶真是圣上,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够。所以正如父亲所说,人活一世,总有些事情力不能及,总有些事情,教人意难平,唯有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他魏长渊也终究不过是万千人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个罢了。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无论是豁出性命求个真相,还是因为身边的羁绊而退让,都是可走之路,有得有失罢了。
“父亲所言,儿子谨记于心。”魏潜似是认命又似是不甘,却终究定了心。
魏祭酒观他神色,颇为欣慰,“既然想通了,就莫在这儿吹冷风了,早些回去歇着。”
魏潜目送魏祭酒离开,起身至香案前拨了拨油灯,又站了许久才离开。
风雪仍未停歇,长安一片银装素裹。
前日的雪尚未化,如今又添几寸深,车马已经不能通行,一大早家家户户便起来清扫,好是热闹了一番。
因着雪天,崔凝又不想坐轿,于是天不亮便顶着风雪骑马上职,不想道上的雪还未铲干净,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天光大亮才到监察司。
临近节休,监察司的公务早已经处理结束,各处典书文职早已经不用来上职了,只有监察处还需要轮流当值,以便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监察司里冷冷清清,崔凝带着一身寒气进屋,才发现众人正聚在一起煮茶吃点心。
易君如招呼道,“世宁来啦,快快快,看看魏大人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咱们坐一块互相分享一下。”
崔凝朝自己案上看去,发现魏潜今日给她带的食盒要大上许多。
“大家都这么早啊。”崔凝一面打着招呼,一面打开食盒,盖子一开,蒸腾的热气便扑面而来。
待雾气稍稍散开些,崔凝才看清里面是些精致点心,为了防止变凉,食盒四周置有两指宽的精巧的小炉。
崔凝提到茶桌上,众人颇为惊叹的研究起食盒,一名监察副使道,“从前不曾见过这样的食盒,难道是魏大人自己制的?”
在座家境大都不错,既然无一人见过,那多半就是魏潜自己琢磨做了这么个东西。
易君如不禁笑叹道,“魏大人的细心果然非常人能及啊。”
崔凝正要接话,却听门口守卫唤了一声“魏大人”,回过头一瞧,只见魏潜挑了帘子进来。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魏大人。”
“无需多礼。”魏潜看向崔凝,“可用了早膳?”
崔凝见众人皆带笑看向她,赧然道,“喝了碗粥。”
“跟我来。”魏潜正欲转身,忽然想起来什么,“点心就不用提了,给他们就茶吧。”
食盒里的点心的确算不上稀奇,可是都是崔凝爱吃的,她有些舍不得,但既然五哥发话了,便只好忍痛割舍。
“五哥,那个食盒真是你做的啊?”崔凝一出门便忍不住问道。
“想了办法而已,叫家里匠人做的。”魏潜道。其实天气刚刚转冷的时候食盒便已经做好了,只是一直未曾用上。
冬季,监察司各个主事专用的茶房里面都烧地龙,里面温暖如春。
崔凝跟在魏潜后头,还未屋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高汤香气,待进了门,果然看见里面正炖着锅子,顿时惊喜不已,“下雪天最适合吃锅子。”
魏潜道,“先坐下吧。”
小几上放着萝卜菘菜和片好的羊肉,还有不少调配好的蘸料,崔凝夹了一片萝卜咯吱咯吱的嚼,看着魏潜挽起衣袖往锅里下肉,由衷感慨,“唉!家有五哥万事足。”
魏潜笑睨了她一眼,“我可不敢冒领功劳。”
“哦?”崔凝疑惑,莫非还有别人这般惦念着她?
白白的雾气蒸腾而上,将他棱角分明的面容柔化了许多,眉目之间居然尽是温柔,“这是我母亲备下的,因着昨夜大雪封路,晨间运来颇费了一番力气。”
魏潜一抬眼,见她感动的两眼汪汪,失笑道,“我日日给你带吃食,都不见你掉两滴泪,她才想起来这么一回便叫你热泪盈眶了?”
“我这是太惊喜了。”崔凝自是知晓魏潜的好,只不过她自幼长于道观,身边一水儿的师兄,以至于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更渴望女性长辈的关怀。自下山来这几年,除了祖母也就只有母亲对她如此上心,虽则不能说物以稀为贵,但着实令她分外欢喜。
魏潜把滚熟的肉夹至碗中递给她,“那就多吃些。”
外头风雪交加,屋内雾气蒸腾,炉火暖融,颇是惬意。
两人吃饱后正欲煮一壶茶,忽闻敲门声,随即有声音从门外传来,“大人,长安令来访。”
魏潜动作微顿,“人在何处?”
“刚到讲义堂。”
魏潜道,“你先去回话,我稍后便至。”
崔凝催促道,“五哥快去忙吧,这里我叫人来收拾。”
“先不必管这些,你随我一并过去。”魏潜拧了帕子递给她擦手,“来人姓裴,名钊,家中行三,是裴小娘子的堂兄,两个月前才升任长安令。”
魏潜口中的裴小娘子也就是裴颖,崔况自己选的未婚妻。尽管裴钊此番前来多半是为公事,但世家之间关系千丝万缕,他们监察司与京畿官员打交道的时候颇多,正好可以让崔凝一并过去打个招呼。
“长安令岁数不小了吧?”崔凝没有仔细了解过裴家,但想起裴颖尚且年幼,心中不由觉得奇怪。
两人出了茶室往讲义堂去,魏潜边走边道,“裴大人今年二十有七。”
话说这堂兄妹俩人年岁差距搁寻常时都能是两辈人,但裴钊确是裴颖堂兄不假。
第309章 白练吊尸
崔凝想到族里还有刚出生就当上叔叔的,便也不觉得这堂兄妹年龄差有什么稀奇。
她这样想着,可是乍见到裴钊真人还是惊了。
裴钊今年二十七,比魏潜只大上几岁,可是光看样貌,莫说是裴颖了,便是同魏潜站一处也像是两辈人。
裴钊胡子杂乱,一身官服有些皱,额上垂着几根碎发,一脸疲惫的坐在胡椅上怔怔出神,竟是未曾发现魏潜和崔凝进屋。
魏潜唤了一声,“裴大人?”
裴钊猛然回过神,转头看过来,眼里惊惧未褪,“是、是长渊呐。
那神态,明显是松了口气。
长安令掌京诸事,只看裴钊能领此职,便知他不是个胆小怕事之人,崔凝见他这般反应,心下惊奇不已。
裴钊看向崔凝,“这是……崔二娘子吧?“裴钊与崔凝未曾见过,但世家之间消息灵通的很,裴钊自然知晓崔魏两家的婚约,以及崔凝在监察司为官之事。
崔凝听他用的平常称呼,便也拱手施礼,“裴三哥。”
“都是自家人,就不需多礼了。”裴钊道。
不仅崔魏两家有婚约,裴家与魏潜家也有隔房的姻亲关系,算起来都是亲戚。
裴氏也是高门大族,裴氏郎君的仪容仪表、言行举止皆是有目共睹,魏潜见裴钊这副狼狈的模样,也不由好奇,“三哥这是怎么了?”
“长渊。”裴钊朝魏潜长揖,“你可要帮帮为兄。”魏潜连忙托住他,“方才还说都是自家人,怎么自己反倒行这般大礼?三哥有什么事只管说便是。”
“唉!“裴钊心中惴惴,“昨晚悬宿先生死在了开明坊。‘悬宿先生’?”崔凝不了解长安名人,对长安坊市也不太熟悉,所以听不出个所以但这句话在魏潜听来,传递的信息着实不少。
魏潜与崔凝解释道,“这位悬宿先生并非普通的文人墨客,而是一名精通占星的术士。”
“正是。”裴钊想到亲眼所见的画面,额上渗出细汗。
将近年关,恰好又逢迁都,京畿之地各个衙门都不得清闲,裴钊刚刚接任长安令两个月,事务交接尚未结束,每晚挑灯处理公务,日子过的比寒窗苦读还要难上百倍。
倘若一切顺顺利利倒也罢了,不料昨晚入夜不久,突然有差役来报,开明坊死了个人。
其实长安哪天不死人呢?死个把人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坏就坏在死的那个人是个占星术士,还留下了占卜之言。
“尸体吊在竹林里,以白练裹身,白练之上血书一一十二月壬子,太白昼见,经天,东宫弑逆。”裴钊说着都快哭了,“我快马赶至竹林,立即下令封锁消息,可近来夜不闭坊,在我到竹林之前,已有数十人亲眼目睹,此事怕是瞒不住。”
“东宫弑逆?!”崔凝惊疑道,“他卜卦很准吗?”
裴钊叹气,“唉!可不是嘛!要是个不入流的术士,我哪里用得着心急如焚呐!”
魏潜皱眉道,“此事听着……”
“血书预言身死,白练吊尸陈冤!是不是很耳熟?!”裴钊恨恨拍了一下大腿,“我是赶过来取司言灵一案卷宗。还有,此案幸存者是这一代的司言灵,听闻二娘子与其相熟,不知可否请他卜一卦?”
司言灵是一个称号,案子真相大白之后,陈元被封为新一代的“司言灵”入观星台,此生无诏不得出。
旨意是无诏不得出,却没说别人不能去看,裴钊去跑一趟很容易,可是未必能请动他卜卦。
崔凝点头,“我正打算节休时去看看他,提前去一趟却也不难,只不过……”
崔凝不是陈元,也不知道卜卦有没有什么讲究,需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若实在难,她也不能逼着陈元去卜,没办法允诺一定会有结果。
裴钊立即道,“劳二妹妹去跑一趟,无论结果如何,为兄都感激不尽!”
得了这话,崔凝自然痛快应下,“那成,我让人备马,稍后便去。”
“司言灵一案涉及甚广,卷宗已封存入库,需要监察令亲自去调,但卷宗是我亲手写下,得之也不难。“魏潜记忆力超群,连十年前的卷宗都能一字不漏的记着,更何况是自己亲手写的呢?
裴钊也正是知晓这一占才特意跑来找他。
“不过……”魏潜话锋一转,“我不建议三哥捂着此事,还是该尽快禀明陛下。”
“此事非同小可,我亦未打算拖到明日,可在呈禀陛下之前,我心中要有数才行。“裴钊无奈道,“我任长安令才不到个月,若是一问三不知,岂不坏事!“魏潜道,“三哥心中有数便好。前不久苏州案涉及东宫,如今风波未平,又突然有此预言,恐怕事情不简单。““我也有此揣测。“裴钊顿了一下,又道,“我这里交接尚未完成,又逢迁都,衙门事务繁杂,我料想此事报上去后,多半还是转交监察司,长渊你……要早做准备。“这次竹林预言与司言灵一案多有相似极有可能还是要落在魏潜头上。
“嗯。“魏潜心里已有准备,便打算多了解一些,“昨夜大雪,那些人冒雪往竹林跑什么?”
“近来坊间时兴在家门口插竹,许是一些文人墨客尚觉不够尽兴,便于开明坊竹林办了一个诗会。你们也知道,开明坊竹林多,里头还有几处温泉泉眼,冬季竹林仍然青翠欲滴,白雪翠竹红绸雅诗,颇有意趣,倒也不怪他们趋之若鹜。”裴钊原来觉得不失为一件雅事,百忙之中还打算在自家门口放根竹子,眼下却是半点心情都没有了。
“悬宿先生是术士,难道也是去参加诗会的吗?”崔凝不解道。
“我已盘问过案发之后在场所有人,确定他并非是去参加集会。那竹林在开明坊一家叫‘青玉枝’的汤馆内,谁都能进,当晚客人不少,并非所有人都是奔着竹林诗会而去。
长安街巷之间常常能见招旗上写个“汤”字,那可不是卖吃食的地方,而是洗澡沐浴的场所。开明坊因为难得有天然温泉,浴场密集程度乃是长安之最。
魏潜现在最担心的是,“你方才言下之意,案发现场已经被破坏?”
第310章 再见少年
“是。“提起这个,裴钊忍不住扼腕,“最先发现尸体的是四名生员,据说当时白练将尸首裹成蚕蛹状,从小阁屋角吊下来几乎触地,地面四周以竹片布了一个神秘图案,四人好奇心作动手解开白练。”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后来四人打开白练之后受到惊吓,惊呼声引来许多人围观,虽然在裴钊赶到之前已经有坊内巡防控制了现场,但因为人数众多,周遭还是一片杂乱。即使原来凶手可能留下过什么蛛丝马迹,也全都被淹没在各种痕迹之中了。
“现在只有地上的图案尚在……”裴钊顿了顿,又十分不确定的道,“严格来说,也不能确定我到案发现场之前竹片有没有被动过。”
魏潜微微侧首,仿佛透过紧闭的窗看向外面,“倒也不必太惋惜,以昨晚的情形,即使没有人破坏案发现场,种种痕迹今早也十有八九看不见了。”
昨夜的雪太大了,足以掩埋许多真相。且不必说今早,便是昨晚裴钊快马赶去,途中至少也得耗费一刻之余,以昨夜雪势,很难说能否查到线索。
“既然事不宜迟,我这就往浑天监走一趟。”崔凝准备立刻去浑天监,“不知三哥想要卜什么挂?”
“就卜……”
话方出口便被魏潜打断,“卜悬宿先生的死因。”
裴钊愣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从昨晚案发到现在,他看似冷静,实则心中纷乱,脑子一热还真想提前确认那卜辞真假!那其中所涉及之事,撇清干系还来不及,哪几能自己往上凑?陛下不喜门阀士族掌权,不管是裴家还是崔家,最好半点不沾。
魏潜见他真正冷静下来,才道,“现在才十二中,距十二月壬子尚有时日,卜辞真假届时便知。此事莫说不能拖过今日,便是再一时半刻都脱不得了。三哥,倘若朝臣在你之前上奏此事,你当如何?”
“是我乱了方寸。”裴钊虚虚叹了口气,“甚幸我今早来这一趟,否则还不知要犯下什么错!”
“那……还要不要去卜卦?“崔凝大概听明白了,魏潜之所以没有劝阻,是因为看出裴钊乱了方寸,怕直接开口,他会听不进去,故而才先应下再慢慢劝着。
此案有可能会移交到监察司,但也有可能会仍由裴钊来查办,毕竟他新官上任,指不准陛下就要借此机会考察一下他的办事能力。
无论是谁来查,早做准备总是没有坏处。
“去一趟也无不可。”魏潜又问裴钊,三哥可还记得案发时地上的图案?”
裴钊立即从怀里掏出几张纸,“这是此案重要线索,我已命人绘了几份。”
魏潜接过看了看,递一张给崔凝,“拿去让陈元看看可认得是何物。”
崔凝接过图纸塞进怀里,应承道,“好,待有了结果,我立刻让家里护卫去告诉三哥。”
“有劳二妹妹。我也不能耽搁了,这就进宫将此事禀明圣上。“裴钊起身道。
魏潜仍有公务在身,不便离开,只好瞩咐崔凝几句,送二人出了监察司。
崔凝与裴钊出了监察司同行一段才分道而行,一个去面圣,一个去浑天监。
雪仍下个不停,只是比起昨晚要小许多。
观星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崔凝站在下面,发现通往顶层的阶梯上没有丝毫被踩踏过的痕迹,可见至少今日没有人上下过。
“没有人往上面送吃食吗?”崔凝问身边差役。
差役见崔凝似有不快,连忙道,“回大人话,占灵大人喜欢清静,平日不让打扰,吃用都是半月送一回,前几日刚刚送过。”
崔凝点头,抬腿踏上楼梯,积雪瞬间深深没过脚面。
差役道,“大人,要不先让人清扫一番您再上去?”
“不用,你先忙着吧,我自己上去便是。”崔凝说罢,大步向上走去。
她自幼习武,身法灵巧轻盈,眨眼之间便将差役甩在身后。那差役眼睁睁看着两人距离越来越远,索性放弃跟随,自行慢慢往上爬。
崔凝虽发了话,但差役不敢真的离开,一是上头要有人候差;二则是圣上口谕里有“禁”之意,平常有外人来登观星台,都要有人在旁监视。
阶梯只有露天一段被雪覆盖,反而不太难走,再往上的甬道里因前天雪化时流下来的水结成冰,反而十分危险,崔凝也只能放慢脚步。
好不容易登顶,她方才松了口气,不料一出甬道顿时被风雪塞了满嘴。
这座观星台是在原址上重新整修,比原来那两座要矮一些,但仍然是长安屈指可数的高楼之一,四下里无遮无拦,风雪呼啸,环境比荒山野岭还要恶劣。
“阿凝,是你来了吗?”
崔凝方至门口,便听屋里有个略带沙哑的少年音传出。
陈元命运多舛,上天似乎在别的方面对他十分厚爰,即便处于变声期,音色也完全不像其他少年一般难听,反而有种说不清的质感。
是我。“崔凝说话间抬手尝试推了一下门,发现门没有拴,“我进来了啊?”
崔凝推门而入,一阵风雪涌入,案几上一沓纸顿时被吹散满屋,那目遮黑纱的白发少年一袭宽袖白袍端坐于蒲团之上,身形岿然不动,乌发却缠绕衣袂翩飞,仿佛要羽化而去。
外面风雪尖啸,犹如干军万马冲撞着窗子,整个观星台像是随时可能被吹散架。
崔凝连忙关上门。
风声暂缓,纸张缓缓落下,铺了满崔凝俯身捡起一张,见上面皆是蝇头小字,另绘有各种星宿,竟然是星象观测图。
“先别捡了,放着吧。“陈元迎上来。
少年身形修长,已显出清隽风姿。二人相距不过一臂,她忽然发现自己才到他发际处,不由感到新奇,“有些时日不见,你竟然拔高了一大节!”
陈元笑容犹如朝阳,“嗯,我自住在这里,倒是自在的很,平日常常能出去走动走动。
这话深究起来竟全是心酸。比起从前的一间小屋,一方小院,这里对于陈元来说已经是想象不到的好日子了。浑天监之人对世间各种异象都接受良好,见到他这样雪肤白发之人,也不会像观猴一样,他偶尔下观星台,在附近走走,十分惬音“怎么穿这样少?我让人给你送来袄子呢?“崔凝见他犹如的白雪的手指尖透出血色,担忧道,“你身子弱,这样糟蹋怎么能行!”
“不妨事的,屋里有炭火。“陈元抬手用指尖戳了戳她的手背,“你看,不冷。”
圣上钦定了陈元的封号,令这个颓败的衙门看到一丝重现辉煌的希望,因此没有人会随意怠慢他。
陈元避开地上的纸张,走到炉旁给崔凝倒了一杯热茶,“你先前不是说放假再来看我?这么快就有假了?”
第311章 与日争辉
崔凝接了茶,又放到手边的几上,弯腰捡着散落在地上的纸张,“其实我这次来……”
她话说一半,听见敲门声,“大人,可要小的进去伺候?”
伺候的事情陈元觉着可有可无,遂看向崔凝。
“进来吧。”崔凝道。
外面风急雪大,稍稍站一会便能冻个半死,崔凝虽不愿有人旁听,但也不能拿人命儿戏。
差役听了话几,连忙推门进屋,见崔凝正在捡东西,极有眼色的把活接了过去,“两位大人快坐着吧,这种活儿放着让小的来做便是。“崔凝与陈元在炉旁落座,说话也没有刻意避开差役,“我提前过来是有些事想请你帮忙看看。
方才崔凝有一瞬想要将差役支开,但转念一想,开明坊的案子很快便会传开,裴钊一大早往监察司去的事情也捂不住,与其偷偷摸摸叫人怀疑她找陈元的目的,还不如大方让人听着。
“卜卦吗?”陈元担忧道“你遇上什么难事了?”
“那倒不是!“崔凝从怀里掏出那张纸递给他,“你瞧瞧可知晓上头画的是什么?”
陈元满心疑惑的展开纸,透过薄薄的的黑纱,看见纸上长短不一的线组成了一个八卦图案。
他看了半晌,不确定的道,“这似是……中天八卦。”
“中天八卦?问亲缘的?”崔凝长于道门,对于这些都稍有涉猎。
八卦分先天八卦、中天八卦和后天八卦,而今中天八卦早已失传,据仅存的资料记载,中天八卦多用于卜亲缘。
“正是。我小时候曾看过一本隋朝人推演的中天八卦记载,说是有一人幼年与双亲失散,他用中天卦与先天卦相配合帮其寻亲,断:家中兄弟姐妹五人,排行三,兄一人,姊妹三人,母亲健在,父已故两年;居东南方,多水多木处。“陈元极力回想当时看见的内容,“此挂断的粗浅,但是后来此人往东南寻去,果然寻到亲人,所断皆中。我观此卦象,似暗合中天八卦。”
“怎么会是这样?“崔凝喃喃自语。
悬宿先生是个精通观星的术士,他死之时留下的预言也并不是卜问亲缘的结果,那么为何在尸体周围有这样一个卦呢?
崔凝想不通,索性将纷乱的想法抛之脑后,“阿元可会解中天八卦?”
陈元摇头,赧然道,“这中天八卦已经失传,我也只是恰巧读到只言片字罢了,恐怕帮不了你。“你近来观天象,可有发现什么异常?“崔凝问。
谈到天象,陈元顿时来了兴致,从自己那一堆手稿之中扒拉出几页来,“你看,这是我这两个月以来观察星象所得陈元毫无心机,不知道有些事情一旦说出口便会惹祸上身。
崔凝垂眸,目光正正落在“太白”字上,遂立即打断他道,“当初我也是学过天象的,你先别说,让我看看!”
手稿上记录了陈元近来观察太白星的记录,并以其运行的规律推断出在十二月中下旬将出现“太白经天”与日争辉的奇景。
崔凝抬头,隔着薄薄的黑纱隐约能看见陈元明亮的眼眸,以及那不容错认的期待目光。
“这个有趣,我要拿回去观摩几日。”崔凝说着便十分自然的将手稿塞进了怀里,眼见陈元欲言又止,立刻凶巴巴的道,“看你小气的劲儿!又不是不还你了。“崔凝不容他回话,扭头冲差役道,“你去朱雀街的乐天居叫一桌席面来,也不需多精细,就弄个锅子吧,记我账上,“差役闻言迟疑了一下,却见崔凝掏出几粒金花生朝他丢过来,“拿去玩儿。“差役顿时眉开眼笑,将金子揣进怀里,正要离开,又被崔凝叫住,“这里没有人候差可不行,再喊个人上来替你。”